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烬

作者: 秦因 | 来源:发表于2022-08-26 01:5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阿姜,我何时才入得了轮回?”

    知漪斜倚在桥头,神色委屈地看着身旁素色衣衫的女子,却见那女子抬眉微眺她一眼。

    “先找双鞋子换换吧,别污了黄泉的路。”

    知漪讪讪地缩了缩沾着泥渍的双足。

    她初入黄泉之时,便是这副落魄样子,浅碧色的衣衫脏得都快看不出颜色,唯剩下一头齐腰的乌发还算干净。

    知漪死后在忘川之处不知徘徊了多久,孟婆阿姜从来不允她踏上那奈何桥,也不允她下轮回井。

    阿姜说,她生魂有缺,过不得黄泉。

    但是知漪并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缺了这一魂,她还未曾饮下孟婆汤,前尘往事却已全然忘了个一干二净。

    知漪瞧着孟婆送走一个又一个魂魄,心头委屈,每日都要问上几问。

    阿姜被她缠得无奈,搁下了手中舀孟婆汤的木勺,递过去一把天青色的纸伞。

    “拿着它去找你丢了的魂吧,莫在此处烦我。”

    “阿姜,这伞何用?”

    “显魂,与人通。”

    阿姜说,那纸伞名唤扶光,鬼魂持之,方可与阳间生人通。扶光有灵性,能助她忆起前尘往事,寻得她缺失的一缕魂。

    知漪撑着那伞,落日熔金,浅浅的橘红色霞光落在她白皙清瘦的指骨上。

    她在双眸之上覆了层白纱,阿姜说这样扶光便会引她前行之路。

    知漪便是这样寻到熙王府来的。

    说来奇怪,那王府瞧着虽是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府上却不见人影。知漪在其中兜兜转转许久,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看见了一个男人。

    那人身形极为清瘦,着玄色衣衫,扶额坐在一方小木桌前,深锁着眉,正守着一座正燃着的,小巧的灯。

    他面色苍白,像暮秋时节降下的寒霜。知漪瞧了半晌,缓步上前,在他面前幽幽停下。

    穆宣卿蹙眉,不耐烦地抬起眸,却见皎皎月华之下,女子撑着天青色纸伞,散着及腰的墨发,神色平静地垂眸看他。

    “你……”

    穆宣卿不可置信地颤抖着轻声开口,恍然如梦,声响极微弱,恐惊扰了眼前之人。

    知漪侧首,目光落在正燃的灯火之上,那火苗竟是青色的,她觉得奇怪,指着它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青鸾灯。”

    “燃这灯何用?”

    “寻一个人,我的,夫人……”

    穆宣卿眼眶猩红,紧攥着的骨节都泛了白,颤声低哑,一字一顿,似冬日寒潭之上漂浮的碎冰一般凝滞。

    “可曾寻得?”

    “寻到了,只是不知,她是否还愿认我这个郎君……”

    2

    相传百年之前的长安城中,有一绣娘锦月,因其左额之上生了梅花样子的胎记,旁人便唤她作梅娘。

    锦月自幼孤露,又生得容色姣好,惹得一纨绔生了歹心,欲抢她为妾。

    锦月跪地苦苦哀求,周围人虽念她可怜,却皆畏惧权势,无人敢阻。唯有一贫寒书生走了出来,护在锦月身前,只道今日他在,绝不允旁人欺辱锦月。

    那纨绔气极,便派侍从将书生狠狠打了一顿后,愤然离去。

    “姑娘且猜猜,这后续之事如何?”

    “二人结为秦晋之好,一生恩爱?”

    知漪撑着下巴,正听得津津有味。

    说书人拂了拂衣袖,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随后摇头笑道:“姑娘只猜对了一半。”

    “锦月感其恩情,嫁与书生为妻,愿用一生来报答他。”

    “只是那书生被打之后,双腿留下旧疾,成了跛子。二人成婚后,书生性情大变,动辄对锦月辱骂责打。”

    “锦月日日以泪洗面,最终泣血而亡,死后执念太深,魂魄寄于庭中梅枝之上。后来有一老道感其情深,欲为她渡化,锦月却说,愿以此身魂魄换丈夫双腿痊愈,一生平安。”

