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格里格格亚女王是永恒之国的第九十九位君主,她的父亲是第九十八位君王,贪婪好色、嗜酒成性,生年不过半百就死于中风。她的母亲是烟花巷里一位没有名字的卖笑女郎,生下她后便不知去向。格里格格亚女王生来身似弱柳,面若桃花,明媚而多情的眼睛似乎永远暗含几分说不出的愁绪。她和王冠一起降生,这王冠犹如树木的年轮一般,每过一年都会向上长出新的一层。为了彰显出她身份的尊贵,仆人们每天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她脸上贴满九九八十一块钻石,这样,当阳光洒到我们这位尊贵的女王身上时,她的面孔就会散发出动人心魄的七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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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格格亚女王的治国之道十分仁慈且宽厚,所有的子民都爱戴这个奇特的女王。每周一早上,全国人民都会积聚于中央广场上,听秃头诗人用激昂的语调为女王朗诵长达九百九十九页的赞美诗。据说这首诗在格里格格亚女王降生之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自此以后的时间里,诗篇以其特有的速度不断增长,从最初单薄的一张白纸延展到最后如百科全书般一本厚厚的诗册。写下诗句的有正儿八经的诗人,也有烤面包的师傅,有满身尘土的清道夫,甚至有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疯子。从诗篇的第一页念到最后一页需要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人们被要求什么都不做,仅仅如雕像般站立在中央广场上,听那感人肺腑的诗句从秃头诗人包含忧伤的语调中奔涌而出,从日出到日落,所有人都必须表现出同一种爱国情感,他们用辣椒面使自己流出爱国的热泪,以表达其情感的真挚与热切。
伟大的格里格格亚女王面色和善地端坐在广场中央的阁楼上,那些甜美如蜜糖的诗句秋风拂落叶般飘过她的心坎,又如飞舞的枯叶般飘向远方,不留一丝痕迹。她早已不再年轻的心中饱含对生命的失望与疲倦,她发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木偶,习惯于不动声色、不露悲欢,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控制住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沉重的王冠日日夜夜压在她的头顶,甚至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喘不过气来。可是,人人都说她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女王,她的子民们无一不崇敬、仰慕她,对她寄予热望,而这种热望又如一块块巨石压在心田。
诗篇终于进行到尾章,夜幕也逐渐降临了。身旁的侍女轻轻敲打着格里格格亚女王坐的有些发僵了的小腿。倏忽之间,几片雪花泛着清淡的银色光芒从天空徐徐降临大地,周身的空气瞬时冷了下来。格里格格亚女王依稀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那是一个面容孤寂、头发花白的老人——国家图书馆馆长讲给她听的,据说某本预言书上记载,当降落于世间的雪花达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亿片而没有融化时,伟大的永恒之国的君主,连同这个国家的臣民,将于漫天狂舞的风雪之中永远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见踪影。
那天晚上,格里格格亚女王的睡梦尤为深沉,她梦到闪耀着黄金般光芒的海岸,梦到海上妖女魅惑人心的歌声、梦到羽毛鲜艳的鸟儿自由地飞翔在湛蓝的天空,梦到长着纤长翅膀的午夜仙灵轻盈地掠过平静的湖面……梦中的她远离了这死水一般沉闷,了无希望的现实,身在一个梦想与自由的国度,所以,尽管她形单影只却并未感觉到孤独。
“伟大的格里格格亚女王,请您醒一醒。”
耳边传来婢女的嗓音,格里格格亚女王从梦中苏醒,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婢女、仆从,以及满眼热泪的大臣。
“您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
桃色衣衫的侍女见她已经睁开了双眼,便开始用一种温暖柔和的声线向她陈述这样一个事实:自从前天晚上格里格格亚女王闭上双眼的那一刻起,永恒之国便陷入了一个极为漫长的黑夜当中,太阳失去了他的信用,天明时分迟迟没有出现。当大地上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发现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延长了的黑暗以及无尽的雪花。
