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潮湿肮脏,让人仿佛身处巢穴。许牧之红着眼,他担起亲人的角色,一一接待为数不多的吊唁者:老人生前的旧友,她丈夫在世时常来走动的学生。
人到中年的学生们穿着白色衬衫,风尘仆仆,想起师母生前的种种关爱以及逝世多年的恩师,他们无不悲痛莫名,一脸哀戚。
这些人有着共同的回忆,清楚许牧之和师母那份非比寻常的渊源,知道恩师与师母膝下无子。他们对着逝者的遗相上香行礼后便纷纷转身,向许牧之张开安慰的怀抱。悲恸之情再次触动许牧之脆弱的神经,他噙着泪,往事历历在目。寂静的四周,水晶吊灯照亮整个客厅。那时候许牧之坐在一架斯坦伯格钢琴前面。彼时的他风华正茂,肩宽背挺。老人侧着身,站在许牧之旁边,在丈夫多年钢琴的熏陶下,日积月累,她不知不觉拥有了超乎常人的鉴赏力,对钢琴曲的理解一点不逊于普通的音乐工作者,出于对从事钢琴艺术的丈夫的怀念,她懊悔没趁丈夫在世时,从他身上学会弹奏一歌半曲,如今在追思丈夫时,竟连最简单的乐曲都掏弄不出来。
她想到了专门培训弹奏钢琴的琴行。
此时从琴行里请来的年青教师一点也没让她失望,他弹的《爱之恋》与丈夫不相仲伯,一样的婉转缠绵,直达人心。她总算找到了一个满意的老师。看着许牧之弹奏时令人眼花的手指,听着温婉动人流淌进耳令人着迷的乐曲,她深深地陶醉了。年老的心在泥土里开始松动,不由得想起了丈夫为她弹奏音乐时那温柔的脸,随着时间流逝,从朝气蓬勃到爬满皱纹,然而不管何时,眼里却一直饱含着深情和爱意。
其实那晚许牧之同样在心灵深处经历了一场奇幻之旅。
或者是因为年老的学生家那架音色炫丽的钢琴,或者是自己年纪渐长,许牧之重新理解了《爱之恋》,他尽情挥洒十几年钢琴生涯积攒下来的才华,每一根手指宛若都有了自己的灵魂。音乐让许牧之和老人,两个有共同爱好的人,一起窥见了钢琴艺术的光芒。这一曲不但感动了老人,更让许牧之的心苏醒了。是钢琴的唤醒,是音乐打开了他的胸腔,让他触目惊心看到了自己内心激情的模样。就是在那一晚,许牧之第一次因为沉浸在自己弹奏的乐曲中而饱尝到跌入谷底般孤独的滋味,他重新爱上钢琴艺术。在随后的深夜里,他独自一人坐在街边饱受冷风的嘲讽,也是在那时,决定再次出发。
眼前,祭炉上香烟弥漫,许牧之强抑悲痛,他知道,哀乐停止时,这段旅程就要永远的结束了,就如乐曲进行到最后遇到了休止符。他送走客人,料理了“丧葬”最后一些事情,属于一个人的孤独黄昏将随之到来。
天边的红霞变暗了,它们会很快彻底消失。
许牧之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他走在路上,酸痛让他产生虚幻,低矮的房屋和成团的树影分不清是清晨还是日暮,一个人行走在不真实的世界里。他只想快点回家,他需要在睡梦中消弭沉重的疲累与铅块般压住心腔的哀伤。
金城步行街位于城中最大住宅区的中心,街道干净优雅,绿树拢翠,商铺拥挤林立。六月份,紫荆花还未开放,街上的几间琴行却已进入繁忙季节。博雅琴行处在步行街的南边,在吴雅君精心经营下日渐扩大,三间欧式店面全被打通,一楼放满崭新待售的各款钢琴,防尘膜尚未揭去,漆得锃亮的钢琴折射着高雅的光芒。这里的钢琴从两万到十几万不等,三角钢琴就有四台,可以满足不同客人的需要。二楼一上楼梯便是前厅,居中摆放一套五件式樱花图样布艺沙发。一条走廊从前厅贯通左右,走廊顶上装有鸟巢状吊灯,柔和的灯光照着两边分布的十八间三平方左右的琴室,每间琴室放着一台练习用的钢琴。钢琴的角上放置了一小瓶吴雅君亲自插摆的鲜花:白色骨磁瓶儿,一枝带叶的红玫瑰,或是一枝康乃馨加满天星。小小的装饰让局促的琴室瞬间有了春天的气息。
十点半左右,步行街阑珊入夜,吴雅君站在琴行台阶前话别最后一个学生家长。她今天穿着紧身尼龙白色T恤,一条修身鹅黄色工作裙,好看的胯部尽让白天的男家长们拼命约束自己的眼睛。她却落落大方,一如既往的利索,接待家长,安排送琴,检查下面的人有没有制订好各个学生的课程。最近琴行的学生多了起来,每年的暑假总会增加许多新生,吴雅君正为紧缺的师源发愁。她看到好久不见的许牧之从街对面徐徐走来,眼睛一亮。有两年了吧,她回忆着。 开心之余心里的小算盘马上清脆的响了起来。
许牧之对她来说,不只是曾经合作过的钢琴教师,他们曾经在无人的角落里独处过,在激荡的空间里,他(她)们袒露的可不仅仅是彼此的心声,还有独身男女的欲望。那是在许牧之辞去音乐学院的教务,回家专心照顾老人期间发生的。也没个电话,忽然有一晚就来了,两人谈得甚欢。街上大部分商铺早已熄灯结束了一天的营业,许牧之却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他谈兴正浓,好像肚子里憋了一海水的话急欲寻找出口。世界之大,唯有吴雅君这么善解人意、通达世情能够帮他疏导分流。尽管她难以理解,许牧之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的复杂情意,为了一个花甲之人甘于结束在学院里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荣耀,回乡与她一起生活。这当然不是什么爱情,许牧之对老人满口敬词。看得出来,他需要一个掏心说话的人。也许是吴雅君自己带了太久面具,许牧之的信任让她莫名感动,她的心慢慢就湿润了。
这次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许牧之和吴雅君就像日市与夜市,各自忙着没有交集,但她一直对许牧之另眼相待。
此时的许牧之一点没变,黑色的上衣,舒服的平底鞋,纵然如此仍然难掩他艺术匠人的独特气质——文雅中透着几分无欲无求,皮肤干涩却白皙无斑点。又是这样的夜晚,他眼含笑意,向吴雅君徐徐走来。
不知为什么,随着许牧之的走近,吴雅君的心情变得澎湃起来,要不是矜持作祟,她早就冲过去了。她就像被什么吸引住似的,眼睛直直看着许牧之来到跟前。许牧之依然笑着,对他来说,眼前这个时髦而不失优雅的女子是一个红颜故人,也是故主,在他失落的那几年,就是她给自己介绍了不少学生,也是她,将自己推荐给了老人,最后老人成就了他在艺术上的辉煌。
许牧之伸出双臂将吴雅君抱了起来。
吴雅君双脚脱离了地面,她女性温柔的身体敏锐地感受到许牧之的胸腔和几年前一样地炽热,是的,一分没减,一分没变,激情并未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一个在内心期待已久,一个正处于悲伤谷底,他们放开彼此,一边聊着别后那些无关痛痒的话,一边上默契地上了二楼,在一间放着一台尚未完全调试好的白色钢琴琴室里,许牧之顶着吴雅君,为她脱去那条丝质的黄色裙子。
也就是在那天稍晚一些时候,许牧之和吴雅君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
这家咖啡馆会一直营业到深夜两点。城市的人们已经进入了慵懒的状态,好些桌子坐满了人,大门还在不停地转动。
