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爷得了脑梗,很严重。
我们去医院看他时,他正躺在病床上输液,瘦削的身子骨蜷缩在宽大的被子里,显得更加干瘪了。外爷爷笑着招呼我们坐下,褶子摞褶子的脸上也因着这笑起了些微波澜。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重重地盖在混浊的眼睛上。沟壑纵横的面庞上,捕捉不到病痛带给他的哀愁,也看不出子女孙儿拜望他的欣喜!这正是外爷爷的为人,沉稳持重,从容不迫。
四岁的时候,因着生计的缘故,父母把我寄养在外爷爷家。外爷爷和外奶奶很勤劳,也很宠爱我,那个山清水秀的酸枣洼子滋养了我的童年。 外爷爷有早起的习惯,那时年纪小,对时间没有概念,只记得每天天还灰蒙蒙的,外爷爷就坐起来吭哧吭哧地穿衣服,春夏秋冬,酷暑严寒,从不间断。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漱,不是下地干活,而是喝茶:把衣服披在身上,把炕桌子搬到炕上,把小炉子架上去,把一些细软的树枝子掰断折碎,塞进炉子里,再划根火柴嗤拉一声点火。当呛人的蓝烟变成跳跃的红色火苗时,外爷爷就把装了茶叶,红枣,注满了水的陈旧的茶罐子放在火炉上,慢慢地熬着,煮着……
瓦数很小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氤氲开来,窑洞里的老旧家具便明亮的地方明亮,灰暗的地方灰暗,玩着光和影的游戏。每当茶水在茶罐子里欢腾跳跃,盖子与罐子碰撞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时,我就醒了。 “烂脏(没出息的意思),天还黑着呢,再睡一眼,爷喝口茶!”爷爷看见我半睁着眼睛摸扯衣服,总要眯眯笑着说上这么一句。 “我也想喝茶嘛,爷爷!”我半睡半醒地答道。 其实,我并不想喝茶,我盘算的是外爷爷的奶粉泡麻汤(麻花儿),爷爷也知道,就彼此心照不宣了。只见他慢悠悠地下炕,趿拉上鞋,不紧不慢地走到黑柜子跟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锁,摸出一包维维豆奶,又抽出一根黄亮酥脆的麻汤。那硬塑料袋摩擦时,发出刺啦刺啦的碎响,真是美妙极了!
我围着炕桌看外爷爷冲奶粉。他把奶粉袋提起来,用食指掸一掸,让附着在袋口的奶粉尽量回流到袋底,以免浪费。然后小心地沿着袋口的锯齿撕开,倒在红色的塑料小碗里,再倒上滚烫的热水,就开始用筷子搅得哗哗响。这个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地抓起桌上的麻汤,小心翼翼地掰成一小段一小段,再一股脑儿放进碗里,然后定定地看着脆脆的麻汤段慢慢疏解,膨胀起来,占满整个碗,肥涨的麻汤段之间留出的夹缝里,零星的油花儿机敏地游走着,真有趣!外爷爷眯着眼看着,嘴角扯着一丝儿微笑,拾着吃我洒在桌上的麻汤屑儿,并不责骂我浪费吃食。 陪外爷爷喝茶是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他喝茶的时候咕噜咕噜,很酣畅;我依偎在他身边,吃着绵软香甜的泡麻汤,喝着暖暖的豆奶,也很酣畅。吃的开心的时候,不经意地抬起头,总能看到爷爷靠着被子,端着茶杯,眯着眼睛望着我的样子,那眼神里充满了爱怜和宠溺。 “烂脏,明儿早起还喝不喝茶啦?”爷爷抚摸着我的头嗔问道。 “喝呢,喝呢,我可爱陪爷爷喝茶啦!”我调皮地答道。
挑水的时候,我在后面跟着他;劈柴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坐在柴垛边儿上给我捉虱子;他去田里干活时,我在田垄上摘野花,追野兔子;他和外奶奶从街上回来的时候,总会变戏法儿似的从提包里给我翻出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我爱吃洋芋菜,他每天早上让外奶奶炒,有时,我太调皮惹他生气了,他就赌气地要我还他的菜,我装出呕吐的样子说,看,给你吐出来啦……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流淌着,缓慢而安定。直到有一天,小舅带回来一个跛脚的年轻女孩。
