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湖畔 菊武光 上】
拿掉眼罩那一刻,菊武光叫面前的那一片白刺疼了眼睛,泪水不自觉唰唰地淌了下来。
他用力眨了眨眼,没有用处,还是觉得睁不开眼。那白色的光,堂皇明亮,充盈了整个视界,仿佛烈火焚原,熊熊烈烈,无一处遗漏,无一处孑留。
那万丈光芒,有海的气息,有海的喧嚣,有海的广大。
一刹那间,菊武光以为自己回到了太宰府,站在高耸的海墙之上,面朝乐浪之海。
只道是渚烟生逐好风,却原来海潮回催暮雨。山接水茫茫渺渺,水连天隐隐迢迢,远眺望动乡愁暗伤情绪。
再用力瞬一瞬眼睛,其实却不是。
面前的是一池无边无际的湛蓝湖水,水天相接,浩淼无穷。
“已经到了近江琵琶湖了啊。”菊武光暗自叹息了一声,揉了揉酸痛的手脚。
那一日菊武光叫手执龙王之旗的柴田军俘获以后,束手束脚,眼罩口塞,跟牲口一样横在一匹矮脚马背上,每日默默北行,少有歇息。
每天只天将傍晚的时候,才被人放下来,取掉枷锁,饮水给饭。然后昏头昏脑的睡一通,第二天凌晨又再起行。
都是在那古野的树林里面小心翼翼地逡巡,远远听到有人经过便要一齐伏低躲藏。偶尔过不去了还要返身绕路,来回多走好几天的路程。
菊武光心中迷惑。京畿一带的六波罗幕军早已被一扫而空,这群倒幕的柴田军又在躲避何人?
晚上歇息的时候,仔细观察同行那十几二十个兵士,都是一些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庄户人打扮,服装杂乱得很,基本都是手头有什么就穿什么,有那么三两个还穿着妇人的衣裙。各自手中的武器也很粗陋,刀叉锄䦆,多是田头农事的物件。人人都很沉默,没有话说。
这些人当中并没有当日俘获他的柴田修理亮。
林中穿行十数日,于今抵达琵琶湖畔,柴田的兵丁将菊武光交给另外一群同样衣着破烂的农兵,悄无声息地转身回返。
新接手的这群农兵似乎就活泛很多,首先便解除了菊武光身上的捆绑,拍拍他的肩膀,给他新鲜的饮水和食物,然后就任他自处,四下里逡巡,也无人来拘束他。
农兵在湖边立起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营帐,或在捡拾柴火,或在渔猎肉食,留下的十几个兵在一个巫女打扮的女子指挥下操练起来。
女子个子不高,白色猎装少有污渍,一头秀发盘成发髻,用白色束带捆扎妥帖,说不得的英挺秀丽。只是手中握着的一柄斩马刀硕大无朋,雪亮的刀锋映照落日余晖,好似血海飘摇。
操练完毕,恰好日头掉落湖水尽头的远山背后,天光立刻大暗下来。农兵点起一堆堆篝火,各自围坐开始就食。
菊武光正啃着手里一条半生不熟的烤鱼,边上递过来一只海碗。
“这里有醇酒。”
转头看时,是一个裹着半拉绸衣的年轻小伙子。
在下叫做佐一郎,是土岐的族人,生在美浓,在京都娶了妻子。小伙子想是酒醉,絮絮叨叨地自语。
皇座起兵笠置山的时候,我被父亲叫回,说是要倒幕了。追随主家土岐张起义帜,夺下了不少的城池。父亲要我娶城主的女儿,可我分明有妻儿在京都。
派我到难波去,打探情报,长长见识,忘掉京都。
在难波,果然叫花见的游女阿乙留住了。你们莫笑,这也是人之常情啊。这时父亲又叫我回去,我磋磨了几个月,以为可以挨过去。然后才知道惊天的变化。
主家土岐没有灭亡在浓尾的战场上,死在了护良亲王的检非违手里。我一口气跑回美浓,茫茫然地只看到毁弃成废土的城池,孤孤单单,像未亡人头项上的白花。
寻到父亲的住处,家门上落着锁,四处打听过来,是跟着龙王之旗去了呢。