临街的玻璃墙上,飞蛾不断地冲撞着,时值交配季节,它们为了制造某种神秘的活动变得盲目勇敢。室内灯光恰到好处,温柔地笼罩着浪漫的空气,空气是甜的,香的,也是易逝的。许牧之早已过了那个活动期,他看着吴雅君,突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吴雅君还不知道老人刚刚离世,不过在许牧之提到后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她把兴趣点放在目前的生活上:她的琴行需要许牧之的帮助。拥有许牧之这种资历的老师特别难找,那些过了十级的学生们迫切需要有更高水平的导师来指引。只是太委屈许牧之了——这个曾经是音乐学院副院长级别的人,如果许牧之想入股,她会更高兴。
谈到这些问题时,刚刚在琴房里发生的一切让吴雅君变得无须小心谨慎,她只想许牧之留在身边,她更害怕的是许牧之不知什么时候又要离开好几年。她期盼着许牧之的回答,她的眼神含情而专注,像急于捕捉一只兔子那样充满了童心。
许牧之笑意未抿,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很快从悲伤中走出来,全心灌注到教导学生之中。不过,他答应了,约定三天后,接受重回琴行的第一份工作。
很快,两年过去了,稳定的生活让许牧之身体稍见发福。许多学生从他身上汲满了知识又离开了他。又有新的学生不断来到他身边,安茸茸每次都要妈妈陪着,她已经十四岁了,眼睛大大的,鼻梁小小的,睫毛弯又长。这些可爱的因素将她勾画得就像中国版的巴比娃娃。她的一切美丽都来自于她的母亲,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母亲叶桐虽则生了安茸茸多年,但岁月在她身上表现出极大的友善,如今只不过让她身边平添了一个叫人赞叹的小天使而已,看上去就像典雅的祖母绿吊坠上镶了两条闪闪的金边。
叶桐好不容易打听到博雅琴行有许牧之这么一位资深的钢琴导师。她毫不犹豫的带着安茸茸来了。她计划让安茸茸过完钢琴十级后立马能够参加年底的全国少儿钢琴比赛,如果能获得奖项就更完美了。
初次见面,许牧之发现自己和安茸茸十分投缘,小姑娘婷婷玉立,文静得像荷叶上的水珠,这正是他喜欢的学生类型。她的手指力度均衡,拇指和小指长得如文竹般纤长而细致,小小年纪跨八度绰绰有余。待手掌长开,那就是一副世界级的金手指了。更令许牧之惊讶的是:安茸茸看琴的眼神竟然像黑夜里的探照灯般充满了热爱。他知道,只有将钢琴当作至爱的人,才会弹出真挚动人的乐曲。他决定说服她母亲,不要将目光仅仅放在比赛上,成绩只是一种证明和鼓励,如果急功近利就得不偿失了,好的玉器需要精雕细磨方显珍贵。
叶桐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尽管那本学历证从拿到手后就束之高阁,道理却一点就通,许老师是着眼于安茸茸整个钢琴人生。
柔软的沙发让人倍感舒适,坐在上面,不知为何,出口的话语不知不觉就变优雅了。叶桐和许牧之交谈着,他们和安茸茸之间隔着一道漆成实木色的杉板门。叶桐非常同意许牧之建议安茸茸将来考到音乐学院学习,那是一个专业的学习平台,到了那里,安茸茸才能展开飞羽,迎接她丰硕的艺术天空。他们开始讨论安茸茸音乐之路的各个阶段,许牧之以他的先知做出合适的建议,叶桐便在脑里出现的地图上点出标志,她希望安茸茸一步不差地照着路标走下去到达塔尖。她更加欣喜自己找对了人,她的目光变得感激起来,那是一种光线照在勃勃生机草原上的灼灼目光。她或许在内心偷偷播下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种子——她对眼前这位导师产生了崇拜之情。叶桐不知道,她自己其实也有一颗追求音乐的心,只不过母亲的本能和责任让她将所有的精力统统转移到女儿身上——女儿的未来就是她的渴望和追求。
安茸茸弹了几首拿手的曲子,大部分行云流水,最后一首中间稍有顿挫,想必是刚学不久的原因。许牧之连连点头,他充份掌握了安茸茸目前所达到的弹奏水准,接下来会为她制订一套难度逐步抬升的练习方案,他好久没遇到这么有天分的学生了。
七月份,暑假过去刚好两个星期,林德从省城回了家。这个最初从琴行走出来的学生目前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青年钢琴家了。少年时他得到过许牧之的悉心教导,在关键性比赛时又获得恰好作为主评委的许牧之的鼎力支持。三年前,坐在评委席上的许牧之,并不知晓台上表演的林德曾是他的学生,岁月和扎实的钢琴根基已经让林德成长起来。许牧之给出了整场比赛的最高分。直至到了后台,他们才认出了彼此。林德的出现勾起了许牧之的回忆,往事翻涌而出,也就是那时,惊醒过来的许牧之第二天回到了家乡。
满面春风的林德从吴雅君口中得知许牧之已经重新回到琴行工作,他无比兴奋,只恨身无双翼,匆匆整理了一下衣冠,便从家里面赶来。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敲响许牧之上课的琴室,而是搬了张小櫈子静静坐在门口,他想重温恩师上课的时光。他回忆着小时候上课的情形,尽管隔着门板,里面的讲话声听得不太真切了。不过,他一下子就听出那些琴音是恩师敲的,那些是里面的学生弹的。他回忆起自己学习时恩师总是示范性地先弹奏一下,讲解其中的音符和乐理,然后再耐心地、慢慢地教会自己并予以纠正。那些日日夜夜倾注了许牧之心血的往昔让林德感动不已。他想到了自己近年来取得的所有成就都离不开一个人,而那个人此时就坐在一板之隔的琴房内。林德不由主地举起了手,可是又犹豫地放下了,他知道老师最忌讳上课途中受到别人的打扰,他的这一脾性怕是一直未改。林德笑了,笑出了声,他记得有一次琴行来人两次无端打断许牧之上课,脸上不知怎么回事吃了老师一记四十二码的鞋印。那时,他才知道,老师看起来性子平和,像湖水一样吸纳百川,但发起脾气来也是会打人的,并且一出手就是许氏“无影鞋”。
林德的笑声有点突兀。
坐在沙发上等待女儿下课的叶桐不禁抬起了头。她不知是担心其影响到女儿上课,还是对林德好奇——只因现在琴室里面仅仅坐了两个人,不管这年青人找的是谁,她都好奇。她微笑着把这位踌躇的年青人请到布艺沙发上一起喝茶。当叶桐得知眼前这位小伙子已经在钢琴上取得一定成就时,不由得既惊讶又羡慕,同时仿佛得到一种确定的幸福。因为他和自己的女儿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许牧之的高徒。突然之间她对放牧之又平添了几分期待,这个出色的钢琴老师将会把自己的女儿带到什么地方呢?会是世界级的音乐殿堂吗?叶桐想着,脸上笑意更加美丽了。她拿起茶壶为林德倒了一杯单丛,袅袅茶香扑鼻而来,叶桐觉得这是自己以后的生活,有琴,有茶,有希望,这一切仿佛因为许牧之而变得美好起来,是的,就像命运再次发给了礼物。
不久,琴室的门被打开了。安茸茸和许牧之相继走了出来,许牧之一眼就认出了林德,几年前就是因为他,让自己重新回到木阳街31号——引领自己重新走上钢琴艺术之路的老人那里,并在随后的几年里,得以照顾老人,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这是相当珍贵的。许牧之看着林德,日子的某一段突然倒流了回来,那样真切。他询问林德的近况,心里感叹时光的流逝。然而,这是一个期许之外的惊喜。到此,他的身边,就全是重要的人了。
