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准备怀孕的国民,都可以自由选择孩子的性别。”这一法令在这个城市通过已经十二年了。多数女性都选择了女儿。
余阳也有一个女儿,是父母催着生的。那时余阳还很年轻,玩心很大,对孩子这种小玩具没什么兴趣。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他主动和老婆兰说,“就要女儿吧,你不是喜欢吗?”
兰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了女儿亚亚。
这十个月里,余阳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每天例行上班、下班和同事去酒吧小酌,回家后组队玩几圈游戏,周末健身、打游戏。
这十个月,兰有了女儿亚亚。除此之外,生活也没什么变化,每天照常上班、做饭、打理家务。
买菜做饭是她一个人、家务是她一个人、孕检是她一个人。妊娠反应最厉害时,洗手间里也只有她吐得哇哇哇的回声……
不论是怀孕期间,还是生下亚亚以后,在兰偶尔支撑不住,想请余阳分担一些家事、或短时间看顾一下亚亚时,他总是忙,总说:“女儿嘛,当然要妈带。”
几个回合下来,兰放弃了,不论是家里,还是女儿,她都不再奢望得到余阳的支持。她起早贪黑,照顾女儿,拼命工作,只为能给女儿一个好一些的未来。
(二)
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位置,三十六岁的余阳忽然开始喜欢小孩子。每每看到有爸爸和孩子追逐玩耍,他都羡慕得挪不动脚。
亚亚十岁了,和他除了那声“爸”,再也没有其它话可说。一定是性别的原因,他猜。
“再要一个儿子吧。”余阳和兰商量。兰象见到怪物一样看着他,“对不起,余阳,我生不起。”
“什么生不起?你看亚亚,花什么心思了?不也已经十岁了吗?”
“没花什么心思?”兰瞠目,侧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对,你确实没花什么心思。我不会再生第二个孩子。你想要,自己生吧。”说完起身进了亚亚的房间。
余阳知道兰的脾气,再商量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自己生?完全可以啊!”他拍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
人造子宫十几年前就有了,到现在技术已经很成熟,只需一个小手术,男人也一样可以生孩子。
“看看那些活泼的男孩们,有一半可都是爸爸生的。”余阳努力回想兰怀亚亚的时光,感觉就是一转眼的事情。“能有什么难的?自己生吧,顺便体验一个孕育生命的幸福。”他决定了。
手术很顺利,怀孕后,为了更轻松一些,余阳特地申请了一年的孕假。
回家之初,他过着有生以来最为惬意的神仙日子 ——早上睡到自然醒,悠悠闲闲做个简餐,点开投影幕墙,边看晨间新闻边慢慢享用。然后把兰给他准备好的汤锅煲在炉火上,再做些轻微的运动,看书、喝清茶。中午一点米饭,一个小菜,一盅汤;午睡后想动一动,就到花园里溜两圈,不想动就在家看书,等老婆和女儿回家。
晚上,兰下班,带了蔬菜回来,匆匆地吩咐女儿快做作业后,就进厨房做晚饭了。
肆意度过一个星期后,兰没说什么,亚亚却忍不住了,“爸!你每天在家里闲着,连晚饭也不做?妈妈每天一早就出门上班,忙一整天回来,还要给你做晚饭,多辛苦啊?”
余阳嘴里含着一块鸡肉,愣住了。
第二天下午,他第一次走进菜市场。
市场菜品繁杂,让他眼花缭乱。为什么不在网上买?网上明明有很多处理好又搭配营养的净菜啊。是了,他以前跟兰抱怨过——商家都只顾着赚钱,所谓净菜,不过是从烂菜梆子、焉菜叶子里摘出来的。那怎么能吃,一点烟火气也没有!家里不能买现成净菜,他不喜欢 。
站在喧闹的菜市里,余阳看着拥挤的人群,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真后悔曾经的抱怨。
在菜市转了三圈,余阳也没能决定可以买些什么。
他拔通了兰了电话,兰正忙,让他有事快说。还没说完,兰就打断了他,“我推个APP给你,有每天用餐建议,还有菜谱,你看想做什么菜,就按菜谱买吧。”
晚饭做得跌跌撞撞,兰和女儿回来时,厨房里像刚遭遇了泥石流,一片狼藉。
“爸,你在搞什么?”女儿翻翻眼睛,“你是做饭还是拆家啊!”兰轻轻皱了皱眉,推着女儿出了厨房,让她去做作业。又回头来帮余阳收拾。
磕磕绊绊的又一个多星期,余阳虽然仍旧手忙脚乱,好赖可以做出一顿简单的晚餐了,厨房也能收拾得七七八八。
