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幻亦痕
某天，一个女性朋友对我说，她最近特别心慌，心里面似是有只怪兽，晚上辗转反侧，那只怪兽蠢蠢欲动，她很怕，每当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孤单，睡着了还做噩梦。我问她怎么会这样子。她说，她不知道，她觉得好累。她接着对我说，可是见到你，就会好很多。
我说，我也有个朋友，是个男的，他结婚后就跟我说，家里面有只怪兽，一天到晚都很烦，查手机查电脑，外出聚个餐还得报备是跟谁一起，出门碰到女同事都不敢打招呼。跟怪兽离远了就会想，靠近了又开始烦，一个月都得定缴纳公粮的次数，少一次也不行。
朋友笑笑说，然后呢？这种小日子能过安稳吗？
我说，最后吵架吵离了，他终于摆脱怪兽大大方方跟女同事搞暧昧，前妻呢，最近好像快结婚了。她点点头不响，等我往后说，我说，人啊，心意不顺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有几只魔鬼，想通以后魔鬼就成天使了。再者，人和心里的怪兽都会变的，我心里的怪兽会让我现在看到任何墙就怕，我会往后退一步的。
她没抬起头说，这样看，我是要睡不好了。我说，我谈过一次恋爱，恋爱时和分手后也会睡不着，尤其分手后，安眠药都得吃两颗才能睡四五个小时。她说，魔鬼不一定会变成天使，思念会吃人的，陈楚唯，你要心疼自己。
我们的对话结束，她离开时回头看我一眼，然后踩着高跟鞋走了，我想我们以后应该做不成朋友。我明白，这个朋友今天找我，是专程为了说这一番话的。这位朋友是我在朋友聚会认识的，来也快去也快，不甚可惜，快刀斩乱麻比温水煮青蛙强，拖拖拉拉的反而要出事。相思是种病，有人开得出药方，有人能自愈，有人找不齐药材，有人旧病复发，于她而言我可能是个怪物，起码今天我说这样的话，她能少几个不眠夜。
那天晚上，我和刘乐吃饭，吃烤串，点啤酒，绕护城河转一圈，停下来时已经十一点多。夜风扑面，酒精一层一层瓦解我的意识，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两个人头脑都开始不清醒，我顺口问他谈过几个。他右手扶着围栏，把左手怼在我面前，我看到他竖起来的是一根指头，可我分不清是食指还是中指。他问我第一个喜欢的是谁，我毫不犹豫地说，小芳。
他说，咱们这代人里面，说第一个喜欢小芳的，都他妈是情圣。说完他就哼起了李春波的《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我冷笑问，你第一个喜欢的是谁。他在意识弥留之际，用唇语说出了她的名字，说完就倒在了护城河的围栏旁，一醉不起。我读懂了他的唇语，他说的也是小芳。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刘乐不懂我，他丫只会侃。
1988年，《阿德也疯狂》里，罗慧娟问周星驰：我不上班你养我啊。
周星驰不响。
两个人停顿，抬头，低头，转身，对视，短短十几秒钟，是爱情模样。
我觉得，在我们这个年纪开口就是小芳的，必定是心中有鬼，刘乐心里的小芳会随着时间变成别的名字，而我心中的小芳会一直叫小芳，因为她真的叫小芳。我已经来到苏州工作四年，我老家是农村的，村里面卖豆腐的王老七女儿叫小芳，她是我心中的豆腐西施。暗恋她时，我五岁，她十岁，我喜欢她纯粹是因为她愿意和我玩，我哭的时候，她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绢，给我擦眼泪鼻涕。那时还没有小伙伴对我这么好过，所以我喜欢她。她爹每天都拿着磁带机，反复听李春波的那首《小芳》，见人就放，一口气听了好多年。我们家在旧村，新村也有户人家的女儿叫小芳，新村的小芳爹也天天听这首歌。两个小芳貌似还是同学，但两个爹形同水火，见面不说话，像仇人一般。李春波的《小芳》只有一首，两个爹都把这首歌当做了自己扑克里的王牌，紧握手中，牢牢不放。我肯定是偏向我喜欢的这个小芳姐姐的，没人能比小芳姐姐更美好，没人能比小芳姐姐更《小芳》，那时我的喜欢变成一剪温柔的山风，我想娶她。我不知道家里有几只猪几头牛才能配得上她，为此我每天数一遍家里的牲口，恨不得我自己也变成个牲口，我又明白她家要牲口没用，豆腐西施需要的是豆子，我又恨不得这些牲口全变成豆子，黄豆红豆黑豆绿豆……还是都变成绿豆的吧，绿豆豆腐贵。
在我暗恋她的日子里，我无比希望能够靠近她，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已经小学，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已经初中，我快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初中毕业不念书了。我把《小芳》的歌词倒背如流，我家里的地在种满了未来的豆子，我的心里生长出了为数不多的想念，可我突然发现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不喜欢她了。我发现她和一个同村的哥哥一起放学回家，我发现她有时候故意忽略我，对此我只有适当的惆怅，并不伤感。