小舅领着她满面春风地从坡上下来时,我正在和尿泥,准备捏个泥娃娃耍。女孩头发长长的,乌黑发亮,歪歪地梳在左半边脑袋上,大概是当时大城市的潮流发式。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短袖,下身是一条浅蓝色超短裤,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左脚踝的脚链也跟着叮当作响。这身打扮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西北闭塞小山村,无疑是新奇的,吸人眼球的。
向来寂寥静默的窑里,迅速填满了人。大李家奶奶,小李家奶奶,四奶奶,五奶奶……人们争先恐后地来看小舅从城里带回来的洋媳妇。一时间,门庭若市,喧嚣非常。我从心底里怕那女孩,但我说不出为什么。她递给我一颗糖,我并不伸手去接,而是迅疾地钻到外奶奶身后猫着,躲在密实的人群后面,从缝隙里偷偷瞄着那张嚼着口香糖的并不漂亮的黝黑瘦削的脸。我还发现她的裤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把锃亮的水果刀。
后来的几天,小舅一直与那女孩腻歪在另一口窑洞里。外奶奶做好了饭,便要我去喊他们。我蹑手蹑脚地跑到门口,往门缝里偷瞄,看到小舅和她在一起,我便喊,“舅舅,吃饭饭”!要是只看到那女孩一个,不见小舅,我便大喊一声,“吃饭啦”,然后兔子一样三蹦两跳地溜走,好像怕她吃了我似的……
事实证明,我的惧怕不无道理。那个夏天的夜晚,天上的云堆的很厚,月亮像个心事重重的大姑娘,在云层间来回踱步。家里来了几个人,要和外爷爷商量事情。外奶奶把我支去另外一个窑里,我心里不大情愿,但又不敢违抗奶奶,只得垂头丧气地过去。
那个女孩面朝墙睡着,发着轻微的鼾声。我偷悄悄地爬上炕,蜷缩在炕角里抠脚丫子玩。不一会儿,小舅进来了,手里攥着几截翠绿的黄瓜。我正要高兴地叫他,被他“嘘”地一声制止了。小舅见我扫兴地扁着嘴,便赔笑着扔给我一截黄瓜,算是补偿了。
小舅要给那女孩一个惊喜。只见他偷悄悄地爬到炕上,把一截水嫩嫩的绿黄瓜往她嘴里送……看起来既浪漫又温馨。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女孩猛地坐起来,手里握着那把水果刀,刺入了小舅的胸膛,殷红的血液汩汩地往外冒,瞬间洇湿了小舅的白衬衫……我傻眼了,足足愣了半分钟,最后终于在那女孩凌厉的眼神中缓过神来,带哭带叫,带滚带爬地下炕,顾不得穿鞋,赶紧去找外爷爷和外奶奶。
一刻钟不到,家里又挤满了人,窑门堵得水泄不通。我从密密匝匝的人流的缝隙里觑到,小舅的双腿伸直了,平展展地伸进柜子底下,外奶奶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头,又用一只手堵着他还在流血的胸膛,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混成一股了,嘴里大放悲声地哭叫着,“小周,小周……”。外爷爷侧着身子坐着,我不大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葡萄糖,给小舅灌,他的手在颤抖。
“唉,娃没气了,你快不给灌了……”。人群里,冒出这么一句,我听出来是四爷爷的声音。
小舅父母健在,也未留下一儿半女,不宜大葬。掩埋那天,雨下得很大,瓢泼似的。外爷爷和外奶奶扯着草席包裹着的小舅哭得撕心裂肺,一会儿哭晕过去,一会儿又回转来,拉都拉不住。村里的几个人生拉硬扯地把他们抬到炕上时,他们还在号啕大哭,眼泪如注。懵懂如我,安慰他们的只有伤心的泪水。
外爷爷和外奶奶在炕上躺了三天,不进一粒米,不饮一口水,人像苹果削皮一般迅速地枯槁下去了。我心里很难过,也很焦急,不知道怎样办?没有想到的是,第四天,天还灰蒙蒙的,朦胧中,我竟然听到外爷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外爷爷起来喝茶了,还像以前一样给我冲奶粉,泡麻汤,爱怜地看着我吃…… 那女孩为什么要杀死舅舅,我至今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丝毫没有印象。只记得有一次,我陪外爷爷上街,看到班车上坐着一个很像她的女孩。我恐惧地低声告诉他,“爷爷,快看,那个杀了小舅的人在车上坐着……”。爷爷抬头看了一眼,继而低头和我说,走,跟爷爷回家去。我看到他的脸上淌着眼泪,嘴里却没有流出一句愤恨的咒骂。 后来,我回家念书了,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在父母的带领下去看他们一回。读初一的那年冬天,母亲说,外奶奶总是咳嗽气喘,整个人困得很,身上没一丝儿气力。过年炸油饼,还是外爷爷和的面,大表哥把面提子端到炕上,外奶奶擀好,才让爷爷下锅炸的……