    “锦月的亡魂在黄泉徘徊数年,听闻其丈夫后来双腿痊愈,娶了续弦,夫妻育有一子,琴瑟和鸣。

    “锦月遂投入奈河,再不转世。”

    知漪轻轻旋着茶水上飘着的细小浮沫,轻声喟叹道:“这锦月是个痴子。”

    “茶凉了,外头的郎君已等姑娘许久了。姑娘若有兴致,不妨明日再来吧。”

    知漪侧首,瞧见那清瘦的身影立于树影之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墨眸中凝着化不开的眷恋。

    知漪撑起了纸伞,缓步行至穆宣卿身前,想来他在此处站了许久,肩上都沾了些落叶。

    她伸手拂去,莞尔笑言:“郎君何时来的?为何不叫我?”

    穆宣卿眼眶微红,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哑声道:“醒来时不见你身影,还以为你又走了。”

    知漪轻轻回环住他的腰身,“是知漪的错。”

    穆宣卿与她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数年之前她在明山失踪,他苦寻许久无果。

    后来有一老道赠他一灯,青鸾灯,他独自一人守着那灯,等了七年。

    知漪曾问过他,“夫君可会怨我?”

    怨我将你忘了个一干二净。

    穆宣卿身子僵硬了一瞬,继而唇角噙起温柔的笑意,“怎么会,我只怪自己曾经没能护好你。”

    郎君的眸中是知漪看不懂的眷恋和情意,似要将世间百般动听的誓言,字字句句都道与她听。

    如果不是那日青鸾灯碎,知漪也许就会信了他。

    那夜风雨如晦,知漪斜倚在软榻上,守在半阖的小窗子前听着淅沥的雨声。

    穆宣卿坐在一旁,轻轻地揉捏着她的双足,玉足莹白如雪,却常年寒凉。

    知漪无意中随口笑道:“这感觉好生熟悉,像是有人从前为我做过似的。”

    穆宣卿闻言,神色却是倏地一变,语气喃喃,“你说的那人……”

    是他吗?

    你忘了前尘往事,忘了我是你的夫君,却唯独将他记在心上吗?

    他落寞地起身离去,知漪下意识地跟上前,却无意踩了裙摆,身子跌向塌前的案几。

    青鸾灯应声跌落。

    3

    知漪丢失的一魂,便藏在那青鸾灯中。

    灯灭,魂魄归。

    七年前的建安城繁盛一如今昔,只是那时知漪还是尚书府中的丫鬟,而穆宣卿,则是圣上最钟爱的幼子。

    彼时建安城人人都知,熙王殿下倾慕尚书家的小姐顾知曦数年,少时惊鸿一瞥,却是情根深种。

    以至于在顾小姐及笄之年,便欢喜万分地向圣上求了姻缘。

    熙王娶妃那日是四月初八,花枝猗郁,长街小巷里百姓都探头凑着热闹,只瞧见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唯独知漪心神不宁,今日喜轿里坐着的,本不该是她。

    说来可笑,她与顾知曦有六七分相似的容貌,从未想到过在会此刻有了用处。

    赐婚的旨意下来之时,顾知曦伏在她的肩头,哭得梨花带雨:“我与宋郎两心相许,断然不愿再嫁旁人,阿漪代我去嫁可好?”

    知漪沉默良久,终是应了声。

    那夜龙凤喜烛长燃不熄,明灭的灯火之下,郎君挑开了她的红盖头。她瞧见眼前人眉目疏朗,似云间月影,皎皎离离。

    彼时郎君将她视作明珠珍宝,处处悉心呵护。他喜欢揽她入怀,抚着柳枝似的细腰,耳语温存。

    如果后来那些事情不曾发生的话,知漪会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长久未醒的梦。

    她知道的,这个谎言总也许会有瞒不住的那日。

    穆宣卿闯进徽月阁时,知漪正在为他绣着春日的寝衣,他说过喜欢合欢花的纹样,长相厮守,岁岁合欢。

    而此刻他却将长剑抵在她的颈间,面若寒霜,轻启薄唇冷声讥诮:“这正妃之位,你坐着倒是安稳。”

    若不是那日他在沧州见到了那张与她别无二般的脸,他如何能想到,自己日夜牵念的枕边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竟将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奴娶进了门,以正妻之礼相待,宠之、爱之。

