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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星球研究所 致敬中国航天这段漫长的时光终于要过去了。
沈宇看着舷窗外浩渺的宇宙,玻璃上隐隐透出他白发苍苍的身影,这二十年,竟像过了几辈子一样。
(一)
“核心舱检测,完毕;物资储备检测,完毕;实验舱检测,完毕;冬眠舱生命维持系统,正常;再生式生命保障系统,正常……”
听着检测终端的电子音和计算机的蜂鸣声,沈宇将第3650份安全检测记录存档加密,一天的工作也随之结束。
室内渐渐暗了下来,是夕阳深橘色的光芒,每一天的色调都一模一样,他有些厌倦,打开“天气设置”界面选择了“随机”,夕阳的光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铅灰与深蓝,风声四起,没多久便是铿锵的雨声。
沈宇深吸了口气,仿佛真的闻到了雨水打湿泥土的味道——如果天气系统能把气味集成进来就更好了。
舷窗里是风雨飘摇的电子影像,像是偏远的乡村,设计师为了还原地球环境也是很尽力了。
睡觉吧,沈宇游向自己的卧舱。
舱中光线越来越暗,风声渐紧,雨打疏窗,满满的深秋之感,沈宇不禁悲从中来,他把自己裹进睡袋里,束好安全带,浮在游移不定的思绪里。
整整十年了,十年前那个金秋他和同事们一同踏上了征程,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星际移民计划的前奏。
地球的未来已不容乐观,近地太空空间站已趋于饱和,人类不得不将足迹踏入广袤的宇宙,开辟新的家园。
“全球星际移民计划署”联合世界各国共同开启了史无前例的远征计划,而有十年空间站工作经历的沈宇有幸成为远征军的一员。
远征的终点是距离地球4.22光年的猎户座旋臂比邻星系中的一颗小小的行星。
据观测该行星有着与地球相似的生态环境,行星外有一层稀薄的气体,地表有液态水源,探测器传回的资料中甚至发现了浮游生物存在的迹象。
这艘“尖兵号”星舰是全人类最顶级的航天器,无工质推进器理论速度可达光速,但实际航行时却要大打折扣,最高速能接近光速的十分之一,由于飞行器的提速与减速亦需消耗大量的时间,单向航行时间预计将近百年。
誓师出征的那天,远征军一百二十名成员皆神情肃穆,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与其说是远征军,不如说是敢死队,尤其是沈宇,他是远征军的“第一瞭望员”。
为节省物资与生存资料,航行过程中除了瞭望舱外的所有舱室都断绝生命保障,除了瞭望员外的所有成员进舱后都要进入冬眠状态。也就是说,第一瞭望员沈宇是这艘巨大的星舰中唯一的生命体,他负责每天向地球总指挥部发送星舰的整体状况,以确保航行安全,他的执守时间为二十年。
(二)
早晨七点沈宇睁开了双眼,光线一点点由暗转亮,雨声停了,阳光温暖明亮,舷窗外是浩渺的宇宙,无边无际、单调荒芜,但由于电子影像的遮挡,它显示出一派和风丽日,瞭望舱仿佛成了一间田园小屋。
但在沈宇看来,它更像监牢,他被囚禁于此已整整十年。
他用紫外光洗漱,从保鲜柜里取出两颗高浓缩营养胶囊,放进嘴里直接吞下,高浓缩胶囊可以提供一整天的食物与水份,他不必再吃饭喝水。
但为了防止牙龈萎缩,还得定时锻炼咀嚼功能,他选了鱼香肉丝味的口香糖,他爱吃川菜,极其怀念这个味道,更怀念吞咽食物的感觉,却只能从口香糖中得到些许安慰。
八点整,沈宇打开终端显示器,检查运行日志,数据像小蛇一样蔓延,光标跳动发出滴滴的声响,这个过程很漫长,在此期间他得找点事做。
刚刚开始执守时,沈宇甚至有一丝兴奋,太空的密闭环境安静至极,很容易就能将心沉静下来。
平日工作繁忙,更要兼顾家庭、生活中种种事务,他像一只陀螺般停不下来,一直想做些自己的事,却总不能如愿。现在好了,他有大把的时间,独立的空间,终于可以尽情享受这宁静的时光了。
他打开文档,写下一行行文字。
