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方的天际刚刚显出红晕,四周的草木还有些昏暗,放羊人的吆喝声远没有响起,空空荡荡的黄土高原呼啸着北风。这静穆的昏睡了的土地上却站着一个痩峭而冷峻的身影。
那不妥帖的昏黄色衬衣拍打着他的肌肤,长筒带补丁的裤子向后使劲地拽着,脚上的帆布鞋子隐隐约约能在尾端看到裸露的脚踝。紧皱的眉头使他看上去又严肃了几分,深邃的眼神远远地看向日出的方向,那目光像是要看透天际背后的一切一样严峻地不动声色地瞭望着。
天际渐渐发白,黄土渐渐发亮。隐隐听见放羊人的吆喝声,其间还夹杂着二十来岁青年人的歌谣:
“你在山的那一边/我在这圪梁梁上站/叫一声妹子你么听见/哥哥心里胡盘算/山峁茆上看的远/你在那张了家的畔/叫一声妹子你没听见/哥哥心里实在想念/哎 嗨……心中的妹子吆/唉 嗨……甚时能一搭”
歌声回荡到他的身边,“李青,这么早又来这地方了?啥时候等到嘛?你不如先跟俺孙子一块放放羊,干点正事儿嘛。”老汉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呼哧一下羊鞭,咕哝着“呿呿”的赶羊号子。过不一会儿,羊群呼呼啦啦地跑到周围草地间吃起了细草。老汉吐了一口痰,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从长绳腰带上解开一袋旱烟,用右手指肚小心地拿出一点旱烟。“田凯,给我拿下烟纸”。“你没手嘛?”青年人不耐烦地回应。“臭小子,你爷我白养你这么大了。”老汉一边骂着,一边左手扔了羊鞭,从上衣口袋里勉强拿出烟纸,缓缓地裹紧,点上,抽了起来。
老汉蹲了下来,发黄的中指旁起了烟雾。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抽抽抽……抽死你个老不死算了!”田凯在不远处没好气地嘟囔。“早晚你抽成个哑巴,就像傻愣愣站着的李青一样。”田凯斜着眼补充了一句。老汉反倒笑呵呵地回答:“就算抽成个哑巴,我也比那个娃子强,我还不是个聋子嘛,你爷的耳根子清亮得很。”
“李青,你怼他一口。”田凯朝着李青大声说着,又挥舞起羊鞭比划着。而李青像静止了一样,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笑了一下,紧接着眼神再次看向升起红日的远天,远天的四周围绕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黄土包,而在隆起的黄土与黄土之间是一条蜿蜒无尽的黄土小径。
他的眼神真正聚集的地方是那小径的尽头。
(二)
今早依旧没有等到,李青微微叹了口气,又怕被老汉和田凯看见,便放缓了叹息声,这无声无息的叹息慢慢融化进他内心的血液里,有意无意地形成巨大的颤抖和压抑。
李青走向了来时的路,身后是老汉的嬉笑声:“这娃儿,读书读呆了,读书有个啥子用嘛,能热炕头?能挣金疙瘩吗?”而田凯依旧唱起了那首陕北情歌。
走下山坡,“哗哗”的流水声起来了,赵大娘赶早挑担水去园子里浇菜,迎面碰见李青。李青怕生,低下了头,站在河那边等着赵大娘打水过河。赵大娘打完水,大摇大摆地挑着担子往这边走,眼神不在脚上,倒全在李青身上。
等她过了河,李青才不声不响地快步过了河。等李青走远了,赵大娘还在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奥~这就是那个没爹没娘还又聋又哑的小孩?他爹叫啥来着?他娘好像是姓周的······”
过了河,是一片平坦的黄土地,这里种了不少庄稼。再往前走,就是平庄村,村落里有两百多户人家,近年来,种庄稼的纯农人少了很多,村里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
李青走进村子,又快步走向最尽头的房子。房子保持着90年代窑洞的样子,门墙已经脱落了一层,木质的小窗也折断了几根,只能用几块破砖石堵着。
李青走进了屋子,一位老人驮着背,顶着花白的头发看向李青。“来人了没?”老人小声地问。李青看着老人的嘴型,摇一摇头。“不用着急,或许明天。”老人安慰着他。
李青疲惫地躺在了床上,刹那间,床头上的尘土纷纷扬扬地起来了。李青望着它们,细密的尘土迎着窗边的阳光,缓缓而有力的移动,直到游离到窗外去。
他的大脑很乱,每当闭上眼,总会看到无数的眼睛犀利地看着他,又有无数张面孔怀疑地望着他;一会儿灼烧的痛感刺痒着他瘦弱的身躯,一会儿冰冷的寒潮颤抖着他无力的灵魂;有一刻,他看到一匹贪婪的恶狼凶猛地追逐着他,有一时,他听到一声轰鸣的爆炸呼啸地驱赶着他。
这个时候,他醒了过来,一身冷汗像失去了魂灵一样孱弱无力。
老人,走过来,手里端了一个缺口的碗,碗里升起的热气慢慢消失在空气里。他下了床,接过,小口抿一下,然后坐在门廊处发愣。
老人安静地看着他,默默地擦着泪水,小小的房子里,只能听见水壶“哧哧啦啦”的烧水声。
(三)
“喜报啊!喜报啊!大喜啊!大喜!”突然一阵喧闹的声音伴着急切的脚步声一齐来了。
那声音连着沉重的呼吸声到了门口了。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来,眯着眼睛望着来人。
李青内心惊了一下,猛地站起身子。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平庄村的会计刘水根。
他喘着粗气,嘴里却掩饰不住高兴的样子。
老人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李青拿起那只缺口的碗,盛了温水递给刘水根。
“小伙子,不错。”他竖了个大拇指。
李青又拿了板凳给他坐,刘水根嘴边不住地说着“好好好”。
等刘水根坐定,老人和李青还站在旁边。
“坐坐坐。”刘水根迎着笑脸示意着。
老人又坐回了原来的位子,李青也坐了下来。
“李家奶奶,大喜事啊!你家孙子出息了!考上大学了!还是北京的大学哩!”
