1
来春燕在“皇冠”夜总会做陪酒女,若是遇见出手大方的客户,她偶尔也出台。
这天夜场,遇上几个飙酒的老男人,来春燕舍命相陪,直喝得要把肝肠都呕出来。
从夜总会出来,深秋的夜风当头一灌,一回出租屋来春燕就发起了高烧。
就着隔夜的冷水灌下两片退烧药,天快亮时,来春燕才觉得烧勉强退下去了,可两只耳朵还一直嗡嗡作响,耳膜里像扎进了根刺。
来春燕记起小区楼下,好像新开了一家盲人按摩店。那门头上挂的“老兵盲人按摩”几个黑底白色大字,特别醒目。
来春燕绵软着身子踏进了按摩店。
屋里只有一个清瘦的小伙子,来春燕留意到,他的瞳孔是铅灰色的。
“哎!”来春燕想叫瞎子,又觉不妥,改口道,“看不见的!我头疼得厉害,快炸了,能治不?”
小伙子寻声侧过脸来,用一只耳朵对准她,“那得进来,叫我看看。”
来春燕瞟了下价目表,40块1小时——连自己五分之一的价格都不到。
她顿时有了底气,寻思着甭管管不管用,先舒服舒服再说!
平日里,尽是想着法子叫那些男人痛快了,今天她也享受一回男人的伺候。
趴在铺了白单子的按摩床上,盲人的手在她身上又捏又按,她的身体仿佛一只沉寂许久的古琴,被懂琴的人又弹奏开了。
来春燕舒服得龇着牙直吸溜。
她打趣盲人:“唉,瞎子,问你个事儿呗。”
“啥?”
“你沾过女人没?”
盲人的手顿了一下,脸上表情囧了起来。
来春燕于是“咯咯”笑起来。
等盲人绕到她身侧时,她抻起脖子打量,发现这男人眼虽瞎了,两道剑眉却生得清秀,鼻梁也直愣愣的很有男子气概。
“你叫什么?多大了?”
“伍小树。二十了。”
来春燕觉得这个叫小树的小瞎子不但技法好,人也十分有趣。
做来春燕这行的,日夜颠倒,常要飙酒,头疼脑热胃出血那都是常见的职业病。
从那以后,只要身体有不适,来春燕便到楼下找小树按摩。
2
初夏的一天中午,来春燕又来按摩。
她穿着粉红色的露肩T恤,黑皮短裤。
来春燕点了40分钟的肩背按摩。中午客人不多,小树给她开完肩背,又像往常一样附带着给她免费按腿。
按到大腿根处,来春燕疼得龇起牙来。
小树把手放平了,在来春燕的腿根处抚弄了几下。
“你腿上有淤血?怎么弄的?”
来春燕恨骂:“新来的姑娘遇上几个变态佬,她对付不了,我就替她去了!”
小树叹气,“你该换个活儿干……”
“换个活儿?说得容易!赚不来钱,你养我?”
这本是来春燕随口一句牢骚话,小树却红了脸,再不言语。
他把动作放轻柔了,给来春燕按完了腿,又把头给细细按了一遍。
临走时,小树从里屋里拿出两盒膏药递给来春燕。
来春燕扫一眼那包装,就知道价格不低。
“多少钱?”她按住小坤包问。
“不要钱。”
“不收钱,你咋给老板对账?”
“你别管,拿去用!”小树皱眉,脸上年轻人的执拗。
来春燕轻“哼”一声,把膏药塞进闪亮的蓝色小坤包,“不要拉倒!”
“走了!”来春燕摆摆手,扭身出了店。
一出店门口,初夏的暖风醉醺醺地扑面而来,来春燕偷偷回望小树清瘦的背影,心里竟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
3
这天,来春燕心情极差。
她那个好了多年的老主顾,四十多岁的超市老板,竟和夜场新招来的17岁小姑娘搞在一起了。
那姑娘比他闺女都小,他怎么下得去嘴!
