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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走到林荫路的尽头。
江入年拖着行李箱，攥着手里的照片，看着前方欣喜招手的母亲，又转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路。
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炙热的阳光穿透繁茂的树叶，落在地上，光影斑驳，蝉鸣阵阵。
算了，宋辞应该不会来和自己告别了。
车子渐行渐远，驶离小镇。
江妈妈在前方副驾驶绘声绘色地描绘，她们一家三口移民之后的日子。
江入年出神地看着照片，那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和宋辞一起做了蛋糕，收到了漂亮的芭蕾舞鞋，脸颊上还有白色奶油，在闭着眼睛许愿的时候，宋辞把两个人，还有雀跃的烛火拍了进去……
以后自己的人生里，不再有宋辞了，只剩下——芭蕾！
1
江入年八岁，夏末。
“你不是跟那人走了嘛！还回来干吗！”刚走进院子，就听见爸爸大声吼道，“我以为我们有了入年，你会安心地这辈子就和我一起过了！十年了，你嫁给我十年了！你的心就捂不热嘛？”
妈妈……回来了？
江入年兴奋地跑进家门，看见妈妈捂着红肿的脸颊，泪水止不住地流，眼神是从没见过的疏离与怨恨。
“我当时嫁给你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你跟我说他走了，上船了，实际上他是被人灌醉了带上船的！是不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你现在已经是孩子的妈了！你想让入年这辈子在外边被指指点点嘛！”爸爸面色潮红，眼神里满是鄙夷。
“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妈妈崩溃地瘫坐在地上，“我任劳任怨嫁给你十年了，我放弃了芭蕾，做你的妻子，照顾这个家里里外外，你每次喝了酒就不做个人，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你也知道我父亲债台高筑的下场……还是你替他还了债，逼我嫁给你，你为什么也要去赌……你又把入年放哪里了？”妈妈失声控诉，“这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你也别想走！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爸爸突然看着妈妈纤细的双腿，还有歪倒在旁边的椅子，下定了决心一般，嘴里念叨着：“芭蕾？你还想跳芭蕾？跳给谁看？我让你再跳！”
说完抄起椅子挥向妈妈纤细的脚踝……
“妈妈——”
妈妈尖锐的叫声，爸爸歇斯底里的控诉，以及木头做的椅子磕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触目惊心的血液……
——这是江入年永远的噩梦，那天，天气没有什么不好，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妈妈失去了芭蕾，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生机。
被送往医院之后，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江妈妈屡次轻生，并且告诉江入年：我是为了再看你一眼，才会碰到中途回家取钱，准备去赌的爸爸……
八岁的江入年，只记得妈妈怨怼的眼神，还有那句——都是因为你！
爸爸疯狂道歉，恳求原谅，最后也是妥协了——他放过了对方，但是没有放的下自己。
2
离婚之后，爸爸戒掉了赌博，还清了债务，照约定，送江入年去学芭蕾。
江妈妈如愿，随初恋离开了这座小镇。
江爸爸酗酒愈发严重，喝醉了就对着江入年辱骂。好几次也对着江入年动手，但是酒醒之后依旧是，悔恨，痛哭流涕，诉说着自己被抛弃，被背叛，对江入年道歉……
说来可笑，江妈妈已经远走高飞，爸爸却一定要履行约定，送江入年去学芭蕾。
江入年一天天长大，看着眉眼，姿态和江妈妈愈发相似。
江爸爸把自己困在了走不出的牢笼——执念。
和往常一样，江入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映入眼帘的是正在喝酒的爸爸。
习以为常，看了一眼就准备回房间，爸爸却突然吼道，“你也和你妈一样看不起我是吧！”随后手里的酒杯就砸了过来，砸在江入年眼前的门框上，玻璃碎片划在额头，很快渗出血来。
江入年神情木然地看了眼爸爸，抬手擦了擦额头，熟练地清理了玻璃碎片，走出了家门。