    知漪却并不在意他的话似的,静静地将手中绣线一缕一缕缠起,收进了奁匣中,末了,才抬起头来。

    黄昏的光影落下,在她纤长秀丽的罥烟眉上,她抬眸看他,目光一如往昔清澈。

    她倏地起身,穆宣卿下意识收起长剑,只是剑刃太锋利,还是在似雪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她提起裙摆,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是知漪的错。”

    4

    那日穆宣卿愤然离去后,便再不曾踏足徽月阁一次。

    中秋宫宴上,他饮酒太甚,以致烂醉如泥,口中嘟囔不清地胡言乱语。兄长无奈扶额笑道:“你这般样子回去,也不怕家里的美娇娘生气吗?”

    他凭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跌跌撞撞地起身,糊里糊涂地唤了熙王妃的闺名。

    那夜穆宣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明月街上,他第一次见到顾知曦的场景。

    茶楼之上遥遥一瞥,瞧见那女子,藕荷色裙衫,眉眼娇俏。

    巷中有顽劣的幼童追逐嬉闹,不小心撞到那女子身上,手中抱着的几卷画轴顿时散落一地。

    她佯装恼怒,故意作出一幅恶狠狠的表情,掐了掐那孩子的脸蛋,继而又盈盈一笑。

    便是那一笑,叫他记了数年。

    身旁好友见他看了许久,便好意提醒道:“那女子是顾尚书家的小姐,顾知曦。”

    那时建安城中便人人皆知,熙王殿下一心倾慕顾家小姐,非卿不娶。

    从那个漫长的梦中醒来时,已近子时,穆宣卿在清冷岑寂的暮秋深夜中,怅然若失许久。

    他早该认出来的。

    顾知曦俏丽明艳,喜怒娇嗔都写在脸上,一眼便知是深闺中悉心养出来的娇花。

    而那人,却总是爱着素色衣衫,眉目清清,一幅宠辱不惊的样子,从不见她有骄矜愠怒之时。

    那日在宫中母妃偶然提起府上纳妾之事,她亦无半分不悦,轻笑着应下。

    他与她拜了天地,交杯合卺,芙蓉帐暖。以为实现了年少绮梦,满心欢喜地待她,却不想,竟错得这般荒谬。

    在那之后,他再未曾踏入徽月阁一步,夜夜宿在沁香楼,饮酒作乐。

    旁人都看得心惊胆战,便是殿下与王妃生了嫌隙,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冷落王妃,宠幸妓子。

    甚至于,将一位章台女子带回了王府。

    瞧着眼前妖媚动人的女子日日对他迎合讨好,穆宣卿竟莫名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那人便从来不会如此,她……

    这想法甫一出现,他自己都觉得惊诧。

    不知是何时起,那个眉目清洇,波澜不惊的身影,总是无端地扰着他的心绪,剪不断,理还乱。

    他的心口窝着一团火,久久不得熄灭。

    这些日子他的荒唐行径,她怎会全然不知?可她不曾踏出徽月阁一次,甚至那日他酒醉,她也未派人来问过安否。

    她总是端得清冷疏离,可曾有半点为人妇的样子?

    5

    那些风流韵事传进徽月阁时,知漪的眸中难得起了一丝波澜,只是却未发一言。

    陪嫁来的小丫鬟忧心忡忡,悄悄附在她耳畔问道:“王妃往后可有何打算?”

    “若是王爷愿意,便将那女子抬为妾室吧。”她只顾着绣手中的兰花,仿佛只是在道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小丫鬟急得跺脚,“王妃!”

    知漪这才抬起头,看着小丫鬟幽怨的目光,忍不住轻笑。

    她放下手中的绣花针,揉了揉眉心,起身去取了些茶叶,并无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那夜烛火惺忪,明瓦窗外窸窣着落下了初雪,轻轻盈盈,像柳絮似的。

    知漪与那小丫鬟围着明晃晃的小火炉,烹着茶闲叙,那茶称作“日铸雪芽”,有兰雪之名,茶色黄绿明亮,叶底嫩匀成朵。

    她想起从前知曦最喜这茶。

    说来她倒有些钦佩知曦,爱憎分明,是个极大胆的女子,若得一心人,便能舍下荣华富贵,与他相携离去。

    “王妃入府之前,可曾有过心仪之人?”小丫鬟偎在她身旁,细声细语地问道。

    知漪未应,倒是反过来打趣她,“怎么?可是觉着府上的徐侍卫不错,心里喜欢?”