来春燕越想越气,决定把男人从前送她的东西统统敛起来扔掉。
等到收拾的时候,她才发现,那男人就没送过她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护肤品、裙子、包包之类的,没有一样贵牌子。
夜场的男人能有几分真情?不过是图个乐子。
那老板大约是看中了来春燕有几分姿色,说话又爽快有趣,便常常点她的台。他从不灌她酒,小费给得高,偶尔还带她去逛逛商场,买点喜欢的东西。
日子久了,来春燕竟对他生出几分依恋。
来春燕暗骂自己:“真是个不长记性的贱皮子!怎么,又想在嫖客里头找痴心汉?”
来春燕赌气似的把那些半新的裙子、包包都用塑料袋装了,拎到楼下的垃圾桶边,一股脑儿全丢了进去。
东西一丢完,她便像大泄了元气似的,一屁股蹲在垃圾桶边,一待就是小半天。
她一点没觉出轻松痛快,心里反倒更空落落地疼。
来春燕把高跟鞋踩得“梆梆”响,踏进了按摩院。
“小树,我浑身难受!给我按按!”
正是中午,店里空无一人。
来春燕大喇喇地躺在最中间的一张按摩床上。
按了半天肩背后,小树扳住她的一条腿往头顶处压,他抬起一只膝盖压住她平放在床上的另一条腿。
这样一来,春燕就横空在床上劈了个竖叉。
她只觉下半身的筋骨都打开了,舒爽得厉害。
来春燕瞥了一眼,只见小树的头正夹在她两腿中间。
这奇怪的姿势,立刻引起了她的职业联想。
她怪声哼道:“乖乖,你可知道我是干啥的??”
小树耸肩蹭额头的汗,“干啥的?”
来春燕却不答话,只一个劲儿“咯咯”地笑。
等笑够了,才说:“我今天没带钱,肉偿了吧,嗯?”
最后那一个“嗯”,丝丝缕缕,浪声浪气。
小树又囧了,脸红了一大片。
来春燕等他反应。
他却不答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来春燕突然恼起来:娘的,一个小瞎子也他妈嫌弃老娘?
“怎么,怕我弄脏了你的床?”她语气里有了冰碴子味儿。
小树正扳住她的脚脖子,一下下转悠。
赖春燕气恼地一蹬,把脚抽回来,一撑手,准备起身走。
慌乱间,小树紧握住她的胳膊:“别走!”他的脸通红着,向她逼过来。
来春燕笑着怪叫:“关上门!”
小树听话地去关门。等他把卷帘门拉下来,来春燕早已把衣服脱光了。
来春燕看出来,小树是第一次。
他浑身的肌肉因为紧张都绷紧了。
来春燕觉得他可爱极了:人身上那么多穴位他都知道,唯独那个地方,还得她引导,他才找得到。
他颤抖着手掌在她后背摩挲,用抚摸感受她曼妙的躯体,像抚弄一件珍贵的瓷器。
屋角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屋外的春光从窗口投进来,又打在屋内淡蓝色的屏风上,两人的身影在屏风后重叠又交错,交错又重叠……
他大口地呼气,她猫儿般嘶嘶尖叫着……
刹那间,仿佛满世界的春光都凝结在了那小小的一张按摩床上。
4
那天之后,来春燕足有一星期没再去按摩店。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很对不起小树。
中午睡觉起来,下楼去买饭,她都在马路对面绕着走。
她怕小树认出她的脚步声。
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小树关店拉卷闸门时,听见拐角处有女人呕吐的声音。
小树心里打了个激灵,他走过去,试探着问:“春燕?”
“小树?”
