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蕾拉
实维近日在町中熟悉的街道匆匆而过时,总能见到一位气质恍若仙人般的长者,插上商家的小旗,搭着简陋的长椅,在街边给人画背。
奇妙的是,虽然这位师傅只是在用毛笔之类的画具在人的背上描绘各种图案,这黑墨却着实浓重,就像是刺青一样牢牢地嵌入皮肤深处,擦也擦不掉。
实维觉得好奇,但碍于自己是读书人的身份。所以每次路过的时候,即使师傅小铺前面并无其他客人,空空如也,而那师傅又期待地看着他,他也不为所动。直到阿由那天驻足了,问东问西了,实维才也凑上前去。
实维喜欢阿由,还是在同窗好友冷元旦和阿由一起参加庙会时开始的。阿由和冷元旦是青梅竹马,这件事情是众所周知了,可是实维实在不好意思承认阿由有一种魔力。就如同那次,阿由拉着实维一起去给冷元旦送书,路过仙师傅(这是阿由给画背师傅编出来的外号)的铺子时,两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仙师傅画背了。
“仙师傅是不需要通过刺针就能给人画刺青的神仙呀。”阿由啧啧赞叹道。
那匠人瞧了阿由一眼,看起来性格很差的样子,但并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仙师傅”这个称号。
实维离开阿由有半步之远,可那背上的图案却惟妙惟肖地映入了实维的眼帘。图上的是那浮世绘模样的吉祥天女,浑身披着淡黄色的裙缕,到脚边时就化作了碧绿的浮云,甚是璀璨夺目。实维仔细地看着那天女的眼眉,然后又侧目看看身边的阿由,这样两眼对比下来,实维几乎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目眩,恍惚间,仿佛那天女的眼眉就成了阿由的眼眉。
实维一瞬间感到实在是不该如此,顿时又暗中羞愧不堪。他想着冷元旦和阿由亲密地并肩而行的姿态,心里一阵阵难受,不是滋味。
后一年冷元旦被藩内举荐,升职成了图书文官,就要远赴藩主所在的城里就任。就任前,冷元旦家里就安排着把阿由娶进了门,就这样,双喜临门,阿由顺理成章地随着冷元旦远走他乡了。他们婚礼的那晚,实维一回家就关起门来哭了个天昏地暗,谁劝都没用。日子久了,家里人也张罗着给实维介绍了好几个商家的女孩子,可是没有一个能让实维摆脱阿由离开的痛苦。
一日,实维照常无精打采地走过仙师傅的铺子。这仙师傅也是好久不出铺了,性格冷淡又看似脾气很臭的仙师傅居然跟实维打起招呼来,那口气就好像是实维结识多年、知根知底的忘年交一般:“哟,好久不见了!”
仙师傅看起来心情不错,铺里也没有别人在。他蹲坐着,手里忙个不停地捏着毛笔头上的墨水。那墨水在小水缸里飘散开去,就像是一条被赋予了生命的五彩鳗鱼,在阳光下,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轻盈地游曳着。
实维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凝视着那恍若鳗鱼般久不散去的墨烟,呜呜地咕哝着,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而仙师傅就像是故意地一样,调侃着说:“你的女朋友呢?去哪啦?嫁给别人了吗?”
实维顿住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喉咙口愈发堵得慌。最后,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口水的实维,又听得仙师傅安慰他说:“我给你免费画个背,如何?就当是安慰安慰你受伤的小心灵……”
实维露出了一丝迷惑的神情。
仙师傅笑道:“今天也没客人,你要画吗?”