沈宇虽然身为技术人员,但他心里有个文艺梦,他想写一部科幻小说,来展现他内心绚烂多彩的世界。
那时的他并不开舷窗影像,他喜欢在窗边瞭望星空,那时星舰并未走远,地球还在他的视野之中,他看着星海中那颗蓝白相间的星球,它平静美好,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与在空间站时不一样,那时虽然身处地球之外,却依旧在人群之中,如今的他独自一人置身太空,与一切人类断了联系,此时他眼中的地球没有了熙熙攘攘、没有了爱恨情仇、一切纷争再与他无关,地球呈现出最宁静、安然的一面。
就连整个宇宙都温柔起来,星际尘埃光芒闪烁像一首吟唱不息的歌。
他的双手在键盘上翻飞,文字像长了翅膀的精灵,飞落在纯白的文稿上。
当星舰掠过北非大陆时,宇宙中的繁星与地球上的灯火交相辉映,荧出一道金灿灿的气辉,像给地球穿了羽衣。当星舰掠过北京上空,那金光熠熠的夜景比繁星更亮,最闪亮的是大兴国际机场,他正是从这里出发。
为了执行此次任务,他已提前和妻子做了财产分割,虽然航天局已提前预支给他一大笔奖金,并每月按时支付工资,但这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他将一部分财产留给儿子,一部分留给父亲,剩余资产和房产都给了妻子,并和她拟定了离婚协议,自他启程的那一刻生效。
十年过去了,这孤独漫长的岁月像是一天,如果没有天气模拟系统,这也只是个长夜罢了。
当舷窗里的地球与星际尘埃沦为一体,他心里的一盏灯仿佛突然熄灭,他开启了舷窗影像,再不敢直视浩渺的太空。
他的手在键盘上渐渐缓慢了下来,他再写不出任何故事,想不出任何人物、任何对白,心里那潭水一点点流失,渐渐干枯,再难为继。小说变成了散文,散文又变成了诗歌,最终他面对空白的文档,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显示器发出滴滴的警报,日志已全部导出。
沈宇细细地审察,一切如旧并无异常,他长吁一口气,往全球航天中心发了一封邮件。
星舰的信息发射系统已达到恒星级别,功率极高,但传输速度依然限制在光速之内,于是信息传输便出现了延迟。
收到的邮件来自于四个月前,他发出的信息也得四个月才能被地球航天中心收到。
由于信息传输的限制,他与家人的联络越来越少,刚开始还能与不满三岁的儿子视频通话,后来成了邮件传输,邮件内容从视频、图片变为音频、文字,如今只有聊聊数语,常常与官方邮件一起,只剩了简单的问候。
每次看到家人的只言片语沈宇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相比于冬眠舱中躺在液氮中的同事们,他至少是活着的。
于大部分远征者而言,他们踏上征程的那一刻便是与家人的死别,等他们从冬眠中醒来,等待他们的是百年之后的遥远星球,叵测的命运,那个冰冷死寂的行星大概率将成为他们共同的坟墓。
沈宇执勤的前两年常常有家属想看他们亲人的样子,此时沈宇会调出冬眠舱监控系统中某位成员的画面,将他们晃悠在蓝色液氮中幽灵般的样子拍照发送给他们的亲人。
其中一位名叫丹尼·唐的小伙子,他是沈宇的接任者,是“尖兵号”星舰的第二位瞭望者。
丹尼·唐出征时只有二十二岁,正在与一个女孩热恋。他的女友几乎每个月都要看爱人的照片。
“他不会变的,没必要每个月都看,别浪费宝贵的流量了。”沈宇给她回复道。
“是的,他不会变,可我很快就老了。”唐的女朋友回道。
后来唐的女朋友再也没有发过邮件,也许是被航天局屏蔽了,信息传输越来越难,这种无关紧要的信息便不再被传送。
(三)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沈宇将第3651份安全检测记录加密存档。
光线又暗了下来,风声四起,像是又要下雨了。沈宇这才想起来,他设置的是随机天气模式——秋天是很容易下雨的。
然而,他的心亦如打翻了的墨水瓶一般,浓云密布。他呼吸急促,竟有些窒息,连日来频繁出现这样的症状,但是电解制氧系统正常,氧气供给正常,难道是身体出了问题?