林德的到来让吴雅君萌生开个钢琴汇演的想法。也是钢琴出身的她这会儿商人的另一面发挥了大胆的想象。她想让林德登台,利用他的名气为琴行扩大影响。当她和许牧之一起在城区南边的沿江北路散步时,这个巧妙的想法却遭到许牧之的反对。林德最终是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的,据他讲,他所在的音乐公司正在为他策划东南亚的巡回表演。
“我们可以让他做琴行的形象代表,不必担任具体教职。”
“可这是欺骗学生和家长。”
“他们没什么损失,自己的子女在这样的琴行学琴会更有面子。”
“真正让学生提高钢琴技艺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两者并不矛盾。”
“可是老师和学生都要腾出精力来准备台上表演啊。”
“这样更好,家长会让学生挤出时间多上几节课。”
许牧之看着吴雅君,明白多年来有些东西她其实一直没变,总有那么一瞬间让人觉得俗不可耐。
“我不上台。”许牧之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这样的舞台太小,容不下你大教授的名气。”吴雅君赌气道。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教几个学生。”
“那好,你来负责组织表演,琴行的日常管理已经让我忙不过来了…就当帮帮我,我的许教授…。”
适时给予台阶的人总会取得最后胜利,何况还是吴雅君。
她专门在二楼为许牧之挪出一间琴室作为临时办公用,她觉得汇演越快举行越好。
许牧之坐在书桌前,他详细写下汇演需要准备的事项:要请人搭建舞台、联系灯光师和音响设备公司、拉锯价钱、与场地人员确定好广场空档、和老师们商讨学生的表演曲目、出场的次序等等。许牧之没想到,组织汇演竟然这么琐碎,几乎占据了他的白天和黑夜。他暂时没有时间给安茸茸上课了,只好委以林德。叶桐有顾虑,教育需要经验。但想到林德的名气,便同意了。
只是几节课而已,她想。
两母子依然准时出现在琴行里,女儿很快适应了新的老师。
然而不久,叶桐便细心地察觉到女儿经常若有所思,神游天外,尽管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却仍会引人注意。会不会脑筋跟不上钢琴弹奏的要求?听说有人弹疯了,着了琴魔。
叶桐选择先让她自个儿过滤一下,自己相机而动。
渐渐地,安茸茸出门需要准备的时间变久了,并且时常答非所问,让人奇怪她刚刚在想什么。她开始向叶桐借香水,借发夹,到了唇膏也上场时叶桐终于坐不住了。她问女儿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了男朋友。
“没有。”
安茸茸的脸红得像蕃茄般摇摇头,接着慌乱的视线迅速投向了地面。
这一切看在叶桐眼里,倒像眼前米黄色的磁砖下面就藏有答案似的。女儿不会撒谎,她或者只是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而已,她长大了,叶桐想着。她吁出一口气,重新注视着女儿。想必如此,女儿那快追上自己的身高已经开始有了她个人的曲线。
这一晚许牧之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轻轻扭着发酸的脖子,慢慢地朝楼梯口走去。经过琴室时看见安茸茸在其中一间上课。门没关,林德坐在安茸茸旁边,许牧之静静站在他们背后,要是说这是自己的学生在教自己的徒可一点也不为过。欣慰的心情让许牧之忘记了刚刚的疲累,他慢慢将目光集中在安茸茸身上,这注定会是另一个优秀的学生。
他感到很知足。
《A小调钢琴协奏曲》在安茸茸抬起头的时候结束了,林德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以示赞赏。两人融洽的气氛让许牧之觉得不应过多停留,以免打扰到这份投入。许牧之有一种直觉,相比于自己,安茸茸和年轻的林德更契合,这有利于她的进步。十级考试马上就要到了,许牧之本来就不担心,这下更有把握。也许吴雅君是对的,林德的名气就像娱乐明星一样,他的身上有一种叫人崇拜的魔力。对小女孩来说,能跟着偶像学艺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
许牧之笑着走开了,在前厅的沙发旁,叶桐在等着安茸茸下课,她正低头看着一本新来的杂志。笔直的秀发一边垂在扉页上,另一边搭在耳后。她恬静专注的神情,如书上有什么吸引住她似地吸引着许牧之。对许牧之来说,美好就在一瞬间,宛若出门看到一朵小花朝自己开放而突然愣住了。许牧之一生中难得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但是只要有那么一次,顷刻就会轻易夺去他懒以支持的灵魂。就如此时,叶桐成熟身体上散发的女性特质像一本锁着密码的记事本让许牧之蠢蠢欲动——他很想将它偷偷打开看个究竟。
安茸茸从琴室里跑了出来。叶桐发现许牧之正看着自己,她赶紧放下杂志。女儿向叶桐表示还想再和林老师继续学一会琴。说后便跳着蹦回了琴室,撂下许牧之和叶桐,引出了一股异样的气氛。这让许牧之感到此许失落,然而,因此而空荡的心却很快被另一种微妙的心情填满,叶桐突然说要请他去喝杯什么以谢他最近对安茸茸的教导,如果只是在这里喝茶难免有借花献佛之嫌,况且刚刚好有一点时间。她觉得应该正式的谢谢他,并且也有一些问题,关于茸茸的,要向他请教。
许牧之本来约了音响师十五分钟后见面,只好偷偷发条短信取消了。在下楼梯时,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妥,如果此时吴雅君就在楼下要怎么说,恐怕只好叫她一起去了。许牧之一面感到别扭,一面觉得有什么在牵引着他,而怎么会突然想到吴雅君则让他心有不安。
好在一楼并没有出现吴雅君的身影,他们顺利地走出琴行的玻璃门,在月色与灯光的怂恿下走向一间读书吧。四壁图书围拢着几张木椅,木椅上是青花瓷的绣垫,空调偏冷,好像专为“热心”的人儿准备。他们在靠窗的一张椅子坐下,服务员过来点餐。叶桐装作将注意力放在餐牌上。关于许牧之的些许往事,她已经在与林德闲聊时得以零碎收集了,什么话题不重要,倒是许牧之只比丈夫年长几岁让她有点惶惑不安。她温婉的心惴惴而又充满新奇感,目光变得流转多情仿佛已经是她能够压制的最低限度的流露。复杂的心情不确定是因为许牧之还是当前与他单独对坐的情景所致。慢慢地,在事关女儿钢琴前途的萌护下,她安下心来。她第一次大胆而直接地看着许牧之的眼睛,想从那里寻找一些别样的目光。然而好像没有,那里只有深邃的海洋和两点寒星。难道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幻想吗?叶桐内心翻滚着,在此之前的好几年里,长期出差的丈夫与优渥的生活环境让她渐渐对周遭的一切感到索然无味。当她惊觉到自己有了这样的变化时,为时已晚,时光已经消失太多了。她不知自己曾经热情的心到底是在女儿出生后的那一年开始沉睡的,还是根本就是渐渐迷途在日常照顾女儿的琐事之中。总之她开始感到孤寂的出现,在送完女儿上学后一个人回到家里时,在女儿弹完钢琴上床安睡时,在外面下着瓢泼大雨而她则独自一人捧着一杯热茶时。她想把目光稍稍挪离女儿,不要整天只围着她转。刚开始她会打电话给远在国外的丈夫,聊聊女儿学习的进展,聊着聊着,感到毫无新意,拿起的手机又放下了,到后来,预存的电话费用也用不完。然后,她想到学做菜,但只有两个人,经常吃不完。她也试过找左邻右舍搭话,可几乎都是有工作的人。她闲时,她们要上班,等人家下班她又忙着接女儿,然后做饭。就这样,她只好重新又将目光全部放在女儿身上,并试图在那里找到生活的乐趣。
