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在老城区的店拆迁了。那是一家普通杂货铺,饮料零食、家居日杂,还提供电动车充电、手机充电宝租赁。总之,怎么来钱怎么搞,毕竟日子总得过下去,天然气、米油盐总是少不了。过了四十,感觉没有了年轻人的冲劲,便在住家的小区里找了个清水的门面,装修装修,打算继续干回老本行。
十月开始装修,快过年的时候就可以营业了。
这天刚下楼去店面装修的地方,监了工,回到二十八楼的家。突然发现家里格外安静。这开了门不是应该有什么迎过来么,至少也得礼貌性地叫两声。他这才发现,以前养在店里的蓝猫不在了。那是一只两岁的公猫,圆圆的脑袋,透着一股子呆萌劲;以前四处店铺串门串得勤了,没了蓝猫的矜持,倒把狸花猫的信念研究的非常透彻。
应该关了门啊,他独自回想。屋里常待猫的地方搜寻了个遍,也就几根猫毛的收获。找吧,他也不关门。在楼层它可能待的地方寻觅。
这层楼也就双梯六户。一家热心的老两口,关着门,传出放电视的声音。应该没有,一是这家伙歧视中老年,跟自己都是勉强为了那点猫粮;何况哪怕是误入,老伯也早给他打电话了。老人愁烦网上交水电气费,留了他手机号便于帮忙指导。还有三家上班族,就算这家伙想进去也没机会,人家早晨八点前就出门了。自己下楼是十点过。
最东头的一家还是毛坯,难不成这家伙忆苦思甜去了?
这是一处三室一厅的房子。只有水泥地面,天花板;水、电、气、门、窗皆无。真是找猫的好地方!他自言自语。转过厅堂,进过三间房,空空如也。他来到阳台,一阵风吹来,似乎在宣告他找猫的结果。
这时他发现,阳台跟内室间隔的墙上,有一个不大的窗洞。粗糙的窗台上,是一个不大的破旧小纸箱,上有隐约可见的“腻子”两个字。明明知道那不太可能有蓝猫在里面。如果有,那家伙早就有动静,至少也会“喵”几声。
但好奇心还是让他凑了过去。他打开那个小纸箱,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纸盒,许是浸过水的缘故,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他抠开盒盖,一把刀,不过十厘米的刀身闪现出来,明晃晃地闪着寒光。
他还是吃了一惊。若是这里装修过,尚且可以理解为是装修工人的遗漏。可是……
应该怎么办呢?他脑子不断翻腾。这要是被小孩子拿到,那还得了?他想到这里。伸手取出了那把短刀,纸盒纸箱都放回原处。那刀红色木质刀柄,刀身刻着一只蜻蜓,不是很生动,有些木讷的样子。刀刃很锋利,盒盖边沿顺带被划开一道不规则的口。
他一转头,蓝猫就站在自家门口,一动不动。
王升也没想过会有入职保安的经历。不是出于职业上的看法,只是他觉得跟他的年龄还有些遥远的距离。那年春天他三十四岁,结束了一线大城市的漂泊,不带着任何目的打算找个工作过渡一下。非要说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目的。但并不是那么顺利。直到他面试成功这家市里最大的shopping mall的保安。反正都是过渡!
他第一次正眼看魏灿是端午后的几天。那天他上晚班,已经十一点。商家都已经陆陆续续停止营业,负二楼的员工出入口慢慢清静下来。他拎了锁链,打算锁上这道常闭式防火门。这时匆匆跑过来一个女孩子,踹着粗气,面庞红彤彤。
我家里钥匙落在九楼我们店里了,要不就是更衣室。女孩道。
王升顿时感觉眼前飘过一片乌云。这三十多度的夏天,中央空调已经关闭,所有直升电梯以及手扶梯均关闭;关键每层楼的防火卷帘门都已关闭了。
跟王升搭班的老陈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了,见惯了各种场面。你找家里人开门啊。现在商场已经停止营业了,每层楼都锁门了。
没家里人,女孩说,自己跟闺蜜合租一间房,闺蜜回去过端午还没来。
王升擦了擦额头的汗,把落地扇往自己跟前挪了挪。这夏天,简直说来就来,风仿佛都过季了,不见踪影。
关键电动车钥匙也在一起。女孩沮丧地说。
你可以打车呀!老陈千方百计帮她想办法;或者说给自己找理由:实在是天太热了,虽然已是夜里。