如果瞭望员因身体异常而猝死,生命监测系统就会进入应急状态并自动唤醒后备瞭望员。
沈宇并不慌张,他打开个人日志,把身体的不适加以记录。
沈宇是专业航天员,就职前经过了不低于36个月的专业训练,并完美通过了全部八大类共200余科目的考核,身体与心理素质全都过硬,他二十岁开始在空间站工作,三十岁踏上征途,按地球时间换算,如今他不过四十岁,生理机能不会出问题。
但心慌头晕、窒息感一阵阵袭来,这种感觉只有水槽出舱训练时有过,当时他身负铅块沉入水底,持续训练六个小时,到最后整个人都虚脱了。
当他被救援人员拖出水后才清醒过来,他恍惚了好一会,一度以为自己的魂魄飘到了天堂门口,当他换下训练服走出训练场时,发现他父亲站在那儿。
“儿子,生日快乐。”父亲的眼角笑起了一朵花。
他这才意识到是他的生日了,他笑着说:“你看,我都给忘了。”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走,我替你跟你们领导请了假,今儿晚上好好歇歇,咱爷儿俩整两盅!”
沈宇鼻尖一酸,泪眼中仿佛又看见了父亲,他拎着酒瓶,拿着两只酒杯走了过来,在他的工作台上把杯子摆好,斟上酒说:“儿啊,歇歇吧,陪你爸喝两杯。”
“爸,你怎么会在这里?”沈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揉揉眼,但父亲还在那里,他开心地笑了,“爸,快请坐。”
父亲慢慢坐下,又在桌上摆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拌黄瓜说:“没什么好吃的,咱们随便吃点喝点,这么久不见,想你了。”
沈宇忍住眼里的泪水,哽咽着说:“爸,我也想你,你如今怎么样,身体可好?每次发邮件我都问候您,也不知道您的回复是真是假,您总说让我安心工作,不用记挂家里,但我知道您身体不好,儿子日日夜夜都想着您呢!”
“沈宇啊,你是我的儿子,是国家的儿子,更是全人类的儿子。你要记得国家为了培养你付出了多少,你要记得祖国、记得我们共同的家园——地球。”
“爸,我都记得呢,一刻也不曾忘记。”
父亲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沈宇忐忑地坐了,父亲端起酒杯与他碰杯,他抿了一口,久违的辛辣差一点把眼泪呛出来,酒入肝肠,是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那时候条件差,航天梦没有实现,你们生在这个充满机会、充满探索的年代,该大展身手了,我,羡慕你啊。”
他从小就听父亲念叨,中国空间站建成的那年父亲还在上小学,他从电视里看航天员在太空上课,那时就对太空心驰神往,但由于种种原因父亲并没有成为一名航天员,只能留在地面做地勤工作,当得知沈宇顺利选入航天预备队的时候,父亲激动地流下了泪,当沈宇被选拔成为远征军的一员时,父亲又湿了眼眶,那时的父亲已是严重肾衰竭,身体越来越差,当他进入“尖兵号”星舰时,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父亲。
而眼前的父亲比他离开时又苍老了许多,他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全白了,但他却精神矍铄两眼熠熠生辉,这让沈宇又安心了一些。
“爸,你放心,这次远征任务一定能够成功,等我回去了再好好孝敬您。”
父亲握住沈宇的手说:“你好好执行任务,就是孝敬我了,不管走到哪、不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根在哪儿。”
“嗯,我记住了。”沈宇说着又端起酒杯与父亲对饮,他们一杯接一杯,直喝到夜阑星尽,虚室生白……
