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红尘梦

作者: 曾楚河 | 来源:发表于2024-04-21 12:0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天涯有什么?
    天涯有客栈。
    客栈呢?客栈里有什么?
    客栈里当然有人,各式各样的人。
    人呢?人都有梦吗?
    当然,人都会有梦的。
    梦呢?梦会不会破灭?

    钱行推开窗,望向远方。

    这个时候刚好是初春。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春天刚刚开始就已有花开。一朵白色的花此刻就在窗前的山里摇曳着。

    天涯也有花开吗?天涯当然也会有花开。开在天涯的花甚至会比别处更漂亮一些。

    钱行是天涯客栈的老板娘。客栈里只有老板娘却没有老板,这是不是很奇怪?当然不奇怪。谁规定老板娘就必须要有老板呢。

    那是不是因为老板娘还太年轻,所以没有老板呢?当然也不是。钱行已经不年轻了,非但不年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甚至已经算有点老了。

    有点老了的钱行却是一个有点神秘的存在。江湖上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说,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很多人都知道她是天涯客栈的老板娘,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到天涯开一个客栈。

    天涯客栈已经开了快二十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成了江湖落难人的世外桃源。只要能够活着走进天涯客栈,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外面有过多少风光,犯过多大的错,到了天涯客栈都会被一笔勾销,从头开始。但前提是,你必须保证,进了客栈后就老老实实做人。

    天涯客栈里有许多人,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保护客栈,保护每一个来到客栈的人。

    天涯客栈里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如果你仅仅只是想活下去,想给曾经的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那么这里就什么都有。倘若你只是为了暂时躲避仇家,把这里当做一个可以继续寻欢作乐的地方,那么这里就什么都没有。

    这二十年来,天涯客栈里已经来过不知多少人,有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也有声名显赫的英雄豪杰,有食不果腹的边城浪子,也有名落孙山的落魄书生……但在这二十年里,天涯客栈还从没出过半点岔子。这也是最让钱行感动的地方。有时她也会问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管好偌大一间客栈,管好这客栈里的三教九流。

    但更多时候,她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她来到天涯不过是为了与过去的自己告别,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但天涯毕竟不是她的归宿。她并不想把客栈一直经营下去,可是客栈里的人总得有一个安身之处吧。

    一想到这些她就会叹气,对着远方,对着江南。

    江南有什么呢?

    江南有吃不完的糕点,有走不完的巷子,有散不开的烟雨……

    江南还有思念。

    程不归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没有办法,这个名字是师父起的。他是师父带大的,所以他不喜欢也得喜欢。

    但他却不喜欢顺其自然,也不喜欢听天由命。所以他的为人和他的名字就有些背道而驰。他乐于做任何一件让他快乐的事情。不快乐的事情他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我们为什么要去想那些让我们不高兴的事呢?他常常这样问自己。所以他总是能让自己保持快乐。

    程不归的剑没有名字,看起来也极为普通,但剑一到他的手上就如同有了灵魂,像是已经与他合为一体。

    除了他和师父,还没有人见过程不归的剑。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给别人看的。剑要么不出鞘,出鞘就要见血。这是师父的名言。

    明天他就要离开江南去天涯了。

    去天涯什么地方?

    天涯客栈。

    去天涯客栈干什么呢?

    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是师父要他杀的。师父的话就是命令。不容置疑,也不容违抗。

    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之前,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惆怅呢?

    除了程不归以外。他非但没有惆怅,他甚至特别高兴。仿佛他并不是去天涯杀人,而是去游山玩水。没办法,谁让他是程不归呢。明天的事明天再想,今天让自己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江南的初春到处都有花开,开在巷子里、窗子边、墙角下,屋檐上。程不归随手摘了一朵,插在自己的衣襟上。那柄没有名字的剑也被他随随便便地背在身后。清晨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微风里夹杂着丝丝凉意,还有烧饼的香气。

    程不归走进一家小店,要了几只烧饼,一碗豆花,便向老板打听去天涯客栈的路。还没等老板答话,一个清丽的女孩便走到了他面前。

    “你要去天涯客栈?”

    “对,我要去天涯客栈。”

    “我正好也去天涯客栈,不如我们同行?”

    “那好啊。”

    漂亮的女孩子率先发出了邀请,程不归自然是乐得答应。于是两个人结伴同行,在清晨的阳光下沿着通往关外的大路向着天涯走去。

    许多人分明都活得好好的,三餐有肉,甚至还可以加点好酒。房子后面的菜园里,一年四季都会有各式各样的花开。可许多人还是盼望着能够逃离眼前的生活。

    许多人都向往着远方,希望可以去天涯海角看一看,哪怕他们根本不知道天涯到底有多远,海角到底有没有海。

    “你叫什么名字呢?”