    “王妃……”

    小丫头的心思被揭了个干净,娇嗔地唤了一声。

    知漪微抬眸,瞧见窗外的初雪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细棉似的覆在横错的枝桠上。

    她手中摩挲着蓝釉莲枝的茶盏,轻声开口。

    “我曾在闺中年少时见过一位郎君,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我瞧他眉眼、观他容止,觉得处处都好。”

    “正如从前春意迟迟,风清月朗。而如今霜寒雪摧,水流花谢。”

    “也许,便再寻不到那样的人了。”

    那夜风雪萧萧,穆宣卿独自在徽月阁外站了许久,直至烛火渐熄,风灯俱寂。

    傍晚他与皇兄一道饮酒,见窗外有初雪落下。

    没来由地想起新婚燕尔之时,他曾与她说,建安有一习俗,冬日初雪之时,在庭中梅枝上缠一缕红线,祈愿夫妻同心,便可白头偕老。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徽月阁,来的路上他心烦意乱,可是透过窗子看到烛火下那个纤薄的身影时,忽地生出了些动容。

    只是恍惚了一瞬过后,却听到她那番情意绵绵的话……

    他攥紧了指骨,无端生出几分愠怒。

    6

    窗外淅沥的秋雨不知是何时大起来的,直到冰凉的雨丝透过窗子飘进来,知漪才渐渐缓过神来。

    青鸾灯碎了一地,青色的火焰也早已熄灭,徒留一段燃尽了的烛捻。

    “可曾伤着哪里?”

    穆宣卿回来时便看见知漪跌坐在地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便迅速上前将她抱起,放在了塌上。

    他在塌前单膝跪下,轻轻揉着知漪摔了的腿脚,眉宇间萦绕着悔意,“是我不好,方才我不该那样离去的。”

    知漪借着昏黄的烛火,静静地看着他皱起的墨眉,半晌,才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穆宣卿这才停下,抬头看向知漪,她的眉眼一如往昔平静柔和,只是多了一丝让他陌生的情绪。

    “我该走了。”

    “为何?”

    穆宣卿神色倏变,情绪也激动了几分,“你要去哪?我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寻到你……”

    “郎君。”

    知漪打断他,声音轻幽,像山中溪泉中浮着的无根青萍。

    “人鬼陌路。”

    穆宣卿激动的情绪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堵地无处宣泄,他垂下头,眼眶猩红,兀自落魄地苦笑。

    是啊,人鬼陌路。

    是他亲手将知漪的尸骨从明山带回来的,他又如何不知。

    是他错信了旁人的话,将她丢在了明山寒冽的风雪之中,害得她无端丢了性命。

    丫鬟将那方锦帕拿到他面前时,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怒火中烧。

    那上面绣着一株红梅,清寒伶俜,像极了她的模样。

    这绣法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前他的衣衫腰带无一不是她亲手所制。

    他细细抚过,看见角落里,月白色的丝线缠绕成一个小巧的“持”字。

    他记得,顾尚书的夫人原是姑苏江氏之女,嫡兄家有一幼子,名为江持,其母早逝,自幼便养在京中姑母家。

    这“持”字,也许指的便是江持。

    真是好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璧人。

    她既嫁作他人为妇,不一心一意地侍奉夫君,竟还私藏旧情人的信物,实在荒唐!