沈宇猛然间惊醒,只觉神志混沌,头痛欲裂,像从前喝多了似的。
室内光线渐亮,舷窗影像显示出一派破晓的景致,沈宇回忆着方才的梦境,想着梦中父亲的一言一行,他竟分辨不出方才究竟是梦是醒。
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真切的梦,父亲的样子、声音、粗糙的手掌的触感、酒的凛冽与甘甜,浓浓的回忆气息将他层层缠绕……
不对!沈宇从既往的心理培训中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的梦,而是心理疾病的症状,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一种。
那天沈宇在个人工作日志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10月20日晚,心理测试满分的我竟然出现了意识解离,我看见了我的父亲,还和他一起喝了酒。瞭望工作长期处于孤独封闭状态,对人的精神和心理所产生的影响不可轻视,或许比我们想像得更加严重,针对这一现象我会继续观察,如有必要,将进行相应的心理干预。
四个月之后,沈宇收到一封来自航天局的邮件,并不是一贯的工作反馈而是一封唁电——
令尊沈航先生于10月20日晚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我们表示沉痛哀悼与深切怀念,请沈宇少将节哀。
(四)
沈宇第二次出现意识解离是五年之后,那天晚上他躺在睡袋里感觉自己像襁褓中的婴儿,其实每次睡觉都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这次更加强烈。
四周昏黑一片,渐渐浮现出原始心血管搏动的声音。奔马律由弱到强,是他曾经在胎心监护中听过的声音,来自于他尚未出生的儿子,第一次听到他的心跳,他激动地差点掉下泪来,他与妻子相视而望,彼此眼眸中都满含幸福。
沈宇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海马形的胎儿由脐带连接着浮在半空,小手小脚蜷缩着,心脏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下飞速跳动,黑洞洞的大眼睛没有瞳孔与眼白。
可是沈宇却并不害怕,他笑着说:“儿子,是你吗?”
“不是……”微弱的童声,像浸泡在羊水里一般荡来荡去,“我是一个与你无关的孩子,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不知道,有一种强烈的意念让我来找你,让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沈宇笑笑:“我们互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胎儿说:“你为我们开疆拓土,但我们却不认识你,也许你们永远都不为人知,我感到十分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人类历史发展都是阶梯式的,你们踩着我们的肩,我们踩着前辈的肩,前仆后继。”沈宇说。
胎儿沉默了一会说:“确实如此,你的儿子报考了航天学院,他将来也要步你后尘参与到人类远征计划中。”
“不,不!”沈宇惊恐不已,“我早就跟我的妻子说过,孩子长大干什么都行,只是不管怎样都要留在地球上,千万不要参与航天项目。”
“他一直以你为榜样,你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如今他长大了,想和你一样献身宇宙,他真是个优秀的大哥哥呢!”