    “程不归。‘前程似锦,一去不归’的程不归。”

    “你这名字倒是挺有意思……倘若一去不归了,那怎么办呢?”

    “倘若一去不归,那便一去不归了。”

    女孩与程不归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呢?”

    “你想说的话你自然会告诉我的,我又何必问呢。倘若你不想说,就算我问了你也未必会说,我又何必问呢。”

    “那你去天涯客栈做什么呢?”

    “杀人。”

    程不归回答的时候顺手把别在他衣襟上的花朵插进了路边的一棵枯木桩上。那棵枯木桩被插上了花朵后,似乎一下子有了生机,在暮色里容光焕发。

    “我和你不一样,我去天涯客栈是救人的。”

    女孩忍不住看了看程不归插在树桩上的那朵花。

    “我叫曾黎初。”

    她从没见过程不归这样的人。以前没有见过,可能以后也不会遇见了。

    “希望你要救的和我要杀的,不是同一人。”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离他们不远处出现了一盏灯,一盏孤灯。

    旅途中的人总是乐于见到灯的。灯之于旅途中的人,无异于浪子见到亲人。

    虽然只是一盏孤灯,但在这样的旅途中,照亮的不仅仅是灯前的方寸之地,更是来来往往每个旅人的心。

    孤灯下是几个黑色的大字:“裁竹客栈”。程不归和曾黎初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

    很多时候我们不敢前行的最大原因就是想得太多了。这是程不归年纪轻轻就总结出来的大道理。所以他做事情一般不会想太多,只管去做。遇到问题了再解决问题。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

    优点与缺点岂非就是一体两面?

    走进客栈后,程不归忽然想喝一杯酒。

    程不归喜欢酒,这一点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当酒顺着喉咙滚烫着滑下去,他似乎就会升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煮了一碗热茶,又像是在寒冬的房间里燃起了火炉。

    一杯酒下肚,程不归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

    客栈里年轻人很多,可是他为什么偏偏只看到了角落里的那个年轻人呢?

    难道是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头上开着他最喜欢的花?

    当然不是。没有人的头上会长出花来。

    程不归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是因为年轻人桌上的那把刀。

    到底是怎样的一把刀竟然能引起程不归的注意?

    一把普通的刀。

    毫不客气地说,那把刀就算是丢在菜市场也未必会有人多看一眼。但就是这样一把刀却引起了程不归的注意。

    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是用来唬人的,真正实用的东西反而很普通。程不归一直相信这个道理。若不是一个人有真正的实力,谁又会把一把普普通通的刀那么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呢。

    只有对自己的实力完全自信的人,才不会那么注重外在的东西。

    “老板,那位公子的酒钱算我头上。”

    “好嘞。”

    角落里的年轻人看了看程不归,“老板,我自己有银子,不需要别人请。”

    这实在有些出乎程不归的意料。他想不到这世间居然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我只请自己看着顺眼的人喝酒。”程不归对着角落抬高了声音。

    “我不喜欢让自己讨厌的人请我喝酒。”

    “你和我有仇?”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那兄台为何讨厌我?”

    “没有为什么。”

    “哈哈哈……”程不归大笑。他实在太高兴了。他发现眼前的年轻人实在太对他脾气了。

    “今天这顿酒我请定了!”程不归一拍桌子,拿出一沓银票。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别人越是讨厌他,他越要往上贴。

    曾黎初看着两个人,不理解但又觉得好笑。她忍不住对着程不归说道:“你真是贱啊。”程不归听完毫不介意,又是大笑。

    第二天天刚亮,程不归与曾黎初二人便爬起来赶路。赶路的人总是会醒得很早,哪怕是那些很懒的人,只要一踏上征程,也会变得勤快了起来。

    是旅途中有太多意想不到的奇遇?还是有太多让人着迷的风景?没有人知道。

    程不归和曾黎初刚走出客栈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孤独的年轻人。

    直到此刻,程不归才发现,昨天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竟然是如此的孤独。他像是这晨初的一缕暮色,又像是从远处吹过的一缕风。

    程不归在客栈买了两匹马,与曾黎初各牵一匹往外走。那位站在客栈前的年轻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你若是等着还我银子,那就不必啦。”程不归头也不回。