只是每晚都累得直不起腰来,早早地就上床睡了。孕前计划好每晚玩电游的时间都交给了周公。他不明白,兰怀孕的时候怎么就没见她这么累啊。
(三)
余阳的人造子宫虽然已经是第三代,胎儿可以顺利从父亲体内吸取营养了,但仍不是很完美,必须配合定期的雌性激素、孕胴注射。所有妈妈们的孕期反应也一项少不了。第二个月后期,余阳就有了妊娠反应。
他身体比较敏感,吃什么吐什么。平常最爱的茶水、咖啡都不能喝了,白水喝到嘴里也总有一股怪味。老婆上班,女儿上学,他一个人在家一趟一趟地跑厕所,吐得惊天动地。
瘫软在地板上,他摸出手机给兰发信息:
“我好难受,吐得没有力气了。吃不了东西,回来帮我带点话梅吧。今天的晚饭我没力气做了。”
手机一直没有回复。他靠着沙发拼命抑制住想吐的冲动,一分一秒地挨。
叮~,手机屏亮了,“好”,兰终于回了信息。
夜里,兰脸色疲倦的回家,带了三份外卖。给他的是一份小米粥,配了两个清淡小菜。
话梅忘记了。他摔了外卖盒,大声指责兰不关心他。
兰轻轻看他一眼:“我也怀过孩子。"
想起兰怀孕的时候,连孕假也没休。工作、家务一样也没耽误。他忽地安静下来。
(四)
自从显怀后,余阳就不大出门了。以前健身的肌肉都变成了脂肪,脸也圆了一大圈,他怕出门碰见熟人。怕别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上网、看电影、打游戏都变得没有了吸引力,每天闷在家里,他感觉自己都要发霉了。兰和亚亚早出晚归,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今天怎么又回来这么晚?晚饭也没回来吃,我辛辛苦苦做的。”
“亚亚的好朋友生日,我带她去Party了。”
“怎么也不叫我一起?”
“你确定你可以?”
“我好无聊啊!你们天天都不在家,我一个人……”余阳委屈地哭出声来。
“没事出去走走,你同事老张不是也在休孕假吗?多联系,嗯?!”
兰和亚亚都早出晚归,余阳很孤独,妊娠反应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同事们也忙,以前的客户也不可能联系。决定要回家生孩子时,很多同事都不能理解,除了老张。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拿起手机,“老余……”老张的声音有气无力。“老余,我好难受啊。吃不了东西,吃一点吐一碗。老余,我不想生了!”
余阳也不想生了,但手术前签了承诺书,绝不能人为中止妊娠,否则除了个人征信会受到严重影响外,还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老张,坚持一下,吐两个月就好了。”
“我老婆一天到晚的忙,也不管我。她把阿姨都辞了,说有我在家里,也不需要请阿姨了,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老张的抽泣声从电话里传过来,“老余,我后悔了!”
挂了电话,余阳垂着手站在窗前,星星点点路灯寂寥地照在冷清的街道上。他也后悔了。
快8点了,今晚兰和亚亚又不回来吃晚饭了吧。
(五)
余阳挺着大肚子,推着吸尘器在屋里来回。角落和柜子下面特别不好清理,他的腰弯不下去,只好扶着墙壁和柜子慢慢跪下,再把吸尘头推到柜子下面。
他又想起了兰,兰怀着亚亚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余阳努力的想——他经常“加班”,常和同事去酒吧喝两杯。回家时,兰常常已经做好饭菜在等他了。边等他,边在几个房间里来来去去的收拾。
吃完饭,洗碗也是兰。是的,那时,也是她负责家务。她挺着那么大的肚子,也跪在地上打扫柜子下面吗?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是啊,在书房里,工作了一天辛苦了,晚上总要玩玩电游放松一下。
昨晚起夜,经过亚亚的房间时,听到了母女俩的对话:
“妈妈,你为什么不离婚啊?”
“算了,妈妈懒。”
“你是担心他抢我的抚养权吧。”
“不是,以妈妈现在的能力,他抢不走。”
“那你为什么……”亚亚停了半晌,“你还是不放心他吧。”
“经过这次,他会明白吧。”兰轻轻的叹了一声。
余阳轻轻走回房间,在床边坐到了半夜。
(六)
“今天周末啊,要加班吗?”
“最近项目上有点忙。”
“不能交给其他人吗?公司缺了你就不转了?" 余阳失望,“好不容易有个周末!”
“我这个年龄,不努力一点,很快就被淘汰了。一家子要养呢,过几个月,还要添一口。”兰有点没好气。
“亚亚呢,可以在家里陪我吗?” 余阳忐忑。
“我明天上午有舞蹈课,下午和小美约好了去看电影。”没等兰开口,亚亚抢着回答。
“那,兰,周二下午约了产检,你能陪我去吗?”
“现在项目正在关键期,我争取吧!”
