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唤马往事

作者: 权蓉 | 来源:发表于2022-10-07 11:37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时我穿过红衣服,做女孩子打扮,额头点过朱砂,姐姐陪我去上学,爸爸也还在,我姓着向,还在那个家,还没有回来。

    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吗?不知道,反正我在变成大人之前,在唤马,是有一段往事的。

    唤马往事

    权蓉

    1

    二姐是八岁时没的。

    那天是十月初一,送寒衣。

    人们说,死鬼们要拿衣裳的时候,顺手把她也拽走了。

    她本来只是小病,好都好了,还自己收拾了书包,以便第二天去上学。谁知道那天晚上半夜,突然就发高烧,不久人就没了。有说医生用错药的,有说家人没及时抢救的,有说命该如此的。任凭说得再多,人死也不能复生。二姐是夭亡,不吉利。别说祖坟,就是坟头也不能有一个。而且老人还让拿席子卷了埋在离家远些的大路边上,说少亡的得千人踏万人踩才能镇压下去这股子晦气,不然,她死后就变成小鬼作祟。

    隐隐有些传言,说二姐那样被换走的女娃娃是会记生前仇的,说不定会回自己家来找事,而我,就是那个她要被找的对象。

    于是七岁的我就被迫好好收拾着装了一番,从内到外,连鞋带袜,全大红的一身,眉心间还点了祖母去道观专门求回来的朱砂。我若是个女孩儿便也罢了,却又偏偏是个小子,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扮让人着实没有了底气,在学校再也提不起劲。这些不必细说,大人安排的,听也就是了,偏有一样让我十分难受,那就是平时的伙伴也离我远远的。有一天我实在憋得慌,堵了邻家的平水,他被我一把死拽住脱不开身,嗫嚅了半天,才红了一张脸说:“妈妈说会有死小鬼来找你,所以要离你远点。”

    二姐死了,之前我都不怎么难过,可听了平水的话后,我突然难受得整个人抽抽起来。正好路过的大伯看见,吓得冲上来,抱着我就往家跑,边跑边叫祖母,让赶紧去找崔道师来收惊。

    这件事其实没有二姐什么事,我只是觉得难受就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已。但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可能都非常担心二姐会把我一起带走了,所以由得那个白胖的崔道师又是桃木剑又是画符水又是祭公鸡的折腾。

    二姐是个乖巧的,手下也麻利,做饭扫地割草什么都又快又好,就是一样不行,学习成绩不好。她头发偏黄,又天生自然卷,学校的混小子们叫她二黄毛。因为这个绰号,再加上她常受老师的罚,就十分的不愿意上学。她说哥哥念书就好了,我就不去了,我能做家里所有的事。大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才读小学就这般煎熬,以后还怎么得了。不久她就病了,哥哥还打趣她,是不是不想念书就装病。

    难得那夜她收拾好了书包,让第二天早上早点叫她,缺席几天课得早点到。姑姑还很高兴,想她病了两天,竟然这么热爱学校了。谁知道她整理的书包,最后却是连同她的东西,一并烧给了她。

    姑父家里因为买运输车让人骗了,买了个事故车,结果这事故车再出了事故,钱没了,车没了,两空之外还有大笔的赔偿款项。姑父出去打工,姑姑打理农活,家里两个小孩也都是帮工,一家子一门心思地填这事的窟窿,就没有个闲人。

    二姐生得瘦弱,长到八岁,没享过啥福,一直跟个小劳力似的。现在要把她一领席子卷了埋到远方的大路边上去……

    姑父找了木匠,让他给二姐赶工出一个棺材匣子。不用漆,不雕花,不管纹理,能让二姐平平展展地躺着的木匣子就行。另外要对好木榫,到时不用钉子,免得她身子骨弱,影响投胎。葬的地方也是姑父找的,在他家后山的一片柴山林里。那山是家里的,二姐自小在那里割草折柴摘蘑菇。是她打小就熟悉的地界,在那埋着,不受欺负,也能听听家里人的声儿。怕这事惹了四邻说少亡同大人般葬俗的闲话,在凌晨四点抬出去埋的,去的时候找了两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随行,说让他们的高寿压一压。