天已经黑了，万家灯火，处处是晚饭的味道，听着别人家里欢声笑语，却没有一个自己能去的地方。
走着走着，发现路边有家小书店还开着灯。
江入年推门进去的时候，宋辞的泡面刚刚好。
相顾无言，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江入年盯着宋辞的泡面，肚子饿得咕咕叫。
宋辞把泡面往后藏了藏，“我们已经打烊了，你要借书明天再来吧。”
江入年回神，委屈屈地，低下头，准备离开。
“江入年……”宋辞叫住她，“你要不要帮我个忙，我请你吃。”宋辞晃了晃手里的泡面。
在泡面的诱惑下，江入年很开心地点了点头。
抢走了宋辞大半碗泡面之后，江入年突然指着自己，“你认识我？”
宋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但是这不重要，我叫宋辞！我想让你做我的模特！”
指了指电视上的芭蕾舞剧，“她跳得太快了，我来不及画……你能不能，就摆一个姿势，让我画下来。”
江入年看着电视里的吉赛尔，再看看宋辞，站起来，摆好动作，抬起头，像只高傲的天鹅。
纤细的脖颈，美丽的眸子——宋辞觉得，江入年要比电视里的吉赛尔更漂亮。
3
后来，宋辞的小书店变成了江入年常去的地方。
“宋辞，你认识我，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妈妈……”江入年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漫画书，很认真地盯着宋辞。
“我……”宋辞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着，该怎么圆才能让江入年不那么难过，慌乱地解释，“不是，这附近学芭蕾的姑娘就只有你嘛……你来得那天还穿着芭蕾舞服。”
“真的？”江入年怀疑，往前逼近。
宋辞突然往后躲了躲，少年的脸有些红，“真的，你比吉赛尔都漂亮！谁不认识你呀……”
江入年被宋辞窘迫的样子逗笑，“是嘛？我有这么漂亮……”
“你还要不要泡面了，再不吃凉了，下次不给你加蛋了……”宋辞连忙转移话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画稿——都是江入年。
宋辞觉得这姑娘现在愈发不像话了，一言不合靠那么近干吗？
却忽略了自己漏了一拍的心跳，还有红彤彤的脸，可不是被泡面的蒸汽烘的。
“宋辞，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大画家呀！”江入年看着桌子上满满的画稿，随口问道，“你要是成为有名的画家，还会住在这嘛？以后谁来给我煮泡面呀……”
“会的！等我成为大画家，作为我的模特！你肯定也会成为很出名的芭蕾舞演员！”少年的眼光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3
宋辞从小跟着爷爷生活，在这间小书店里长大，把这里的漫画书看了个遍。
偶然看到了电视里的吉赛尔，突然就想到了住在附近的江入年，但是江入年从没走进这家小书店。
当她走进这家小书店的时候，宋辞很慌，不知道说什么，居然舌头打结把人往外赶！
宋辞！舌头不会说话捐了吧！那是江入年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好在，她留下来了！
并且以后还经常来。
虽然附近的学生很喜欢漫画书和小说杂志，店里总是人来人往，并不孤单。
这都没有江入年走进这里的时候，让人来得开心。
实际上，有好多次，江入年来得时候，泪水还没擦干。
宋辞从来不会问——问一次，代表揭一次她的伤疤。她说一次，就又要哭一场，还不如看看搞笑漫画。
江入年已经有一周没来过了。
听说江爸爸喝醉，摔倒，去医院了。
再见到江入年，她的头发上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江爸爸自杀了。
因为踩在酒瓶上摔倒，磕伤了脊椎，下辈子要在轮椅上度过。
骄傲一生的人怎么肯？想到自己这辈子没有获得江妈妈的爱，赌博，家暴……江入年也与他不亲近，所以寻了短见。
十九岁的江入年，失去了爸爸。
葬礼结束了，半年之后。
已经独自生活了很久，江入年的日常就是练舞室，家，书店，三点一线。
又一次被老师凶了之后，江入年来到小书店，坐在宋辞旁边，“宋辞，你没见过我跳《吉赛尔》吧？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江入年跳的那段，是吉赛尔成为幽灵之后，在墓地与众幽灵一起强迫阿尔伯特起舞，但是黎明之后，还是放阿尔伯特离开了。
最后一个舞蹈动作结束，江入年很累，大口大口喘着气，“老师说，我跳这段的时候，感受不到悲伤……”
宋辞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吉赛尔应该是愤怒的，阿尔伯特欺骗了她呀，他已经有贵族未婚妻，还来招惹这个姑娘……他这么坏，就算忏悔了，那又怎么样呢？吉赛尔受到的伤害，并不会减少。她为什么要悲伤呢？”