格里格格亚女王眼神朦胧,似乎仍旧沉浸在遗失的梦境之中,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神思恍惚地站起了身子,走到窗前,她看到夜幕之上繁星闪烁,显现出永恒之国从未有过的安宁与祥和。纷飞的雪花闪着银色光芒,幽灵般无声息地漂浮在世界上空,到处都是莹白厚密的雪。
预言即将应验了。
格里格格亚女王虽心存恐惧,面上仍强装镇定。她大声命令全体臣民都燃起火把,各尽各人所有的能力去融化这厚密的积雪。女王的命令如铁山一般坚实有力,全国上下很快就行动了起来。人们在洁白无垠的雪地里点燃干燥的树枝,在被积雪覆盖的路面上洒满食盐,将滚烫的水泼向冷清清的白雪,可是人们很快便发现,这漫天的飞雪来得极为诡异,不能够被寻常的火焰所融化。
又三天过去了,永恒之国的上空仍旧不见太阳的踪影。
一切的秩序都被打乱了:商铺被迫关上了店门,工厂停止了运转,学校也暂停了授课,所有人被通知留在家里等待消息 ,恐惧逐渐笼罩上了人们的心头。格里格格亚女王没有把预言告诉任何人,她独自承担着这个重大的秘密,同时,她召集了大批天下的能人才士,共同商讨融化积雪的方法。沉闷而冗长的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虽众说纷纭,可最终毫无进展。
最终,一位年轻的巫师听到了她的呓语,在所有子民沉睡之际悄悄来到了她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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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你们国家隐匿多年,仅仅为了等待一个这样的时刻。”
格里格格亚女王听闻巫师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窗户对面的墙上映出一个高瘦的影子。
“你是谁?”她轻声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上有你想要的火焰。”年轻的巫师答道。
“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你可否解救这个国家于危难之中?可否给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重新带来光明?”
巫师叫她打开窗户,格里格格亚女王看到雪地之上,一位身着长袍、赤裸双脚的男人用天真而热烈的眼神望着她,而男人脚下的积雪,已被其脚心的温度融化成了一滩雪水。
“这真是件天大的好事!”格里格格亚女王脸上总算泛起了微弱的笑意,但随即,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可你如何能仅凭自己身体的温度去融化这满城的积雪呢?”
“凭我一己之力自然是难上加难,”年轻的巫师回答道,“可是,尊敬的女王陛下,您相信吗?实际上永恒之国的每一个子民都拥有融化积雪的能力,之所以这种能力无法得到显化,只是因为他们的内心不再拥有火焰。”
“你简直是大家的救命恩人!”格里格格亚女王不胜快活,“陌生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身份,我要好好地款待你!你真是个热情的好心人!请你务必帮助我,帮助大家找到自己心中的火焰!为了报答你,我会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巫师双眼明亮,笑容清朗,他看着格里格格亚女王缓缓说道,“女王陛下,实际上,我自幼学习巫术,是个真正的巫师。为了躲避世人,我白天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只能在夜晚行走于大地之上,我以黑暗为师,与孤独为友。为了磨练自己,我长年斋戒,打坐,冥想,最后我精通卜筮之术,轻挥衣袖便可以呼风唤雨……如此费尽心机,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渴望得到您的爱情。”
格里格格亚女王气恼地关上了窗户。
然而,某些微妙的情愫却在女王的心里悄无声息地绽开了。年轻巫师的出现让伟大的格里格格亚女王眼前一阵阵盲目的眩晕,她甚至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他阴影中的面孔,以及他那隐藏在宽大巫师袍下的清冷的身躯。但这不是一场情欲与幻梦的浪漫戏,目前的现实是,巫术在这个国家已经禁用多年,第一个创建国家的君主曾布下明令,但凡有巫师胆敢踏入这个国土一步,这个国家的任何子民都有权利和义务将其以任何方式处死,若有违令者,将被永远驱逐出这个国家。
格里格格亚女王脸上淌满泪水。
尽管如此,格里格格亚女王还是在第二天秘密接见了这个冒昧的巫师。她身着华服,用钻石和珍珠装点自己的面容和形体,身上笼罩着一百种花朵的芬芳。她将他邀请到自己华美的王宫大殿之上,用美妙悦耳的嗓音同他说话。