来春燕转头,正迎上小树明亮的眼眸,那铅灰色里像隐藏了一个秋日的童话。
春燕只觉心头一热。
她扶着墙根想站起来,腿脚却软得不受控制。
小树弯下腰,把她胳膊绕在肩上,将她驮进了店。
店里自带一个小厨房。小树让春燕靠在墙角的沙发上等着。他在里面“乒乒乓乓”忙了一阵,很快就端出了一碗飘着葱香味儿的热汤面。
等闻见香味儿,春燕才觉出肚子空得发慌,只几筷子,她就把面条扒拉光了。
小树又拿出醒酒养肝的药,倒了热水喂春燕吃下。
来春燕更觉出胃里热乎乎的妥帖舒坦。
她有了几分精神头,就歪在沙发上笑嘻嘻地打问:“小树,你老板是干啥的?咋从来不见他?”
“我老板是个大英雄,老兵退伍的!他参加过神州一号制造。听他说是飞船发射的时候,他离得太近,叫强光把眼刺瞎了。现在,国家一个月发好几千养着他!”提起老板,小树满脸的崇拜。
“那你老板结婚了?”
“结了啊!他老婆都给他生俩娃了。”
“俩娃”两字,小树念得特别大声。
来春燕觉得他憨得可爱。
“那你的眼睛是咋瞎的?”
“我?唉,我就不行了!”小树叹气,那语气仿佛没当上英雄,所以两只眼睛瞎得很不值当,“我是自己造瞎的。小时候,我爹在工地打工,我常跟着一起去。我手贱,爱偷开电焊工的家什,又不知道戴眼罩子,时间久了就把眼睛造瞎了。后来,爹妈就把送我进城学推拿了。”
来春燕故意逗他,“那你是不是也想像你老板一样,将来娶个媳妇,生俩娃娃,守着店过小日子?”
“有那样的好日子,谁不想?”小树一脸的认真。
他顿了顿,反问:“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嘛,你是咋干上这一行的?”
春燕没提防小树会问她这个。
其实,这个问题,好多客人都问过。每回,来春燕都随口答:“家里穷,两个弟弟上学用钱,干这个来钱快。”
那天夜里,春燕少有耐心地跟小树讲了一个冗长的版本——
春燕的爹是个酒鬼,喝醉了就爱打老婆。十二岁那年,春燕的妈上吊自杀了。带着对父亲的恨,初中还没读完,春燕就跟着一个混子私奔了。
混子哪有真情,没过一年,那混子就逼着春燕去卖。
春燕不肯,周旋了好几年,费力出逃后,却因为没地方可去,只得又回夜总会当起了陪酒女。
春燕的爹后来脑血栓,瘫在床上,全靠七十岁的老娘伺候。
春燕每个月往家里寄一笔钱,却从不肯回家看一眼。
春燕抱着肩絮絮地说着:“我不是心疼他,我是心疼我奶奶……”
她在沙发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小树听得眼圈红了,心里说不出的酸。
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虽看不见她的模样,却总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他好像一直都知道,她放浪形骸背后藏着的是一颗漂泊已久的心,和被世态炎凉倾轧过的脆弱。
5
春燕没想过小树会向她求婚。
这太突然了。
他竟然买了一只铂金钻戒,钻石是小小的一粒,戒托包裹成一朵花的模样,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春燕,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他的表情很认真,春燕却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你开什么玩笑!咱俩结婚,还得我养你,想得美!”
按摩也顾不得了,春燕故意把高跟鞋踩得“梆梆”响,其实是逃跑似的出了店。
她跑进小区,一口气爬到5层楼顶,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楼道。
她在心里狠抽自己大嘴巴子,“贱皮子,又想犯贱了?还想结婚,你也配?你叫人小瞎子回家怎么跟爹妈说,怎么跟村里人说?难道说自己找了个媳妇,是在城里卖的?”
一连好几天,春燕没再去按摩店。
她警告自己,不能再祸害小瞎子了。
晚上,她常把自己灌得烂醉。
夜深人静时,醉眼蒙眬间,小树那手捧钻戒的虔诚样儿总在她眼前晃啊晃,她心里又酸又疼,恨不得“哇”的一声把心都呕出来……
6
求婚后的第八天傍晚,春燕准备去上工。
刚下楼,就看见小树席地坐在楼洞口,脚边是一只塞得鼓囊囊的编织袋。
“小树,你坐这干吗?”