江入年直直地盯着宋辞，“我以为那种悲伤，是为自己感到惋惜……为自己始终不能对他狠下心，感到悲哀。”
宋辞知道，江入年还是接受不了父亲的离世，所以只是拍拍她，以示安抚，“悲伤也分很多种的，你还理解不了吉赛尔，可能是因为，你并不曾对她感同身受。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共情，只能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去代入那种情景。所以表达不出来也没关系，你的芭蕾生涯才刚开始，我相信你会成为很优秀的芭蕾舞演员。”
“爸爸留给我的遗书，说他是靠欺骗，才有了我，才把妈妈留在身边。他说让我不要怨恨，妈妈的离开，他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江入年说着，泪水开始往下掉，“妈妈应该不曾爱过爸爸，所以她和吉赛尔不一样，她只是愤怒，没有悲伤。她应该也不曾爱过我，所以对我也只是怨恨……”
宋辞手忙脚乱地为江入年擦掉眼泪，“不是的不是的，江妈妈肯定是爱你的，她原本可以直接走的，但是她舍不得你，回来看了一眼你才……”
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让江入年更难受，宋辞赶紧闭嘴，“哎呀，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呀……”
“宋辞，我始终不理解我爸为什么让我去学芭蕾，让我变得和我妈一样。小时候，我觉得妈妈跳芭蕾的时候很漂亮，后来我知道她并不开心。
出事以后，她让我代替她，穿上芭蕾舞鞋。这是我欠她的，所以就算脚尖出血很疼，我也不想放弃。”
眼见着泪水擦不完了，宋辞轻轻把江入年拥入怀里——真的很轻了，他怕再稍微一使劲，江入年就碎了。
“你知道吗宋辞，实际上我怨恨他们俩，我的出生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跳芭蕾也不是。
绑住了妈妈，浪费了她的青春不是我的错。
她的离开，让爸爸整天酗酒也不是我的错。
体会不了吉赛尔的悲伤更不是我的错。
他们没有教会我怎么去爱，只教会了我怨恨……我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怨恨了……”江入年愈发歇斯底里。
“我给你煮碗泡面吧？给你加两颗蛋好不好？吃完就不哭了嗷……”宋辞赶紧起身跑向旁边的小炉灶。
4
十几分钟后，江入年的情绪稳定下来。
“宋辞，那你爱我吗？”看着自己的泡面碗里卧着三颗蛋，而宋辞埋头吃面，江入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宋辞一口泡面汤喷了出来，他看着哭得抽抽搭搭，像个小花猫一样的姑娘，突然觉得她不只是漂亮，有时候还很可爱，比如现在这么认真地问自己爱不爱她的时候。
这么多年的陪伴，说一点感情都没有肯定是骗人的，但是这种感情是爱吗？
这种感情，是因为习惯，因为轻松，还是自己真的爱她，好像真的还没有认真考虑过。
但是眼下，生怕自己说不爱，这姑娘又要掉小珍珠，宋辞对着这快要碎掉的眼神，“不爱”这俩字就是说不出来。
他揉了揉江入年的头发，“你跳舞跳傻了嘛，江入年！”
“但是宋辞，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给我多加一颗蛋，是因为你，让我在怨恨全世界的时候，还对你，对这里保留我最后的善意，以及对未来的期待。
你和我说的以后，我觉得憧憬，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跳动，这和我充满戾气地怨怼全世界，怨怼我自己的时候不一样。
想到你，我好像触碰到不一样的温度，这样的温度让我想到，即使芭蕾很艰难，我也可以继续努力坚持下去。”江入年说完之后，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看出宋辞有些躲闪，江入年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没关系，我知道你应该是同情我多一点……”
宋辞愣在了原地，眼前的姑娘，眼神亮晶晶的，无比得温柔坚定，这样真挚的眼神，一时让宋辞措手不及，但是自己也并不希望她误会。
“江入年，首先你要知道，我没有同情你，我想让你经常来书店，是因为我欣赏你，穿上芭蕾舞鞋的时候，你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那种高傲的神情。
弱者才值得同情，但你并不是弱者。
我喜欢和你相处的时光，一起吃泡面，一起画画，一起看漫画书，仅此而已。这种喜欢是不是爱，我……”