勉强撑完过年,大舅姊妹赶忙带外奶奶去医院检查。结果很不好,肺癌晚期。母亲带我去医院看她时,她疲倦地斜倚在病床上,她刚咳嗽完,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淤青发黑,接着又是紧锣密鼓的咳嗽,止也止不住,身上穿的棉袄被汗水洇湿了,水淋淋的……舅舅母亲和姨娘哭成一团,我也放声大哭。外爷爷立在边上,披着夹袄,就那样站着,表情凝重。 没过几天,外奶奶就在剧烈的咳嗽中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舅舅母亲姨娘哭成一团,表哥表弟与我哭成一堆,外爷爷疙蹴在脚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闷着头,不说一句话。外奶奶出殡那天,他终于落了几滴泪,声泪俱下地说,“唉,你走了,叫我怎么活呀嘛……”。
我与母亲再去看他的时候,他坐在院里串旱烟叶子。母亲给他换洗床单被套时,发现那个老旧的茶炉子和茶罐子还蹲在炕角里。看来,外爷爷依然保持着喝茶的习惯。中午吃饭的时候,外爷爷却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你四娘(我四奶奶)跟我要辣面子,我没给。结果,我下地里干活去了,她把一罐子辣面子倒在我烧的柴上,烧火的时候呛得很……”。我与母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有埋头扒饭。
读高一那年,小姨娘又去世了。那天放学回家,母亲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悲痛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不曾关注别人如何悲痛,满脑子想的是年逾古稀的外爷爷如何承受这个打击。小姨娘家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家里还欠着外债。可小姨夫不好好赚钱,小姨娘心里着急,听人家说,抓蝎子能挣钱,晚上便提着矿灯,一个人下沟里抓蝎子去了。
天有不测风云。小姨娘走到半坡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黄豆大的雨点儿劈头打下。荒郊野岭,并无一处避雨。小姨娘被这雨激得慌不择路,失足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三天之后,人们枯井里捞出已经死亡的小姨娘。脸色乌黑发青,圆圆睁着的一双眼睛里有恐惧,有绝望,又有求生的无力挣扎…… 外爷爷看了小姨娘最后一眼,眼泪大滴大滴地往外流,嘴里呜咽着,“唉,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我一辈子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嘛……”
小姨娘去世以后,外爷爷还是早起煮茶喝茶,翻地种菜,逢人依旧拉家常,但并不眼泪汪汪地倾诉心里的痛苦。
外爷爷的一生饱经风霜,一生都在送别中度过,很悲苦。但他依旧平静地活着,并不刻意地渲染痛苦,就像他手里的那杯老茶,平和淡雅,那深沉的清苦只有用心品尝它的人才能体会到。
后来的人生里,每当遇到过不去的坎儿,眼前总会浮现出外爷爷亲和的面容,像闪耀在东方的启明星,在每一个暗夜里给我静定的希望与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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