我初中毕业时，她和同村人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家庭幸福美满。她也许至今不知道我暗恋过她，也许对我的心意明明白白，她到底知道吗？其实答案不重要。往后的日子里我心中出现过许多身影，或许多装下几个身影，才能满足我心里的怪兽。
刘乐不省人事，被我点了穴一般，嘴巴里不停喊小芳，路上在喊，出租车上也在喊，拉回家以后还在喊，不时还唱起来：“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说着说着，小芳就变成了王艺，他的眼泪掉下来，我等他清醒些，就走了。
几天前我又和他吃饭，我同他讲，那夜苏州护城河真美，你下次少喝点行吗，不然我要跟你报销劳务费和车费的。刘乐问我，我喝醉了和你讲啥没。我说，讲了很多东西。他突然抬头问我，真的假的。我点点头说，差不多都讲了。刘乐的抬头纹挤出个王字，他又问，真的假的。
我说，刘乐的感情史很丰富啊，什么刘雯，张红，徐丽媛，你那日讲得多得我都记不全。
这时他听出我在耍他，撇撇嘴。我说，你还说你最放不下的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大学还是高中来着。他说，别想套我话，小样。我不响。他对我说，最近我好像跟了鬼一样，诸事不顺，过马路摔跤，吃饭噎嗓子，喝瓶啤酒还能喝醉，莫不是有鬼馋我身子。我说，图你的脚气狐臭大油头啊。他不恼，笑眯眯说：说不定真是。
我说，我看你印堂发黑，双目失神，最近可是有桃花，可是你却犹豫不决？
他一呆，眼睛不自觉瞪起来说，哪有，只有我喜欢别人的份，我是不会给别人机会喜欢我的，要想喜欢我，先得问问跟我的鬼答不答应。我说，你咋这么恶心呢？老男人装少男人，咋看不是人。我俩哈哈大笑。
他说：“陈楚唯，假如啊，我是说假如，假如我按奔着结婚去的想法跟人谈恋爱，你说我会不会很快被甩？”
我说：“啥时候你腰带上多别了一把钥匙，再考虑也不迟吧，趁着每周周末，跟人花前月下，电影院饭店来回去，时不时准备礼物再买束花，确认关系后再讲这些的吧。你既然不嫌钥匙硌，就总会遇见命中注定的。”
他鄙夷极了，怒斥这种恋爱公式俗气。他义愤填膺地对我说，这个时代正是因为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公式而变性的！他拍着桌子问我，有没有更有新意一点的公式！我说，你要是不上班，我能给你说一万个活动，所以你不上班吗？他竖起中指说，现在我封你为爱因斯坦，来，爱因斯坦宰相，给朕造个更好的公式，朕会重赏你的。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刘乐不懂爱，他丫只会侃。
我没能造出一个新的公式给他，但我向他提供了一系列前人的恋爱模版，为此他把这顿饭给结了。临别之时，我像每一位毕业班的老师一样，把压箱底的小技巧分享给他，我告诉他，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爱情的套路千篇一律，真诚却是万里挑一。刘乐，保持真诚，勇敢做自己，欧耶！
那王八蛋扇了我一巴掌，然后迅速跑掉，消失在灯火之中，我气急败坏大吼：真诚有屁用，套路有屁用，你天杀的刘乐十辈子找不到对象！
同在烧烤摊的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我，夜变成了一只巨兽，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我，回答我的，只有风声。而我，无惧眼光，勇敢做自己，欧耶。
我说过无数谎话，而且总在很多真话中掺杂一句假话，比如我并不是见到任何墙就想退一步，比如我那时一直都喜欢小芳。我又骗了刘乐一次，我并不相信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萧峰和郭靖的降龙十八掌拦不住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打不穿中国制造的防弹玻璃……必杀技属于相对而不是绝对，所以，我说话别人只能信一半，比如我说“我从未想过你”，那么答案是“我想过你”，比如我说“我没想过结婚”，那么答案是“我想过结婚”。有时候我听人说话也会听半句，比如别人说“陈楚唯你个神经病！”，那么我会听成“陈楚唯你个神！”
比如我说唐晓依我从未喜欢你，那是我想说，我喜欢你。
刘乐的进展很顺利，迅速攻占爱情的堡垒，在他成功后，他激动得给我发消息，甚至都飚出了古诗句。