“不可能!我的妻子她绝对不同意的,那可是我们唯一的儿子……”
沈宇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额上已沁出汗珠,瞭望舱一如既往的安静空寂,如同坟墓。
这天沈宇在工作汇报结束之后顺便问候了家人,并请求航天中心把妻儿最近的情况反馈给他。
一年之后沈宇收到了邮件,邮件并不是航天中心代笔,而是儿子写给他的私人信件,这是这些年来他收到的第一封私人信件,尚未点开沈宇心里已是忐忑不安。
“爸爸你好,收到你的信件我们都很开心,但是很抱歉,我违背了您的意志报考了航天大学,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如今我已如愿收到了入学通知书,想必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学年已经结束了。也许你不知道,在你出征之后我多么想念你。每当有人问起你,我会告诉他们,你在天上,和遥远的星空在一起。每当我去航天中心,看到大屏幕上那行大字‘我们的征程是星辰大海’时,我就想到了您,你是我永远的骄傲。在我很小的时候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终有一天我要像您一样,为人类出征,去征战星辰大海。
“妈妈三年前再婚了,她本意是要告知你的,但航天局怕影响你的工作,将她的信息屏蔽了。
“那位叔叔是航天局的技术员,他对妈妈和我都很好,现在妈妈怀孕了,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小弟弟也已经出生了。但是妈妈内心十分愧疚,让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但我觉得她没有错,她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们一切都好,勿念。
“爸爸,我爱你。希望你工作顺利,一切安好,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在比邻星系重聚,我真的很期待那一天。
你的儿子沈星星”
沈宇读着信,一次又一次哽咽。
(五)
第二次意识解离之后沈宇进行了全身检查,并进行了脑电波测试,以确认自己是否还能胜任这项工作。
脑电波测试结果出来后,系统建议他进行抗抑郁治疗,并开出了对应的药物清单,在服了一段时间药之后沈宇精神状态恢复,甚至又一次打开文档想继续他的小说。
此时他才惊觉他离开人类世界已长达十九年之久,他的声带已长期没有发出过声音,更不可能与人对话,除了工作汇报外他甚至已不能有效组织语言。
他关闭了文档,同时也彻底放弃了曾经的梦想。
他唯一的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照顾一盆仙人球,这盆小小的仙人球是一年前种的,如今已长得十分茁壮。
“尖兵号”星舰装载着数百种植物种子,但它们同其他队员一样在冬眠舱里沉睡着。
太空中最珍贵的是水,星舰上装备的淡水资源非常有限,再生式生命保障系统循环利用一切水资源,包括航天员的汗液、尿液,甚至连呼出的水汽都不会浪费。
仙人球虽然是地球上最省水的植物,但在太空养一颗仙人球依然是顶奢侈的事,但在沈宇的请示下得到了批准,沈宇的请示理由是“生命个体需要与其它生命间的联系,哪怕是一株植物也好”。
现在沈宇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与仙人球对话,他的眼睛成了超高倍显微镜,能透过仙人球碧绿的皮层看到层层叠叠的细胞,它们是活着的,一个个细胞挤挤挨挨,像赶集一样热闹。
那天晚上幻象又出现了,这次是一棵老槐树。
根深叶茂的老树在风里飒飒作响,沈宇看着头顶高远的蓝天,看着虬枝盘曲的老树,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的那座村庄。
每个暑假他都被父母送回乡下,他无所事事地在田垄上跑过,去菜地里摘西红柿和黄瓜,吃饱后坐在老槐树下乘凉,那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
是它,那棵庇护着他、给他浓荫的老槐树。
“老朋友,很高兴见到你。”沈宇说。
老槐树枝叶婆娑,它并没有说话,沈宇却听懂了它的语言,它说:“小朋友你好,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这里不适合植物生存,不,这里不适合任何生命存在。”
“你不是在这里吗?我的朋友,你竟然在这里值守了十九年。”
“这是我的工作,我无法推脱,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除非我死了。”
槐树沉默不语,许久才说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仰望星空的那些夜晚吗?”