    “我想看看你的剑。”

    “剑不是用来看的。”

    “剑当然不是用来看的。剑是用来杀人的,剑出必见血。”

    哪知年轻人却说出了程不归想说却没说的话。程不归只好回头。这一次,他很认真地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孤零零地站在晨光里,手上握着一柄普通的刀。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普通,普通的相貌,普通的穿着,普通的刀。但此刻他看起来却又那么的不普通。他握刀的手,稳如泰山。

    程不归练剑多年,还没有与师父以外的人交过手。但只一眼他便确定,眼前的年轻人,怕是他往后最难应付的对手。

    骑马有很多好处。

    但于程不归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曾黎初没昨天那么吵了。程不归的话其实也不少,但曾黎初的话却多得让他受不了。

    女孩子真是太可怕了。这是程不归遇见曾黎初后的第一印象。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娶老婆。这是遇见曾黎初后他的第一个疑问。

    但曾黎初却不一样。她似乎对程不归很感兴趣。这就很糟糕。糟糕的事情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

    “喂,程不归你等等我!”
    ……

    曾黎初的声音掩盖了马蹄声。

    程不归只好唱歌。他唱歌并不动听,甚至有点搞笑,但能盖住曾黎初的许多话,这已经足够。除此之外,程不归发现那位年轻人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程不归只好停下来。

    “倘若我此去还能回来,我便与你比试一下。”

    “倘若你一去不归了呢?”

    “那我便把手中的剑赠与你。”程不归脱口而出,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

    程不归不再说什么,上马狂奔。哪知年轻人依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等着收你的剑。”

    年轻人说得波澜不惊。程不归只能苦笑。

    “他不会死的,要死也是你先死。”

    倒是曾黎初听到后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她本就因为程不归不理她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有人撞上来,她才不会客气。

    三个人谁也不肯让步,继续我行我素。曾黎初继续喋喋不休,年轻人继续尾随其后,程不归继续向前狂奔。

    很多相识岂非就是这样,莫明其妙就相识了,然后再因为一些莫明其妙的事被联系在一起。我们都是时光的过客,都被时光那只看不见的手左右着。

    可程不归和年轻人没有留意到的是,曾黎初也背着剑。她的剑有很好看的剑穗,剑柄上镶着两颗蓝色的宝石,剑鞘上还雕刻着精美的图文。

    三个萍水相逢的人,就这样向着天涯奔去。

    天涯真的有那么好吗?

    那些嚷嚷着要去天涯的人,后来似乎就销声匿迹了。

    是不是去天涯的人都有躲不过的红尘呢?

    是不是都是受了红尘的伤,所以才想远走天涯?

    程不归突然又想喝酒。

    “你有酒吗?”

    话音未落,一个酒壶应声而至。程不归拿起酒壶便痛饮起来。

    “好酒,好酒啊。”

    “我的酒当然是好酒。”

    程不归把酒壶扔回到了年轻人手中,年轻人也大口痛饮起来。

    “好酒为什么不给我尝尝呢?”

    年轻人遂将酒壶扔到了曾黎初手上。曾黎初大口饮了起来,也忍不住夸道,“好酒,果然是好酒啊。”

    这是一个普通的傍晚,于天涯客栈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傍晚实在是太多了。

    但这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傍晚,因为这个傍晚天涯客栈里来了三个人,三个有说有笑的年轻人。

    有人来天涯客栈并不奇怪,可是同时来这样三个有说有笑的年轻人就特别奇怪。因为来天涯客栈的人,从来没有这样有说有笑过。

    为首的年轻人,身上斜挎着一柄普通的剑。他身后的姑娘背着一柄精美的剑。另外的年轻人则是握着一把刀,一把同样普通的刀。

    “这里就是天涯客栈?”

    “这里就是天涯客栈。”

    问话的人当然是程不归,而回答的人是一个很老的老人。老人坐在客栈的角落里,像是营养不良,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要找你们的老板娘。”

    “你找老板娘做什么?”

