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一箱啊,让我来看看——噢,是孩子们从宾州寄来的。”弗兰克从刘家鼎手里接过纸箱来放在膝头打开,兴奋得像个孩子。“他们放春假,在蓝凯斯特渡假呢!”
宾州的蓝凯斯特郡是世界上第二大老阿米希教徒居住的社区。阿米希人拒绝现代技术,说一种独特的德文方言,男耕女织,近亲繁衍,遵从着十七世纪的生活习俗。
纸箱里半透明一块块香皂,色泽鲜艳。弗兰克含笑默念里面的小卡片,抬起头来说:“孩子们跟阿米希人学着用手工制出来的,很不错吧?”
“颜色、形状不同的,香味也不同,”刘家鼎拿起几块来,递给玉翎。“你闻闻看!”
玉翎又只好被动地伸出手来。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掌心,霎时间千万只萤火虫混合着薰衣草、玫瑰花和香橙的味道,乱纷纷聚集到她眼前,无数光点芬芳飞舞。
“阿米希社区,如今也不像从前那么单纯平静了,”弗兰克把香皂逐一摆进一个水晶盘子里,左右端详:“怎么样,这样好不好看?”
“不错、不错,”玉翎敷衍地将手中的那几块香皂加上去,急于脱离这个尴尬的处境,抓住空档飞快地说:“我还有点儿事,你们慢慢聊。”
谁知那刘家鼎却说弗兰克应该休息了,也告辞了跟在她后面走出来,还要不依不饶地追问:“翎子,晚会那天晚上,后来我听他们说你不舒服。怎么样,没什么大问题吧?”
“没什么,我很好,”玉翎攥紧拳头,努力一步一步平稳地向前走。
“翎子!”他往前跨一大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真的没什么,谢谢你关心,”玉翎飞快地一侧身,转进她的办公室。
他跟进来,堵在门口追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玉翎回过身,用力正视他,挤出一个笑容:“完全不相干。”
他探究地打量着她。几秒钟的静默里,空气在抽紧,严重缺氧,玉翎深深吸气,却把心头潜藏的那根刺更尖锐地扎进肉里,痛……那么痛——不由得她不皱紧了眉头。
“你这个奇怪的小孩子!你确实是对我有意见,不是吗?”
“什么事都没有,我说过了,”她冷淡而生硬地说。只有自己知道全身开始发抖,如秋风中枝头上最后的一片叶子,摇摇欲坠。
她的声音倔强而……缺乏底气。那一张板得严严实实的脸,越拧越紧的眉心结,那刻意回避他的视线的神情,让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不忍。他伸出手去扶她的肩膀,很诚恳地说:“翎子,那天晚上,如果是我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得罪了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刘家鼎的动作,那种“长者”式的关怀大大地刺激了她。玉翎像是一个悬在半空走钢丝的人,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结果竭尽全力保持平衡的努力被这个动作完全摧毁。
她忍无可忍,猛地甩开他,抬起头,气势汹汹地喊出来:“好吧,请你帮帮忙,不要再在我的视线范围里出现!因为,因为,因为——因为我爱上了你!”
小小的护士办公室在那一瞬间凝结成真空。
他眉峰紧蹙,死瞪着她。此刻即使一个张牙舞爪的大猩猩破门而入,他也不可能更吃惊了。忽然之间只觉得室内太小太逼仄,容不下这句话。他太意外,太震惊,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话音一落地,玉翎自己也呆住了:这种莫名其妙,自作多情的话也好脱口而出的吗?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多么丢脸,多么难堪,在她这一生里,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狼狈、羞惭、自卑……到无地自容。
她挺立在他的沉默里,蛮横地,咬牙切齿地低吼:“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转身,叹一口气,真的走了。
玉翎掩上了门,崩溃地倒进椅子里。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胸中空荡荡地,不是生气,也不是伤心,魂魄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脑子疯狂转动,苦苦思索,却根本不能够理解适才所发生的一切。