    那日桌上的茶具瓷器摔了一地,身旁的下人都惶惶不安,无人敢近其身。

    他泄愤似的下令,往后只许按妾室的份例给她,也不许她再踏出徽月阁一步。

    府中有些惯会拜高踩低的下人,眼瞧着这位王妃失宠落势,少不得轻视几分。

    冬日天大寒,以至于后来连足够的炭火也不再送去徽月阁。

    7

    若只是如此也罢,她还是熙王正妃,宫墙黛瓦之内,便是失宠落魄,总还能平安度过一生。

    可偏生后来,他说出了那般折辱她的话,走到无可挽留的境地。

    皇家冬狩正逢腊月末,大雪弥漫,山麓之上皆覆了一层皑皑白雪。

    皇家诸子皆随圣上前往明山,知漪身为熙王正妃,自是随行。而江持作为新科进士,也在随行之列。

    宫宴上,他见她容色苍白,眉眼间萦绕愁意,竟生出一丝怜悯。

    可转瞬想到,她许是因为又见故人,思旧伤情,那一丝怜悯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怒意。

    他倏地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用指腹轻轻地抚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他的眸中凝着冷冽的霜色,冷声开口暗讽道:“倒是旧雨重逢,别来无恙?”

    知漪蹙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妾身不知,郎君言下何意?”

    他的手紧了几分力,捏得她的肌肤泛了红,无言对峙半晌,他松开了手指,复又坐入席间饮酒,不再看她。

    宴上觥筹交错,烈酒入喉,一盏接着一盏地灌下。

    后来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忽地从梦中惊醒,才听见身旁的小宫女询问:“殿下醉得厉害,可要人来接您回营帐?”

    “不必了。”

    他捏了捏眉心后起身,浑身都染着酒气,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还未出营帐,便见一个妃色的身影婷婷袅袅缓步而来。

    是那位章台女子。

    “殿下……怎会在此处?”罗帕轻掩朱唇,故作惊诧地问道。

    见冰冷的目光投射而来,她慌着垂下头,犹犹豫豫道来:“方才在营帐外远远地瞧见王妃娘娘,身旁似跟着一男子的身影,竟错认成殿下了。”

    “奴婢失言……”

    话音还未落,席间早已没有了穆宣卿的身影。

    他在山麓寻到那个浅碧色的身影时,天已黑了大半。

    她撑着竹骨伞,扶着树从山上下来,在扑簌弥漫的大雪中显得格外纤薄,披在身上的大氅也已洇湿了好些。

    他本就醉得糊涂,见她在此处,以为那章台女子说的不错,顿时怒意横生。

    他用力地捏着她的后颈,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眸中尽是寒霜冽色,说出的话亦是讥诮刺耳。

    “我竟不知,王妃原是这般水性杨花之人。”

    知漪被他捏得生疼,手中的纸伞也跌落在地,尽由大雪落在身上。

    她用力地推着他的胸膛,却无济于事。浓厚的酒气扑在她的鼻息间,熏得她头脑发涨。

    “当初他是如何许诺你的?妾?还是外室?”

    “如今你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他还能看得上吗?”

    “还是说,在他眼中你与章台的妓子无异,不过是寻欢作乐的玩物而已……”

    他醉得不轻,这样泄愤的话糊里糊涂不知道说了有多少,只记得离开时,雪下得极大,寒风凛冽。

    愈行愈远之时,他恍惚听见她在身后唤他……

    后来再见她时,她仍是穿着那件浅碧色的衣衫,身量纤薄,眉目清清。只是身子却早已没了温度。

    找到她的侍卫来报,王妃昨夜无意跌进了捕兽的机穽,雪盛天寒,已然身逝。

    他忽地就怔住了,如鲠在喉。

    意外来得这样猝不及防,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困在屋中,每日喝得烂醉如泥。

    他明明就听见了她唤他的声音,如果那时他肯回头看一眼……

    他不肯为她守灵,对丧葬的礼仪声亦是充耳不闻,甚至下令徽月阁日夜燃灯,昼夜长明,就好像她还在的样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后来冰雪初融,冬寒渐退,府中的枯木也隐约抽出了嫩芽。

    那日他在徽月阁无意间寻到了一件绣了一半的寝衣,上面悉心绣成的合欢花栩栩如生。

    合欢锦带鸳鸯鸟,同心绮袖连理枝。

    他忽地惊觉,她是真的永远留在了那夜的风雪中,不会再回来了。

    也是那时他才发现,从前那些他自以为是的芥蒂,与她的性命相较,不过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相思早已入骨,只怪他明白得太晚了些。

    后来的事情建安城人尽皆知,王妃身逝,熙王殿下悲痛欲绝,遣散王府众人,遍访四海能人异士,寻求起死回生之法。

    不仅屡遭圣上斥责,最后还被褫夺了亲王的爵位。

    8

    知漪是在三日后离开的。

    她本是亡魂,借了阿姜的扶光伞重返人间,如今缺失的魂魄已经寻得,已经没有理由再逗留下去了。

    只是……

    “一定要走吗?”