叶桐点了一杯咖啡,她把餐牌递给许牧之。一种冒险的兴奋让她身体发热,她感到血液重新在身体里快速流动起来,好奇又害怕。她明明白白,自己是喜欢这种感觉的并可能沉浸其中的。
许牧之点完后开始和她聊起安茸茸考级前需要准备的东西。
“在心理层面上无需过多顾虑,就和往常一样。”
叶桐点点头,其实她听进去多少连她自己都不知。因为今晚本来就不是专为女儿的事出来。不,当然也不是专门为许牧之。许牧之淡然的脸庞突然让她有所警觉。叶桐想,自己其实只是有一股冲动,想请许牧之出来喝上那么一杯加了奶的咖啡而已,是的,仅仅如此。然而她很快又觉得这个想法非常苍白,自相矛盾。最后她选择不去想它。她想,把这杯咖啡喝完,就该去接女儿了吧。
时间分明过得太快了,她看着许牧之,感觉下次应该轮到由他来约自己。想到“约”字,叶桐立即飞红了脸。她只好双手捧着脸,故做优雅的庸懒状。她想许牧之一定会准许自己偶尔卸下端庄的模样来换取拉近彼此的距离。这个距离和什么情感都无瓜葛,就是想接近一点点而已,即使只是《水中的阿狄丽娜》到《梦中的婚礼》的距离。
许牧之喝了一口咖啡,涩中带苦,苦中带香,香里又带着几分忐忑。倒不是他的那杯咖啡没有加奶。他满是忧虑地发现自己的内心在悄悄变化,他在关注着叶桐身体上的每个部位,所有肢体那么的完美、成熟,像个迫不及待等人来摘的瓜果。他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他同样感到害怕。这种“害怕”曾在多年前发生过,在沐阳街31号弹起《爱之恋》后从内心深处升起,随之而来的孤寂洪流和彻骨的寒冷。这一切在寒冰之下悄无生息地流动着。许牧之脸上依旧波澜不生,他侃侃而谈有关安茸茸学琴的事。他表示很快就有时间继续教导安茸茸了,毕竟他觉得在教学方面,林德仍有欠缺。不过林德在表演方面是很有积累的,往后有需要可以让他在这方面给安茸茸加加油。
这一点叶桐同意了。
连着十几天烈日炎炎,到了月度下旬,一则台风要登陆的消息被当作无聊时的话题,大家互相告之却习以为常。台风对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微弱了,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断电断水。许牧之生性寡淡,不爱谈这些日常的事,他在二楼前厅等着叶桐和安茸茸。他站着,听到响玲般的谈笑声从一楼泉涌而上,像烧开的水越冒越高。林德和安茸茸的背后再无他人,许牧之有点诧异叶桐缺席了陪伴。两位年轻人敏感的神经让许牧之迅速将目光从他们的身后收了回来。转而说起从今晚开始,由他自己重新教导安茸茸。
“老师你多休息几天吧,最近你太累了。”林德总是神采奕奕,这种状态好像打从他来琴行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他年青,精力十足,从没受过许牧之当年的挫折。
安茸茸配合着点点头,觉得林德老师说得对。
“茸茸马上要过级了。”许牧之说。
“我有信心,我也曾经断断续续带过一个学生。老师。”林德看着安茸茸,安茸茸看着林德,就好像他和安茸茸之间眼神的传递根本不用借助任何语言的掩护,只要需要,就可以直接而自然地看着对方,那里已经没有“老师”和“学生”的沟壑了,有的只是彼此的信任。许牧之看在眼里,他们一致的意见让他不知如何作答。他不是一个擅于语言的人,面对林德的热情。他找不到推辞的理由。何况看上去,根本就是:安茸茸更愿意林德来教。他点点头微笑着默许林德和安茸茸进入走廊处的第二间琴室。在门板关上的一刹那,琴室里同时传来俩人嬉闹的声音。许牧之突然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超越了师生界线,他的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他站在那里,心乱如麻。自从林德代替自己教导安茸茸之后,安茸茸上课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这不会是单纯的延长下课。他觉得有必要将这件事情尽快告诉叶桐,是的,如果正如自己所料,对安茸茸来说将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她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她的心灵和身体就像雨后新抽的枝芽那么稚嫩。有理由相信,一定是受到林德的蛊惑,这恐怕是每个家长都不容许的。不,许牧之觉得应该先和林德谈谈,毕竟他也是自己的学生。最好还是能在自己这里就把事情解决掉。他冲过去打开琴室的门,他看到不雅的一幕:林德的手正放在安茸茸的腰上。他们怎么可以不是在弹琴!许牧之感到极端愤怒,自己完全像个傻子被蒙住了双眼。他冲过去一巴掌甩在林德脸上,啪的一声,同时安茸茸吓得大叫。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凝住了。
寂静了三秒,安茸茸如梦初醒般迅速跑出琴室。林德站了起来,整张脸胀得通红,这太突然了,突然到他都不知如何应对。
许牧之嘴唇哆嗦,身体颤抖,说不出话。
安茸茸的出逃直接将争夺的高地瞬间移走,露出了短兵相接的师生俩,战场留给了大人们。
许牧之和林德杵着,气氛热辣尴尬,一点就着。
“她还是个孩子。”最后许牧之软了下来,伸出手搭在林德肩上说。他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愧疚。
“但我喜欢她。”林德斩钉截铁地说。从上第二节课开始,他就心动了——心动于安茸茸纯真的个性、娇好的面容和对钢琴由衷的喜爱——其中后者更与少年时的自己何其相像。
“你在毁掉她钢琴的前途。”
“她会好好练琴的,我也会好好教她的。”
“你们做到了吗?”
林德沉默不语。
事情变得确凿了。
许牧之深深吐出一口气,说:“趁现在她父母亲还不知道,放开她。”
“老师,她自己可以做主了。”
“她才十四岁。”
“她愿意…我会保护她。”
“你确定这不是一时好玩?如果你真的对她好,至少应该等她参加完年底的比赛再考虑。”
“比赛不就为了出名,我可以在巡回表演时带上她,让她登场。”
“她现在还不是结果子的时候,你懂不懂!”许牧之声音高了起来,他无法容忍林德轻视钢琴弹奏技艺是需要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他觉得林德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老师,现在时代变了,自动钢琴都风靡起来了,谁还会静下心来听你的演奏。人们要的只是现场感和事后的炫耀罢了。”
“不对,你偏离了重点。这些跟安茸茸的成长无关,她是属于钢琴的。”
“她是属于我的。”
“你这样太自私了。”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相爱的人没有什么不对!”