“听说是擦不掉的。”实维终于回了一句。
“确实擦不掉。”仙师傅说,“要是要擦掉,那就需要和真的刺青那样,得动刀子……”
仙师傅拿起笔来,对着实维作秀般地转了一下,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就好像在转弄一把雪亮的刀子。不等实维反应,仙师傅继而又换成诱惑的口吻,说道:“要不要画一个吉祥天女,那面容可以和你那小女朋友一模一样哟。”
实维忙否认道:“我们并不是……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关系。”
仙师傅看着动摇的实维,一把拉过他来,利索地拽下实维的外衣,露出整个背部。
“事不宜迟。”仙师傅把毛笔在水缸里来回涂抹,随之又绕了几圈,仿佛要把未知的丝线缠绕到笔墨中去一般。他并无研墨,也没有调色,就这样把无形的丝线绕妥后,大刀阔斧地在实维平坦的背上画了起来。
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普通地被笔尖温柔触碰,不如说是一种力量的灌入。实维低着头,看着自己投射在地面淡泊的影子,这才缓慢地放松下来。他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那样,对着仙师傅说:“其实阿由叫你仙师傅。”
那匠人忙着手上的作业,沉稳地应道:“我知道。”
“她后来嫁给了自己青梅竹马的男人,也是我的同窗好友,叫冷元旦。现在他们俩已经去藩主的城里了,远走高飞也好啊……”
“人是很难释怀的吧?”仙师傅像是在对实维提问,但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实维不语,陷入了一阵思索。
仙师傅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无论是自己拥有过的东西,还是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彼此的重量,如果要放在一架天平秤的两头,那也必定是不相上下的吧。并不是说,你拥有过的东西就更加有价值,而从来没有尝到过的东西就不值一提。即使从来就不是你的,但思恋过重,也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吧。”
实维觉得仙师傅说得太对了,不由地鼻子一酸。他感到仙师傅停止了动作。此时夕阳西下,他并不知道自己背上是什么……只是略微有些痒痒。在光影暗处的仙师傅轻轻地盖上了实维的背,似乎有些精疲力尽。他匆匆忙忙地开始收拾手上的画具以及摆摊的用品,这股子匆忙劲儿就好像在和斜阳比赛谁先消失一般。
实维站起身,疑惑不解地问他:“不是还没完吗?”
仙师傅的身体都在微微抖动,更是不小心打翻了这一小缸微脏的墨水,他慌慌张张地说:“啊呀,我一个着迷,居然不知不觉都到落日十分了。太糟糕了……对对对,是没画完,改日,改日再继续,哎哟,去哪了去哪了?”
完全不知道他在急什么。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于天际,而仙师傅早就遁形于巷陌,不知踪影了。实维有些恍恍惚惚,但想着仙师傅没有跟自己要钱,便也就这么算了。隔几天再继续吧,他想着,一时间觉得今天的自己简直鬼迷心窍了。这吉祥天女可是擦不掉的啊!
回家后,实维对着铜镜照了又照,背上确实画了一个吉祥天女打扮的女子,不过比起中规中矩的天女,这个画中的形象更为奔放活泼。她衣着裸露,身形丰腴,踮起的双脚仿佛在云端跳着一支异域的舞蹈。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很是灵动。只是画作还比较潦草,即无色彩更没有描廓,一看就是匆忙之作,让人始终有一种牵肠挂肚之感。
于是第二天一早,实维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仙师傅设摊的地方,想要仙师傅赶紧帮忙把作品完成。结果,一直等到午后,都毫无仙师傅的踪影。
无奈实维只好回家,虽然懊恼,但也只得安慰自己,自己这背,尽管是画上去的,其实本质上和真的刺青并无两样。人说单单坐着不动,被刺青扎针本身,就是一种十分考验体力的事儿,不如隔数日再继续为好。
可实维天天都去候着仙师傅,即使自己没空也关照着家里的仆从去候着。但是,曾经也算是频繁出摊的仙师傅,一连数月都不见踪影。
实维无奈之下只得四处找人打探,并且也十分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仙师傅的住所。怎么就这么草率呢?或者仙师傅是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再也回不来了?想入非非之时,实维家突然有人拜访,说是叫“神师傅”的云游画师。
实维此时耳中响起的,竟然是阿由曾经那句玩笑:“仙师傅是不需要通过刺针就能给人画刺青的神仙呀。”这回还莫名其妙来了一个神师傅,指名道姓地要见我?难道真的叫我遇到神仙了?可哪有神仙这么玩弄凡人的?吊足我的胃口,这图的是什么呀?实维皱眉苦思间,只见那匠人进了厅来。
原来他毫无神仙的姿态啊,进来的与其说是仙师傅的冒牌货,不如说就是一个十足的乞丐。一身满是破洞的灰麻布长衫,一双底面已经磨到不能再薄的草鞋履,还背着一个大竹篓,看起来就像一个蹩脚的傀儡师。
“听说你在找我的师弟?”那人露出满口黄牙,嗓门颇大。
“对,我找仙师傅帮我继续画完这背上的吉祥天女。”实维只好如实告来。
“我师弟来不了咯,他一心忙着自己的小生意,耽误了正经工作。太阳落山后,他就得去守着那天上的门,可他居然迟到了。现在他已经被革职,回归他本来的样子,无法再来人世间了呢。”自称是神师傅的人说了一堆实维无法理解的话。
然而实维却没有多加思量,就问这人道:“那么,你可会画背?你能帮我把这未完成的天女画完吗?”