然后,老人们回来了。很多脚步声,说话声在她门前走过来,走过去。她的头狠狠地晃了一下,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告诉了他也好,玉翎告诉自己,他必然害怕,从此不敢再见她。只要他不在自己的视线里,她就解脱了。他和她本是陌生人,各自沿着既定的,彼此毫不相干的轨道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现在,最剧烈的震荡已经过去,震源不复存在,余波也终将慢慢消散,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第九章
然而地震毕竟是发生过了。所造成的影响即便看不见,也不是想忽略就能忽略掉的。
玉翎的生活并没有回复原状。因为总有些什么东西,间歇性地撩拨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根刺,一寻到空隙就轻轻抽动。所带来的痛楚并不撕心裂肺,只是混合着韶华易老的挫败感,以及满腔柔情无处宣泄的失落感,从心脏迅速散发到指尖,迟钝地断断续续,令她防不胜防。
这天,是要出发到纽约上州去学习的日子。早晨,玉翎穿着睡衣站在自己的衣帽间里,刚挑出一套浅灰蓝色青果领小西服,不经意间目光掠过上一层架子,落在了那个黑檀木雕花的小盒子上。
她伸出手去拿,又有些犹豫,最后几乎是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还是把那盒子拿了下来,抹去上面的灰尘,打开。
盒子里是厚厚一叠大小不等,有些已经泛黄的信件、字条、贺卡,还有,明信片。她熟悉地,小心地翻检,抽出了其中一张风景摄影明信片。
明信片上的风景,和亨特太太剪下的那张“很中国”的图片一模一样,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玉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把明信片翻转过来。背面,是一笔工整漂亮的钢笔行书,抄录着:“孤舟晚扬湖光里,衰草斜阳无限意。谁与寄?西湖水是相思泪。”
这是程雳的笔迹。和这盒子里的每一张纸片一样,统统都是他的笔迹。
他不喜欢用圆珠笔或者铅笔,总是用钢笔,又偏爱蓝黑墨水。在认识她以前,他也不喜欢唐诗宋词。某天她偶然给他讲起一阕“梳洗罢,独倚望江楼”,令他茅塞顿开,从此才开始懂得欣赏那种言不尽意,开始埋头细读。每每看到心荡神摇之处,便这样工工整整地抄下来,送给她。
若干年前,程雳也曾如此这般为她煞费苦心过。不过,程雳对唐诗宋词毕竟不太熟,玉翎想。他抄下那几行句子的时候恐怕不懂得,这是一阕伤逝之作,上片中还有这样的句子:“红粉佳人伤别袂。情何已。”
玉翎把明信片重新收进盒子里,盖上,放回原处,开始换衣服。
当时他们二人尚在热恋之中。程雳竟然喜欢上这样一阕词,还要抄下来送给她,可见冥冥之中,命运早就注定了他们后来的结局。
她这一生别无所求,只要她所爱的人都爱她,玉翎低头套上裙子。诚然她爱过程雳,等到他把她对他的感情消磨殆尽,她便离他而去。明知不可为,还拖泥带水地春蚕到死丝方尽?不不,她不是那块料子。
“那么,你得到了吗?”刘家鼎的声音凌空飘过来。这诛心一问,那天她不敢正面回答。伤别袂,到最后算是得到了吗?!凭这一盒沉淀在时光里的旧迹,情何已?她得到了吗?!
扣到上衣的第二颗扣子,玉翎终于腿一软,跌坐在地毯上。
直到等门铃响了,听见王涓涓的声音在门外大声叫她,她才赶忙爬起来,跑下楼去。
“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一见玉翎出现,双眼通红而又衣装齐整,站在门外的王涓涓吃了一惊:“一个人躲在屋里偷偷哭?”
“没有,怎么会!” 玉翎赶忙掩饰。“我要去奥巴尼培训。正在化妆呢,不小心睫毛笔碰了眼睛。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沈玉翎的生活里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值得她躲起来独自伤心的。涓涓不疑有他,只回答:“今天不上班,刚刚去签了合同,顺便过来看你,”
她所说的合同,指的是她和章明与房地产经纪签署的售屋代理合同。那房子是他们共有的最大一笔资产,这几年也增值不少。丁槐青建议他们等房子售出之后,先还清银行贷款,再商议离婚所牵扯的其他事情。
“房子里还有些我的东西,过几天清出来,先寄放在你这里?”涓涓问。
“好啊,”玉翎打量着涓涓,赞许地点点头,微笑。“旧貌换新颜了。”
涓涓的长发已剪短,而且烫过了。身上穿一件很合身的苹果绿起白方格衬衣,领子和袖口翻着白色宽荷叶边儿,配着低腰紧身的牛仔裤,整个窈窕身段的每一个弧度都被勾勒出来了,和她从前保守过时的穿戴完全不同。
“全是阿施的主意呗!她说的,我从里到外都得转基因,”涓涓被她打量得有点发窘,进了门在厨房的小饭桌前坐下,打开她手上提着的大化妆箱。“不着急上路吧,让我实战演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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