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作者: 枫叶520 | 来源:发表于2022-11-14 21:2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写作活动。

    那一年,因为我糟糕的人际关系,我不得不离开了我挚爱的学校,来到了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望着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新兴城市,我对这一方热土充满了憧憬。

    当时在外打工的人还不算太多,我落脚在一个同村人的临时栖身地。有了住处,当然找工作就成了我生活的第一要务。那时的建筑工地遍地都是,可是我自知自己单薄的身板做不了劳动强度较高的建筑工作,只能去工业区的工厂门口碰碰运气。

    一天,我来到松岗一条叫山门街还是叫山门路的地方,看到这个和老家同名的地名,我感到分外的亲切。刚好松岗镇文化站就在这条路上,门口启示栏上贴有大红的征稿启事。同行的阿廷知道我喜欢写写画画,鼓励我写篇文章投稿试试。

    我呢,觉得找工作并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写篇文章来调剂下生活也是蛮不错的选择。写文章用的方块稿子都有现成的,我背包中就背着。于是,我根据这几天的见闻和感想,略加润色,写了一篇散文《溪头散步》(溪头是村名,我的临时住处所在地。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松岗风采》上)。

    第二天下午,阿廷陪我一起去文化站投稿。阿廷算是我的同族兄弟,当过兵,无论是社会经验还是人情世故都比我懂得多。我当时刚出来,一口湖南塑料普通话土得一张口就能闻到红薯味,有他在,觉得和陌生人打交道会方便许多。

    接待我们的是镇报一位姓高的女编辑。我说是来投稿的,并把稿子递给她。应该是我的标题比较符合他们的办刊风格,她稍微浏览了下,说写得很好,热情地把我们请进会客室,用纸杯泡好茶后,向我们介绍了《松岗风采》的办刊方针和面对的作者和读者人群,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希望我能够多多支持它。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客套话,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在外面流浪的时候能得到别人的肯定,无疑是给正在为工作的事发愁的我打了一针兴奋剂。在她讲完后,我也拿出证件向她表明了身份。当我把我的特约记者证递给她时,她吃惊的表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我在高中读书时,因为喜欢写些小文章,成了县文联的第一批会员,也在县市的报刊和内刊上发表了一些碎碎念。当时,海南刚开始改革开放,需要大量的各类人才,有一位和我熟悉的编辑老师去了海口正在筹建的《大开放》杂志社,听说我准备出来打工,帮我办了一个有效期为一年的特约记者证。

    “麻烦你等会儿,我去找下站长。”高编辑对我说。

    反正也没什么事,在会客室吹吹空调喝喝茶也不错。很快,站长来了。他伸出手准备和我握手时,阿廷本来坐在我旁边,见站长来了立即站了起来,抢先和站长握了手。站长拿着我的证件问我:“杨生,你是特约记者?”

    我刚想回答,阿廷又抢了先,一本正经地说:“是的,我们都是海南《大开放》杂志社的特约记者。”

    我真佩服他眼睛的厉害,一下就看清了我证件上的单位名称。但都是同乡,我也不好说什么,默认了。

    站长当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只看到我的证件,对他的话虽然没有当面责疑,但也并不怎么搭理他。站长坐下来和我聊起了巜大开放》杂志和我的写作简历,问我发表过什么作品。大家都是圈中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主动说了我和杂志社的渊源,告诉他我并不在编,只能算是外围人员,现在正在找工作。

    站长听后,邀请我参加礼拜一的作者见面会,并吩咐高编辑帮我留意一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

    高编辑说,她联系的一家工厂现在正在招工,今天太晚了,周一作者座谈会后可以帮我问问。

    听了高编辑的话,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有希望就有失望,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更大。当天晚上我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的身份证和特约记者不翼而飞。我问同屋的人,都说没有见到,问到阿廷时,他没好气说在这种牛栏关猫的地方,丢点东西不是很正常的吗?搞个锤子,吵得大家都不用睡觉了。

    假如不是他不自然的表情出卖了他,我完全能相信他的真诚。因为我们住的地方是四面用石棉瓦隔成的工棚,连个门都没有,晚上进来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现在,我可以在心里怀疑他,但没有证据,还真拿他没办法。