    头七那天下午,有人说看见了二姐,背着背篓,在一处斜斜的山坡上割草。夕阳浅浅的光投在她身上,让人忘记她已经过世,于是如平时叫了一声,就那一声,人不见了,草里探出富家的狗头,汪汪地直冲她叫。谁也无法考证这话的真假,但无疑是条“罪过”,人们说,真不是自己家的姑娘,活生生给累死了,连头七这天回来,她都还在干活。

    这些话像是风,抓不住,又无孔不入,一句一段地往妄言的气球里冲涨,终于有一天,噗的下,炸开了——

    在我喝了崔道师的符水样子变得更不好看后,妈妈呼天抢地哭号,说要把我还回去。

    2

    因为二姐没了,妈妈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哭得脱了形,也不像之前那样待我,那天晚上,她咬牙切齿地指着床上的我,大吼:“把他给我还回去,还回去。”

    祖母在一旁黑了脸,几乎也是吼着在说话:“当着孩子的面瞎说什么?”

    其实祖母不知道,虽然谁也不在我面前说,但是别人的议论我是有听过的,我们家生了两个女儿,姑姑家生了两个儿子,就把小的给互换了,我和二姐就是两家换了的孩子。妈妈之所以那么伤心,是因为她的亲生女儿死了。

    妈妈顿了顿,整个人又开始哭。她的声音传出去荡回来,密密麻麻的,把我裹在里面透不过气。半梦半醒之间,隐隐约约的有个严厉的声音在说话,“……你说说你,好歹也是个老师,怎么还能让道士给孩子灌香灰!”是在说爸爸?果然,立马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都是家里老太太糊涂了。”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发现祖母在床沿上坐着,红着眼睛,估计哭了很久。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谁都不再在我面前提二姐,我一身的大红却还是照旧。有天晚上做梦,梦见二姐,她要过一条河不知道去哪里,我在后面追着她让她等等我,后来叫出了声,把我自己都喊醒了。

    连夜的,妈妈和祖母又围到了我面前。自从因为上次崔道师给我收惊结果香灰中毒,祖母搬去了大伯家,她俩一直互不搭理,这回倒一起出现了,因为我在夜里喊“二姐,等等我,二姐,等等我”。

    唤马的传说,七岁以前的孩子,有些是带着天眼的,能看见鬼神,过完七岁,长大了,童真慢慢没了,天眼也就随之消失。当她俩听我说在梦里看见二姐要过河,就好像是我真看见了二姐一样,完全不管那是我做的一个梦,妈妈又开始哭,祖母这次倒温柔地安慰她:“去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才能投个好人家。”

    我的红衣服终于给换下去,在一个初一的晚上,爸爸在黑魁魁的夜里拿着它们去一个十字路口烧掉了。也不知道那套衣服到底算是什么,我不敢问,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平水倒是知道些,说:“那衣服就是阴间的向安泽,小鬼们看到阴间有他,就会把阳间的你放了。”他说得我有些毛骨悚然,隐隐间却又冒出一点胆气,好歹已经有那套衣服代替我了。

    不过祖母对我还是没有放松,她吩咐姐姐上学放学将我带着,太阳出来才让走,太阳下山之前必须到家。因为早上走得太晚,害得姐姐常常因为赶不上早读被老师批评。那个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点着手指头,对在教室外面罚站的姐姐说:“向美丽,你看看你哪里美丽,早读早读,不是让你来学校站在这让太阳晒屁股!”

    姐姐羞得一脸通红,神色凄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被她生生忍住不往下掉。我在一旁看了也十分难受,晚上放学路上,我说:“姐姐你明天不要等我,你先走吧。”她不答话,只是拎着我的书包催我:“快点小弟,太阳要下山了,天要黑了。”

    越往冬天里走,越是容易起雾,要等太阳完全破雾出来,我们才从家出发,去学校往往已经要上第三节课了。我念的是一年级,放羊一样的也没有关系,姐姐却是四年级生了,还这样常常迟到,自然是惹得山羊胡子暴跳如雷。

    “向美丽,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变本加厉的!明天你给我叫家长!”姐姐十岁,已经是大姑娘了,之前的早上也挨山羊胡子的骂,但总站在一堆小子里,有人陪着,这几次却只有她自己,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默默受着,“半天上午的才来上学,你是当逛猪市吗?不想上学你就滚回去,不要影响别人……”

    其实姐姐每天起床很早,妈妈起来做早饭的时候她也就起了,常常帮着打下手,还要扫整个院子。算起来,她并不比学校里的三好学生们表现差,可是却这样一次次的被山羊胡子骂。不知道家里人是怎么想的,就算要姐姐带我上学,不知道给山羊胡子打个招呼吗?

