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阵图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4-04-28 10:1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关于我的老师亚眠先生借八阵图成功逃脱追杀的故事,想来世间多数人都听过。我甚至在日本名古屋街头书摊上看到过有斐阁出版社出版的《亚眠逃生记》,封面为价格不菲的米白色哑粉纸,装饰图案是一个枯瘦高个子老头弓背疾走的回首像,眼神中透着狡黠的诡笑,看起来有点滑稽。让人情不自禁想到垂暮之年自导自演电影《骡子》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我买了一本,并在《伊豆的舞女》提到的那家川端康成和一位纸商通宵下棋的温泉客栈——当然,客栈已整修翻建过,非川端康成先生投宿时原貌——看完这本只有一百三十页的小册子。说实在的,这本书的记叙和那些江湖话本中的很多情节都属传播中的添枝加叶,并不真实。比方说,有说亚眠老师自困于八阵图中,无食无饮,不禁仰天长叹:“难道李青衫、胡蝶要留下我作伴?”还有,《亚眠逃生记》里说,那个如影随形的追杀者就是被亚眠先生开除的学生鲁东岳(作为我的师兄,我了解鲁东岳被开除的事由。他曾因一位家住莲花巷的风尘女子而斗殴伤人。)。这些故事情节都属于添枝加叶的成分。我从没在老师口中听说过杀手是谁,我也从没问过。因为我知道老师的脾气,他不说的,你用刀子也逼问不出来。于是,就有了另一个版本:亚眠厌倦了平淡无奇的工作和生活,且不堪盛名招致的负累,年近八十,策划了一起原属于想象中的追杀和逃亡,由于他以及他那位对真实情况一无所知的学生公冶离还有他的车夫、马车一起参演了这部他自导自演的惊悚剧,他从中获得了想象之外的生活乐趣和存在感,并从此像一条优哉游哉的鱼,被世人忘却于江湖,直至寿终正寝……如此杜撰的情节令人咋舌,因为听起来太生动且令人想入非非。但作为参与这起事件且唯一尚存世间的人,我感到不安,因为这些传播中的以讹传讹,很可能伤及老师在世时的清誉令名。

    就我来说,数十年过去了,我总时或记起跟随老师逃避追杀经历中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也时常在我的梦里出现。但我却意识到有些细节已经走样,或源于我的记忆有了偏差,或源于我把记忆和世间传说混同。要知道,这种记忆错乱情形对一个记忆力日渐趋弱的老人来说再正常不过。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那段往事整理记录下来,我将省略那些枝蔓的东西,把最重要的部分呈现给世人。

    亚眠先生通知我准备离开西津渡老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不觉得事发突然。因为谋杀的传言早已沸腾,且已持续数月。当我们都感到杀气在无限逼近时,传言却忽然归于岑寂。书房里只有我收拾行李的窸窣声。老师对我说,“风暴的中心是安然而静谧的,我们现在就处于风暴中心。”我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老师,就好像他的背后会忽然伸过来一把刀。

    接下来连续三天大雾,拥街填巷,蚀楼隐堞,城市消失。我心里想,这是我们摆脱追杀的最好机会。可看看老师,他一如既往地抚琴饮啜,好像把追杀的事全忘了。

    到了第四天,天气开始好转,东边吹来了海风,把山城的雾气吹散。那天晚上,老师把我叫到他的书房对我说,“公冶离,我们明天早上八点整出发。你让车夫把马车好好打理一番。”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马车不过是老师收藏的一件古董,偶尔去拜访一些相距不远的同道中人才会使用一下。现在是逃避追杀,为什么不用那辆有着超强越野能力的大马力梅赛德斯G63呢?

    老师吩咐我们早点歇息,并告诉我,他只准备带《山海图》十卷和《建筑十问》、《农事十问》、《本草纲目》。其他的书都不带了,他已着人日后按类别分送上海、南京、荆州、邯郸、西安、银川、福州、洛阳图书馆。他长叹一声说,“我老了,眼睛不好使了,记忆力也消失殆尽,不再需要它们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搀扶着老师准时从车库上车。他在车库吩咐汽车司机,让他晚上十点半准时把G63开出去,从小弥陀寺巷转万古一人巷,再从寿邱街转入千秋桥街,然后出梳儿巷,沿运河路往丁卯桥方向开,上高架桥入G42高速往西,转G40-11高速,往南方开,再转入G25高速,用最快的速度开往杭州。