    礼拜一,阿廷想和我去参加松岗镇文化站的作者座谈会,我拒绝了。独自来到文化站,主动向高编辑说明了我的情况。特约记者证丢了不是什么大事,一是可以补办,二是证件能丢,我的写作功底是丢不了的。但身份证丢了就是大事,比较正规的企业根本不会招来路不明的人,那些苍蝇小厂又很少招男工。

    高编辑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试着给几个熟人打电话说明情况,但因没身份证,对方都表示爱莫能助,最后只能对我摊摊手说不好意思。人家虽然没有办成事,但还是尽力了。我对高编辑表示了感谢。回来的路上,我在心里把偷我证件的人骂了几百遍,但也无济于事,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工棚。

    工棚里的人正围在一起看人打扑克,我对这种无聊的聚集不感兴趣,加上心情不好,独自躺在木板上数起屋顶上的石棉瓦的破洞来,数着数着就睡觉了。

    我是被人的争吵架声惊醒的,有一个打扑克的人说丢了钱,怀疑是工棚里的人偷了,正在对工棚里的人搜身呢!

    我连那地方都没去过,心想,他们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怀疑到我身上来,仍然躺在木板上想自己的心事。

    不走夜路鬼有时也会找上门的。很快,所有的人都掏空口袋自证了清白。丢钱包的王氓好像突然想起了我还没有搜身,带着三分怒气来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地问我:“快说,是不是你拿了我的钱包?”

    “莫名其妙。”对于这种人我一向是敬而远之,很少搭理他。

    但没想到阿廷向我发难了,说:“工棚里丢了东西,大家都在自证清白,这么大的争吵声,你还能睡觉,我看你是装睡的吧。我问你,钱包是不是你偷的?”

    我假如没有丢证件的事,我会好好对他们解释一番。想到自己躺的位置离打扑克的地方少说也有三四米远,我的手就是再长也伸不到那里。没好气地问他:“你什么意思,我是长臂猿吗?这么远的距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我们的身都搜过了,钱包还是没找到。现在只有你没搜过,你说还能有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怀疑我偷的钱包,要搜我的身。我知道随随便便搜身是侵犯人权的,但在这种弱肉强食的工棚中,有时候理是没法说得通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偷东西,你想搜就搜吧。可是当我伸手去掏口袋时,我的手指在裤袋中碰到了一个硬物。不好,好像是钱包。我的手仿佛是摸在了万能胶上,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掏出来啊,”阿廷发现了我脸上的异样,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我的手。没法,我只能把口袋中的硬物拿了出来,还真是一个男式钱包。

    这时的我真是百口难辩,涨红着脸如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地说我没有偷,真的,我没有偷。众人见钱包找到了,洗脱了自己的嫌疑,都围了过来,把我围在中间当猴耍。

    “好。你说钱包不是你偷的,那你告诉我,我的钱包是怎么跑到你的口袋里去的。难道是它自己长着脚,你身上打了香水,它闻香爬进你口袋里的吗?”失主王氓见找到了赃物,装模作样就想扑过来揍我。

    “我在这里睡觉,没去过你们打扑克的地方,这一点大家都可以证明。至于你的钱包是怎么出现在我口袋的,我敢摸着良心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时我已经坐了起来,知道在这种关头千万不能丢气势,不然就真的是百口难辩了。不过,让我失望的是围在周围的少说也有十几个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为我说句公道话。也不能怪他们,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此时此景,就算是我,我也不敢为别人做担保。更何况那个所谓的失主王氓据说是打流的(敲诈勒索的代名词),躲都躲不开,谁愿意惹祸上身呢?

