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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马筱洛脸色苍白地站在马路上,看着对面的红绿灯不停变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已经裂开口子的黑色小皮鞋,下一秒,她毫不犹豫脱掉了那双陪她三年的小皮鞋,径直走向垃圾桶,随后光着脚装作没事人一样挤进正在过马路的人群中。
就在今天,马筱洛和谈了三年的男友郑鑫分手了,那个曾许诺会娶她的男人还是违背了她们的誓言,马筱洛像个疯子一样对着那个曾满眼是她的人又打又骂,但男人还是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便头也不回牵着别的女人离开了她。
冬天的风冰冷刺骨,呼啦啦地直往脖子里钻,马筱洛伸手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却在抬手间瞥见了手腕处的伤疤,那是一道丑陋、狰狞、可怖的伤疤,她平时总会用长长的袖子将其盖住,但只要微微抬手,还是很容易被看见。马筱洛皱着眉扯了扯里面的衣袖,然后走进一条看上去杂乱不堪的巷子。
推开门,房子因为常年的潮湿发出刺鼻的霉味,明明还是在白天,却被窗外的石榴树刚好将光线挡得严严实实,不过有时她也会为这感到庆幸,正因为那几棵树的阻挡,她租这房子比别人便宜不少。房东阿婆是个和蔼的老太太,也是她离开家来到这座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七年相处下来,房东阿婆于她而言早已经是一个比亲人还亲的人。
马筱洛刚拧开玄关进门,便听到阿婆的声音:
“姑娘啊,阿婆今天煮了饺子给你留了点,尝尝吧。”她还未来得及答应,阿婆已经托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来到了她面前。
“今天是冬至,要吃饺子的,我寻思着这个点你也该回来了,正好赶上,来,尝尝。”马筱洛接过那一盘饺子,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在这座城市,她没有一个亲人,遇见男友她曾一度以为那是真爱,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可就在今天,那根稻草断了。
“阿婆,谢谢你。”
“傻孩子,说什么谢谢,你快趁热吃,我给小林他们也送点去。”阿婆说完这句话,便迈着并不利索的步子朝外走去。
马筱洛将饺子放在并无太多摆设的桌子上,尝了一口,咸咸的,不知是阿婆把盐放多了,还是眼角的泪落在了里面,但她还是吃完了那满满的一盘。
夜里,马筱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在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于男友交往的一切,不知想了多久才沉沉睡去。梦里,她梦到了很久未曾见过的母亲。
母亲依旧是鼻青脸肿的模样默不吭声地抱着自己,而那个如同疯子一般的父亲骑在母亲身上,双目充血地挥舞着拳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母亲身上。
“别打了,不要再打了,别打了~~”
马筱洛猛地睁开眼,原来是梦,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直到从手掌传来阵阵疼痛,才让狂乱的心跳慢慢变得平静,躺在无一丝光亮的房间里,一夜无眠。
【二】
第二天,马筱洛站在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她胡乱地用凉水洗了把脸,又用力地在脸上拍了拍,然后才用那些廉价的化妆品在脸上画了一个看上去稍微有点精神的淡妆。
就在她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隔壁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停传来,马筱洛心里明白是那对情侣又吵架了,她来到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阿婆,然后,就是住在隔壁的他们。女孩叫高涵,约莫20出头的年纪,穿着时髦,烫着一头漂亮的波浪卷,和高涵住在一起的男生叫林川,看起来年龄稍微大一点。由于住在同一个楼层,他们比她看上去也大不了多少,所以偶尔还会互相串门聊天,成了很好的朋友。
林川笑起来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两颗小虎牙,每次见到她,都会和她笑着点头打招呼。这让马筱洛每次看到林川的笑容,都会有种莫名的亲近感。站在楼梯口,她想了想,自己也不方便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就在她关上门的一瞬间,林川也刚好关上了自家的门出来。
“你们,吵架了?”