年轻的巫师却面容严肃,神色清冷。他向女王保证,自己将用正确的方法引导,帮助人们找到自己内心的火焰,可是在那之前,他恳请格里格格亚女王直面自己的内心,因为没有什么是比女王陛下的心灵更重要的了。
格里格格亚女王虽表面答应了他的请求,心里却充满惶恐与不安。好在,目前的重大危机得到了缓解:接连数日纷飞在天空之中的雪片明显呈现出减弱的趋势,天气也不再那么寒冷了,往日黑暗而浓稠的夜幕也似乎被水稀释了一般变得清淡而平常,不再令人心生畏惧。
日子如此这般向后推移,又三天过去了,格里格格亚女王没有再见到年轻的巫师,却听到了不少民间的传闻:听闻城南某位开药铺的老郎中一向性情敦厚和善,却莫名其妙与前来买药的顾客争吵起来,据说老郎中那天情绪高涨,誓死不肯向对方低头,最后竟到了拳脚相向的境地,尽管几个旁观者好不容易将两人拉开,老郎中还是吃了些苦头。那天他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站立在自家枣树之下,从今日的失态想到昨日生命中的种种,从自己的出生想到即将来临的死亡,从父亲想到儿子,终于留下两行清泪,明白自己心之所向不过只是一阵伴着花香的清风。于这清风之中,老郎中彻底顿悟了。庭院中的积雪随着这顿生的醒悟开始融化,空气变得如春天般和暖,阳光也似乎在不久的将来洒遍大地了。
这样的传闻还有很多,比如混迹在街头的土匪流氓们不知受了谁的点化,争相做起好事:他们手拉着手,满面红光地行走在雪地之上,将心中的光明和热量带给街巷的每一位居民。
格里格格亚女王已经开始坚信,就在不久的将来,光明会重新降临人间。
只是随着时间的增长,她愈发渴望见到年轻的巫师,渴望听到他的声音,渴望亲吻那双明亮而充满智慧的眼睛。她的心灵因为过度的思念呈现出越来越大的空缺,黑暗的空洞里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低吼,如同饥饿的孩子般孤独而无助,搅得她灵魂不得安宁。
“和我一起逃走吧,亲爱的女王陛下。”
再次出现的时候,巫师的眼神中包含思念的悲苦,虽然他拯救了很多人,甚至即将拯救整个国家,可他仍旧未曾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即便我让一切都恢复如初,这也并不是你想要的。身为女王,你并不快乐。”巫师声音清冷富有穿透力,让格里格格亚女王不禁打了个寒战。
“丢掉王冠和我走吧,这个国家再也没有你留恋的东西。”巫师恳求道。
女王摇了摇头,“我和王冠一起降生,生来就是女王,死也要以女王的身份死去,如果没有了王冠,我会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很简单,您和所有人一样是一个有血肉,有灵魂,有需求与渴望的完整的人。”
格里格格亚女王仍旧摇头,她不敢再看巫师那炙热的眼睛,而是把目光移向了飘渺的远方。
巫师在沉默中等待了很久,久到他的身子有些发僵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女王那坚决的背影,心中明白有些事情不可强求。慢慢地,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失落,终于转过身子,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太阳总算在永恒之国的上空升起来了,久违的光明洒遍了大地。千家万户的男女老少走出家门,大声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在阳光下热泪盈眶,宛若见到了神明。
可是,没人知道,就在前一天夜晚,在漆黑一片的街巷里,醉酒的屠夫把失魂落魄的巫师错看成了妻子的情夫。他拿着随身携带的钢刀,在盲目的愤怒之中一下子刺穿了他的胸膛。鲜红的血如火般灼痛了屠夫的眼睛,他终于清醒了过来,捧着眼前的尸体,揭开他一直蒙在脸上的神秘的面纱,巫师的身份显露在屠夫的眼前。
阳光重新降临人世的早上,屠夫将巫师的尸体呈现给了格里格格亚女王,不知为何,他虽逃过了杀人的罪责,可内心却无比的沉重。
女王看了尸体一眼,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奖励了屠夫刺杀巫师的功劳,随即命令仆人将尸体火化。对于照耀在永恒之国上空的太阳,她心中既无喜悦,也无悲伤,而是正在经历最大程度上的心如死灰。她看着人们在巫师的身下燃起木柴,火焰在风中狂舞、跳跃,她明白这火焰与那日倏忽而至的大雪一样,无法被普通的水所扑灭。
渐渐地,尸体上空奔腾,翻滚的火开始向四周蔓延,窜到房顶上,地面上,穿过高高的墙壁,穿过幽密的树林,穿过辽阔的原野,侵占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映红了每一个或欢喜、或悲哀的脸庞,最后照亮、乃至吞没了整个国家。
格里格格亚女王走进这滔天的火海之中,第一次亲吻了巫师那冰冷苍白的嘴唇。她非常高兴,因为她终于看到自己的生命又重新燃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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