    “在你口袋中搜出了赃物,你还不老实,我看你就是惯犯。再不承认我就把你交到治安队去,让你去樟木头摘茶叶。”王氓瞪着一双牛眼睛威胁我说。

    “对,对这种人就不能客气,不然以后谁还敢和他住在一起?”这时的阿廷不但不顾同乡之义,反而火上浇油,仿佛成了正义的化身。

    没有偷就没有,哪怕是送治安队我也不能承认。我听老乡们说过,对付这些打流的,千万不能承认自己有错,不然以后他会把你拿捏得死死的,不说别的,最少大半年你就只有给他当牛作马的份。再加上我在文化站说过我的情况,高编辑也给我留了电话号码,说有事可以打她的电话。心想,实在不行,等到了治安队抢先和他们说明情况,争取和高编辑打个电话。她虽然不能证明我的清白,但作为公职人员,治安队多少会给她一点面子。于是,我决定赌一把,不亢不卑地回答道:“好,去治安队就去治安队,谁怕谁?”

    “你……”王氓没想到我这个文弱的人会如此硬气,鼓着一双牛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我知道这些打流的比我还要怕进治安队,他想瞪就瞪,并站起来和他对视着。

    “好。你偷钱还有理了,我今天不给你放点血,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我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呢?”说着,他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拉开架势准备扑过来。

    “你敢?”他一再强调他打流的身份,说明他内心是胆怯的。众目睽睽之下,我不相信他真敢把我怎么样。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你敲诈点钱没事,但真要动刀子,围观的人也会不好意思再作壁上观的。更何况工棚什么都不多,就是方木竹竿多,我顺手拿起一根大约一米多长的竹竿,毫不畏惧也不能畏惧地站在他面前,只要他敢动手,我手中的竹竿绝对不会让他活得太轻松。

    正在一触即发的生死关头,阿廷装起了好人,站在我们中间说:“都不要激动,有事说事,千万不要动刀子。”

    看到我们要打起来,阿廷比我还要着急。事情的前因后果虽驮大伙不明白,他可是比谁都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真要出了事,他以后也会没脸回家的。

    “阿廷,你别管。我今天要揍死他这个小偷王八蛋。”王氓色厉内荏地说。

    “王氓,给我个面子,既然钱包找到了,就放他一马吧。”阿廷当起了和事佬。

    “不行。”假如就这样算了,那戏不是白唱了,王氓当然不同意。

    “那这样吧,我晚上请你喝酒。”

    “好,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给你个面子!”说着和阿廷一起,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他们离开后,我整个人似被抽去骨头,差点瘫痪在地。

    我以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事实上还是我想得太天真,那个叫王氓的似一块牛皮糖一样黏上我,时不时在我身边出现,用阴恻恻的眼神看着我。我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经常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在这里我又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精神几乎就要崩溃了,一有风吹草动,我就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

    我想换个环境,身上没钱也没有身份证,想走也走不了。待在这个做一天停三天的建筑工地,至少每天能混到几碗用酱油炒的糙米饭。为了生存,只要开工,我都会跟大家一起,在阳光下挥洒着自己不值钱的青春和汗水。由于力气小,冷嘲热讽自然是受得不少,我也顾不得面子,能搞钱才是硬道理。

    工地好不容易发零用钱,我因没上几天班,记不清是拿到了二十块还是三十块钱,也算是我在特区的第一份工资吧。不过,钱在口袋里还没捂热,王氓找到了我,吹胡子瞪眼睛说要我借给他。借给他绝对是肉包子打狗,我当然不同意。

    王氓又故技重演,拿水果刀威胁我。这次他做了准备,早就把工棚中的短方木和短竹竿都搬走了,我想反抗也找不到工具。

    有一句话说得很悲壮,钱没有了留着命有什么用。就算再没办法我也只能以命相搏,在他作势用刀刺向我的时候,我迅速俯下身,从他手边跑出了工棚,但刀子还是划伤了我的手臂。

    我顾不得伤痛,一心只想逃到工地上拿洋镐灰铲和他拼命。他没想到我平时文质彬彬的,为了钱敢拿起武器和他拼命,看着怒火中烧随时准备拼命的我,他也只能干瞪眼,又一次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这时阿廷又装起了好人,他对我说我得罪了这些混混,这里是不能再待了,最好换个地方。

    我不想理他,身上没钱又没身份证,我还能去哪里呢?

    “要不,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办身份证,再找机会出来?”阿廷建议道。我也想过,工地毕竟不是我的久居之地,超强的劳动迟早会压垮我单薄的身子骨的。我想回去,但身上没钱啊!