“嗯。”
面对马筱洛的询问,林川大大方方承认了,随即又问道: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遇上那样的人渣,当然是分手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你呢。”马筱洛故意说得一脸轻松。马筱洛和男友分手,其实也是林川间接导致,因为林川亲眼看到了马筱洛的男朋友搂着别的女人,他不忍心看到马筱洛被骗,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将自己看到的一幕告诉了马筱洛。
“因为我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只身一人在这个城市打拼已经很不容易,我不想你遇到不好的人。”她还记得,林川说得时候一脸诚恳,她在心里其实对他有些感激。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两人才各自离开。
马筱洛来到超市买了一堆需要的日用品,就扫了单车准备回去,在这座城市她别无可依,只有拼命赚钱、省钱、攒钱,才能让自己生存下去,所以她对自己极其节俭,能走路就绝对不扫车,能扫车就绝对不打车。
就在马筱洛骑车回去的时候,原本在一旁正常行驶的小轿车突然从她旁边压线而过,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吓了马筱洛一跳,本就因为重物不好控制的车头加上她的慌乱,偏向一边,顿时连车带人一同摔倒在地。
“吆,这不是我那冰清玉洁的前女友吗,还以为分手后你会躲在家里哭几天,没想到竟出来碰瓷了。”车上不是别人,正是才和她分手的郑鑫。马筱洛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她只想快速离开这个恶心的人。
但没想到郑鑫不依不饶,在她准备骑车离开的时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并狠狠羞辱道:
“假正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对门那个林凡来往比较密切,你成天装成一副圣母的样子不让我碰,说不定你早就被他给……”马筱洛再也忍不住,狠狠一口咬在了郑鑫胳膊上,郑鑫抬起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马筱洛的脸上,很快,她的脸肿得很高。
“滚~”马筱洛红着眼对郑鑫撕心裂肺喊出这个字,许是被她的模样吓到,郑鑫愤愤地上了车。
马筱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将买的东西放在玄关处,她连灯都没有开便摸索着走到那张单人床上径直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不断摸她的脸,还有额头。但她头疼的厉害,根本睁不开眼。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床旁边坐着的竟然是阿婆。
“孩子,你醒了?”
“阿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睡了很久吗?”
“是啊,从昨天中午你回来就开始睡,你发烧,都已经睡了一天了。”
“阿婆,是你一直在照顾我?”马筱洛说话的同时,她总觉得房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四处打量了一番,终于,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房子里没有开灯,是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照亮了房子。
“阿婆,外面的石榴树呢?”
“我找人把树砍了,孩子,以后你住在这房子里,即使白天不开灯也能看见了,过去这么久,是阿婆一直执着不肯砍,任由石榴树挡住了你房间的光线,以后都不会了,孩子。”
“可是,那树……”剩余的话马筱洛没有说出口,有什么东西似乎哽在她的喉间,眼眶又开始酸得厉害。记得她最初来这里,阿婆就说过这树是为她女儿种的,因为她女儿喜欢吃石榴,阿婆便种了石榴树,阿婆总觉得等石榴长大结果了,她女儿也就回来了,可如今却为她这么一个外人,砍掉了多年的树。
“阿婆~~”
“阿婆不知道你有什么心事,你搬来这里七年了,阿婆很少看你笑过,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外,生病发烧了也没个人照顾,你父母知道肯定也会很心疼的。”
“阿婆,你说,一个人在还没有学会爱时,就先学会了恨,该是多么悲哀。”
“孩子,即使这样,你也要相信会有人疼你、爱你。”
阿婆的手依旧轻轻地搭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她以为是母亲在抚摸着她。
【三】