    马车走在大街上,马蹄敲击着沥青路面,发出清脆的嘚嘚声。木制车厢两侧的黄铜铭文和兽饰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谁都认得这是老亚眠的马车,因为这座城市只有这样一辆马车,或者说整个华东地区就只这么一辆配有黄铜铭文和图饰的精美马车还偶或上路。那个杀手,那个追杀者,他如果没睡懒觉的话,将太容易得手。

    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老师一上车就在打盹。他确实太老了,这些年来,一有空闲就打盹。奇怪的是,一路上都很太平,马蹄声和车轱辘声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大约半个小时,马车出了城,行驶在广阔的原野上。颤颤悠悠,完全是出郊冶游的节奏。如果不是我的内心有着巨大隐忧,我们本该下车在狂溪河木桥上小憩,并解开辕厄让马儿在河里饮水。

    黄昏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叫酉阳的小城。太阳西沉,街道冷清。老师让车夫寻找街道右侧一家叫盘陀的宾馆。没多大功夫,车夫就找到了盘陀宾馆,因为它在这座小城里太显眼。它的造型像一只大蘑菇。车夫把马车驾入蘑菇下面。那里有一辆集装箱大货车。有人指挥车夫通过跳板直接把马车驾入集装箱。我感觉到机器发动的声音,然后是马车在微微颤动。当我们从马车下来时,已经在一个花园里。但我在花园里却怎么也看不到造型奇特的蘑菇建筑。亚眠老师对我说,“我们在地下,这是个地下花园。”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被老师叫醒。我们匆匆吃了早饭准备出发。此时花园中心有一辆黑色三菱四驱小汽车停在那里。老师吩咐我把马车上的那些行李都装在这辆汽车的尾箱。老师说,“接下来要辛苦你了,你得全程驾驶这辆汽车。”我问老师,“马车车夫去了哪里?”老师说,“我已经安排他驾驶马车去了另一个地方。他的方向和我们的方向呈七十二度夹角。”

    我已经记不得开了几天的车,我只记得一路上给汽车加过五次油。

    一个夜里,我们的车行驶到了一片荒芜之地。车灯照射之处白茫茫一片。老师说,“我们今晚就睡在车里。”我们都太疲劳了,这一夜居然睡得很沉。当我们醒来时,太阳已透过玻璃照进车厢。

    下了车,我惊奇地看到我们的车停在一个高度沙化的荒原边缘的一块高地上,一眼望去,荒原满是断壁残垣。

    “这是什么地方?”一路上我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问老师任何问题,只管按照他的旨意去做。但现在,我再也按捺不住。

    “你先把车尾箱里的食品饮料拿出来,我们得先解决早餐。”

    我们把食物、饮料放在汽车边一块平展展的大石头上,我找来两块石头,把汽车座椅上的靠垫拿来放在石头上当凳子。

    老师说,“追杀我们的人要想追到这里,起码在半个月之后。”

    “他能追到这里吗?”我问。

    “他能,他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的追杀者,也是最仔细、最执着的杀手。他好像有个江湖绰号,叫如影随形。”老师说。

    “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

    老师说,“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先来告诉你我们这次远行计划中的几个关键点,也可能是你感到疑惑的几个问题。我所以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坐马车出行,是因为那个追杀者做梦也不会相信一个亡命天涯的老人会选择这种出逃工具和时间。但他多疑,他尚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他想,即便他判断错了,也有足够的时间追到马车。于是他留下来继续观察。他果然有所收获,因为他在当天夜里十点多钟,看到那辆梅赛德斯G63悄悄驶出西津渡我的住所。G63拐弯抹角,不走正路,穿街走巷了差不多半个城市,才走上高架,走进高速入口。杀手此时跟在后面,他的嘴角一定挂着抹不去的笑意。他并不着急追上梅赛德斯,他想多玩一会,就像猫捉老鼠。当他一路尾随到杭州时,他才发现车里除了司机,并无他人。他追悔莫及,立即驱车回头来追我们的马车。当他追到酉阳时,马车却凭空消失。他多方打听,终于知道马车去向。他一路追踪,却总是走偏方向。就在快要追到马车时,他又想亚眠也许不在马车上。他开始犹豫,但他又不得不继续追马车。因为他必须确证亚眠是不是在马车上,除了自己亲眼看到,没有人能告诉他。等到他一路追到邯郸时,终于追上马车。可以想象他有多沮丧。这一次,他没有立即掉头回酉阳。他上前抓住马车夫,把他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他用他最有效的办法让马车夫说出我们的去向。但马车夫并不知道我们的确切去向,因此他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崤崡。杀手觉得这是可信的,因为没有人会逃往崤崡,但亚眠会。所以,他一路追往雍秦之地。而我们呢,我们正在八阵图外面的秋晨橘红色的阳光下享用早餐。”

    “八阵图?我们在八阵图的外面?”我情不自禁侧目看了看荒原上那片断壁残垣。

    “是的,你刚才看到的那片断壁残垣就是八阵图。”

    “这里是奉节江边?或是陕西沔县?”