“你爱的只是她尚未成熟的身体!”
“我更爱她纯净的心。”
“而你做的恰恰是毁掉她的纯净。”
“你管得太多了!”
林德失去了耐心,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出足够的礼貌。许牧之只是他和安茸茸的老师。尽管曾是自己钢琴生涯的引路者,但此刻却又成了他与安茸茸爱情栈道上的拦路人。
“好吧,如果你执意要糟踏一架正待开音的好琴,我是不会让你靠近它的。”许牧之最后说道。
一整天下来,许牧之的心情非常烦躁。他忧心忡忡,想着要不要和吴雅君商量一下,毕竟这事在琴行里发生。但此刻的她却在江浙考察厂商,电话里难以说清。许牧之走在沿江路上,天边的云层很低,风刮得树叶呱啦作响,台风马上要登陆了。许牧之决定先约叶桐出来,后天晚上是安茸茸的课,不能再让她接近林德了。想到林德,许牧之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叶桐穿着橘色连衣裙出现在许牧之面前,她盘起了头发,像个刚刚跳完芭蕾就赶来赴约的舞者。她在电话里听许牧之说是关于茸茸的事。连忙拿出大大小小一堆发夹,对着镜子别来别去,想要弄地得体一点。可是拨来拨去,总觉满头的秀发毫无新意,最后干脆拢了起来。
他们再一次相对而坐。
在许牧之看来,如果没有什么事发生,那会更好。坐一坐,还和上次一样喝上一杯什么,说不说话都在其次,他顿了顿还是开口了。他一开始就强调是自己的观察,林德和茸茸有相互靠近的苗头,不明显但有迹可循,应该说林德方面更主动。不过整件事不用过分担心,因为茸茸正在青春期,对爱情会有向往,而林德又正值青壮。这是很正常的事,趁现在两个都泥足不深,应该比较好解决。许牧之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冷静得看起来就像他的每个学生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小状况,只是需要做一点小措施就好。
叶桐感到很惊讶,令茸茸起变化的那个人居然就是刚刚接过许牧之教鞭的林德。尽管叶桐对林德印象很好,但想到他居然对自己那尚未懂事的女儿起了觊觎之心,她就难掩厌恶。她将近来自己发现的茸茸的变化简单描述出来,同意许牧之说的,马上停止林德的课,要是需要,转琴行也要考虑。如果这事让茸茸爸爸知道了可不得了,毕竟茸茸还那么小。叶桐一下子思虑万千,假如茸茸到了可交朋友的年纪,那还一说,但现在不行,她还在长身体呢,学习成绩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再不然,先停止钢琴课程,反正她已经九级了。
叶桐愁眉不展,说这话时她心有不甘,也是赌气,令她想不到的是,才刚一开始,安茸茸的钢琴之路便出现了不该有的阻滞。
没必要放弃,许牧之立马安慰她:“只要不让林德接近她就可以,暂时也不要让她爸爸知道,事情会像水痕一样消失的。你且宽心,事情皆因我而起,要是当初我不让他来代课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让我来处理吧,你只要配合就好。”
许牧之看着叶桐,此刻的她美丽中带着忧愁,就像卡洛琳一样令人着迷,她的身体,包括身体里的灵魂,仿佛有一股魔力,引得他不知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然而许牧之知道,他的这份情思是那么地难以启齿,注定会比林德更加招人指摘,甚且引人唾骂。他也许只能在旁边偷偷看着她,像欣赏画廊里已被贴上预订标签的名贵画作一样,否则,他又能做什么呢。
许牧之一个人回到了琴行,夜深了,风雨逐渐猛烈起来。琴行里只剩下值夜保安一个人,此时正靠在椅子上打瞌睡。许牧之没有惊动他,单手悄悄推开了玻璃门,上了二楼那间用琴室改成的办公室。他想最后确定一下钢琴汇演的各个事项,以待吴雅君回来后和她敲定最终的细节。外面的风呼呼刮着,在高楼之间穿行。许牧之干脆把门关上,他拿起记事本,逐项打勾,在表演清单上,他在林德的名字上犹豫了,如果划掉他,吴雅君那能同意,她就是想利用他来吸引更多的家长为孩子们报名学琴。但是出了这件事,她或许只能放弃,毕竟老师喜欢上学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至少在国内,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家长们肯定会有所顾虑。许牧之绷着脸,在上面个划了红圈,他突然觉得好累,不由得趴在桌子上,他的脑中浮出了叶桐白皙的脸。模糊中他听到隔避琴室的门打开了又关上。一阵静寂之后,不知那里突然响起了异样的响声,刚开始,许牧之以为是外面的风刮在松脱的窗户上打着了墙。他抬起头,窗户好好的,声音却逼近鼻梁,分明与外面的风声来自不同的地方,倒像是隔壁的墙板上有什么活物在爬行。待要仔细分辨,声音又没了。许牧之正疑惑,突然墙上咯吱声大响。许牧之正待开门过去看个究竟,一把爽脆的笑声传了过来,像是谁被谁挠了隔肢窝。许牧之不禁心跳加速,他既生气又拿不定主意,是该冲过去喝止还是佯装不知道。“竟在这里干出这种事!实在太离谱了。”可是想到自己和吴雅君也因激情而失去理智过,许牧之不由得摇头作罢。人都有忘情的时候。就如林德和安茸茸,如若不是安茸茸还小,自己更愿乐见其成。许牧之决定离开这里,不过出门时还是故意将门板弄出很大声响以示警告。
他下了楼梯,保安竟然坐直了腰。他不知许牧之这么晚还没回去,忙不迭地笑着站了起来。许牧之装作随意问了下,刚刚谁上的楼。
“林老师,说拿点东西就走。”
“是林德老师吗?”许牧之几乎晕倒。“和一个学生?”许牧之急了嗓子问。
“对呀,他们可能不知您还在办公室,没去打招呼吧?”保安笑着反问。
许牧之脸都绿了,他气得僵硬,觉得这是林德在向他示威,简直太龌龊了!