    哦,不会,他们要面子,估计怕山羊胡子也像那个医生一样严厉地说:“……你说说你,好歹也是个老师,怎么让孩子有太阳了才去上学!”

    忽然我想起了爸爸,派姐姐带我上学这件事他是不知道的,他在邻着唤马的苍术下的一个小村子当老师,常常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他若是知道祖母这样给姐姐安排差事,害得她到校动不动就挨骂,大概会是管一管的吧。

    看着连哭都要顾着动静的姐姐,我终于决定,要去找爸爸。

    3

    爸爸的学校,我去过,在一个山梁上,一棵很粗大的乌桕树下几个小屋子,学生分了三个年级,百十来个人,爸爸和另外一个本地老师,包了所有的课。挨着学校的,是那个村子里的一个鞭炮厂,算是“外地人”的爸爸在那个鞭炮厂的食堂里搭伙吃饭。

    爸爸原本是唤马镇里中心校的老师,条件算是不错的,也因为这样,当时外公才将妈妈嫁给了他。谁知后来他却落到了这么一所小学来讨生活,每次外公喝了酒都要说起这个,恨铁不成钢的摆摆手,气鼓鼓的,像只青蛙。

    去爸爸的学校,要先到唤马的车站坐车去苍术,再从苍术坐去村子里的车。我很顺利地出了学校,也很顺利地坐车到了苍术,然后就没路了,因为我不知道爸爸那个村子叫什么。我说有鞭炮厂有学校,售票员大笑,说这小孩,苍术专门做鞭炮起家的,你这样的找不到。我说我找向东明,她说不认识这个人。

    我坐在车站外面看着来来往往的车,不知所措,突然有辆贴着红红的大字的车过去,后窗玻璃上写着:苍术—镇远,途经马尾、沉华、红仓。

    红仓,就是这个地方,有次外公喝醉了数落爸爸:“红仓红仓,你没有沾上一点红,整个儿都是黑的。”我和姐姐在一旁听着这话十分难受,爸爸却跟没事人一样,还给外公斟酒,说:“岳父见教的是。”

    跑进车站,跟售票员说我要到红仓,她答:“一天就两趟车,最后那趟刚刚走了,你明天再来吧!”

    不敢一个人呆坐在车站,怕被坏人带走了,我就一路慢吞吞地走,一边考虑晚上要去哪里。苍术的镇子不大,道路连起来是个环形,走了一趟,就把它转了一圈。不知道走第几圈,有棵大树下面一个小铺子前面冒出个干瘦老头,他慢悠悠地问我:“你是不走丢了?”他脸上有许多斑点,个子也不高,头发白了,整个人像陈年的老树皮,我再仔细看他背后,是个花圈店,摆了好多花圈,还有纸房子、纸人、纸马。我整个人忍不住背后一寒,也顾不上答话,飞快地跑了。

    在还没有想好怎么办之前,天就黑了,可能因为是冬天,人们关店关得很早,到后来,只有手脚冰凉的我在镇上晃悠,偶然路过一个人瞅我一眼,继续走他们的路。想到一个人呆在外面的恐惧,我想起下午和我搭话的那个老头。

    花圈店还没有关,小小的一个开口,屋里昏黄的灯光印在门外一个样品花圈上,特别瘆人,我在外面看着,不敢进去,却也不敢走开,整条街上开着的店除了这家已经没有了。我抱着头坐在路沿上,眼泪扑刷刷地掉下来,我想家,想爸爸,想妈妈,想姐姐,还有祖母、大伯,甚至平水。

    下午那个干瘦的身影走到我面前,他说:“孩子,你家在哪,要不你就在我这小店凑活住一晚上?”

    我抬起头看着他,心下盘算,拿不定主意,好像看出我的犹豫,他伸过手来,又开口:“我姓林,你叫我林爷爷吧。”我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他的手特别热乎,而且出奇地大,被他牵着走进花圈店,好像也没下午那么可怕。

    林爷爷倒了热水让我洗手洗脸,然后在小炭炉上架起一个小锡锅,给我炒鸡蛋,炒好盛起来倒开水进去开始煮面。面煮好,他拿来一个大碗,从旁边的罐子里挖出一块煎好的猪油放在碗底,舀了一小勺滚面汤烫在上面,接着剪了几小段葱花,然后捞起面拌了拌,再将炒好的鸡蛋都倒卧在面上。

    我接过林爷爷递来的碗,极速地将面条送进嘴里,最后连汤都一气喝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空锅一个空碗。他看起来非常开心,“这小子,一看吃饭就是个大将!”

