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翎又喝了一口酒,欲言又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十个百个都可以。只是我不一定能跟上你刁钻古怪的节奏,万一答不上来,你不许生气。”
“嗯……”她擎着叉子的手扶住头,半歪着脑袋,眼珠子转来转去,又斟酌半晌才说:“那好吧,我先教你。无论我问什么,你只要回答‘是’!”
“是。”
“你说,我们是不是总有一天能够永远在一起?”
“是。”
她笑笑,紧接着又摇头:“不算不算!答案是我先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那个答案,”他也叉起一粒瑶柱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早已经忘记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玉翎听来却惊天动地。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神色越来越凄苦,泪水一点一点慢慢涌进她的眼眶,又慢慢溢出来,慢慢滑落她的脸颊。
“不要!”她猛烈摇头。“不要对我这么好,不要!”
他放下刀叉走过来,轻轻抚拍她抽噎的脊背:“我只恨自己不能对你更好,翎子。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因为任何保证都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爱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真的爱你。”
玉翎紧紧锁着眉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渴求与依恋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排山倒海,抑制她正常的思维,麻痹她的神经。这样的感情,要放弃谈何容易?!
脑海里出现一首歌,姜育恒沉郁、缱绻的嗓音,深沉地在耳边絮絮叨叨:“为什么不早遇见你,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为什么不早离开你,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无所谓拥有,也无所谓失去,可是,我多么想抓紧你,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是我愿意的……”
而灵魂渐渐出窍,悲哀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根本无法再回头的她自己。这样放纵下去,这样缠绵下去,势不可挡地越陷越深,最后究竟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第十四章
“喂,中午吃馄饨吧?”涓涓从缝纫机前回过头,冲着客厅喊。“我昨晚上包的。”
“好啊!早听说你的菜肉馄饨是一绝,”李文韬答应着。客厅里,他半蹲在地毯上,面前一个简易小五斗柜已经成型,他正在组装最后一个抽屉。四周被拆开与没拆开的大小纸箱所包围,螺丝刀工具刀、铁钉木榫摊了满地,小小的客厅里一片狼藉。
这套公寓是一栋老房子二楼的一部分,两个房间都不大,客厅的一边连着小厨房,外面接着阳台。沿阳台下去,是通往大街的停车位。正如阿施昨天的评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最好的是门户独立,进进出出不必和房东照面,”玉翎也点头。
他们昨天帮着她搬东西过来,秦中恺和玉翎,赵明中和韩悦,这两对夫妻加上阿施、李文韬和她自己,挤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几乎转不过身来。与栗苑小区樱花道39号根本不能相比,而涓涓看着,并没有太多感伤或遗憾,只是微笑问他们:“厨房里有瓶装水,要不要喝?”
“算了吧,”玉翎说。“不用招呼我们了,你还有这么些东西要收拾。”
“慢慢来,”韩悦细心地叮嘱。“还缺什么尽管说,能不用买的就别再花钱了。”
等他们都走了,涓涓一个接一个拆纸箱,先把卧室、厨房收拾出来。等到饿得坚持不住了,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吃完倒头就睡。这一觉沉沉地一直睡到天亮,整夜无梦。
醒来,明媚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外枫树、橡树纵横交叠的枝桠,穿透窗前淡金色的薄纱,洒下一条散射的光带,光带中有闪亮的尘埃细细飞舞,飞舞……
这个小小的麻雀窝,她此时的栖身之处,虽然简陋,也是完全属于她的个人世界。从今天起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庆祝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顾影自怜——她翻个身,把自己更深地裹进被子里。
手机响起来,是李文韬,问她起床了没有,他几点可以过来。她对着话筒,懒洋洋,娇滴滴地说:“我这就起来了。对了,我需要一个小五斗柜,你顺便帮我去买一个带过来吧?那种简单的集成板的就可以了。”
放下电话,她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喝着,心里很安静,很坦然。李文韬昨天就说了,今天要过来帮她收拾整理。她也客气过,推脱过,让他好好上班去,不用管她。可是——“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呢?”他反问。
绝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朋友。如今每个人都很现实,心中都有一把精刮的小九九,做朋友不可能做到星期一不上班,送上门来供她驱使。他对她存了些别的心思,这一段日子以来,他虽然没说破,明眼人一看便知道。
他等一下就要来了。涓涓转进卧室里,检出一件丁香色的薄毛衣换上,再把头发梳起来盘到脑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这副眉眼,还是这张脸,李文韬过去并非不认得。他对她态度的转变,无非因为这张脸过去属于某个男人,如今,则属于自由的她自己。
比较公平地说,李文韬应该算是个还不错的男人。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有正当职业,收入稳定——这样的人不会飞黄腾达,但跟着他也无疑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一生。
然而,她并没有爱上他,至少现在没有。
水烧开了,涓涓把馄饨下到锅里,从冰箱里拿出一把葱,一边洗,一边转头对李文韬说:“下午我们去看看玉翎吧?我给她买了一条围巾。”
“可以啊,”李文韬抬头答应,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涓涓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身影。“呃——你昨天怎么不顺便把东西给她,今天还专门跑一趟?”