马筱洛并不是没有家人,她有父母,有奶奶,如果不是意外,本应该还有一个哥哥。母亲在怀她的时候,其实怀的是龙凤胎,因为意外导致母亲早产,在去医院的途中哥哥受了羊水感染,还未来得及和她一起迎接这个世界,便永远胎停腹中。这让一直渴望有个儿子的父母几欲崩溃,整日以泪洗面,不吃不喝。
所有人都在说:如果保住的是哥哥,该有多好。
马筱洛在听到人们说那些话时,也会忍不住地问自己:怎么就死的不是我,让哥哥活下来呢。如果可以换命,她一定毫不犹豫把命给哥哥。但是这世界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她也注定了要在父亲以及奶奶带着怨恨的目光中,磕磕绊绊长大。
马筱洛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拿着老师奖励的小红花一路小跑回来,高兴地站在门口对家人说全班只有她一个人得小红花时候,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奶奶听到后,头都没抬地说道:得小红花有什么用,学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丫头,早晚都要嫁人的。她又将目光转向母亲,母亲没有任何话,依旧扫着院子。
那天,马筱洛将那朵小红花丢在了地上,用扫帚一下又一下将小红花和众多垃圾扫在一起。那是她第一次得小红花,也是最后一次,也是在那一天开始,她就开始觉得学习没用,于是上课举手的次数越来越少,完成作业的次数越来越少,老师看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失望,她从第一排的位置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
她越来越沉默,沉默地受着班里孩子的欺负,沉默地受着家里人的不待见,和她一同沉默地着的还有母亲。在她印象中,母亲永远都是鼻青脸肿的模样,但她对母亲所有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了八岁那年。
八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所以她记得父亲猩红的双眼,母亲被揪掉的头发,地板上摔碎的酒瓶,还有她自己差点被玻璃瓶割断的手腕,但她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以及那一滴团在眼角处的泪。
那一天,她看着喝醉酒的父亲疯了一样骑在母亲身上对她拳打脚踢,小小的她哭喊着扑过去,但根本挡不住疯子一般的父亲,她就像一只可怜的小鸡仔被父亲重重地扔在地上,母亲疼得满地打滚,但父亲仍不解气地又扯着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去,墙角处被喝空了的的啤酒瓶似乎也在观战,但下一秒就被父亲当作利器直接抄起向母亲的头上砸去,顿时瓶子四分五裂,马筱洛看到母亲因为这重重地一击瘫软在地,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爬着向母亲那边挪去,挪的过程中被玻璃碎片狠狠地扎进了手腕,她疼得直哭喊。
她的哭喊声,母亲的哀嚎声,让向来对这一切都漠视的奶奶,终于舍得迈着小碎步从房间出来,对眼前的情况也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才对着父亲咒骂地说道:
“打死吧,她死了,你也去坐牢,反正我们马家到了这代没有生出男娃,也没有后人了,在牢中,你们都死了才好。”奶奶说完这句,最后还是拨通了桌子上的座机电话。
好在医生说马筱洛手腕上的伤没割到动脉,休息几天就会恢复,母亲却伤得厉害,浑浑噩噩地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还是不见好,但父亲和奶奶显然已经不想再多花医药费,不顾医生建议执意带着母亲出了院。
但在回来的第三天的夜里,母亲去世了,医院开的一堆镇静药物和治疗心律失常的药物都成了空瓶子凌乱地散在地上,床上是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一滴晶莹的泪,团在母亲眼角,在马筱洛不知抓着母亲的手喊了多少遍,悄悄滑至耳后。
所有的眼泪似乎在那一天流尽,夜晚的医院并不太亮的白炽灯散发着清冷的光,马筱洛隔着厚厚的玻璃一遍遍喊着母亲,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没有什么人的楼道,听上去撕心裂肺,那个平日里对她们母子非打即骂的父亲只是沉默地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冷冷地看着她。
就在那一刻,马筱洛下定决心: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从今以后,没有人再值得她流下任何一滴泪。
母亲走后,父亲很快找了别的女人,那女人带着一个比她小很多的男孩,马筱洛在这个家里依旧沉默地接受着所有人的不待见,沉默地生长着,痛苦着,直到十五岁那年,她在一个夜里收拾完东西,悄无声息离开了这个家。
这一走,就是七年。
【四】
