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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写作活动。
这是20世纪九十年代我经历的一段往事。
那一天,当我走进车间时,此时本应灯火通明、机器隆隆的车间,却安静得让人可怕,我找遍车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一惊非同小可,要是让老板那些忠实的狗腿仔知道,今天大家这一天班都是白上了,搞得不好还会当旷工处理,扣三天工资,甚至开除。
这也难怪,大家已经连续加了一个礼拜的班,而且还是加到凌晨三点的那种。这苦和累没经历过的人不明白,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了的,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作为车间的一个小主管,有时我虽然站在车间内,但我的灵魂都留在了宿舍的那张高低床上,只要一闭眼,就能享受到酣睡的幸福,时时想找机会美美地睡上一觉,就是不吃饭都行。但我不能,按老板的话说,我们这些管理人员要以身作则,不能偷奸耍滑,处处要做工人的表率。
上班时间超过一刻钟了,车间里还是空荡荡的。车间主任老王捂着那双因为加班熬夜而通红的眼睛走了进来,他是老板从老家带来的亲信,人五人六的,对老板言听计从,对下属是不屑一顾,动辄打骂扣工资。这也难怪,在他们那个省,男人信奉的是军事管理,到了不陆也一样,把准军事化那一套发挥的青出于蓝胜于蓝,连吃饭睡觉都做了硬性的规定。
老王看到了我,气势汹汹地向我跑过来,劈头盖脸地问我:“人呢?”
“没看到啊。连灯都还是我打开的,我找遍车间都没到人。”鬼影都没一个的车间,你问我我问谁去,要不是看在工资还可以的份上,我早就不想看他那副狗仗人势的嘴脸了。
“那还不快去找?”这不是老王想要的回答,他满肚子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老板请你是让你来吃白饭吗?工人没来上班都不知去找,真是个废物。”
找就找吧,我快步走出车间,向宿舍走去,想看工友们是不是因为太疲劳累得起不了床,还是怎么了?我最先去的是我住的干部宿舍,看同宿舍的另外三个拉长有没有起床。我打开门一看,里面没人。
人都去哪里呢?我回想起在我起床时三位拉长都在穿衣服懒洋洋地起床,离开时我特意叮嘱他们快点,否则要迟到了。华存还答应说随后就来。现在人不在车间又不在宿舍,都去哪里了呢?离厂是不可能的,在赶货时期,没有主管级以上人员签发的请假条,保安是根本不可能放人出厂的。我肯定没有签过请假条,老王一个狼性十足的人,为了完成生产任务,更加不可能签。
既然来找,总要给人一个说法吧。没办法,我只能一间宿舍一间宿舍去找,一直找到第三间,才在宿舍里看到三个拉长和七八班组长,正在里面商量着什么。见我来了,立即停止了说话,不好意思看着我。
“哥几个,在宿舍里谈论什么呢,怎么连班都不上呢?”我平时对他们总的说来还不错,只要能帮的忙我都会尽力去帮助他们,所以他们对我还比较尊敬,把我当大哥看待。因此,我没有做太多的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们都没有说话,张开的嘴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好像都哑巴了一样。
“怎么了,都不去上班?王主任都在车间发火了。再不去的话肯定会算旷工的。”此时,我的话不能说得太软弱,得主动把利害关系说清楚。
他们互相张望着,还是没有说话。
“大家都哑巴了,还是不想干了?”此时此刻,我多少也算是明白了他们的想法。前几天,离我们没多远的一家工厂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最后在老板承诺加工资后才上的班。
“师父,我和你出去谈谈。”和我关系最铁的华仔终于说话了,拉开门率先走出了宿舍。虽然我基本上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但我还是跟在他后面走到走廊上。
“师父,你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为了不拖累你,在串联时没和你商量。”华仔和我是同乡,并且是经我介绍进的厂,他平时一直对我师父师父地叫着,所以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对我藏着掖着,主动向我坦白了整个计划。最后说,“师父,这事与你无关,但希望你也不要阻挠我们。”
赶货的紧要关头,罢工要挟老板加工资,这事非同小可,虽说与我关,但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火坑里跳,善意地提醒道:“华仔,你们想过后果吗?”
“师父,每天加班到凌晨两三点甚至通宵,拿到手的工资又没几块钱,师父,你说这种工厂有什么好留恋?都是出卖劳动力,去哪打工不是打工?”华仔有自己的想法,当然这想法也不算错。
“另外没有办法了?”同为打工仔,他们说的我都感同身受,但作为兄弟,我知道打工在外的不容易,还想再劝劝他们。
华仔摇摇头,拉开门走进宿舍。在关门的那一刻,虽然是夏季,我却感到深深寒意。无奈,只能回车间把情况汇报给老王。
老王一听,如点燃的爆竹,一下就炸了,怒气冲冲地逼视我着道:“不想加班,还想要老板加工资?”