    花圈店里一侧摆着竹丝盘的框架,大桌子上一堆堆叠着散放的纸花,还有很多裁成条的彩纸,另一侧也是个大桌子,上面放着笔墨,很多裁好的白纸条上写着黑字,也有只写了一个“奠”字的一张张大纸……

    看着看着,我就一点害怕也没有了,吃完饭烤暖和了手脚,甚至还站在桌子边看着戴老花镜的林爷爷做纸花——他一手拿一根筷子,一手拿两个交叉的彩纸条,飞快地顺着交叉盘在筷子外面,然后把筷子立在桌子上,从顶端一手压到底,一个翻转,把压皱的一团纸拿下来,沿着边儿扯几下,就是一朵纸花。我看得目瞪口呆的,忍不住说:“爷爷你真厉害。”

    他听完这句夸奖,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不太像树皮,倒像庙里塑的菩萨。

    “你睡的小床是林爷爷孙子的,他小时候还来玩,后来嫌是个做花圈的店,就不来了。后面那棵银杏树,解放前就有了,他小时候来爱去摘银杏,后来他不来了,银杏也不结了。”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林爷爷说话,两个眼皮直打架,后来还听到他说,“睡吧,明天我送你去车站搭车。”

    4

    到了红仓,我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乌桕树烧了半边,学校整个都没有瓦片,稍远一点的鞭炮厂一片残墙断垣,很多人满面黑灰,围在那里窃窃私语。

    我怯怯地走过去,说:“我找向东明!”

    他们忽地一下围过来,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我叫向安泽,是向东明的儿子。”

    他们神色飘忽,出来一个人,问:“你家大人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半天才只说了一句:“就我自己来了。”

    那个人回头去和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你爸爸不在,你先等会儿。”

    所有人都偷眼地看我,却又不说话,一会儿后,先前和我说话的那个人带回来一个我认识的人,鞭炮厂食堂的师傅。上次妈妈带我来的时候,是五岁时的夏天,鞭炮厂食堂的师傅探出头来摸摸我的头,说:“向老师的家属来了啊,你别打饭,我新做几个菜招待一下。”他手脚麻利地又切又炒,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菜是辣椒炒肉、丝瓜酿肉、炸鱼豆腐、蛋炒饭,还有几块西瓜。吃完回学校的路上,妈妈对爸爸说:“那就算特别招待?”爸爸瞪了她一眼,说:“你小声点,那是人家一片心意。”

    “我带你去我家吃饭,等着你家里人。”食堂师傅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房子,说,“我家就在那里,也不远。”

    我问:“我爸爸呢?”

    “等你家大人来了,就……就能见到他了。”

    隐隐地,我觉得不对,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想起爸爸说那是人家一片心意,于是我点点头,说:“好,我最喜欢你做的丝瓜酿肉了。”食堂师傅说这两天没有丝瓜,做个其他的给你吃。他一直和我聊天,后来听说我昨天就从唤马出发,错过了车,晚上还一个人借住在苍术的一家花圈店里,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我说:“叔叔,我勇敢吧?”

    他并没有表扬我,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再说。

    快中午的时候,大伯、祖母、妈妈来了,看见站在一旁的我,妈妈冲过来就要打我,她说:“你个小兔崽子,没学会爬就学飞了,你还偷偷地跑,一家人找了你一晚上……”她还没有冲到我身边,就被早上最开始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拦住了,他说:“向师母,你节哀。”

    那人再说话,我就看见祖母和妈妈都晕倒过去,被旁人半扶半抱地接住到一旁顺气,然后连大伯也整个人跪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号:“我的二弟啊……”看着他们这样,我也忍不住开始哭,没有谁亲口告诉过我怎么了,但我知道,爸爸没了,因为二姐没了的时候,家里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当时爸爸还在,那时他低着头,不像大伯这样哭号,像个木偶。