许牧之坐在楼下,他在等,等林德。
台风过后,金城步行街变得敞亮,空气中带着水雾,零落的枯枝和一些树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地面上防滑砖拼出的几何图案更加清晰了,商户们开始清理门前台阶上的杂物。
吴雅君提前回来了,连同江浙的美景被收在相机里带回来给许牧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厂家不但同意在销售钢琴让利五个点,还给后天晚上举行的钢琴汇演赞助了三万块钱。真是额外的收入,吴雅君喜滋滋地说。她这一趟没白走,要不是记挂着琴行还有琴行里的人,她真想趁机多玩几天。说话的时候眼睛陶醉地盯着许牧之,她想他了。
许牧之无动于衷,吴雅君看得出来了。她总是那么敏锐。有什么事吗,吴雅君拉住许牧之的手。许牧之不忍心打破她的兴致,不过还是简单说了林德和安茸茸的事。在吴雅君理清事情来龙去脉时,许牧之进而表示他改变主意,决定上台表演。他和林德必须有一个离开,就让现场的家长和学生们来决定该留下谁。
吴雅君的脸上没有因为许牧之同意上台而露出丝毫欢欣的样子,她看着许牧之,他的神情忧郁。对于这个男人她太了解,就算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他也没有表现出争强好斗的性格。他根本就是一个无心名利的人。她有时甚至觉得这就是许牧之最大的缺点。直至多年后,吴雅君才领悟到,她之所以喜欢一介布衣的许牧之,正是因为他身上有这种离群索居不与世争的气质。此时此刻,吴雅君却只感觉到许牧之复杂的心思。就如当初她难以理解许牧之为了一个老人甘愿放弃一切一样,这次为了一个女学生,竟然不惜有失身份,和自己的得意门生同台斗艺。赢,是理所当然的事。败,颜面何存。吴雅君耐心地劝解。然而许牧之的目光坚毅笃定,甚且有点可怕。他已经和林德约好了,安茸茸和保安都可以作证。
吴雅君烟眉微蹙,局面仿佛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如今唯有见机行事了。她清楚,不管谁输谁赢,许牧之都会受伤。他会因为一个心爱的学生而永远失去另一个心爱的学生。许牧之对于林德不仅喜爱,而且怀有感激之情。那么多学生,在许牧之心中,林德的位置一直居高不下,若不是这次他忤逆地一意孤行,许牧之怎会忍心与这个对他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的学生决裂呢。
叶桐吹完头发,坐在沙发上,她将一头秀发住后一拨,抬头便到见女儿瞪着大眼睛,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叶桐知道女儿肯定有事要说。
叶桐猜到了,茸茸觉得必须和妈妈坦白了,喜欢上林德老师让她觉得既奇妙又忐忑,不知为什么,最近见到妈妈时总觉得心里有点惶然,她还从来没有恋爱过呢,她捏了捏手指,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可是又总不能等着心事自个儿冒出头来吧。
“妈妈”
她忽闪着眼睛带着奶音叫了叶桐,一步到位地说她不参加十级钢考,也不参加年底的钢琴全国比赛了。琴行汇演结束后,她就和林德老师去省城,她要像歌星一样戴着耀眼的光环到处表演。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的稚嫩,说话的语气不禁让叶桐想起去年,她对自己说想去参加夏令营时那充满兴奋却又有点担心的模样。
居然已经决定和林德双栖双飞了,叶桐差点没笑出来。她本来还很担心,甚至为此失眠,总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好好开导安茸茸,从早恋的危害说起,最后和其他家长一样,表明到了大学就放她自由。然而小小的女儿此刻竟然已经为了自己的将来打算了。她看着女儿,女儿的小脸异常认真。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从此就要离开爸爸妈妈和林德老师生活在一起了?叶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安茸茸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妈妈,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她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林德老师向她描绘未来时,怎么就没有爸爸妈妈的身影呢。安茸茸突然觉得林老师的计划有很大、很大的缺失,他都没有将爸爸妈妈纳入计划当中,这可不行。
“可能去几个星期就回来了,不会那么久的,妈妈。”安茸茸喃喃地说,紧挨着叶桐坐下,她感觉到刚刚用过热水的妈妈的身体比平时温暖多了。
叶桐轻轻抚摸安茸茸光亮乌黑的头发,女儿这么漂亮可爱,谁见不爱呢。“我的茸茸,你还小,以后会有许许多多优秀的男生想要认识你,追求你。就算到了你结婚以后,还会有好的男生让你驻足欣赏。男生那会缺?就像你今年没有去参加夏令营,你明年还可以去,后年也行。可是学钢琴就不同,你看,妈妈现在的手指都不柔软了,上次连你教我的DO、LE、MI都弹不好。我和你这样小的时候可是和你一样灵巧的。我想,你和林德老师那已经算是一种恋爱了,可是现在结束了,你自己能够把它结束的,就像夏令营结束回家一样。你还要继续升学,练琴。到了不久的以后,你就会找到一个真正等着你,和你年纪相仿,又如你爸爸爱着我那样爱着你的人。”叶桐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停顿了一下,她不确定这句话有多准确,还是只是为了开导女儿而做的想象。
安茸茸静静地听着,妈妈从来没有和她谈过恋爱的话题。原来恋爱也会结束的吗?可是和林德老师在一起怎么那么美妙呢?而且都已经…亲过了。安茸茸被秀发遮住的脸潮红直达耳根,她想起前天晚上在琴室里和林德做的那些令人害羞的事情:林德老师亲了她,亲了好久。
“可是妈妈,如果和那个人结婚后还可以另外找一个吗?”安茸茸有点不安地问。
叶桐被问住了。这是一个成年人都无法说清楚的事,结婚就意味着结束追求吗。
“这个问题很复杂。”叶桐想了想终于说道:“就像刚才妈妈说的,我们只能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因为只有时光啊,时间啊,是留不住的。它会一直走、一直走,确定是会流逝。其他的我们都预测不了。你现在就是要好好学习,只要你足够好,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恋爱会不断地找上门来。如果你不信妈妈说的,等明晚爸爸出差回来,你问问他,或许你现在打去新加坡,如果他不在忙的话。爸爸可比我还更疼你。我可是刚刚才知道你和林德老师的事,还没告诉他。所以爸爸肯定不会受这件事的影响,他会毫无偏颇的地和你聊一聊的。”叶桐说完捧起安茸茸的脸。“现在去房间练会琴吧,今晚就不要去琴行了。我和许老师请个假。是由他给你上课了吧?”
“不知道,上次他和林老师吵架了,吵得很凶,说他们之中只能一个人留在琴行。我听着挺害怕的,又难受。”
“他们为什么吵架?”叶桐问。
“许老师指责林老师彻底把我给毁了,我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安茸茸低声说道。她突然感到担心,妈妈会知道所有吗?可怎么就把我毁了呢,亲一个人就会毁了她吗?
“你和林德老师发生了什么?”
“我要他提前离开琴行,不再纠缠茸茸。”许牧之在电话里这么对叶桐说。
“我很过意不去,你和林德老师闹得这么不愉快。”
“是我对他不够了解…他做得太过分了!”
“其实我想说,年青人有时难免冲动,就算是我们也保不了行差踏错。”
许牧之在电话里咀嚼着这句话。
“茸茸妈妈…”
“嗯。”叶桐感到电话的另一边欲言又止。
“许老师有话要说吗?”沉默有顷,叶桐如是说。
“没有,刚才经过“读书吧”的时候发现里面没什么人…只是,只是突然想起而已。”
叶桐不知不觉抓紧电话筒,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了阵阵琴声。
“明晚你一定会来吧,茸茸是第四个上场,我已经在前面给你安排了位置,安先生也来吗?”