女孩无计可施,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呢?打车?开锁?汗水粘住了耳旁的头发,眼眶里一片泪汪汪。我叫魏灿!女孩带着哭腔,从放着饭盒的布袋里掏出手机,发了语音。
要不就上九楼吧?!王升在犹豫。
魏灿快到家了吧?老陈嘟囔着。
不到十分钟,一道人影闪现在王升面前。一米六的个儿,高马尾,眼睛水灵,眼角尚存淡淡的眼影。鼻梁微挺,嘴唇依稀还有一抹红。一身休闲打扮,脚底一双白鞋。王升细看,还带点增高。
哟,老陈又在逗小姑娘玩儿呢。清脆的声音响起,如同一汩甘泉流动。
小姑娘见了来人,如同见到了救星,讪讪地靠过去,低声叫:灿姐。
老陈瞬间扬起了笑容:正打算锁门呢。立马就站起了身。
王升看着小姑娘局促的模样,又看了一眼这个叫魏灿的人。提了楼层防火卷帘门的钥匙串,又去值班室取了消防电梯的钥匙,擦把汗,对二人说,上楼吧。
楼里就是蒸笼!三人晕晕乎乎进了消防电梯。这里甚至能听到汗珠落地的声音。开了九楼的防火卷帘。二人上班的地方是一家售卖进口家居用品的店面,有沙发,台灯,寝具。小姑娘拉开存放销售小票的小柜子,立马就找到了自己的东西。
逃出这炽烈的世界。三人都凑到这救命的落地扇前。麻烦你了,魏灿开口道。一挥手,却触到了王升的右手。一缕清香传来,王升顿觉面颊微微发烫。
魏灿感觉这个叫王升的人不同于购物中心其他保安。别的要不目光迷离四处张望,并且至少瞄她身上不会低于十秒。要不抱着个手机不知在诱惑谁家的女孩子。这个人不看手机,只是看着执勤的前方,又或是看不远处的绿树、鲜花。
路过时,王升总会不经意看向魏灿,只是时间不过三五秒而已。他感觉看到魏灿的影子才知道什么是曲线,别的只能叫肉体。他认为魏灿应该是雕琢出来的,不像其他,别的人都是吃饭长大的——总有食物的气息。
工作总有闲暇的时候,尤其是王升遇到魏灿后。他总能预知魏灿店里到货的时间,提前从别的店里借来叉车和卡板;他甚至能精准知道魏灿每天到达员工入口的时间,偏差不超过二十秒。魏灿的出现,总是让他不经意的时不时就需要上楼,从而开了消防电梯,两人默默地上楼去。
转眼到了秋天,王升俨然已是九楼这家家居店铺的一员,虽然上班时间他还是在分配到的执勤的地方。店里的小伙伴们风华正茂,工作之余总得聚餐遛弯蹦迪爬山,这里面越来越习惯性地出现王升和魏灿的影子。每当精疲力尽的时候,魏灿知道王升的肩膀才是最让人踏实的地方。
过了中秋,魏灿要回老家给奶奶过生日。店里的事情托付给了骨干们,唯独猫不好安顿。以前店里有个喜欢养猫的小姑娘,但两个月前辞工去了上海。送宠物店寄养,她又总是不放心,怕它吃不好睡不好被别的猫欺负。
她想到了王升。王升毕竟是聪明的人,教了一遍便记得清清楚楚。魏灿的房子是一套六十来平的一室一厅,楼下便是横穿市区的澜河。小区建成一年多,一楼的商铺除了几家国际巨头比如某FC以及本市最大的连锁超市已经营业外,其他的店铺要不刚刚装修,要不还贴着旺铺招租等候主人。每天晚上下了班,王升便蹬上小黄车,到了魏灿的家,喂水喂食整理猫砂,阳台给花草浇水。事毕仔细检查一遍,生怕有遗漏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再把头晚的工作重复一遍,如同一名辛勤的园丁。
一周很快过去,魏灿回到市里,跟魏灿一起到来的还有她的父母。三人见了活泼的猫,盎然生机的花,对王升很是感激。唯独魏灿的猫,那只看起来有些普通的狸花,总是跟王升保持一定距离。它怕生,魏灿解释。
那周的礼拜天,魏灿(主要是她的父母)弄好了一桌菜,叫了王升。饭桌上,魏灿眨巴着大眼睛,打趣他道:这得准备彩礼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升回到宿舍翻出了前几天给父亲准备的一万——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父亲年纪大了,能种的东西越来越少,吃穿用都得花钱。又去ATM取了两万,拿商场过年过节发贺卡的大信封装好,直奔魏灿的房子。
魏家三人大吃一惊,这是干啥?