    为了过年的旺季,鞭炮厂连夜赶工,快凌晨的时候,操作失当,将仓库给炸了。人们来得及时,离得近的学校没有被烧起来,只是震飞了瓦片。大家忙着扑火救人,谁也没在意,后来临近尾声歇气,有人看人群里面没有向老师,隐隐觉得不对,于是叫了人去学校宿舍找。他已经倒在一摊血里,没有了气息。

    那天是二姐的七七之期,爸爸难过,晚上喝了些酒,隔壁的鞭炮厂炸起来,把墙上一个钟震飞起来砸在了他头上。因为酒的缘故,他爬不起来去叫人,就眼睁睁地在血泊里等死;也有人说,他当时说不定是睡着了的,不管哪种,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死了,后者只是让我们这些死者家属好受一点。

    村里派人开车去家里接了大伯、祖母和妈妈来,没敢说是爸爸出了事,结果离家出走的我却先到了,可怜的妈妈,看到我的时候,她还以为村里接她来红仓是因为找到了我,却不知道,不是我,而是更残酷的事情等着她。

    爸爸的事情立了案,等到查完认定为意外身亡,才签字让家里拉回来举行葬礼。祖母和妈妈都倒了,特别是妈妈,她伤心的已经连声音和眼泪都没有了。

    四邻们来家里看望慰问,开始讲神神鬼鬼的事,他们把我当成其中一项来自上天的隐喻:

    我离开家去找爸爸的那天,是二姐的七七之期。爸爸离开人世的那天晚上,我投宿在一个花圈店里。他们说二姐本来是要带走我的,可是因为我在花圈店,阴气重,掩盖了痕迹,所以二姐就去找了爸爸。

    这个说法让祖母很快地接受了,她一边为爸爸的离世哭,一边为二姐的阴险骂。这莫须有的说法让妈妈整个人气得发抖,可一个连声音和眼泪都没有了而且脱力瘫在床上的人,能怎么样呢,她只是厌恶地盯着我,做着手势让我出去。

    爸爸的葬礼是舅舅家和姑姑家来人帮着办的,出殡的那天,我捧着爸爸的相片往坟地走,人堆里有人不阴不阳地说:“换个儿子,好歹是来给送上终了。”

    走在后面的大伯听见,就要去和那人动手,后来被人架开了。

    5

    祖母有三个孩子,大伯、爸爸和姑姑。姑姑是遗腹子,祖母生她的时候遭了很大的罪,后来大伯帮着拉扯弟妹,特别是爸爸,送他念书当了老师,而自己成了老光棍,一直独身。

    爸爸的七七过完的第二天,正月初十,祖母一早来了家里,对妈妈说:“老二的七七过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她轻声细语的,像是围着炉子烤火的猫咪。爸爸去世后这段日子,这样的态度是从未有的,每次烧七,她俩都是各烧各的,现在这样,连我和姐姐都不相信地彼此看了一眼。果然,下一刻猫咪就伸出了爪子:“我看,不如你就和老大过吧,原就是一家人,又知根知底的。”

    妈妈将钩炉灰的铁火钩一扬,指了指门,祖母讪讪地出去了。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自从爸爸出事后,妈妈就不会说话了,舅舅找了好多医生来瞧,都找不出毛病,大多说的是打击太大,得好好养着,终于有一天还会说话的。

    元宵节那天,妈妈给了我和姐姐压岁钱,让我们去买烟花放。她难得的收拾梳洗了一番,站在院子边上看我俩走,我和姐姐手拉手上坡走进树林的时候,她还朝我们挥了挥手,我们也挥挥手,我还忍不住冲她大喊:“妈妈,一会儿我们就回来。”我们出了小树林,走上大路,忽地觉得有点不对,彼此一看都是狐疑的神色,我和姐姐马上飞快地折身朝下往家跑。

    妈妈已经将自己吊起来了,我和姐姐抱着她的脚,死命地往上撑,一边哭号着大喊。大伯来将妈妈放下来,妈妈、姐姐、我,三个人抱成一团大哭,妈妈竟然发出了声音,只是她的脖子上多了一圈让人惊心的青紫。

    祖母也来了,没有什么好话,“你个丧门星,是让家里要连着出丧才满意吗?”