江入年笑出声，“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经常发疯，你也挺不容易的……”
宋辞见江入年终于不再纠结这个，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
宋辞边收拾厨余，边叮嘱道，“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过几天不是有演出，好好练舞吧你，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好的剧团抢着要你加入呢……”
接下来的几天，江入年因为演出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有时间再来小书店。
宋辞在见不到她的几天里，开始反复的思考，自己对江入年的感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是从自己喜欢多给她加一颗蛋开始？
还是她在自己的笔下变得越来越生动开始？
还是从一开始，自己觉得像只天鹅一样高傲的她，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又或者是，自己开始小心翼翼，希望这里成为她的慰藉？
不管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爱她，就觉得太阳跑得好慢，真的好想再看到她风风火火地推开书店的大门。
4
这天清晨，宋辞早早来书店开门，见书店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女人。
“你就是宋辞吧。”江妈妈虽然经过岁月的洗礼，但是看得出来，并没有苍老很多，想来这些年过得很好，和江入年那个傻子怼天怼地地过日子完全不一样。
“阿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宋辞请江妈妈进了书店，为她倒了杯水。
“很感谢你，这些年帮忙照顾入年，我不知道她爸爸已经去世了这么久了。我今天来，是想接她和我一起生活。”
江妈妈递过一张名片，“我知道你画画很有天分，这位是很有名的艺术经纪，你可以联系他……”
宋辞接过名片，笑了笑，“阿姨，如果你想带她走，应该是努力争取她的同意，而不是让我当说客。您来找我，是觉得她不想走，原因在我是吗？”
江妈妈没想到宋辞会这么直接，“那，能不能拜托你。入年的天分已经被看到了，和我在一起，她在芭蕾舞界才会拥有更好的发展。你要是真心为她好，就该劝劝她……”
“行，我会劝劝她的。但是这个您收回去吧，我希望自己劝她的初衷，是她的未来，而不是为了这个。”宋辞把名片推回去，很认真地说道。
一个星期之后，江入年的演出行程终于结束了，短短一个月，她真的收到了很多家芭蕾剧团的邀请。
“宋辞！我回来啦！”江入年很开心地冲进书店。
在宋辞说出，江妈妈来过之后，江入年放下了手里的漫画书。
“你想劝我和她走吗？”江入年半天憋出这句话。
“你不想和她离开，真的是因为我吗？”宋辞没有回答，反而询问道。
“所以你希望我和她走？”
“所以你不想走，确实是因为我……”宋辞叹了口气，“江入年，我想了很久，我对你的感情是爱。”
江入年的眼睛里充满了欣喜，随即嗔怪地把书朝他扔了过去，“那你还让我和她走？！”
“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站在更大的舞台，而不是因为我，被禁锢在这里，就像你的妈妈一样。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像吉赛尔一样，因为自己所爱的人，而感到悲伤。”宋辞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真挚。
这便是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为了江入年离开的时候，不会再临时变卦，宋辞没有去送她，也没有和她道别。
6
爷爷的离世，使宋辞有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成为画家的路并不容易，他为知名画家做了很多年的助手，终于迎来了出道的日子。
新锐画家宋辞，出道展览名为——《吉赛尔》。
再碰面的时候，江入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芭蕾舞演员，她比从前更加明媚张扬。
在宋辞的出道展览上，她拍了拍正在和旁人应酬的宋辞。
“宋辞画家，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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