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擦额头的汗,顺着孙小月的笔尖,一字一句,踏进这巨大的漩涡。
已是深秋。我和周文对这里的生活越来越习惯。
石碑村的秋天,早晚的山风都格外凉。前天有个小孩忽然问我关于“赑屃”的问题。他的记性很好,我只在带他们走出课堂,去山包上的大石碑处游玩时,简单地提过一次。他记住了,并且特意跑来问,这令我生出一种莫名的自豪。起初讲的时候,我也意识到这对于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可能真的过于复杂。他前天又来问,我就顺便把“龙生九子”的传说都讲给他听。他很开心,说我是最好的老师。
在我来之前,村里的人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去大石碑处烧一炷香,摆些供品,再磕三个头。我觉得这实在是有些愚昧,已然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很惊讶还有这种迷信风俗的存在。我不否认赑屃在民俗文化和古建筑学上的研究价值,但将如此一尊具有中国风格的石兽当做镇水降瑞的仙家,确实令人痛心不已。
那个小孩来问过我之后,我今天专门在课堂上又讲了一遍。告诉这些祖国的花朵,赑屃不是龟,也不是神。它只是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应该尊敬,但绝对不能把它当做呼风唤雨的神。
孩子们将信将疑,回家大都问了父母。可能,这尊赑屃镇水的传说已经由来已久。好几名家长找到杜老爷子家,向杜老爷子告我的状,说我故意教坏孩子们。
我很委屈,也很无奈,躲在屋里的角落悄悄抹泪。周文气不过,和乡亲们据理力争,换来的也只是他们更为恶毒的语言和侮辱。杜老爷子也相信这古老的传说,但他还是在乡亲们面前极力维护我。说我只是个孩子,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
乡亲们闹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能听到他们满嘴的脏话越飘越远。杜老爷子把我叫到院子里,他有些生气,责问我为什么要教孩子们那些东西。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泪哗哗地往下落。说实话,我确实有些愤怒。若不是看在杜老爷子对我的照顾上,我甚至打算和他争辩一番。我没错,错的是他们。我是帮他们摆脱愚昧,却被反咬一口。周文了解我的性格,他从我起伏的胸脯上看出了愤怒。在我即将开口时,他及时制止了我。
他没有像刚才一样言语激烈。他只是站在旁边,言辞恳切地请求杜老爷子不要再呵斥我。我们三人在院子里僵持了很久。一个哭,一个说,一个沉默着。终于,杜老爷子缓缓站起身,点上他最爱抽的旱烟,慢悠悠地说了句让我去做饭,最好不要再有下次。
那天的晚饭是沉默的,我仍旧愤愤不平,只顾埋头吃饭。杜老爷子想对我说教一番,又怕我再哭起来,也不吭一声。周文夹在我俩中间,左右为难,只能边吃饭,边观察着我俩的一举一动。
晚饭后,杜老爷子早早睡下了,我和周文坐在院子里聊天。山里的秋夜异常寒冷,飒飒的秋风仿佛吹入骨髓,刮得人生疼。我告诉周文自己想找时间出去转转,就去山的那一边。一是散心,二是看看山上的秋景。周文同意了,但要求再叫上几个本地的年轻人。
我知道他一向谨慎,担心我俩在山里万一有什么不测,人生地不熟的肯定要出事。我本是希望只和他去的,聊聊现实,前途和爱情。但他既然坚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
几天后的周末,周文一大早带着几个年轻人来家里喊我。那几个人我也都认得。李江涛、杜凯、杜文坤、崔浩、崔建辉,还有李俊江和李俊海两兄弟。
这几个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平日里难得一见。
几个人当中,李江涛年龄最大,也是最早出去的。听说是在市区的夜市上摆摊,卖些衣袜鞋子。李江涛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父母生下他后,就进城打工。可能是厌倦了这穷乡僻壤的贫寒,父母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李江涛从记事起就跟着奶奶了。在他眼里,奶奶就是唯一的亲人。
那年腊月,奶奶死在了老屋的炕上。李江涛把奶奶埋了,在坟头哭了好几天。奶奶这一走,他在村里变得无亲无故,真正变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在老屋里沉默了好几天后,他又跑去奶奶的坟上大哭了一通,之后远走他乡,很少再在村里出现。
杜凯和杜文坤是本家,按乡亲辈排,杜凯还得管杜文坤叫一声叔。杜凯爹死得早,娘有些疯癫。他六七岁的时候,他娘有天出门后再也没回来。有人说是被人贩子骗走了;有人说是嫌日子苦,自己跑了;甚至有人说是遇上鬼打墙,没走出来,被山里的野鬼害了命。
杜文坤和杜凯情况类似,从小被大他十几岁的姐姐养大。姐姐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了山下一个蜜枣厂的厂长,就再没来村里看过他。
崔浩和崔建辉原本不姓崔,是小时候被村北的崔伯从山上捡回来的。崔伯年轻的时候常去山西,有次回来的路上,看见他俩在上山的路边哭。崔伯知道这十有八九是没人要的孩子,看着可怜,就领了回来。俩人无名无姓,都跟了崔伯的姓。
李俊江和李俊海是双胞胎兄弟。娘亲把他俩生下来,没多久就断了气。父亲去黑煤窑打工,从此一去不回。那时候还没通电话,是死是活不清楚。兄弟俩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儿,今天去村东吃个馒头,明天去村西蹭碗稀粥。慢慢有力气干农活了,就继续守着父母留下的地。后来因为没钱,讨不到老婆,也跟着李江涛去了城里。
看起来周文是真谨慎,把村里少有的年轻人都找来了。杜老爷子知道我们要出门,非要让我们拿上些农具。他说早些年的时候,山里有狼。现在已经少见了,但还是得带上家伙。有狼了打狼,没狼了就当个拐杖,还省些脚力。
我是极不情愿的。原本是出去散心,空手而去空手而归,是我最为向往的潇洒生活。这平白无故的扛一把锄头,怎么看都丢了些洒脱。
但周文不愿惹杜老爷子生气,就在院里靠墙而立的几件农具中,选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镰刀。杜老爷子仍是满脸忧虑,满是狐疑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他先是仔细打量周文,又按顺序把每个人都瞧了一遍。然后告诫他们八个人,说我就是他的亲闺女,是他的心头肉。一定要看好我,千万别磕着碰着,更不能在山里走丢。
几个人憋着笑,满口应允着。可能大家都觉得,只是出去玩一圈,又不是奔赴战场,杜老爷子却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杜老爷子训话完毕。我们欢呼着冲出小院,李江涛还高兴地唱起了歌。一路向西。几个人当中,李江涛是小时候上山次数最多的。他带着几个人走在最前面,我和周文在中间,崔浩崔建辉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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