漫长的冬天还是过去了,在高涵和林川时不时串门的陪伴下,马筱洛也渐渐从那段失败的感情中走了出来,但阿婆的身体却突然不好起来,马筱洛有时下班去看她,她已经虚弱到快要认不出自己来。
“阿婆,给你买了粽子,吃几口吧。”马筱洛今天下班回来特意去买了粽子,她将粽子剥到碗里,但阿婆只是吃了几口便没有再吃。
“孩子,我感觉自己快熬不过去了。”
“不会的阿婆,你只是生病了,会好起来的。”
“孩子,你有时间还是回家去看看家人吧,他们一定很想你。”马筱洛知道阿婆是想自己的女儿了,听阿婆说过,她曾因为不支持女儿远嫁,导致母女关系不和,这么多年阿婆的女儿一直都不肯回来。
“她结婚那年,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不知道她后来过得怎么样,她一定很恨我,连电话都不愿意给我打。”
马筱洛听在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曾向阿婆要过电话打给阿婆的女儿,但是对方听到是阿婆,就很快将电话挂断,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帮这位善良又可怜的老人在临终前圆了心愿。
马筱洛向公司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凭借着阿婆给她的地址,来到了s市,但s市实在是太大了,阿婆给的地址也只不过是一个大致位置,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马筱洛想了一个寻人启事的办法,才好不容易有点眉目,经过四天的寻找,终于让马筱洛在一个小区门外见到了阿婆女儿。
但与此同时,她也接到了林川打来的电话:阿婆快不行了。
年近四十的女人穿着普通的衣服,深陷的眼窝和明显憔悴的面庞看得出她的生活状态并不好,听到马筱洛说明来意,倒也没有多说,领着她进了屋子。马筱洛打量着家里的摆设,过于简单的装修看得出她的生活并不富裕。
“阿婆身体快不行了,你回去看看她吧。”
“她已经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回去做什么?”
“阿婆从没有不认你,她一直都在等你回来。”两人谈话间,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林川打来的:阿婆快不行了。
马筱洛最终还是说服了阿婆女儿,决定回来送阿婆最后一程。但她们还是晚了一步,到家的时候,阿婆已经断了气,也许是不甘心没有见到女儿的最后一面,尽管阿婆断了气,但眼睛是睁着的。林川说阿婆临走之前嘴里一直喊着“梅芳”,梅芳就是阿婆女儿的名字。
“这个是阿婆留给你的东西,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拜托我们找到你,把这个交给你。”林川又从旁边的桌子拿过一个大大的黑色袋子,梅芳接过,里面装着两颗红彤彤的石榴以及所有的存折。
“妈~~”
梅芳跪在地上拼命扇着自己耳光,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只有悔恨,但却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哭了好久,梅芳伸出手,轻轻盖上了阿婆的眼睛,然后阿婆真的就闭上了眼,一滴泪顺着她抬手的动作,从阿婆眼角滑了出来。
“妈~~”哭喊声再次传遍房屋。
马筱洛立在一侧早就眼眶泛红,想到阿婆对自己的种种好,她拼命咬住嘴唇,才不至于让泪水落下来。
“筱洛,想哭就哭吧。”林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自从知道她家里的事后,林川早就把她当成了妹妹一样看待,她在心里也将林川当成了哥哥,马筱洛最终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除了已过世的母亲,只有阿婆曾真心真意对她好过。
“阿婆~~”
马筱洛跪在地上,就像八岁那年跪在手术室门外,哭得撕心裂肺。
阿婆下葬后不久,马筱洛决定离开这座城市,阿婆不在了,她总觉得心里闷得厉害,但她还是不愿意回那个家。
走得那一天,马筱洛将这个曾生活了七年的房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有光从窗外透进来,房间亮堂堂的,然后,她轻轻锁上了门,将钥匙交给了梅芳。
马筱洛并没有告诉高涵和林川自己要离开这座城市,在车上,她给林川发了一条短信:
“当初从家里离开后,我就一直在这座城市生活来,碰见过不好的人,也碰见了善良的阿婆和你们,在这座城市真的生活太久了,我想换个城市重新生活。——筱洛。”
很快,她收到了回复:
“无论你在哪里,都还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哥哥。”
马筱洛关上手机,侧头看向窗外,一阵风吹过,从脸上滑落了一滴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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