(七)
肚子越来越大,虽然不再吐了,但行动很不方便。站的时间稍长一点,腰就难受;小腿和脚都已经肿了。老犯困,上了床,翻来覆去却睡不着,怎么躺都不舒服。直到兰帮他在腰下和腿间垫了两个小抱枕,他才得以安睡一阵。仰躺累了后,是永远的左侧躺,不管心脏多受不了,也不能右侧躺。右侧躺会压到胎儿。
体力大不如前了,走几步就气喘;感觉胃变小了,每餐的食量大减,刚吃过没多会却又饿了;胃口变得很奇怪,经常很突然的,想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又不停的要上厕所。
虽然每天在家里养着,余阳却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体谅他辛苦,兰在生鲜店定了鱼和鸡,每周会定时送上门。嘱咐他每周三次鱼汤、一只鸡绝不可少,不然胎儿的营养不足。 余阳不敢再说不要净菜的话,每周乖乖的熬鱼和煲鸡。
孕期禁食的东西也太多了,生鲜店送来的净菜配料都极清淡,余阳只好就着腥味喝下鱼汤和鸡汤,几个月下来,一想到鱼和鸡,他就犯恶心。
忽然想吃烤肉,馋虫一起来就压不下去, 余阳收拾停当出门。还好大家对孕男已经习惯,一路上回头率并不是很高。
进了店,他点了一大堆五花肉、里脊、肥羊片……刚准备大快朵颐,一阵又一阵的香烟味飘了过来。怀孕前他是要抽烟的,怀孕后却不知怎的,一点烟味也闻不了。
他招来服务生,请他让邻座灭一下烟。“先生,很抱歉,我不能这样做。”服务生说“我们这里是自由店,是不禁烟的。”
“自由店”,在这个城市里并不多,它们不挂“禁止吸烟”的提示牌,进入的客人,可以自由随意的吸烟,不受限制,不被干涉。 余阳曾经很喜欢这样的店,在兰怀亚亚时,他不顾兰的反对硬拖她来过好几次。
看着香喷喷的烤肉,余阳只得站起身来,走到邻座:“我怀孕了!”他说。
一桌男人奇怪的看着他。
“我怀孕了!”余阳重复。
“又不是我的!”一个男子回答。满桌轰然大笑。
余阳尴尬的重复:“我怀孕了,不能闻烟味,可以麻烦灭一下烟吗?”
“关我们什么事?”又一个男子说道。靠近余阳的一个男子轻浮地伸过手来,摸着他的大肚子“唉哟 ,这眉清目秀的,啧啧……”
余阳涨红了脸,退后两步。“还不走,这里是自由店。”另一个男人好心提醒他。
吃着打包回来,已经凉透的烤肉,余阳簌簌地流下泪来。
兰怀着亚亚孤独在家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一想到这,他悔恨交加,饮泣变成了嚎啕。
(八)
下周就是预产期了。兰早早的帮余阳预约好了病床。等检查结果一出来 ,就可以进行剖腹手术了。
“你每天下班来看看我吧,兰!”他有些自怜又期盼地看着在衣柜前忙碌的妻子。
“不行啊,最近公司里事太多了。一有空我就来。”兰说,“你放心,我已经帮你找好了看护,他会照顾好你的三餐,也知道什么时候联系医生和护士。”
“你这是在报复我,”整个孕期的各种不适、孤独、疲累让余阳快要崩溃。想起兰怀孕时自己还过着自由的“单身生活”,他情绪有些失控,"你说你是不是在报复我,你怀亚亚、生亚亚时,我没照顾你,所以你报复我!你也不管我?”余阳声音越来越低,“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当年不该不管你的。"
“余阳!”兰边埋头帮他整理备产包和衣物,边轻声说“怀孕期间人会很脆弱,你不用想太多。”
“当年要亚亚,也是我的选择。你说你忙,你要工作,你不能帮我,我也能理解你。”
“我今年的工作很紧,亚亚大了,我要为她多考虑 。”兰把东西都装在包里,坐在床边,“生产该准备的事情我都帮你安排好了,你安心。”说着看看门外,“你也要学会照顾自己,照顾儿子,还有亚亚……”
“亚亚?”余阳哑声。
“是啊,亚亚。”兰站起身来,“你有没有想过,亚亚也叫你一声爸?”
“好了,你等等,我去把车开出来。”兰说着出了门。
想起这十年自己对亚亚不闻不问,余阳坐在靠椅上涨红了脸。
(九)
余阳的剖腹手术很顺利,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兰去接的他。回家刚停好车,十岁的亚亚就迎了上来拉开车门,“妈!我就猜你们该到家了。”说着拎起余阳身边的包,转头逗弄提篮里的小婴儿:“你好呀~呀~呀~呀~”
“是啊,你猜得很准!”兰笑着下了车,轻轻拎起提篮,“走吧,回家。”
“嗯!”亚亚蹦跳着拉着兰转了身。
余阳看着亚亚和兰的背影,莫名觉得温馨。“从今天起,我得学着当一个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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