彩礼呗。
魏灿哈哈大笑,这不够哟。
分期。王升一口道。
说完,四人开始忙活晚餐,购物中心能带饭,大家便多弄了几个平时嘴馋的菜。那个信封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一旁的柜子上。
冬天的时候,魏灿打算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这套房接房后只装了清水,还是感觉太过简单、枯燥。王升主动揽过了这个活儿,在广东打工时他干过一年室内装修,买点简单工具,能省很大一笔钱。关于装修费用,王升告诉魏灿装好再说。
夜里, 王升查询了银行卡的余额,只有一万六,不对,应该有三万多啊?猛地才想起以前打工时,有个叫“大法师”的人借了一万九没还。那是一个本省人,有两个小孩,喜欢打麻将,基本都是月光。这人做事有些磨叽,工友们揶揄他偷懒磨洋工,便起了个“大法师”的名号,意思就是每天练的“洋工大法”。起初是借了两千,说是两个月还,结果一个半月就还清。后来借了五千,也陆续还清;再后来更多,慢慢地借得多还得少,垒了一年半就欠了一万九。想起那段时光,王升就感觉轻松,那时好找钱。
王升给大法师发了消息,当然还是没接——这已经持续一年了,再打语音,还是没人接。打一次、两次、三次……,一直都很畅通,只是没有回应。
他回想起今天看的地板,吊顶,还有家具,犯起了牢骚。他摸了下裤兜,那里是一张九千的定金单。
他躺在床上感觉很无助,翻开手机,又看了看大法师,不再报希望。
他借我的,现在怎么办,也借点吧,他点开了手机。
第二天下午,王升卡上收到一笔钱,三万块;还有一条短信,上面写明了分十二期归还,每期三千四百多块。他想还得多了点,但总比没钱好。
就在王升的装修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不觉便到了小年。shopping mall的安保部门开了个会,大意是经济萧条,商铺欠租越来越厉害,部门要精兵简政了。年轻人当然优先留用,三十以上的就得再斟酌了。
主要就两人,王升跟老陈了。老陈老婆一直病病唉唉,女儿今年刚上大一,正是用钱的时候。
王升找了经理,家里有事要辞个职。老陈立马放松下来,整个部门好像也都放松下来。
魏灿得知后,怒骂了王升。一是他自作主张,没有跟自己商量。二是现在的环境魏灿当然很清楚,怪王升太冒失了。王升也不管,该咋装咋装,每日里去魏灿房子比打卡还准时。
没有了工作,也就住不了宿舍。王升租了个郊区的单间,一个月四百块,没有家具,不包水电。刚安顿好,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委婉地表示,能否给点钱。王升大惊,一个月前又给了一万啊。父亲不敢说话,在他的厉声追问下,父亲才合盘托出。当时那一万在父亲手里没过五分钟,便借给了大姑的儿子。他很难,父亲说。
房子总算装好,王升感觉很满意,风格、细节都不错。魏灿感觉一般,没有融入自己的思想。
她甚至感觉王升是不是本身有什么毛病,性格?经历?不然为什么三十五还孑然一身。尤其是不在购物中心上班后,打个语音都是好久才有回复。
王升感觉魏灿似乎跟自己越走越远。下班后的相逢总是被其他事情打乱。就连当初红着小脸要找钥匙的小刘也离他愈加疏远。好像他就是要吃人的狼。
王升也不想太多,年后换个工作缓和一下吧。
过了半年,似乎找工作成了没完没了的深渊。王升百般逢迎,事情总是无疾而终。要不卡学历,要不卡年龄,要不什么都不卡,剩下的总是漫长而无情的等待。
房租也慢慢拖欠,房东也不再有好脸子。
这天父亲又打电话,言说身体出现了异样,能否打钱治病。王升看了账户,不过两千块余额。
魏灿越来越怀疑王升的过往。为什么三十多岁会是这样。
在深秋的九月,王升终于打通了魏灿的电话。没有太多嘘寒问暖,唯一的主题是,能否结算一下装修款。魏灿不屑一顾,你就这些出息么?
那个夜晚,网贷把王升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扬言明天欠款不到账,马上上门。
王升再次拨打了大法师的语音,很畅通,只是没人接听。
过了一个月,王升不再找工作,甚至手机不再开机。唯一能直观看到的,就是银行卡加支付宝加微信的余额,越来越少。
他再打魏灿电话,总是忙音。即使有偶尔的通畅,也只是太多的诘问,她指责他……
十月的下旬,这一天,王升开了机,瞬间涌出十余条短信,看时,青一色的催收。
你能抗过前面的沉寂,看你能否被我们新的一波撼动!
我们联系了你的好友,他们有些也只是与你一面之缘。你的面子就那么廉价么?
……
他疯狂拨打大法师的语音。大法师还是很疯狂,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机会都不给他。
这个夜晚,他走向了那处他曾经熟悉不过的地方……
秦明这天晚上刚躺下,尚未入眠。隐隐感觉楼下开始躁动,主要的还是警报声。不是平常的唔啊唔啊,而是很急促的“嘟——嘟——”的声音。他很好奇,也穿上拖鞋进了电梯。
到了十楼,电梯停了下来。他走出去,看到电梯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有警察把一柄短刀放在一边,告诫身边的人不要动,等法医来再做处理。
秦明一看那刀,顿时大惊。那刀身,那蜻蜓,跟自己收好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只是刀柄是黑色。
又有人递出一个信封,涉案财物,封起来。
警戒线里,抬出来一个人,盖了白布,像是一个女的,后面跟一只狸花猫,喵喵地叫,很慌乱的样子。
又抬出一个男的,三十五六的样子,浑身是血。
怎么会这样呢?秦明听得有大妈的窃窃私语。魏灿也挺好的人啊。她们在交流。
秦明感觉一刻也不能停留,在十楼。
他摁了电梯,疯狂地按了二十八,匆忙回到家中。他打开那个废旧的储物箱。那枚红刀柄的短刀,依旧闪着刺眼的寒光,静静卧躺。
他顿了顿,发了疯一样,冲向最东头那处毛坯房。
他找到熟悉的纸箱,只是箱内更加凌乱。他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翻动那个纸盒。
一面,是自己取刀的空白。
另一面,是一模一样的空缺。只是那空缺,很新鲜,应该是刚刚取出,不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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