老人这才回过神色,脸上露出喜色:“考上好啊!考上好啊!”
再看李青,他原先耷拉下来的脸瞬息之间有了血色,脸上也精神了不少,甚至还刻意地直了直腰板。
刘水根从随身带来的提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邮件。
“今早去镇上的时候,半路遇到送邮件的王叔,我问他今天有没有村里的邮件,他说有您家孙子李青的邮件,是录取通知书。我便让王叔把邮件交给我,这不,镇上没去成,就夹着屁股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李青颤抖着双手庄重地接过邮件,鼻子贴近邮件的封面是一股新鲜的印刷味道。他的头,他的发,逐渐地,深埋在这一寸大小的物件上,随即是逐渐清晰地震颤的肩膀。
“这可是咱们平庄村第一个大学生啊!了不起啊,李奶奶。”刘水根不住地竖起大拇指夸奖着。
李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她可晓得,村里的会计是个人物,这样的大人物都到家里来了,孙子确实出息了。
“你看,你看,刚想着送信,把去镇子里采购的事忘得倒是一干二净了。李奶奶,您忙着,您忙着,等我今天办完事,赶早再过来。”
刘水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李青的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喜极而泣了,也确实应该好好高兴高兴,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给你送信的刘叔啊。哈哈哈~”
说完,刘水根大踏着步走了出去。
村里人问讯,听见李青高中,一窝蜂似地扑到原本日日夜夜冷冷清清的又小又破的小窑洞里。
“哎呀,哎呀,家里出了文曲星了,文曲星啊,李奶奶,你就只等着享福吧。”一个声音从窗户外尖声尖气地传来。
是赵大娘来了,一走进窑洞,赵大娘就径直挽起李奶奶的手,堆砌着笑脸说着。
李奶奶不知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陪着她笑。
“平日里,您孙子可是不多言不多语,今天看来,原来是心里头有墨水啊。”
“在聊什么呢?大老远就听见你赵婶在这嚷嚷。”门边站着刘水根的婆姨李娇。
“哎呀,李娇来了,快来坐,一起来看看这文曲星。”
李青抬起头来,看到了平日里无法见到的稀客,勉强推了个笑脸。
不到一刻钟,小小的窑洞里挤满了人。有上了年级六七十岁的老头,还有七嘴八舌拉着家常,说着恭维话的中年妇人。
(四)
李青觉得烦闷,走了出去。他猜想身后的人一定又在说着什么,可他不管这些。
这次他挺直了腰板、昂首阔步地走在了黄土地上。
他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可以遍览周围的景色。
那远处的几棵柳树,在微风中浮动,像是在和他招手;那层层叠叠的黄土坡像黄亮色的油画,点缀着原本颓败的环境;那一群又一群漫步的羊群,白绒绒的与远天合为一体。
李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来到早晨去过的黄土坡。
再次眺望那蜿蜒无尽的小径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更远的远方,黄土坡之外的世界是什么,他多么渴望着。
“读书好啊,读书好,读书可以热大炕,可以有金疙瘩啊。”放羊的老汉定定地看着他,担心他听不见,就伸出大拇指比划着。
田凯还在唱着陕北情歌。老汉恼了。“就这点儿出息,整天鼓捣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老汉摇着头走下了坡。
李青明白,老汉在夸耀他,也在认可他。
可是,他在不知不觉间陷落进更深的孤独里。这也是一瞬间的状态。
他得到了应有的荣誉,然而,他脚下的路还需要多少荣誉铺垫呢?他甚至连衡量自我价值的标准和尺度都找不到了。
“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而战斗吗?”他在内心深处质问着自己。
“这些短暂的鲜花和掌声真的是持久的吗?又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赞许吗?”他的内心继续追问。
“我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如此的追问,使他自己迷失了。
他轻轻摇了下头,示意自己不去想这些。
一阵风徐徐吹来,扬起了脚下细细的黄土,李青深深注视着这养育了他许多年尖酸刻薄又温情满满的土地,弯下腰去,捧起了一抔黄土,迎着圆圆的太阳,迎着温柔的暖风,黄土像是一泻而下的瀑布呈弧线状洋洋洒洒地走远。
此时的李青,又回到了喜悦的意识里,只是这份快乐又加了一份深沉的襁褓。他跪了下来,这方黄土地还留有太阳光的温暖,他向着家的方向深情地磕了三个头,又带着极为深邃的眼神久久地注视着家中来来往往的人影。
喜悦会过去,就如同清晨的痛苦一样。然而,下一刻的心情怎样,李青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有一点他十分清楚,他将要告别这里了,告别这个令他五味杂陈的地方,告别这个使他留下深情的地方。
“会回来吗?”
“或者还有回来的可能吗?”
“又或者还有回来的必要吗?”
他再次直指心灵地自问,身子转向那处出村的路口,眼神看向黄土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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