没有想到会成为浪人。瞬息之间,主家和自己的家都消逝不见,有如难波的露水。想奔逃、想呐喊、想杀戮的心不晓得遗失在了何处。现在的我,是那古野上失群的雁。
你说我可以或去难波或去京都。怎么说呢,情势的变幻,昔日的欢爱已是雨后的胭脂,由殷红而浑浊,无可辨认了。约束已然解除,忠义也就没了依傍。
你可知道,古今多少慷慨的死节,实在是因为对将来的全然自由无所适从的缘故。
浑噩的乱走,于是走到这遭背弃的队伍里来了。现如今,只求一死。
小伙子说完了话,仰头又是一大口酒,不小心却呛住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听说你是太宰府的书吏,去往镰仓求救兵的。”右手边的一个大汉接过了话头。
大汉一样在饮着酒,发髻散乱,蓬蓬松松地披在肩头,藏住了额头上一道凶狠的疤痕。
大汉说声音沉闷,像在自说自话,说出来的话可是石破天惊,“劝你不要去,镰仓已经没有了。”
我是镰仓内管领长崎高资手下的武士藤堂兵太,平素和赤桥相模守守时宠爱的侍大将南条高直交好。
赤桥相模守是足利尊的妻兄,足利已然背叛镰仓攻陷了京都六波罗,在幕府方看来,相模守是最大的谋反者的至亲,备受猜疑。
新田义贞在上野起兵倒幕,几天的功夫,越后、甲斐、信浓的源氏络绎赶到,兵力达到五千余骑。之后,野总、常陆、武藏各国首鼠两端的武士们收到护良亲王传发的令旨,纷纷前来投靠,源氏的军兵迅速膨胀到二十万。
我在南条家吃茶的时候,开玩笑劝他和相模守去投新野,有足利尊的举荐,说不定能在朝廷那里拿到左大臣的高官。
没想到我是御内人,相模守起了疑心,以为我是在试探他。
相模守慢慢起身,取了短刀布帛,在我面前剁了小指,写了一封给将军的效忠状。相模守写字的时候,脸色铁青,怎么都劝不住。
皋月十八日,新田军分三路攻击镰仓。赤桥相模守率六万幕军在镰仓小袋坂迎战新田军堀口贞满的部队。昼夜交锋六十五次,苦战不退,积尸如山。
各处的幕臣都败退如山倒。平素言必称“杀身报国”的,事到临头就地投敌的也不在少数。
我到小袋坂去增援,相模守仅剩了三百骑。我劝他和南条逃跑,相模守说“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他一生立命忠直,只能效法《史记·刺客列传》里面的田光,自尽以释疑。
相模守死后,南条高直说:“大将既死,士卒何为效命。”一道切腹死了。这两个人,就这么守着自己的诺言死掉了。论起东国武士的决绝,还真没有见过几个这样的人物。
我舍不得死,怀揣着相模守的效忠状,逃出镰仓,西奔到那古野来。
有心将相模守的忠义说给别的人听,听到的人却都笑着说迂。
现如今的世道啊,忠臣义士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啊。大汉藤堂说完,狂饮一口酒,额头的伤疤狰狞起伏,仿佛一条蜈蚣。
风从琵琶湖吹来,摇动湖边稀疏的树林,漫漫残叶飘落下来,好似酒醉的舞女,扭动着腰肢,意兴阑珊地掉落到湖面上去,就此便躺倒下来,随着浪涛逝灭到无人可知的未来去了。
藤堂兵太放下酒碗,拿起破烂的刀鞘敲击着脚面前的圆石做节拍,闷声唱了起来:
昨自东国来
女人无相随
愿将身上衣
换来一夜妻
听他歌唱,篝火边上的兵丢了手里的吃食,鼓掌应和。到了最末一句,这些兵士低着声音一同合唱,混合着林木婆娑,风涛呜咽,真是说不出的寂寞寥落。
(本节 完)
作者的专题:
镰仓
彼岸花开:东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
夜泊舟
魔都动物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