“他明天下午的飞机,不过可能需要休息。我会去的。茸茸正在加紧练习呢。”
“真是讨人喜爱。”
到此,许牧之和叶桐都清楚,他们之间有些对话被永远地涂盖了,然而有些事情确又无比清晰地浮上了水面。
家长和学生们早早到场。
男孩们一式西服,女孩们穿着纯洁的红蓝紫粉白,各色丝质公主裙。虽则无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看上去却又像是装在玻璃罐里的满天星,可爱,玲珑,珍贵。现场没有专辟演员区,他们各自依偎在妈妈身边等待被唤上台,眼睛里闪闪发光无不对表演充满了期盼。
叶桐和安茸茸的位置还空着。她们姗姗来迟,直到开场前两分钟才出现在座位上。安茸茸一身闪着亮点的黑色迷你裙,高雅而调皮。叶桐则穿着脂白长袖衣,配一条宽大的黑色七分裤,想必趁着白天的空档去发屋拉直了头发,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大姐姐。
叶桐刚坐定,便迫不及待地搜寻,她在寻找许牧之的眼睛。很快就发现那双眼睛早已在舞台右侧的幕布边等待许久。紫色的幕布被收拢起来,像垂直的波浪紧贴着许牧之近乎縞素的身影。叶桐勉强露出一丝浅笑,她不确定现在是不是恰当的时间和许牧之聊一聊,今夜也许是最后一晚了。回家的先生已经为茸茸做了安排。
她在担心自己落败吗?许牧之发现叶桐的笑意一闪而过并且很快低下头去。她满怀心事让他忧心忡忡。然而表演马上要开始了,许牧之是幕后策划,必须时刻关注表演直至整台汇演结束。聚光灯打在舞台正中央的一架三角钢琴上,镭射灯活泼起来,来回照射。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上场了。他有模有样的登台礼引得妈妈们一阵哄笑。他的小手短而灵活,很快就弹完一曲小品。大家不吝掌声和笑声一直送他直到台下,直到男孩的妈妈带着香吻把他抱回座位为止。接着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表演的四手联弹,她们出奇的默契、一模一样的侧脸让台下的听众既羡又叹。大家纷纷举起手机将这难得的画面拍摄下来。再过一个节目就该轮到安茸茸了。吴雅君走到许牧之身边,她拍了一下许牧之的肩膀,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许牧之摆着手表示没什么。他依然将目光盯紧舞台,此时安茸茸登场了,许牧之鼓起掌,他不知不觉将目光投向叶桐。叶桐的目光正随着安茸茸走向钢琴,随着她坐定,双手搭在琴键上,深吸气。每一个动作仿佛母子同心。一首德彪西的《月光曲》旋即轻轻袅袅云雾般弥漫开来。这是安茸茸到博雅琴行之前修习的曲子。许牧之曾经听过安茸茸弹奏过,他重新指点。曲子传说来源于一首西方诗歌,讲述一位少年终日耽于物质,对于如月光般照亮人生的理想嗤之以鼻,尔后神话般被月光所杀。直到故事的结局,丢失魂灵的少年醒悟过来,重回了人间。许牧之听着琴声,感觉到仿佛有某种神奇的物质从安茸茸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或许是真挚的情感,或许是某种哀伤。难道她小小的年纪已经有太多成年人的忧愁了吗?许牧之想起教育同僚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女孩子的成熟有时只需要一场失恋。
“林德呢?”许牧之惊问身边的吴雅君。“他还在琴行里做最后的练习,毕竟这次的对手是他的老师——音乐学院的教授呢。”吴雅君打趣说道,她想把紧张的局面松弛下来。然而许牧之脸色更加阴郁。
突然观众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叶桐站了起来。另一个学生随之登场。叶桐在拥抱中将目光再次给了许牧之,是感激和爱的双重奏。这时舞台上另一盏探照灯正好扫射过来,打在叶桐与安茸茸的身上。吴雅君注意到这对母女,她们身上拥有一模一样的贵气和优雅,吴雅君甚至有点羡慕叶桐生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要不是年龄相差甚殊,林德倒是一个很好的女婿。吴雅君总是能从生活实际上考虑问题。
精彩的钢琴表演接踵而来,学生表演得差不多,很快就会轮到林德上场。吴雅君转身下了舞台,打算自己到琴行通知林德。这时叶桐终于逮到空档,一个人躲着灯光,从舞台后面私下绕着走近许牧之。
背着灯光的柱廊下,许牧之和叶桐面对面站着。不远处的舞台上,主持人继续唤着排到上场的小朋友的名字。
“有什么急事吗?”许牧之问,叶桐看上去有点焦急。
“茸茸爸爸三天后送她到新加坡,已经和茸茸说好了,到了那里一边上课一边学钢琴。”
“怎么这么仓促?”
“之前其实有讨论的,毕竟国外教育比较好。”
“所以,你也要过去?”
“是的,可能在那边长住。这样她爸爸也不用两边跑…没办法,他爸一下飞机就问起茸茸的近况,谁都知道,我和女儿比起来,他更关心他女儿…所以,我只能如实说了。他有点受惊过度,不过我们不想追究林老师的责任,冷静后就此决定了。”
许牧之的心一下子空了。
他感到有一些事情就像纸屑一样掠过眼前,来不及细看就尘埃落定。他第一次勇敢地注视着叶桐,那是一张美丽而不知所措的脸。其实,就算她不走,就算自己继续担任安茸茸的老师,就会有什么结局吗?一张早已预订出去的画。不,是一架早以售出的名贵钢琴,那么难得,那么叫人无可挑剔,又那么地让人哀伤。许牧之内心翻滚着,他甚至忘记对她们一家子即将远赴国外生活做出礼貌的赞叹和祝福。
叶桐则低着头,她深深懂得他的心情,一时无语凝噎。所有过去发生的,只不过是一次渴望的冒险,那种渴望刚刚涉足爱慕便胎死腹中。此去将不知何时归来。
舞台的主持人宣布学生表演环节到此结束,请大家稍坐片刻由老师们登台表演。琴行的形象代表林德钢琴师和资深的许牧之教授都将出台献艺。
“你们不用比了,那样伤了师生的感情。茸茸懂事是最好的,免得你们为难。”叶桐对着巍然的舞台背影说。她不敢看许牧之的眼睛,那是容不得半点水花溅入的熊熊烈火。原来深邃的海洋皆因爱得深沉吗?叶桐怔住了,惋惜、失落、听天由命,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在左右着自己,在胸腔里倒腾,最后都化成一股苦涩哽住了喉咙。
“他会很失望吧。”许牧之答非所问,说的已经不是心里想说的了。
舞台上第一个老师已经上场,弹的是《秋日私语》。许牧之和叶桐就那样站着,直至整首曲子结束。
“失望也没办法…”叶桐醒过来说。
许牧之低着头,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平底鞋一下下磨蹭巧克力般的方块街砖。晚风开始泛凉,台风过后的天气依然多变,云层在聚集。若不是钢琴汇演这摊子热闹的阻扰,今晚又是一个凄凉夜。许牧之叹出一口气。听到吴雅君在远处冲他们喊,许牧之与叶桐互相看了一眼,仿佛两支无奈的河流冲进彼此的身体后即将扬长而去。
许牧之和叶桐回到台前,看见林德穿着一件老旧的燕尾服踏步登场,他那肃穆的神情,庄严的步伐,十足十今晚参加的是世界级的表演。然而这件临时从话剧团借来的礼服未免太多褶皱,在近距离的灯光照射下无所遁形。林德认真的样子让许牧之感到心酸,看上去他一定还不知道安茸茸即将离去吧。
林德向观众席做了个九十度的弯腰,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钢琴,在钢琴边稍做停顿,坐到琴椅上,双手抬高停在键盘上,转过头再次向台下的观众点头示意。他的所有动作显得那么地规范,却又那么地空洞而凄凉。