    妈妈带着怨恨回骂:“你才是丧门星,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孙女……”

    然后她俩就打起来,抓扯着头发,像争食的野狗一样撕咬。

    旁边是满脸泪痕的姐姐和我,还有冷冷地看着她们的大伯。

    “你生不出儿子,你那可恶的女儿还来夺人命,就该让她千人踩万人踏!”

    “是你撺掇超生才被开除去的红仓,你儿子死在红仓是你亲自给铺的路。”

    ……

    她俩打一阵歇下来开始恶毒地对骂,然后再打到一起,打累了再对骂。

    没过两天,外公和舅舅带了一帮人来家里,要把妈妈和姐姐带走,我听的很清楚,是妈妈和姐姐,没有我。姐姐攥着我的手不放,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开始收拾东西。祖母撒泼打滚的不同意,外公冷了脸,说:“当初是图的向东明的人,现在他都不在了,你向家还想我女儿由你打由你骂,你以为是旧社会呢。”

    妈妈很快收拾好了行李,舅舅帮她拎着,他们一群人开始往出走,我哭着跑上去拉住姐姐,叫姐姐不要走,又去拉妈妈,叫妈妈不要走,姐姐也大声地哭,只是她被妈妈拉住,然后我被舅舅一把推开。

    我看着他们走出院子,走过小池塘,走进小树林,再也看不见。

    祖母还在一旁哭天抢地,“老二啊,你看你走了,你妈就让人这么被欺负……” 她叫得很大声,可她没有我伤心,她是愤怒,我是伤心。

    爸爸死了,姐姐和妈妈走了,我一个人,谁也不要我。

    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

    姐姐和妈妈走了没有几天,姑姑姑父来了,说要带我走,这次祖母没有外公带走妈妈和姐姐那样竭斯底里,她大概想开了,不过还是哭哭啼啼地看着大伯说:“东林以后怎么办,谁给他养老送终……”

    姑姑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有长保和长生,长生就算接回去了,以后也还是向家的人。”姑姑开始给我装东西,她说:“以后你叫路长生。”

    我和二姐是被换的这件事没有人明明确确告诉过我。我和二姐再被换回原位这件事还是没有人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们只是通知我名字从向安泽变成路长生,像老师让家长签字,他们两方交接清楚,我是只管着带张卷子来去的那张卷子纸。

    我也走出院子,走过小池塘,走进小树林,再也看不见我曾经的家。

    终于,祖母败下阵,外公带走了妈妈和姐姐,姑姑姑父带走了我。

    不对,是外婆败下阵,姐姐的外公带走了舅妈和姐姐,爸妈带走了我。

    之前爸爸死了,我为他哭,姐姐和妈妈走了,我为她们不要我了哭,那么现在,我叫路长生。我想哭,可我为什么哭呢?

    爸爸不是爸爸,他是舅舅,爸爸是姑父。

    妈妈不是妈妈,她是舅妈,妈妈是姑姑。

    舅舅不是舅舅,他是亲戚,舅舅是爸爸。

    舅妈不是舅妈,也是亲戚,舅妈是妈妈。

    我唯一能哭的,大概是我被平水惹哭的那个要让崔道师来收惊的夜晚,明明我们全家人都在一起,而我,却不自知地睡着了。

    6

    姑姑的家在唤马下面的一个村子里,像她这样从唤马镇上嫁到村里去的姑娘不多,倒和姐姐的外公当年的思路一样,都图的是要嫁的那个人。

    大约是对二姐住过的屋子还是有忌讳,我被姑姑姑父安排住到哥哥的屋子里,从家里拎来的我的东西被他们放在一角,让我自己整理,然后两人就出去各自忙活了。我努力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客人,是主人。但心里也明白,我在这儿做不了主人,这里并不是家,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呢……

    作为亲戚间的走动,姑姑的家每年我会来两三次,但可能为了不要和换出去的儿子太亲近以便影响家庭之类的避讳,姑姑姑父对我一直都很冷淡。哥哥对我也有点敌意,他从不带我一起玩,所以我每次来都是跟着二姐。

    他们家里,和我最亲近的,就是二姐和富家。

    不过现在二姐没了,而哥哥,他上学去了,还没有回来,不知道面对我这半路出来抢他地盘的弟弟,会给我什么样的款待。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富家,在一旁给我表演摇尾巴转着圈,很开心的样子。