    “不是,是在淮北。”

    “淮北?怎么可能?我们开足马力跑了这么多天,只在淮北?”

    “是的。我们走了很多循环道路,就是说,我们有一大半时间在绕圈子。”

    “但是,淮北没有八阵图啊?”

    “这个八阵图不是诸葛孔明留下的。它是明代道人桃玄子所建。桃玄子是晋陵人,聪慧巧思,淫乱江东。世人皆欲杀之。他依奇门遁甲之术,在此密建了八卦阵,其实是一座垒土砌砖的小城。桃玄子带了自己最心爱的金陵十二钗躲入八卦小城,一直到他们全都老死在八卦阵里,也没人发现他们。大约三十年前,常州人诸天舒在古晋陵文物陈列馆看到当年桃玄子的建城草绘,淮北八阵图小城才为世人知晓。诸天舒偷偷复制了草图,在一次和朋友聚餐时,出示给江东名流李青衫。李青衫用五十条三字头软包中华香烟和五十瓶飞天茅台酒从诸天舒手中换得那张草图,并开始研究桃玄子的八阵图。”

    “李青衫?就是当年老师您的好友李青衫?”

    “是他,就是他。他当年偷偷研究八阵图的秘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从我身边带走胡蝶。他成功了。”

    “他和胡蝶到这里来?在八阵图里?”

    “是的,他们逃进了八阵图。”

    “老师您是怎么发现的?”

    “那段时间,李青衫总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觉得奇怪。有一次,李青衫要去东阳看一件木雕作品,我让男侍霍不思打开了他的房间。我在他的抽屉里看到了八阵图的建筑草图复印件以及他所做的大量计算笔录。但我什么也没说。直到他带走胡蝶,远走高飞,我才确信他是躲到了八阵图里。因为除了八阵图,这个世界他逃无可逃。”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李青衫和胡蝶吗?”

    “当然不是,但也是。对我来说,来八阵图算得上是一举数得吧。”

    “我们能走进八阵图吗?”

    “当然能。来这里就是为了躲进八阵图。”

    “看它破败不堪的样子,还有初建时的功能吗?”

    “等我们进去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跟在老师的后面走进八阵图里。我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个已经破败不堪的八卦小城的神奇鬼怪。本来艳阳高照,可进到里面,却忽然阴风怒号,乌云匝地。所有的路都回环往复,像蛇一样交织缠绕。一路上,我们时不时看到一些动物的尸骸,偶尔也有人的尸骸。老师说,“他们在此迷路,最终因饥饿或因绝望而死在迷宫的途中。”我们从早走到黄昏,才走到八阵图的核心。那该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天朗气清,草木丰盛。有一排大门朝南的主房,还有东西两侧的厢房。房子前面有一个八卦图形的池塘,池塘边依次有水田、菜地。可以想见,躲入八阵图的人完全可以在此休养生息,过上自给自足的隐蔽生活。不过此时,池塘是干涸见底且高度沙化的,那些原本丰茂的草木不仅杂乱,且多已萧瑟枯萎。至于那些原本是菜地和水田的地方,则尽显荒芜。四处寂静无声,连一只鸟的声音也听不到。

    我随老师进到那排主屋,野草已经长进客堂,我们在空荡荡的客堂里看到太多蛇鼠、昆虫的尸体,还有积满尘垢的蜘蛛网。蜘蛛网封住了所有进出门户。我们不得不回到外面,折一段树枝来扫开那些尘封。

    我不善描述稍显复杂的事物。就拿眼前的那些房屋来说吧,我只能告诉大家设计精巧,风格古朴。说古朴是因为它看起来低矮敦实,外墙大量使用石材。说精巧是因为室内几乎都为木料建制,你见不到工匠们的雕龙刻凤和勾心斗角,却代之以数十个房间互为出入同时互为障蔽,构成不可思议的迷宫。老师说,“这座外观看上去并不太大的建筑,可以容纳至少一百人同时生息,而整个八阵图土城里的田地水源,也能同时养活一百多人。所以,当年桃玄子在此不仅仅是要建八阵图,他是要建一个与世隔绝的王国。”

    我们搜遍了所有房间,除了在一个小型厨房(还有一个大厨房)里看到一批落满灰尘的银质餐具,除在一个原本应该十分舒适华丽的卧房里看到一只宣德炉和一根玉如意外,更无他获。

    说实话,我倒是很想在这里见见据说当年让老师无限倾情的江东第一美人胡蝶到底是个什么样。之前,我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过胡蝶和李青衫,因为我投到老师门下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西津渡街。

    我对老师说,“李青衫和胡蝶会不会根本没来八阵图?”