“当然。”沈宇仿佛又变回那个十岁的男孩,他赤着脚坐在树杈上,透过树叶间隙望向星空,他跟老树说,你看那些星星多远多小啊,那些星星上的人看我们是不是也是这样。
老树说:“如今只剩了我自己,我每天晚上都看着天空,我知道你在那里,你已是星空的一部分了。”
沈宇猛地一怔,老树消失不见,四周一片昏黑,他与黑暗融为一体,再也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他的躯体与意识均化作一片混沌,融解在尘埃之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母亲生病时他为母亲抄经,最不解的就是《金刚经》的“六如偈”,这偌大的、真实存在的世界却被比喻成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虚幻脆弱、易逝易碎,如晨曦初露、如秋蝉薄翼。
在唯物主义思想指导下长大的沈宇,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佛家这虚无缥缈的论调。
但是现在他懂了。
十多年来他不敢透过舷窗看一眼宇宙真实的样子,是因为他害怕看见那一片空无。远去的地球,早就湮没在星际尘埃之中,那一切有为法,果真如梦幻泡影,世界微尘里,作为个体,又当何如?
在无边的黑暗中漫过一片尘沙,尘沙簌簌,与他低语:“你不该在这里,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沈宇,不,他已经不再是他,而如那片尘沙般散落无形,他说:“你是谁,我从来没有和没有形体的事物说过话。”
尘沙说:“我是‘空’,是宇宙的载体。”
沈宇说:“诸法空相?”
尘沙说:“正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回去吧,你们无论走多久都是‘空’,没有结果。”
母亲去世后,沈宇去龙泉寺还愿,那是一个夏末的清晨,古径深幽,苔湿露滑,他一步一歪走到寺庙门口,见老僧正往大缸中灌水。
缸中之水碧圆如玉,莲叶青嫩,几只红色鲤鱼正拖尾游曳。沈宇看呆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情愿变成一只鱼,悠游水中,什么也不用想。
“施主,请节哀。”老僧向沈宇施礼道。
沈宇还礼:“多谢老师父,叨扰了。”
进香毕,沈宇转身要走,却被老僧叫住了:“施主哀思太过,容易伤身。”
沈宇深深一礼:“多谢老师父关心,只是七情六欲,怎能由我?”
“从心所欲,不逾矩。人心要像这水缸,不管表面如何波澜起伏,水底永远都是平静的。”老僧说,“要知道,人生由无数个刹那连接而成,我们只行走在刹那之中,除了一步步地往前,其它一切都是空相。”
……
已化成尘沙的沈宇面对着更广袤的尘沙说道:“我们回不去,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前进,永远前进。”
尘沙说:“可怜可笑的人类,单单这宇宙中的孤独就足以把你击溃了。”
沈宇说:“是的,当我刚开始执行任务时确实很孤独,非常非常孤独,孤独如宇宙的清寒深入骨髓,啮噬着我,让我几度崩溃。但现在,我不觉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是一粒尘芥,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孤独只存在于人与人之间。哪怕是身处宇宙深处,只有想到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孤独感便油然而生。
沈宇将光年之外的往事尽数遗弃,冗余的记忆碎片随着推进器的轰鸣飘散无迹。
“渺小无知的人类,时间是条一维的河,你们永远没有回头的机会。”尘沙说着缓缓散去。
“尖兵号”星舰穿行在宇宙中,像微光闪烁的荧火,它有且只有一个方向。
尘埃凝聚,复又聚成了沈宇的躯体,这次他缓了许久才恢复意识,甚至错过了提交日志的时间,致使警报声大作。
沈宇赶忙从睡袋中出来,游到操作台前紧张忙碌着,在完成系统工作后,他又写起了个人日志。
(六)
沈宇的执勤期满后,系统唤醒了丹尼·唐,唐看着眼前的沈宇不禁大吃一惊。
启程时他们都风华正茂,如今他依然年轻,而沈宇却已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他也不过五十岁,却面色阴沉皱纹密布,头发全都白了,唐向沈宇敬了军礼:“沈老师,您辛苦了。”
沈宇拍拍唐的肩膀,嘴唇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宇进入冬眠前将他的个人日志交给了唐。
丹尼·唐在沈宇的日志里读到了他的四次解离经历,他在日志中反复叮嘱瞭望员一定要坚定信心并及时心理监测,日志的最后他写道——
也许我们终会化作尘埃,但我们永远在路上,并将成为路的一部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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