    晚上哥哥回家,看到同房间里的我,没有什么表示,他放下书包,拿出书本和卷子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摊开书做作业,做了一科,换本书,做另一科,间或叫一声富家过来给他表演个打滚儿。我坐在石桌旁边的另一个石凳上,心里有些愤懑,我以为和我亲近的富家,在这里,原来也不是最亲近的。

    邻居知道我被接了回来,第二天上午,就有来串门的,到中午时,已来了好多,他们聚在一起,像是看动物园的猴子。

    “这孩子原来已经长这么高了。”

    “怎么还叫姑姑姑父,不改口啊。”

    “向家倒还小意,能同意你们接回来。”

    “这下两个儿子,得使劲儿挣钱了。”

    ……

    从二姐没了,妈妈在家失态地寻死觅活之后,我就飞快地学会了看大人眼色。

    所以虽然他们叽叽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我有些厌烦,却也还是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乖乖地一颗颗剥葵花籽。

    只有一个声音和别人不同,她说:“嫂子,这都开学了,你们把他接回来,怎么不找学校让他去上学?在家里干坐着不耽误他课程吗?”说这话的人我认识,是哥哥的亲姑姑,哦,现在也是我的亲姑姑。

    过了几天,姑父回来说附近的村小没有可插班的一年级,要下半年才会招。他们商量完决定,说让我在家里呆上等等,反正还小,现在二月份,等九月招生,再重新上一年级。哥哥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哟,不用去上学了。”

    倒是来送鱼的姑姑听到了十分反对,“正好在读书的年龄,怎么就给困在家里等半年,找个有一年级的学校,去那儿借读也行啊。好好的孩子,自己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也不怕困出毛病。”

    的确,因为挣的是日结的现钱,姑姑姑父在别的地方给人打短工,两三天轮流回来一个人看看,准备好我们的饭菜,给冻在冰箱里。哥哥念书,中午在学校吃饭,也早出晚归,整天在家的,就我和富家。也就因为这样,来了的这大半个月里,我已经学会了烧火热饭。

    两个被反对的大人很为难地说:“有一年级的学校,太远了,他去没地方住又没有人照顾。”

    姑姑眉头一皱:“你们接他回来是怎么考虑的,是当随便抱回个小猫小狗吗?就算是真要等到九月上一年级,现在也不能让他一个孩子这样待在家里,找个学前班去读着都比这样强。”姑姑的语气有些哽咽,“你们之前出去打工,不用回来,小二在家里张罗得头头是道,现在接回来一个,还要让他跟小二似的……我是住得近能照应,我还能跟着全部照应?他一个孩子,每天跟条狗在一起……”

    姑姑的眼泪落下来,滴在我的心上,我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哥哥在一旁瞪着眼睛恨恨地出声:“你哭什么哭?”不过说完,他也默默地流了眼泪。

    这三个不需要我改口的人,让我多出很多亲近感。

    哥哥、姑姑和富家。

    不对,是两个人,一条狗。

    我最终是没有上学,不过因为姑姑出头说话,姑姑姑父倒是把爷爷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让有个照应。不知道为什么,他之前一个人住在村子里的另一边,这次好像还是大家做了许多劝说工作,他才答应来和我们住。

    哥哥上学去,家里便只有他和我,他不会做饭,老抽旱烟,倒是一项项地指挥我干活,煮干的面条、夹生的米饭、煎煳的肉……我们俩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对付着过。大概也没有吃出过什么大问题,到四月,姑姑姑父干脆跟着人去外省打工,说不定一年都不回来一次。

    这个时候,我特别羡慕富家,它还能奔跑着沿着山路追出去送走好一截路,我却是个什么都不算的人,没有言得上齿的亲近所以没有不舍的离别,可他们一走,只余下陌生的冷硬让我不自觉地害怕。

    7

    哥哥去上学,爷爷做他的事,我还是和富家一起待着,每天能期待的事情,一是住在附近的姑姑不放心突然间来看我或者专门送好吃的来,一是晚上哥哥放学做作业的时候,我能坐在一边看着,偶尔和他聊几句天。

    如果爸爸还活着,现在他一定会非常开心,原来他总说奶奶和妈妈,说宠小子宠小子以后给自己宠出个老子。而我现在已经会自己洗澡洗衣服,会扫地做饭洗碗,还会割草捡柴喂兔子……