“我?”神师傅瞪大了眼珠,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他才如此说道:“我又不是他,没见过的女子,我可不会画。不过,这个事情,与其说是我你要拜托我师弟,还不如说是他执着地想要拜托你让他画完吧……”
“这怎么可能?明明一直在焦虑之中的人是我,为何说是仙师傅想要在我身上画?既然他这么想要画,为什么就不能想想办法呢?”
神师傅龇牙咧嘴地又笑起来,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他伸出手来,指甲又黄又裂,手中握着一支破旧的竹笔。他靠近实维,撩开实维的衣袖,也不待实维同意,就兀自在他的胳膊上画了起来。源源不断的墨水从笔尖溢出,而神师傅似乎并不是精雕细琢的画风,在他的行云流水之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就在实维的胳膊上呈现了出来——那是是栩栩如生仙师傅啊!
实维不由地目瞪口呆,正想问问神师傅为什么要把仙师傅画在手上之时,实维突然感到臂膀间一阵瘙痒,痒到他都流出了泪水。随着一阵一阵摩挲的声音,实维胳膊上的皮肤就像雪花一样飘了起来,迷了视线。等到实维缓过神来时,那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走出的人,竟然就是那活脱脱的仙师傅。
实维惊异地盯着眼前的奇景。只见那神师傅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师弟,未做寒暄便说道:“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了哦。你可别忘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你……而是为了你那个可怜的人。”
素来脾气很差的仙师傅居然唯唯诺诺起来,他握着神师傅枯槁的双手,感激不尽地说:“是啊……是啊……”
送走了如同乞丐一般的神师傅,仙师傅才回过头来,他抬头望了望此时已是上半夜的天空,月朗星疏,令人心旷神怡。“啊,这番美景我竟然从前都无福消受啊。”
只是寻常的夜色罢了。实维想。
仙师傅的眼里居然流出了感动的泪水。他依然像在町内摆摊那样把之前的铺子搭了出来,招呼着实维坐下。实维默不作声地坐在月光之下,而仙师傅一边低声抽泣着,一边仔仔细细地继续完成那吉祥天女的作品。
皮肤的细微之处渐渐有了感觉,就像是狗尾巴草在轻抚皮肤的触觉。实维在这种看起来无比漫长又单调的等待中陷入了混沌的睡眠。一下子醒来的时候,背后的仙师傅已然停止作业,他逆光而立,投影笼罩着实维。他的低语显然不是对实维说的,而是在对着实维的背部,仙师傅说:“这般来之不易,你就不要扭扭捏捏了……”
沉默。
“唉,你不要妄自菲薄了,在我看来,你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啊。”仙师傅的声音里充满着慈爱。
好痒,好痒,这种感觉,比仙师傅从实维的胳膊里出来的感觉更加瘙痒难耐了。实维于是伸出一手,往背上抓去……却被一双玉脂般温润娇柔的手轻轻地抓住了。
“啊!”
实维转过头去……那吉祥天女就背着月光,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绸缎的长衣半遮半掩,凝白的肤色在月光下显得容光焕发。那确实和阿由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倒不是说是眼眉长相这种客观的相似,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灵气,很像阿由。但不是阿由。
她不是阿由。
实维自嘲地笑了。一种夹杂的感情侵袭而来,背上画起和自己恋慕的人一样的天女也好,消失又从胳膊里重现的画师也好,甚至是画在背上又站到眼前的女人也好,这一切都荒谬到可笑,可能是我自己的可笑吧,实维想。
可是天女就像是认识实维很久了那样,呆呆地盯着他,眼中充满着复杂又洋溢的感情。她那双手,始终没有松开。
实维干脆连天女的脸都无法正视了,执念完成时刻的失落感以及自我唾弃的愤恨感就像潮水一样向实维袭来,让他感到彻底的心寒。他冷漠地退后身去,而仙师傅和天女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看起来像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感叹似的表情。
可实维愈发地灰心丧气,只是挥着手,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们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似乎他们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的虚幻之物。“啊啊啊……”只见仙师傅开始抓起头来,把本来规规整整的银发抓成一蓬乱草,他充血的双眼弹出,眼泪混浊,看起来比那神师傅的模样更为不堪入目。仙师傅用颤抖的指尖指着那天女的脸,愤怒地说:“你看!你看!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会懂你这天女般的心的!你一味痴情歆慕,却得来如此白眼……你既然已不能降于人间,没有实体也没有身份,我一心宠爱你,随你愿,将你复苏,为此丢掉了自己矜矜业业数以千年的职责,我图的是什么呀?”
