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边侯从来都不会让任何人失望,不管是仰赖他的,还是打压他的。那夜承熙堂上,觥筹交错、环佩交响,皆为他萧明粲一人而设,勋贵世家皆为陪衬,哪怕贵如盛帝,也占不到一点上风。
“如今禁中气象,与先帝在时果然大不相同了。”
“这砂锅羊肉炉,当年我从南边进京时先帝赏过,如今再看,真要生‘廉颇老矣’之感了。”
“还记得初到江南,真是蛮荒所、瘴疠地,如今才调理的水脉纵横、物阜民丰些,人却老了,当真可叹,可惜生年难满百,空怀千岁忧。”
哪一句不是居功自傲,哪一句不威慑少帝……难得星沉天家威严不失。面子上的恭敬重不重要本来就不件既重要,又不重要的事,靖边侯也算得上表里如一。
他还知道,靖边侯绝不会满足于口舌之快,这些所谓“冒犯”连小菜也算不上。是的,第二天清早,弹劾北境兵马异动的联名奏疏就在勤政殿案前了。
说来可笑,莫非大盛所有靖边侯不知的兵马动向,都是异动么?星沉昨儿本怄了一口气,看着奏疏越发气结。
是的,北境兵马所有举动陆星沉一清二楚,可怕的是靖边侯也对此一清二楚。
兵马异动,是件不大不小的事,说轻了也不过是操练兵马,可萧明粲绝不会轻易松口,先帝一早说过,被他咬上,不撕下半身肉,是脱不掉的……
星沉看着奏疏,半日未动,提着朱笔,悬空的手稍微有些抖,落在纸面上,也不过一个圈。一个代表同意的圈,一步险之又险的棋。
果然,没一会儿,勤政殿里的阴影忽得被正午时分的日光划开。
“母后有什么事,着人通传一声朕自然马上过昭阳宫去,何必……”星沉看母后进来,忙撂下奏疏,起身行礼。
“还是这里说话,你放心些,哀家又没什么要紧事,白叫你过去做什么。”太后说着,在案前找了个位子坐下。
“这联名奏,你打算怎么处置?”这母子俩多时没这么开门见山的说话了。
太后对勤政殿的奏疏了如指掌,星沉也毫不意外,“说得有理,儿臣已圈阅了。”
“萧明粲要的可不止是圈阅吧。”太后顺手将案上七零八落的折子理了两三叠出来,看星沉不语,继续说到。
“靖边侯手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别忘了,他不仅手长,还心狠。暂且依了他,也不耽搁你的筹谋。”
“如今是萧氏步步紧逼,我还敢有什么筹谋?怎样才算得上‘依了’他们?还请母后明示。”星沉说完叹了口气,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生身母亲。
“主意自然是要你拿,不过不处置叶连山,萧明粲怕不会收手。”
“这主意不难拿,江南最近的驻防离京师不过三百里,两天内便可兵临城下,任是谁,敢不给靖边侯这个‘薄面’?”
“你打算……”
“移防叶连山,让萧侯放心。”说完,星沉长舒一口气,将案上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移防?”
这话大大超出了太后的预料。虽说萧明粲不好应付,可叶氏何尝不是在北境三代经营,如今一句话便要移防,他就不怕生变?还是说,他想引鹬蚌相争?未免也太冒险了。
“若这域中早晚是萧氏天下,我又何必苦心孤诣、螳臂当车。”星沉说着已缓步走出勤政殿,外头的阳光依旧刺眼,他却不想再待在黑暗里了。
此时,兰荪堂上,萧有贞成为贵妃之后,第一次见到了家人,却也是唯一的一位亲人了。
虽说将军老去犹横槊,可也是春风不染白髭须,萧明粲纵横一世,终究敌不过时光流逝。
“祖父……”有贞轻唤眼前亲人,盈盈一拜。
“贵妃不可多礼。”萧明粲年逾七十,仍双目如炬,想其当年风采,也该是粲粲如岩下电。
一声“贵妃”,听得有贞眼泪几乎落下来,可怜本该是亲亲热热的家人相会,在宫里若许人眼目下,竟比不得往日传书自在。
“贵妃只管保重自己,切勿挂念侯府。若有人敢动有贞一根毫毛,老朽拚却一身也要让死无葬身之地!”当真是将军一诺,置地有金石声,见之方信。
两人没聊几句家常话,昭阳宫便遣人来宣当晚设宴的懿旨了。有贞看懂祖父眼神暗示,晚上称病并未参加,萧明粲到昭阳宫才知,星沉也不在,岂不成了老朋友“明牌”局了。
“明日叶连山部自北境移防西陵,北境由江南守军接管的旨意便公之天下了。”
“不愧是先帝亲选的承嗣,算得上识时务、明进退。”
“哀家敬侯爷一杯酒,贺侯爷此番得胜。”
“可惜贞儿只得仰人鼻息生活,老朽看了实在难受。”
太后看着眼前丝毫不掩饰野心的萧明粲,心里也只得“人心不足”四个字。
“行事何必如此决绝?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何况同样手握兵权的叶连山?”
“金戈铁马定江南的时候,怎的先帝不说行事不必果决?叶氏早几十年便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也能将他连根拔起。我若真果决,怕是叶氏没命到京做这个皇后。”
说着,萧明粲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上面赫然是葳蕤那夜回房写下的“无事”二字。
太后一眼认出这是行苇寺抄经的笺纸,再看他这副意得志满的样子,已知叶后当下处境。
“萧侯出手,自然箭无虚发。”
太后倒罢了,星沉看到这张“无事”笺,才真是汗毛直立,卫戍司重兵加上一个林风驰,在萧侯眼里形同虚设,这是再赤裸不过的挑衅——叶葳蕤的性命在他股掌之中。
这是逼他废后了。
如今想来,靖边侯之所以隐忍三月,原是为了杀人诛心:放手让他自己站起来,再名正言顺地把他打趴下,让他再不敢起心动念!
当真是老奸巨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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