    进入初夏,天渐渐干旱起来,爷爷种的好多蔬菜晒死了,等了一个星期天,哥哥放假在家,他去唤马镇上买些蔬菜苗回来补苗。临走的时候安排,让哥哥和我抬粪水把园子浇一遍。

    哥哥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动,偏偏等到日头高照的上午,才让我去抬粪水。我说这么大太阳,浇了还不会晒死。他气鼓鼓地让我少管,只要抬就行了。木桶很重,扁担也很压肩膀,明明有轻便的小塑料桶,他也不用,后来一会儿嫌我抬前面走得太快,换到后面又嫌我个子太矮拖他后腿。

    我知道,他就是故意和我过不去的。

    这样抬了两趟,我也终于被惹生气了,他再舀满一大木桶让我去抬,我站在旁边动也不动。

    他气鼓鼓地威胁我:“你抬不抬?”

    我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他,没有搭腔。

    突然,他拿起瓢,一瓢粪水兜头向我泼了下来,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我避无可避,整个人从头到脚臭烘烘的一身。再也忍不住,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还是我离开唤马后,第一次大哭,大约是声音太大,姑姑在她家屋前“长保、长生”地叫着我们的名字,焦急地问怎么了,我看了一眼一手拿着粪瓢一边呆若木鸡地站着的哥哥,飞快地朝姑姑家跑去,除了那里,在世间,我再也没有别的庇护所了。

    看我这样邋遢的一身,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姑一边端水给我冲洗,一边大声地叫着哥哥的名字骂他。洗完擦干身上的水,姑姑给我找了套带花的衣裳出来,她指着盆里我那臭臭的衣服,笑眯眯地说:“这是你妹妹的衣服,虽然带了点花,但都是短袖短裤的,你穿一穿不要紧。你的衣服等姑姑洗干净晾干了,再拿回去。”自从二姐出事后,什么都开始一团糟,我再没有享受过这样有人给我撑腰的待遇,于是我就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姑姑中午炖了排骨,炒了我最爱吃的丝瓜,还专门给我烙了十来个小糖饼,让我下午带上回去吃。其实我不想回去,可不回去,也不能一直住在姑姑家,早晚还是要回去,于是我便拎着小糖饼往家走。富家窜出来扑向我的时候,我还向它打了声招呼:“富家,我回来了。”

    只是下一秒,腿上一疼,它竟然一口咬在我腿上,还要下口,哥哥拿着根棍子奔出来朝富家身上打去。富家汪汪惨叫几声,仓皇地跑远了,我看着腿上那汩汩往外冒的血,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姑姑这次不单是在她家屋前“长保、长生”地叫着我们的名字,焦急地问怎么了,还边喊边飞快地跑来了现场。她以为这次是哥哥又欺负了我,咬牙切齿地冲来,却发现是我换了身花衣服,被认人不清的富家给咬了。

    终于,我认为亲近的阵营里又要去掉名字了。

    可是,再去,就没有了。

    虽然打了针,包扎了伤口,可疼是一时半会儿免不了的,看我走路一瘸一拐,哥哥干脆蹲下去把我背起来走,我趴在他背上,眼泪终于刷刷地掉,只是这次,没有声息罢了。

    哥哥带我接连打了两天的针,在家就是接连打了两天的富家。哥哥拿着棍子,一遍遍教训它“连家里的人都咬”,富家被乱棍打出去,也不知道在哪里吃饭。后来看着我们,就仓惶地跑开去躲,一直到差不多七月,我伤口结了痂,脱落留了个瘢痕,它又才慢慢到我身边来。

    放了暑假,有天哥哥带我去山里看了二姐的坟,就一个小土包,连个标志也没有。哥哥说,这是二姐下葬后的某天,他偷偷地根据新翻的土的颜色确定的位置,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我狠狠地点点头,答应了他。原来二姐去世,他也是很在意的,还隐隐地有种感觉——原来这就是兄弟。

    临到九月,我就读一年级,哥哥说:“读一年级就是大人了,以前的事都是小孩子的事情。”

    “我是读过半学期一年级的,那这一年的事情怎么算呢?”

    哥哥皱皱眉头:“算……算……算往事吧。”

    往事?也行。那时我穿过红衣服,做女孩子打扮,额头点过朱砂,姐姐陪我去上学,爸爸也还在,我姓着向,还在那个家,还没有回来。

    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吗?不知道,反正我在变成大人之前,在唤马,是有一段往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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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丨唤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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