    “杀了她。”

    这话任何人听起来,都有些像天方夜谭。一个从远方来的年轻人,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人,而且要杀这里的主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似乎根本不知道天涯客栈是个什么地方。

    天涯客栈里住着三教九流,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受过老板娘的恩惠。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每一个江湖女儿应该有的江湖义气。

    所以当客栈里的人听到年轻人是来杀老板娘的,瞬间便剑拔弩张。有的人瞪大眼睛,有的人发出冷笑,有的则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要杀老板娘可以,不过你得先杀了我。”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坐在角落里的老人。

    老人此刻已经走到了程不归身前,一身破烂的衣服像是他脸上的岁月一般,都有些摇摇欲坠。

    “我不想与你动手。”

    程不归有些于心不忍。他本就不是一个好斗之人,何况是这样一个比自己师父还要年长的人呢。

    “那少侠就请回吧。”

    程不归自然不会就这样无功而返。他只好动手。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柄普通的剑。

    历经沧桑的老人,身上看不见有任何兵器,只有随手从地上捡起来的树枝。

    傍晚的天涯客栈连一缕风都没有,但楼上的窗子里却飘下来一条丝巾。

    丝巾刚从窗里飘出来的时候,程不归就出手了。他出手的瞬间老人也动了。

    老人手中的树枝如同是一柄利剑,迎着程不归的咽喉处便刺了过去,似乎刺破了他的肌肤。

    但老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鲜血顺着程不归的剑流了出来。

    没有人看到程不归是怎么出手的。等所有人看到剑上的鲜血时,那条丝巾还没有落地,但老人却再也不会动了。

    老人倒了下去,客栈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老人的名字,也没有人记得他是何时来到的客栈,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第一个出手。

    傍晚的夕阳洒在老人身上,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异常干净,还有他经常坐的客栈一角,也显得异常干净。

    是不是我们总在一个人离开后才能注意到更多他存在过的痕迹,但这时已经不重要了。

    程不归叹了一口气,像是在为老人叹息,又像是为了这芸芸众生而叹息。

    曾黎初则是完全呆住了。她被程不归的剑吓呆了。她根本就没看清程不归是怎么出剑的。更让她震惊的是,程不归真的就这样杀了一个人。

    程不归踏入客栈 ,客栈里围满着的人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没有人敢上前。倘若刚才还有人以为程不归是口出狂言,那么此刻就只剩下了恐惧。

    没有人真的愿意去死,虽然许多人都被老人的勇气感动。

    “钱行在哪里?”

    程不归不想节外生枝。他只想办完师父交代的事。

    没有人回答,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楼上看了看。

    程不归向楼梯走去,然后就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刚刚还在人群中,不知何时却到了他的前面。

    “好快的剑。”

    “好快的身法。”

    程不归由衷地赞叹着。倘若在裁竹客栈里遇见的年轻人是第一个让他看着顺眼的人,那么眼前的人肯定算是第二个。

    “我不想杀你。”

    “我也不想杀你。”

    世间事岂不就是这样。往往我们最喜欢的人,不但做不了朋友,最后还可能成为敌人。

    “你叫什么名字?”

    “崔凌川。”

    “很好,我会记住你的。”

    “你呢?”

    “程不归。”

    “很好,我也会记住你的。”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不能喝一杯。”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杀人前我不喝酒。”

    “酒”字刚落,崔凌川就动了。

    崔凌川用的是刀。他的刀在空中划出一条绝美的弧线,直逼程不归的胸口,没有留一点余地。

    “没有人能杀钱行,除非我死了。”这是崔凌川对自己许下的诺言。自从到了天涯客栈后,他就没打算离开。除非有一天钱行不在了。

    许多话崔凌川都没有对钱行说过,但他总觉得她会懂的。

    许多话也没必要说出口。

    “好快的刀!”

    跟着程不归来到天涯客栈的年轻人忍不住喝彩。他看着崔凌川手中的刀,忍不住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刀。

    崔凌川一动,程不归也动了。

    程不归手中的剑像是已经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电石火光之间,两人便拆了不下百余招。但紧接着,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像是夜空中飞逝而过的流星。

    “好快的剑!”那个年轻人再次叹道。

    然后大家就看到崔凌川倒了下去。他的胸膛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人群开始向后退。只有曾黎初呆在原地。当看到倒下的不是程不归时,她不由松了一口气。为什么自己总是为程不归担心呢?曾黎初自己也不知道。

    崔凌川倒在地上,目光不由自主地向楼上看去。

    人群中忽然冲出了一个女人,不管不顾地跑到崔凌川身前,把他抱在怀里。

    女人抱着崔凌川,温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痴了。她甚至都没有看客栈里的任何人,她的眼中只有崔凌川。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她认真地整理着崔凌川凌乱的头发,然后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随即拿起崔凌川丢在地上的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把剑指向程不归,而是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倒在了崔凌川身边。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曾黎初又一次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女人的奋不顾身吗?还是因为崔凌川能被一个人这样地爱着?