我点点头,任凭老王唾液四射地问候着别人家的祖先。我知道,此时我无论说什么,都无疑是火上浇油增加老王心中的怒气值。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没有对手,老王感到无趣,终于停了下来,一双牛眼睛盯着我问。
“主任经验丰富,有你在哪有我说话的份,”不轻不重中,我给他送了一顶高高的帽子。
“你去通知他们,限他们十分钟内赶到车间,否则通通滚蛋,我就不怕招不人。”老王说得不错,外面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去张屠户绝对不会吃生毛猪。但在这赶货的时候,招一大批新手进来真的有用吗?
“是,”我答应一声,走到宿舍去通知华仔他们,传达了老王的命令,想和他们再说道说道,争取说服他们来上班。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华仔就把我推出了宿舍,“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没办法,我只得一间又一间宿舍去下通知,当然也包括平时禁止进入的女工宿舍。
我一连催了三次,开始并没有人去上班,直到第三次,陆陆续续有几个比较胆小又有家庭负担的女工走出了宿舍,扭扭捏捏地向车间走去。
这是老王的胜利。他当场记下了这几个人的名字,表示给她们每月加五十大元。并要求我再去催一次,把给女工们加工资的事向大家传达一下。
这一次的动作更大,有一些男工也偷偷跑出宿舍,走进了车间。老王照样给他们加了工资。经过清点人数,刚好够开一条拉。老王吩咐我带工友们开工,剩下的问题不用我过问,由他去处理。
工是开了,平时机器隆隆的车间就一条拉在孤零零地运行。我虽然人在车间,但我根本沉不下心来,脑子里全是华仔他们。工友工资不高工作又累,我心痛他们。作为一个小主管又无力去帮助他们。我真害怕他们和老王硬碰硬,造成无法收拾的后果。我又希望老王能妥协,给所有的工友们都加点工资,让大家开开心心地来上班。
秒针在一秒一秒地跳动,每跳动一下都敲疼我苦闷的神经。我望着闹钟,希望时间能走得快一点,尽快下班,我能尽快地知道工友们的消息。终于下班了,我刚走出车间,看到宿舍前站满了治保会的人,心中暗叫不好,我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想走进宿舍,被人挡住了,要我们都回车间去,说过会儿有人会把饭菜送到车间,让我们在车间里吃饭和休息。我得不到华仔他们的消息,真是心急如焚。怎么办?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真不想他们会出现什么意外。急是没有用的,无力抗争的我只能乖乖地回到车间,味同嚼蜡地吃着厨房大师父们送来的饭菜。我找个机会偷偷问来送饭的大师父,知不知道华仔他们的消息。
大师父告诉我,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被老王把他们关在宿舍内,让他们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愿意上班了再放他们出来。
“他们吃饭了吗?”听到他们没事,我紧绷的神经轻松了不少,接着问道。
“没有。”
“没吃饭?”
“是的。王主任知道他们都是犟脾气,不会轻易妥协的,根本就没叫我们做他们的饭,说要饿到他们投降为止。”
“不给饭吃怎么行?我去找王主任。”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向大师父道声谢,风风火火地准备到车间外去找老王。
“别去了,我刚才提了一句,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去的话肯定会给你扣一顶同伙的帽子。”大师父急忙追上来拉不住我,劝我别去。
“不行,”我能不去吗?宿舍里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饿和受苦。
“小心点。”大师父叮嘱我。
“谢谢。”我走出车间,在外面走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老王。问戴红袖章的人,他们谨慎地看着我说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和我打埋伏。我疯了似的叫着老王的大名,请他见我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老王仿佛凭空消失了,任凭我叫得口干舌燥也没有出现。
上班铃响了,我内心中的那颗小心脏命令我立即回车间上班。我想不回,但上有老下有小的处境不允许我丢掉这份工作,不然全家人都只能张开嘴喝西北风。
直到下午快下班时,老王终于来到了车间,见到我后,开门见山地说:“阿何,听说你找我?”
“是的,”这没什么好忍瞒的,我说,“老王,他们在赶货的时候撂挑子不上班不对,但你把他们关在宿舍不让吃饭也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要吃饭就得上班,不上班哪有饭吃?”老王还是和平时一样,说着那套丛林法则,“不过,我给你一个面子,只要他们答应复工,我立即让他们吃饭。”
“这……”
“没那么多这啊那的,想吃饭就必须上班,不然就在宿舍里给我饿着,我倒想看看谁熬得过谁?”