    “你发了三十块,我再借给你二十块,应该够回家的路费,你考虑下。”阿廷接着说。

    说真的,我是不想跟他借钱的。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敢肯定我的证件是他拿走的。我不想便宜了他,只要我在这里,他拿着我的证件又不敢拿出来用,拿着也是白拿。所以我没有理他,用倔强的眼神表达了我对他的愤怒,同时也维持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你别这样看我好吗?我真的是为你好。”阿廷还是不死心,“算我送给你,不用你还。行吗?”

    “滚。”我没有多说话,但语气冷得可以让六月的水结冰。

    庆父不死,鲁难不了。同理,我不离开,某些人拿着我的证件也没用。虽然我算是有事就做,没事时和他们一起闲聊,但我能明显地感到有一股针对我的暗流,随时会把我淹没。

    我的预感不是没道理,终于在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在挖基础时出了意外。

    那天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干活,为了攒够回家的路费,我咬咬牙独自去挖立柱基础。在挖到大约两米深时,突然塌方了,整个人差点埋进了坑内。我急忙大声喊叫,明明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人,但他们好像没听到一样,不但不来救我,反而不约而同地离开了。

    我喊破了喉咙,也得不到任何回音,好在老板巡查工地时,听到了我的呼救声,才安排人来挖土,把我救出来。

    这时,我已经半个身了埋在坑中两三个小时了。当我拖着麻木了的双腿坐在积满泥水的地面上时,泪水几乎蒙住了我的双眼。无助和耻辱在我的脑袋中会演得轰轰烈烈,我的委屈只有自己明白,连想找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平时还算熟悉的人,此时在我面前如一个个张开獠牙的魔鬼,给了我无限的恐惧,好像随时都可能把我吞噬掉一样。

    出了工伤,老板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安排一个施工员过来问我还能不能站起来。

    我试着动了下双腿,还好,只是皮肉伤,不过站是站不起来了。最后在施工员不耐烦的搀扶下,我回到了工棚中。施工员对我说:“捞仔,你现在这个样子在工地是不可能再做下去了,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向老板去反映反映。”

    “给我一百块钱路费,我走。”今天虽然是有惊无险,谁知道以后还会出什么幺蛾子。而且我敢肯定,这并不是意外。为了保下这条小命,我妥协了,只要有路费,就先回家去避避风头。

    “一百块?捞仔,这点小伤就要一百元。你是想抢啊!”施口员张着那张被烟熏黄了牙齿的大嘴,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中传出来似的,“最多给你二十块,爱要不要。”

    二十块,刚好够到广州的车费。不说吃饭,连买张回家的绿皮火车票都不够,更何况下了火车还要十多块的大巴钱,我当然不同意。

    “你不同意是吗?好,我不管了,你爰咋的咋的?”施工员抬腿想走,一张贼溜溜的眼睛望着我,看我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妥协。

    “不行。”我没有留给他商量的余地,不是我倔强和贪得无厌,实在是这二十块钱我到不了家。留在工地,最少一日三餐没问题,死不了。真离开,可能是死路一条。

    “好,那你就死在工棚里吧。”施工员甩着脸子,嘴吐芬芳地往外走。

    “年轻人,别那么固执嘛。”施工员被老板从外面堵了回来,“我给你五十,怎么样,不能再多了。”

    正在计算车费钱时,老板继续说道:“我看你是文化人,才给你优待。不然别怪我叫治安队的人来抓你,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好吧。”上次的零花钱还剩十多块,六十多块钱坐车回老家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在路上还能喝瓶水吃点饼干。

    “对,这就对了嘛,”老板甩给我五张大团结,说,“换件衣件,明早我叫人扶你去坐车。”

    就这样,第二天一早,我吃了两碗酱油炒饭,拄着一条棍子,在老板的注视下坐上了去广州的中巴。后来坐火车坐大巴,终于在两天一夜后回到了家乡。

    春节时,有人告诉我,阿廷和王氓被派出所抓了,据说是用假证诈骗,花了五百元才保释出来。我笑笑,并没有复仇后的快感,因为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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