他说，阿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隔八年，我刘乐的爱情又来了！我说，可喜可贺，你啥时候不忙我要请你吃饭的，祝贺你啊。他说，爱因斯坦宰相，朕是想和你说，野火烧不尽——天涯何处无芳草，咱们这个年龄，要放过自己，恋爱就恋爱，分手就分手，不要有心魔。我说，我经历过一场火灾的。他说，我也是。我说，火很大，我至今还没有出来。他说，总有人会让你决心冒一场更大的火，也总有人会在付出一点后跟别人讲自己多努力多付出。这世界这么多人，总有一个合拍的同频的人是值得你去喜欢的……不说了不说了，电影快开了，我和女朋友进去看喽。
我的心里有一个怪兽，她叫唐晓依。
陈楚唯，我肚子好痛，你给我拿个热帖。
我拿来了，你还疼吗，我给你倒热水。
你傻啊，我刚贴上热帖，怎么能一下子不痛……诶呀诶呀，也没那么疼，我就是没忍住叫了一下你，其实没那么疼的，抱抱……
你，你还要啥再跟我说啊……
她脸色苍白，蜷缩在沙发上，对我笑。
唐晓依，生日快乐。
陈楚唯，这是什么啊？
你拆开看。
哇，包包？这是啥牌子的？LW？
LV啊，这不是LV吗？我花九千多买的啊，这不是LV？这就是LV吧？你看收据还在这里面啊。
哪有九千的LV啊，不过本姑娘很喜欢，谢谢你，陈楚唯，这是我从出生到现在收到过最有意义，最贵重的生日礼物。
这真不是LV？
这是LW，义乌名牌。
卧槽！
我要留着，你看从哪里再退一个吧。
退了吧。
你给我的，我喜欢。
下次网购到大平台好不好，你两个月工资买了一个LW，我嘲笑你一辈子的，别再瞎花钱了，给自己，给你爸爸妈妈买些东西好不好？
哦。
我能嘲笑你一辈子吗？
好啊。
陈楚唯，你的心里有什么？
你。
略，好土的话。
你不信的话，就到我心里面看看。
好，我进来了，怎么看啊？
你对着我的心问问题，它会回答你的。
你最爱我吗？
我的心脏给出答案。
哇，我真的听到了。我还要再问问题……对了，它不会骗我吧？
不会的，诶呀你慢些走，不要蹦蹦跳跳，我会心疼的。
嗯嗯，这个问题我要小声问，不让你听到！
你可真够小气，问我心脏问题，却不让我听到。
就不告诉你，我要问了。
我的心脏给出答案。
哎呀，我看到那个心房有一排保险柜。
密码是爱你一万年，你开吧。
不稀罕，不开。
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不稀罕，不想。
我的怪兽，会吞噬所有出现在我心中的身影，她会哭，会笑，会和我聊天。十年过去，我已经变老，她还是那副模样，她住在我的心里，她不是魔鬼，不是天使，她叫唐晓依。她陪我哭，陪我笑，和我争吵，争吵后还愿意跟我说话。笑了我会抱着她，哭了我会给她递纸巾，我的心脏偏左，她在我的心里，指着空荡荡的右端。
后来，唐晓依回到了南京，再听到她的名字时，是朋友讲起，她出了车祸，腿上的石膏拆掉慢慢能走，我想去找她，已经买了机票，我想了一夜我要说什么，可我没有坐上那程航班。再后来她结婚了。新郎是南京人，做生意的。疫情过后他们结了婚。
时间好快啊，一转眼过去十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问过很多问题，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为了找答案，也并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里面的些些许许，竟都是我的遗憾。
这些年我看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有一天才恍然大悟，我放不你。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懂得，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小芳。
1999的《喜剧之王》里，周星驰把十余年前的对话重拍。
张柏芝问周星驰：“不上班你养我啊？”
周星驰给出时隔十一年的回答：“我养你啊！”
我不再相信谁说的那句“我爱你”会有多么唯一，我不再相信谁生平只会喜欢一个人。每个人的心里总有看不到的地方，心中的怪兽反复作祟，当自己反应过来时，怪兽正在杀死自己。但我相信，我会说出一句“我爱你”，这三个字代表我愿意用余生换你的所有。
而我们的故事，别人还要再讲一遍。
这几天，我偶然看到那位被怪兽困扰的朋友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是她和一个男人的合照，她配文：“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最好的人。”我想，困扰她的怪兽已经消失了。
黑暗里，我的血液失去原有的温度，我的骨骼不断扩张，我的肌肉迅速膨大，我的皮肤变成坚硬的鳞甲。在白天，我还要套上一层人皮，去完成，这时代应有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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