轻柔的琴音很快开始,只是一个引子,紧跟着节奏变得轻快、流畅、一马平川,旋即急促。随着高潮曲段迭起,低音高音轮动,观众们看到他的手指像迷云一般在键盘上左右挪动。他的表情随着乐曲变化,时而着迷,时而微笑。动作时开时阖,一会俯低肩膀,一会稍稍后仰,一会闭上眼睛,一会几乎要弹得站起身来。包括年小的学生在内,所有的观众,无不被他那优美的琴声所折服:有的张大了口,有的紧皱着眉,有的眼睛直直看上去呆滞无神,实则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这么好听的天籁之音。许牧之激动的点着头:林德并没有放弃钢琴的锤炼,虽然稍显急躁,但细腻之处处理得十分完美,顿音有力,颤音清晰,跳音精准。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参加完比赛的小伙子,他的技巧得到极大的丰富。这首《钟》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弹奏结束时,观众全部站了起来,掌声经久不衰。安茸茸脸上露出了崇拜的神情。许牧之知道,此刻的林德在为爱情拼尽了全力。
林德离开了钢琴,向着观众举起双手。他在找许牧之,迫切想知道听了自己弹奏的老师会作何反应,是否大吃一惊既而退缩,还是一脸轻蔑。又或许,自己的内心也渴望得到老师真心的肯定。
许牧之跟着鼓起了掌,他由衷的高兴,他带着笑脸,在观众重新坐定后慢慢走上舞台。他坐在钢琴边,弹起一首《雨滴》。琴声在许牧之近乎抚摸的手指上轻轻柔柔地传来,仿佛穿行在云浪之上,又如清晨一个人在山坡的草地上漫步;在大树下自由地呼吸;是白鸟向着天际飞翔;是屋外下起了小雨;是世界变得万籁俱寂。许牧之妥帖温柔的与钢琴熔为一体。他忘我的弹奏着,像某个无人的午后自己独奏一曲,心随之放飞在虚无飘渺的梦境中,化做一缕轻烟。
一曲完毕,许牧之依然坐在琴椅上,仿佛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观众们忘了鼓掌,有人流下了口水。
林德如一时受禅般被击中,老师的钢琴造旨早已不在“五行”之中了。不过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因为他们说好的,是以群众的反应来决定成败。他重新上台。以两首定胜负,约定好的第二首他准备了难度令人望而生畏的《鬼火》。那是钢琴家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练习曲》中的一首。就像黑夜里闪烁的鬼火飘忽不定,蹿高伏低。然而这一首,许牧之只听到慌乱的敲击声,他摇摇头。至少,林德的练习是远远不够的。妈妈和孩子们的雀跃却更胜前曲,他们彻底被林德迷住了。
许牧之一脸淡然,他早已对普罗大众充满了宽容。就这支钢琴曲的欣赏级数来说,这不是对等的听众。
毫不意外,林德再次获得如潮水般的掌声,他抑不住兴高采烈的心情,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下台去。他已经准备好迎接属于他的胜利。
许牧之平静地走上舞台,弹起了《三只瞎老鼠》。观众们还没从林德的表演上缓过神来,许牧之的表演就结束了。林德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观众们不同意了:许教授怎么弹了一首小孩子的曲目?妈妈们大呼太短了,不过瘾。主持人也不依。许牧之只好坐下来,又弹了一次。这次长一点,依然是《三只瞎老鼠》,只是中间加了段回旋与和声。一些妈妈这次听出来了,这是熟悉而温暖的曲子啊,尽管简单,却抚慰人心,那么温馨而单纯,大家终于拍起了手。极少数妈妈感动地抹掉泪滴,为辛苦陪练的自己,也为曾经患上关节炎的孩子。曾几何时,或者就在昨晚,她们就是在家里听到孩子弹起了这一首俏皮的曲子。许牧之想告诉大家,纯真是珍贵而短暂,就像容易害羞的心一样,然而却是一切艺术的基础和源泉。
吴雅君站在远处,此刻只有她最了解许牧之的心意。她有点伤心,她爱许牧之,许牧之却已经走得很远很远。就在刚刚,她感觉到许牧之和叶桐在柱廊下那微妙的氛围,心里隐隐刺痛,就算一直以来,她对许牧之都没有过多的要求,然而此刻心里并不好受。
所有人中,只有林德不为所动,他觉得这是老师在耍花枪,他根本不敢真正和自己硬对硬地比一比,大有要勾起自己感激之情的嫌疑,他不择手段。但不管怎么说,从观众的掌声和反应中看来,是自己赢了。他并不知道,事隔多年,人们对这次表演只记得两点:许牧之那触动心弦、刹那间令人安静下去的琴音和林德在钢琴上狂魔乱舞的手指。
他兴高采烈地从后台跳下来跑到安茸茸身边,叶桐和安茸茸正起身准备离场,因为安爸爸的车子已经停在了马路边。林德没想到,迎接他的竟然是安茸茸挥泪的道别。他一时不知所措,看着叶桐拉着自己的“黑天鹅”离开了人群。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许牧之骗他,安茸茸骗他,所有的人都在骗他。他跑到许牧之面前,愤怒地质问究竟和叶桐说了什么?为什么安茸茸忽然要远赴新加坡?为什么要这么阻挠他们?难道钢琴比爱情更重要?
许牧之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怜爱和哀伤,他不知如何回答林德,就像他分不清楚:与其说叶桐是来向自己告别,不如说是为了跑来提醒他,务必要永远、永远地记着她。许牧之心中自责万分,眼中含泪,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正陷入到无助与绝望之中。许牧之反躬自问,也许是自己错了,林德和安茸茸遭遇的或许是一次真正的爱情,是自己的自私毁了他们。在爱情面前,难免失去理智,自己成了扼杀爱情的凶手,是的,自己只想到钢琴,难道是多年教育生涯的惯性思维所累吗。难以推托,自己只想到了安茸茸的前途,更令人羞耻的是,只想到要为叶桐竭尽全力地培养她女儿成为出色的钢琴家。自己从来没有站在林德的角度仔细考虑这件事情,对一个在此之前一次也没尝试过爱情滋味的人来说,漂亮、可爱的茸茸无疑让他毫无抵抗力,他怎么能够、有力量跳出爱情的糖浆罐呢?
此时,他明白林德的痛苦,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他想拥抱林德,却抱了个空。林德怨恨的目光如锥子般刺进了许牧之的心,那是不管多炽热的疼爱都无法消融的尖利。
金城步行街上,人们已经散尽,街灯发出冷冷的光。
林德不知所踪,天上布满乌云的缺口处露出一颗闪动的星辰,微弱得摇摇欲坠。
许牧之坐在博雅琴行檐下的台阶上,吴雅君站在他身边,风一阵阵刮过,两人都没说话。汇演刚结束不久,舞台业已拆去,地面上散落着零星杂物。汇演无疑是成功的,然而他俩都失去了一些东西。
“我可以为他做点什么?”隔了很久,许牧之说道。自己伤心还在其次,他更多的想到了林德。吴雅君懂得他的痛苦,所以一直没有离开。
“恐怕没有什么了。”吴雅君保持她的冷静。
许牧之看着她。
“是的。”吴雅君说。
雨又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很小,很小。风却停了,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山峦截住吹不过来。许牧之没有动,很快身子就湿了。
(注:卡洛琳——此处为钢琴家李斯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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