“好吧,我去试试。”我走出车间,来到宿舍楼前。有治保员领着我上楼,一间间打开门让我们进去当说客。
几十间宿舍走了个遍,就只有个别女工答应复工,男工一个都没有,在华仔他们宿舍,他们连门都没有让我进,直接让我吃了个闭门羹。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不想让我也陷入这件事中。
晚上加班,在快下班时,老王又安排我去了一趟宿舍。或是因为饿坏了,我稍一做工作,又有二十几个工友妥协了,并“自愿”要求上通宵。
老王呢,终于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一百多号人的工厂,现在终于有一小半人投降,再加一把火,倒看他们能撑到何时。往常晚上加班是没有宵夜的,今晚厨房送来一大桶肉丝面,上面盖一层厚厚的油花,整个车间都弥漫着肉香味。吃完后,老王表示,只要今天来上班的,每人每月加工资三十元,也就是说除最早来上班的人每月加五十元工资外,其他的人也加了三十元。于是,车间的气氛热烈起来,就差点没对老王三呼万岁了。老王接着说,当然,明天来上班只能加二十,超过明天,无论是谁,一律炒掉。吃完,通宵也不用加了,全部都回宿舍休息。并且,宿舍门上也不再上锁,只有治保员还在楼梯口守着,不准人私自下楼。
我回到宿舍,华仔他们并没有回来。我去那几个班组长住的房间,敲门,明明里面有人但没有人给我开门。我隔着门对华仔说:“华仔,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吧,有什么事大家当面前说清楚,我去找老王,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行吗?”
华仔技术上有两把刷子,只要好好沟通,老王多少也会给他三分面子。但这样犟下去,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他。
“华仔,你说句话啊。”我知道这些班组长很多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不说话,这些班组长心里就是想上班也不敢出来。
“师父,门就不开了,你就让我们再商量商量,明早给你答复,行吗?”华仔终于说话了,虽然没开门,听语气,多少有了回旋的余地。我不好再说,回宿舍睡觉,但愿明早不要让我太失望。
当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的全是工友们,眼前浮现的全是明天即将来临的情景。假如明天华仔他们还不上班和话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和他们站在一起抗争到底?从情感上说,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应该和他们同舟共济一起面对厂方的压力。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我需要拥有这份工作,挣钱来养活我的家人。难啊,真难啊!
第二天一早,华仔敲开我的房门,低着头对我说:“师父,你放心吧,他们决定上班了。”
“他们?你呢?”华仔从一进厂就跟着我,和我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我最关心的还是他。
“我……”华仔沉默良久,“我现在这种情况还是算了吧。师父,对不起。”
我知道,应该是华仔为了让兄弟们脱开关系,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他自己的身上,以他现在的情况在工厂里是很难立足的。华仔说话时的声音又沙又哑,这时我才发现他脸上红肿,手臂露在外面的地方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于是,我关切地问道:“华仔,你这是怎么了?”
“师父,你还是别问了,不小心摔的。”华仔的情绪非常低落,“师父,我现在向你告个别,过会儿趁着上班时的混乱逃出工厂。”
“保重。”此时此刻,我知道华仔是没办法再在厂里混了。不但王主任他们这些管理层会给他穿不完的小鞋,就连那些认为是他阻止没去上班加到工资的人也会容不下他。不过我对他身上的伤耿耿于怀,说是碰的,谁信。他不说,我也不好追问。“有困难可以托人来找我,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兄弟。”
“谢谢。”华仔说完,转过身,用手擦了擦眼睛。这一刻,我真想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劝他留下来。可是,我能把留下来吗?说真的,不能,也不敢。
最后,上班时华仔趁着保安不注意,拉开了平时员工进出的小门跑出了工厂。保安想去追,我及时挡在他前面,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瞪着他。保安知道华仔和我的关系,给了我三分薄面。等治保员反应过来时,华仔已给跑远了,也只能作罢。
当然,这是老王最想要的结果。用很少的钱平息了一场事故,还收拾了刺头。只有我为华仔感到不值,他费尽心机为了工友们加了工资,最后反而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作为他的师父和好兄弟,我自此对那几个班组长没什么好印象,你们想复工就复工,但合伙揍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提防着他们,觉得今后应该让他们付出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因为华仔身上的伤时时提醒着我,他们不是那种可以做兄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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