    穆宣卿攥着她的手腕,久久不愿松开。

    熙王殿下向来是意气风发的,何时像如今这般潦倒憔悴,面带倦容。

    知漪看着他眷恋不舍的样子,一时无言。

    入王府之前,她曾听说过他的事,他是圣上最钟爱的幼子,自小寄养在中宫,教养极好。

    弱冠之年,风姿仪容更甚,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从前她以为如他这般众星捧月的人,定然是孤傲高洁,不近人情的,后来与他相处时才发现,原来他也有俗世的情绪。

    他会为朝堂纷争愤懑不平,暴跳如雷。

    有时受到圣上斥责,他亦会心生委屈,伏在她的膝头,沉默不语。

    他的喜怒哀乐都清晰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他是那样的依恋他的“知曦”,甚至于她每每见他,都会觉得惋惜。

    想来他知道真相时,一定很是失望吧。

    那时她猜到自己会因此失宠,甚至以为他会追究此事,降她为妾,但是后来除了禁足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若说有什么过分之处,便是明山上他说的那番醉话。

    后来他与她谈及此事,亦是满心满眼的悔意,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低哑。

    “那时我受人误导,以为你做了出格的事,才说出那般折辱之话。”

    “后来细细思索,那女子在宴会结束时恰好出现,又说了一番含糊其辞的话,实在可疑。”

    “只是我那时醉酒,不能分辨是非,一时昏了头。”

    她初听此话,是有些讶异的。

    那日她从山上下来,不小心丢了皇后赏赐的耳环,才在宴会结束后前去寻找,却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如眼下这般。

    他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腕,眉眼间尽是眷恋不舍,他一言不发,就那样无声地祈求她留下来。

    直到阿姜来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垂首,看着桌上碎了的青鸾灯,声音苦涩。

    “那道士说,这灯是宝器,可唤生魂。我原本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只是等得太久,如今却生出了执念。”

    “人鬼陌路,我不该为难你的。”

    “从前许多事情阴差阳错,婚书和玉碟上都是知曦的名字,我甚至都不曾真正唤过你一声,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知漪。”

    吾妻。

    9

    “阿姜今日无需渡魂吗?怎还有闲心与我在此处喝茶闲叙?”

    知漪纤指轻抬,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抬起眸,看向对面素色衣衫的女子。

    “今日休沐。”

    阿姜端详着棋盘,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冷冷清清的,和她初见她时别无二般。

    “待明日你饮下孟婆汤,我便引你入轮回转生吧。”

    “对了,那日临行前,他给了你一样东西,是什么?”

    “一方帕子。”

    知漪拿出了别在腰间的锦帕,阿姜接过,翻看了两下,上面是红色丝线绣成的寒梅,和一个小巧的“持”字,帕子略旧,却看得出保存的仔细。

    “这是何意?”

    她指了指那字。

    “这帕子,原是我在顾家时绣的。那年春节与少爷小姐们一道猜灯谜,我输了,他们向我讨礼物,我便绣了梅兰竹菊的锦帕。”

    “知曦小姐的是兰花,小少爷的是翠竹。”

    “这方红梅,原本是江少爷的,只是后来他家中有事,回了姑苏,未能给他。入了王府后不过多久,便弄丢了。”

    “他为何无缘无故将这帕子拿给你?”

    “不知。”

    “这红梅绣得倒是栩栩如生。”

    “阿姜谬赞了。”

    知漪嫣然浅笑,纤长秀丽的罥烟眉轻轻弯起,似远山青黛。

    她垂着眸,细数着那些陈年旧事。

    “从前顾府有个嬷嬷做过江宁的绣娘,我的绣工便是跟她学的。入王府后,闲来无事,也时常绣些纹样。”

    “后来,还绣过一次合欢花,原是……为他做寝衣用的,只是因着一些事搁下了,未能完成。”

    “那料子极好,丝线也用的珍贵,悉心绣了足有月余。

    “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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