“父亲,我不懂……是你告诉我这样是可行的啊!我也愿意抛弃一切的自我,再说我也早已没有自我……现在的我,难道不是实维的心上人吗?”天女的泪水,在夜光下滢亮透彻。
仙师傅只得拉住冷若冰霜的实维,苦苦哀求道:“你也知道了,我和小女并非这人间之物。虽然不能成仙,但也毕竟是半仙,侍奉上神,赖以苟且。而小女却在早年间,无论参拜也好,还是庙会也罢,屡屡与你擦肩而过,始终难以忘怀。可惜,小女的实体在这人间是极为有限的,如果没有我这点半吊子法力,小女恐怕永生永世都只能遁入黑暗而无法与你见面。”
“所以你这自以为是的半仙,才来诱骗我的感情,把自己的女儿画在我背上,还让我擦不掉是吗?”实维质疑道。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仙师傅道歉道,然后他转而对着女儿,说:“今夜恐怕我们需要给实维大人多一点冷静的时间,所以,不要再纠缠了吧……时间久了,说不定实维大人会对你回心转意呢?”
天女露出妥协的神情,应道:“父亲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放弃今夜的花好月圆了。不过,万物流逝,谁知道呢?”
话说到一半,实维的背上和胳膊上同时一阵骚乱,烟雾缭绕,还伴随着一种低沉和多重的声音,显得不男不女,那声音喃喃道:“等着吧。”
实维一个哆嗦,月下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回屋秉烛,翻起袖子,胳膊上还是那神师傅给自己画的仙师傅,他用唾沫使劲地搓了搓这已经宛如刺青的画像,除了手臂蹭到发红发疼以外,画像依然如故。再对着铜镜去照那后背,唯美的吉祥天女好端端地在背上,眼里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实维感到自己彻底被诅咒了。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又过了一个苦夏,到秋日之时,实维正好有事要去藩内的城里一趟。去找故友冷元旦时,才发元旦已经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冷元旦一边给实维倒上苦涩的茶末,一边颓然无力地说:“其实,夏天之前,阿由就去世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实维心痛不已,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他看着如此模样的冷元旦,又不好在这个鳏夫面前表现出任何过于激烈的悲痛感,只好压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劝慰冷元旦说:“人有祸兮旦福,这也是她的命运吧。”
不料冷元旦却说:“可是,如果只是病逝,我还是可以接受的。但阿由是被人谋杀的呀,而且现在也找不到凶手。你说……我又没有和谁结怨,我只是一个城内管图书的,阿由更是家世清白,平淡生活的普通女子,这更不是劫色谋财,何以被这样地………”
冷元旦说不下去了。不过他冷静了片刻,又告诉实维,阿由的遗体看起来就像一根木桩做的雕像,一点都不像是个曾经有灵魂的人类。无论是怎样的死去,要么恬静如眠,要么就是惊恐、不甘、痛苦、沮丧……人总是会留着曾经活过的一点点印记在那肉体上的吧,可是,阿由的遗体,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味的残留。
实维此时想起了那天月光下的吉祥天女,他一时之间差点冲动地要把自己的背部展示给冷元旦。但是还是忍了下来,反而提起来这个话题:“冷兄,你可知道人的灵魂包含的是什么?”
冷元旦和实维此时情绪都趋于稳定,于是冷元旦便也琢磨起来,答道:“是一切有意识的东西吧?”