    她一边哭,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向程不归。

    程不归又叹了一口气。他原本只是要来杀一个人的,却不经意间多杀了两个人。他根本就不想杀他们。

    程不归突然有些累了。他似乎已经握不住手中的剑。

    钱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总有人愿意替她去死?程不归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起师父。

    看着倒在眼前的两具尸体,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忽然也想有人能这样抱抱自己。

    如果他也死在了这里,会不会也有人像抱着崔凌川一样抱着自己呢?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把目光看向了曾黎初,又看向了那个一直跟着自己,只为了与自己一决高下的年轻人。

    然后他向着楼上走去。

    所有人都开始往后退。

    没有人愿意送死。但没有人愿意送死并不代表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止。这个世界之所以一直在向前行,就是因为在其他人都在后退的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向前走去。

    所以当所有人往后退的时候,人们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站在楼上,目光落到崔凌川的尸体上,眼神里藏着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她知道崔凌川为什么而死。她也知道崔凌川身边的女人是为什么而死。

    这世间的许多事岂不都是这样。就算没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也总会有人懂得。

    任何一种感情,只要有人懂就够了。

    她又把目光移向了老人的尸体。别人可能不清楚,但她却知道老人是何时来到天涯客栈的。她虽然没有事无巨细地参与客栈的经营,但她比客栈里的任何人都更清楚客栈里住了哪些人,每一个人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老人会第一个出手。没人比她更了解老人的过往。倘若说这世间真的有恶,那么老人在来客栈之前所做的一切可谓十恶不赦。普通的恶人,在老人面前恐怕连个坏人都算不上。

    钱行一声叹息,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老人。

    人终归是要死的。倘若一个坏事做绝的人,最后做了一件好事,并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算不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没有人知道。

    最后,她把目光转向程不归,瞬间怔住了。

    “太像了……”她喃喃自语,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很远,拉回了遥远的江南。

    “为什么?”钱行不得不问。

    “报仇。”

    “我几时和你有仇?”

    “二十年前你杀了我父母。”

    “谁告诉你的?”

    “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曾长白。”

    “曾-长-白……”钱行一字一字地重复着,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曾-长-白……”人群中的曾黎初也在心中默念。

    “拔你的剑!”

    钱行没有再问。程不归也不再犹豫。

    程不归的剑一出手,人们就看到了钱行的兵器,那是一把刀,一把弯刀。

    江湖中用刀的女人本就很少,用弯刀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此刻的弯刀在钱行的手中却是快得不可思议。程不归的剑也很快,而且招招致命。

    如果此去不归,那便此去不归了。

    片刻之间两个人已经拆了不下百余招。但明眼人不难看出,程不归已落入下风。他已经打过两场,此刻面对钱行神乎其神的刀法,想要取胜实在是难于登天。

    也就在此时,众人听得一声惨叫,程不归如断了线的风筝,从楼上掉了下来。钱行的弯刀已经给了程不归致命一击。

    程不归倒在地上,艰难地想站起来,但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支撑起身体。他抬起头,忽然看到了曾黎初不顾一切地向他冲了过来。

    他看着泪水满面的曾黎初把他抱在怀里,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其实一直都不愿意练剑。他只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许多时候岂不都是这样,我们总是不得不去面对那些我们根本没打算要面对的东西。

    程不归躺在曾黎初的怀里,像是睡着了。

    这个意气风发,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就这样倒了下去。许多人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包括那个一路跟着他来到天涯客栈的年轻人。他见到了程不归三次出剑,但对手都不是自己。

    钱行呢?她应该是开心的吧?似乎并没有。她心中那些无法割舍的东西,似乎正随着程不归的倒下而再次离她而去。

    就在众人都茫然无措的时候,鸦雀无声的客栈里却响起了一阵笑声,伴随着笑声走进来的是一个神情倨傲的中年人。钱行向门口望去,不禁大怒。

    “为了这一天,我等得好辛苦啊。”中年人不无得意地说道。

    “曾长白!”尽管时隔二十年了,钱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你知道你刚刚杀的人是谁吗?”曾长白一边望着脸色苍白的钱行,一边大笑,“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哈哈哈哈……”

    “这怎么可能!”钱行踉跄着向后退去。

    “你以为你的儿子早就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是吗?你怎么不好好看看,那张脸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呢。”

    钱行难以置信地看着曾长白,忽然向程不归奔了过去。原来她心中的不安是有原因的。她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二十多年前,曾长白师成下山,初入江湖就在武林大赛中拔得头筹,一时间名声大噪。他与师妹柳轻尘更是被所有人看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令人艳羡不已。