“玉翎明天过生日。蛋糕我也订好了,一会儿我们去取了带上。”
自己这边厢尚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琐事,还操这份心,唉,李文韬怜惜之余,不免劝她:“玉翎的生日,自然有秦中恺给她过,你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你不懂,”涓涓把小葱切碎了撒进馄饨汤里,再浇上几滴芝麻油,一下子满屋子香。“秦中恺才不会给她张罗过生日!”
“嗯?”李文韬愕然。“平时看中恺对她很好的样子啊。”
“我没说中恺对她不好。中恺只懂汽车构造,不管生活的繁文缛节。他自己也从不讲究什么生日啊纪念日啊这些的。”
可普通人的婚姻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惊涛骇浪?还不都是些琐碎细节的堆砌?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琐事,涉及到一个人对生活的感性认识,尤其是像沈玉翎那么敏感细致的女人。李文韬深思地发表议论:“日积月累,玉翎肯定会不高兴。”
“不会吧,玉翎说她不在乎。这些年都是我和阿施给她过生日,”涓涓把馄饨端上小餐桌。“先过来吃吧,馄饨凉了不好吃。”
“就来就来,最后一道工序了!”刚成型的抽屉被翻了过来,李文韬拿过一对滑轮,准备装在底部。
不在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往往会被这些看似无关宏旨的细节一点一点拉开。中恺要是相信了玉翎口口声声的这种“不在乎”,那就大错特错了。
女人的心眼,天生只得那么一点点大,假如她们表面上很“潇洒”,很“豁达”,那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比如,王涓涓和章明原来那个房子里,好些小件的家具完全可以拿过来用,但除了自己的衣物和书,涓涓什么也没要,
“用不着,”她说得又干脆又洒脱。“让赵明中和韩悦拿去捐给救世军好了。”
其实,这小公寓徒有四壁,她怎么会用不着?这种表面上的“不在乎”,其实恰恰是因为心里还放不下,还“在乎”,否则尽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东西搬过来,何必再叫他来拼凑这么简陋的一个小衣柜!
不过,这也算是她决心和过去一刀两断的一种努力吧。她和章明毕竟做过数年夫妻,如果这一转身就能把过去的记忆勾销得干干净净,到有些凉薄的嫌疑。她处理与章明婚变的态度,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有几分佩服,有几分感慨,也有几分隐隐的欢喜。
是什么让他对她的感觉产生了化学变化?是她勉力维持那点自尊的倔强神情?还是她对章明网开一面的宽容?李文韬不是很确定,只知道自己近来总想和她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他对她的心意,她是明白的吧?
一走神,他右手一锤子砸下来,左手粗大的手指捏不住那个小小铁钉,锤子失了准头,重重砸到手指上。吃这一痛,他半蹲着的身子往后倒,两只手赶紧顺势向后撑,如此一来,右手便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身后的工具刀上。
“啊!”这一下更痛得狠了,他失声低叫。
涓涓闻声从厨房奔进来:“怎么了?”
李文韬已经顺手抓过一叠纸巾,按在手掌里,涓涓还是看到了血,鲜红的颜色,正迅速地在雪白的纸巾上扩散。她惊呼一声,赶快返身跑进洗手间,拿出急救箱。
用酒精清洗干净了,只见他掌心的伤口足有一寸长。她给他敷上云南白药,盖上棉球,然后准备用纱布将棉球固定。
“用创可贴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他说。
她半低着头,手上缠绕纱布的动作麻利地继续:“手是要用的啊,创可贴在掌心怎么待得住?真笨!”
“涓涓!”他唤她。
那声音里有些什么东西,让她抬起了头。于是她接触到他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种她似曾相识的光芒,若干年前,这样的光芒也在周昶的眼睛里闪亮过。
下一篇:《合欢牡丹》|第38集 小镇蓝山脊的洋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