“等你!”
“等我干啥?”
“我不在这儿干了。爹叫我回去了,他说在家给我相好了个瘸腿媳妇。”
春燕:“……”
“我来是跟你告个别。”
春燕:“……”
小树的眼眶红了,“以后,我再不回来了。”
春燕觉出胸口一阵猛烈地绞疼。
可她却偏要咧嘴讪笑,“好啊!那你就回家好好过日子!”
“这个给你。”小树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手帕裹着的方块。
春燕打开,里面是一张农行存折,一张建行的银行卡,还有一小叠钞票,有一百的,也有五十、二十的。
“我干了三年,统共就攒了这些。都给你!”
“我不要!”
“密码是六个8。”
春燕把东西往小树怀里推,“这钱,你留着回家娶媳妇!”
小树执拗地推回来,“你放心。我瞎,她瘸,我们般配得很!她们家不要彩礼钱!”
他顿了顿,再说话时,语气里有了哽咽,“再说,我还年轻,又有手艺。你不一样……你年纪不小了,攒些钱,换个正经营生干吧。”
来春燕含泪望着小树,她在他铅色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她的心被搅动得柔情翻滚。
他从没见过她的样子,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却肯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除了过世的母亲,这辈子再没有人这样对待她。
春燕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劣质眼影在她脸上冲刷出两道暗黑的沟痕。
她拼命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小树弯腰扛起地上的包袱。
转身离开时,他说:“春燕,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春燕哭得直不起腰,她蹲在地上,把小布包紧紧捂在胸口。
心疼得喘不过气。
她在心底一遍遍安慰自己:这辈子注定了没结果,可是能被他真心实意地疼过,也算你没白活……
后记
邰县城里,新开了一家按摩店。
老板是个盲人,手艺奇好。
附近的孩子感冒发烧,不用打针吃药,来店里让老板推拿几回就好了。大人们来按摩,都得提前预约。
有些相熟的老主顾常打趣店老板:“伍大夫,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你娶了弟妹,按岁数算,那可是抱了两块金砖,怪不得你生意好呀!”
老板娘听了这话,常笑得眉眼弯弯的。
那老板娘常穿一身素色衣服,用一只手帕把乌溜溜的长发在脑后松松一挽,不施粉黛却清秀得叫人过目不忘。
伍大夫的一双儿女也惹人喜爱。
三岁的胖小子虎头虎脑,每天一到下午五点,他就准时店门口候着。一见姐姐放学回来,便张开两只胳膊蹦跳着往她怀里钻。
伍大夫夫妻二人虽已结婚八年了,夜深人静睡到一张床上时,却还爱像谈恋爱时那般逗趣。
妻子常问:“瞎子,你喜欢我啥?”
丈夫说:“我也不知道。可就是喜欢!原来,我最听不得别人叫我瞎子,可你头一回喊我瞎子,我心里就像吃了蜜……”
“你就不嫌我老?”
“我又看不见,你就到了八十岁,在我心里也永远是十八。”
女人笑了,在被窝里掐了男人一把。
女人又问:“临走那回,你把那么多钱都给我,就不怕我真把钱拐跑了?”
男人说:“春燕,我不爱赌。可那天,我就想赌一把!就算输了,我也甘愿。”
女人再不说话,把头埋进男人坚硬的臂膀,心里涌动的是脚踏实地的甜。
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永远都不会忘——
在长途汽车站出票口,春燕拦下了正在买票的小树。
她满脸泪痕,气喘吁吁地拽住小树的胳膊,也顾不得周围排队人诧异的目光,大声喊着:“伍小树,再多买一张票,我跟你一起回家!”
多年以后,来春燕才领悟那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最无悔的决定。
(本文原标题:跟你回家)
(作者奇奇漫。历过坎坷,经过沧桑。写故事,也讲人生。做你素未谋面的真诚朋友。喜欢就关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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