    宝剑在手,美人在侧,曾长白可谓是少年白马春风醉,一骑绝尘袂清扬。

    却不料,无垢山庄庄主念佑安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

    念佑安简直就是上天安排给曾长白的克星,不但人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为人也是光风霁月,豪气干云。更要命的是,柳轻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念佑安。任凭曾长白如何试图挽回,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选择留在了江南,留在了无垢山庄。

    伤心欲绝的曾长白从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渐渐的,也没有人关心他去了哪里。曾长白这个名字在江湖也逐渐被人淡忘。

    而无垢山庄则如日中天,愈加兴旺发达起来,念佑安与柳轻尘的故事更成了武林佳话,被一众闲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断渲染夸大。

    念佑安和柳轻尘如愿以偿地成了婚,不久又喜得贵子。儿子百日之时,夫妇二人听从众人建议,为了给儿子广积善缘,敞开无垢山庄大门,在庄内大宴宾客。殊不知这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众多杀手隐藏在宾客之中,一夜之间几乎血洗了无垢山庄,最后又一把火将山庄烧成灰烬。

    柳轻尘生下儿子之后尚未完全恢复功力,慌乱之中,念佑安将襁褓之中的幼子交给亲随,自己拼尽全力才护得爱妻周全。谁知亲随在混战之中走散,念佑安回头去找,忽然间四下却火光冲天。等大火熄灭,夫妇两人再去寻找的时候,只剩下乱石碎瓦,焦骨残骸。两人都以为孩子已经葬身火海。

    身受重伤的念佑安因为痛失爱子,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柳轻尘不觉心灰意冷,决定远走天涯,离开江南这个伤心地。

    世间从此没有了柳轻尘,只剩下钱行。

    世间从此也没了无垢山庄,却多了一个天涯客栈。

    二十年来,钱行一直试图与往昔和解。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曾长白。无垢山庄的灭门惨案原来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报复。她和念佑安的儿子那晚并没有葬身火海,而是被曾长白抱走了。

    二十年前,曾长白已经杀死了柳轻尘。

    二十年后,他又要来杀死钱行。

    曾长白不紧不慢地向众人讲述着这二十年来的恩恩怨怨,在场的人个个都听得目瞪口呆。
    就在此时,躺在曾黎初怀里的程不归居然咳嗽了一声。

    钱行到底还是听从了她心底的直觉。尽管程不归是来杀她的,她还是不自觉地手下留情了。她一直相信,这世间的任何坏人都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正因为这个信念,她居然在不经意间救下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看到程不归醒了过来,曾长白恼羞成怒,居然向着程不归攻了过去。

    眼看他的剑就要刺进程不归的胸膛,却见刀光一闪,曾长白的剑被荡了开去。出手的是一直跟在程不归身后的年轻人。

    “你为何救他?”

    “因为我还没有和他比试过。”

    一刹那间,钱行也醒过神来,立刻加入了战局。年轻人的刀法本来就很是神秘莫测,再加上钱行出神入化的弯刀,两个人很快就把曾长白逼得节节后退。

    只听得“噗”的一声,钱行的弯刀准确无误刺进了人的身体,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刀刺进的不是曾长白的身体,而是曾黎初的身体。

    钱行怔住了,想收手已经来不及。

    没有人知道这个刚刚还抱着程不归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挡在曾长白身前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又为什么会为他挡下这一刀。

    “爹爹,你住手吧……”

    曾黎初倒在了曾长白脚下,一边说,一边艰难地从怀里拿出来一封信递给曾长白。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居然有孩子……”看着信,曾长白再一次陷入癫狂,“我一直因为得不到爱而恨,想不到我却也是一直有人爱着的……”

    红尘梦回,天涯花落。

    曾长白走了,带着曾黎初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那封信里都说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那个写信的人又是谁。

    他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大声对他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可以去了,还可以再回到这里的。天涯客栈包容一切犯过错的人。”

    年轻人也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得到程不归的剑吗?

    可是他并没有等到。

    “下次见面你得请我喝酒。”走的时候他对程不归说。

    钱行也要走了。她要带着程不归回江南。她要告诉他,你得名字不是程不归,你叫念江南。

    而江南有什么?

    江南有红尘。

    红尘呢?红尘里有什么?

    红尘里当然有人,各式各样的人。

    人呢?人都有梦吗?

    当然,人都会有梦的。

    梦呢?梦会不会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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