实维说:“说是意识也未免太过笼统。我的理解呀,就是可以把灵魂粗粗分为狭义的记忆和记忆以外的部分。如果一个人,丧失了记忆,他还是可以讲话、交流,进行正常的生活,体会人世间正常的喜怒哀乐的。然而如果一个人,丧失了后者,恐怕即使记忆留在头脑内,也无法活着了吧。”
冷元旦露出一种醍醐灌顶的惊讶感,他一边点头,一边断言道:“实维啊,我看阿由那时的样子,就是丢了灵魂的这另一半啊。”
“所以是被谁夺走了吧……”实维脑中闪现出天女的眼色神气,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不过一切不都为时过晚了吗?阿由已然不在人世。这时的实维,倒完全没有妒忌冷元旦与阿由夫妻一场的曾经,反而体验到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和冷元旦,作为爱着同一个女人的两个男人。
当夜实维住在冷元旦家中。睡到半夜,实维突感颈部一阵压迫,一时居然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拼命挣扎,睁开眼来。
那仙师傅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他半跪在床边,用那不亚于神师傅的垂老之手,如同树杈一般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实维渐渐虚弱下去,感觉眼前的视线一片片发白,扩散开来。
“父亲!快住手!”女子带着哭腔喊道。
仙师傅条件反射似地松了手,于是实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紧一把反扣住仙师傅的手腕,把他狠狠地按在床头,而自己也把身体压了上去,仙师傅完全无法动弹了。
“我们都已经把他的小女朋友的魂儿都夺了,至少让你看起来,一笑一颦都跟那小妞儿一模一样。可这个负心人,还是看不上你,不要你……我连这一份难能可贵的工作都丢了,难道不怨他?哎哟,哎哟……好疼好疼。”
此时屋内不知何处,传来了陌生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不是天女的年轻清脆,而是一个老妪的声音,她在那幽暗处发声:“这个男人不是仙人啊……他本是近海的老龟,因为天生龟壳上长了日晷一样的花纹,所以就被那时间司的天神看中了,问他愿不愿意去时间寮值夜班……就是在日落后到日出的时辰内,去时间寮看守大门。本是妖怪的他当然一口答应了,所以千百年来他都是在日落前就去上班,日出前再下班回家……”
实维调整了一下姿势,朝那不知何处的声音问道:“那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女儿是和我生的啊……我是白天才能漂漂亮亮出门的人呢。”那声音刚落下,实维听到屋顶上一阵丝丝作响,一抬头,就只见好大一张蛛网,而母蜘蛛早已不见踪影。
“你就原谅他吧,因为他毕竟只是个给神打工的妖怪啊。”她留下这么一句话。
“原来是络新妇啊……”实维松了手。
岂料他才松手,便觉颈部一阵凉意,仙师傅的脸上露出了极其诡异的笑容。毛茸茸的络新妇,把她粗壮的蜘蛛脚贴近了实维的皮肤。仙师傅调侃般地说:“夫人呐,你夜里虽然不能变成美人,只能是这幅蜘蛛的模样,倒也甚是迷人呢!”
“不要啊……”老龟和蜘蛛的女儿、身穿吉祥天女华美服装的女子无力地呼喊着。
眼看着那触角就要钻入自己的口鼻,实维终于艰难地摸到了腰间配着的胁差。他趁着那最后一秒,拔过那刀子,就往自己背上割去。每割一刀,那天女的身上就流出殷红的鲜血……先是腹部,然后是双腿,还有胸口。实维自己也痛得几乎要昏厥,但是他还是凭着记忆,在自己的背部,几乎把那刺青图案残留的轮廓,连着自己的皮肉,都割了下来。
天女很快就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不支倒地了。那络新妇蜘蛛看到女儿被割得浑身流血的惨状,不由放开了实维,摩擦着地砖,赶到天女身边,发出低沉的吼声,但随后又像是求助般地嘶吼着对实维说:“求求你了……小女其实早就死去,死前一直深深暗恋着实维大人。现在我丈夫凭借着侍奉天神的一点点法力,把她复活在大人的背上,她就与大人同生共死了,求你饶恕她吧。”
“可是阿由的命,谁来还?”突然房门打开,提着刀的冷元旦站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尊冷酷的石雕。他果断地朝着那络新妇蜘蛛的腹部,先是一刀刺穿,随后又把那已经瘫坐在血泊里的天女也一刀刺穿。最后那仙师傅扑倒在妻女的尸首前,嚎啕大哭。哭着哭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在一团混沌中,只留下了一枚又厚又重的龟壳,壳上的日晷图纹十分清晰可见,可谓浑然天成。而那壳下面本该有的软体,此时却已经是一摊血肉模糊的脓水了。
冷元旦无力地垂下肩膀,对着实维如释重负地说:“是你招来了这种东西的爱意,却又因为你对阿由的爱,才让他们害了阿由吧。”
实维一下子哽咽了,他顾不得背上的重伤,痛苦地弯下身子,伏在冷元旦脚下,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阿由,是我的错。”
冷元旦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他扶起实维,说:“也许这才是命运吧。”
此后,实维的背伤慢慢地恢复了,新长出来的皮肤上自然毫无曾经的痕迹,胳膊上的仙师傅画像也消失了踪影。只是那背上的伤痕外有一大圈和本来皮肤色差的交界轮廓,这个轮廓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当时的吉祥天女的身姿,反而像一只胖乎乎的络新妇蜘蛛。
如果,当时我就同意了和那天女交往,娶她为妻,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实维有时难免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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