    “他们别无去处。”老师说。

    但根据这里的状况,应久无人居了。我心里想,他们会不会不堪寂寞,来此不久又出走了呢?

    那天夜里,我和老师睡在主屋客堂里。这天是农历九月中旬,具体日期是1990年11月29日,阴历10月13,我能记住这个日子并非我的记性好,也不是这一天有什么特别,只是因为这天夜里不仅很冷,而且月亮又圆又亮。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听到老师的轻微鼾声,确定他已睡着,于是我轻轻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外面。孤月悬空,荒城冷寂,因为一无遮挡,感觉月亮很近很大,就在头顶。我朝那个入口处的石墙上写着“出口”二字的通道走去,我隔着八卦形水池和周遭的田地回望了一下我们进来的那个入口方向,估计正与此处的出口相对。我心里很是害怕,我担心会迷失,无法回到老师身边。因此,每走几步,我就在土墙上做个记号。没走多远,我看到前方月光下有一堆惨白色的东西。惊风掠过,磷火忽闪明灭。我肯定那是一堆枯骨,在这干燥荒寂的八阵图里,很容易被阴风点着磷火。我走近一看,确信那是人的骸骨,聚散的形状有些怪异,不像是一个人的。

    看着眼前的一堆白骨,我脑子里忽然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李青衫和胡蝶的骸骨。想到这里,我有些黯然。夜寒如冰,我不敢逗留。我回到屋里继续睡觉。老师的鼾声听起来十分可怕。这一夜,我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等老师醒来,我把昨夜所见告诉了老师。老师并未显出高兴的的样子,相反,他用像是假嗓子说话的声音说,“但愿不是他们。”然后他一阵猛咳,咳出很多浓痰。我猜他可能昨夜睡觉受了风寒。吃过早饭,我们很容易找到那堆昨夜忽闪磷火的尸骸。那确实是两个人的尸骸,白天能一眼看出。老师从尸骨中找到一个皮带头,他用口袋里的卫生纸稍事擦拭,就显露出纯金的质地。老师说,“李青衫平生用度奢华,他曾有一条皮带,带头是纯金的,上面刻有他本人手摇折扇的肖形图饰。”老师指着皮带头内面给我看,我清晰地看到一个留頿须,着长衫的胖胖的中年男人的肖像图饰。老师又在一小节白骨上找到一枚戒指。老师用衣角擦拭后说,“这是胡蝶手指上的戒指,因为这枚戒指是我当初送她的,上面刻有我的姓名的首个字母的大写Y。”

    如此一来,我们便确定李青衫和胡蝶已然故去多年。但他们为何死在八阵图的通道里而不是房间里呢?

    我对老师说,“他们可能厌倦了,或因他们没有耕种而无收获,随身携带的食物用光了。他们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八阵图,等到他们下定决心要出去的时候,为时已晚。亦或是他们得了什么病,这里无药可医,他们想出去求医,但没能成功。”

    老师说,“你分析的有道理,他们一定是想离开八阵图,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是一定想要离开这里,但另有死因。”老师说,“你一定记得我跟你说过李青衫在离开西津渡前一直潜心研究八阵图结构图,我从他的研究笔记发现,他把几乎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进入八阵图的核心,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而对于如何走出八阵图,他却没怎么花精力(至少他的研究笔记里几乎没有这一块的内容)。或者是他当初根本没多想离开八阵图的事,或者是他以为能进就能出,总之他忽视了八阵图的出离路径其实是一个陷阱。八阵图呈现给我们的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从八阵图的核心位置出离,我们毫无疑问会选择和我们走进这里的那个入口向对应的那个口子,因为它本身就写有出口的指示文字。这个出口也就是李青衫和胡蝶离开时所走的路径。但这是一个陷阱,是桃玄子设计之初就给人留下的陷阱。其实桃玄子根本没有为八阵图另外设计一个出离路径,他所昭示于入阵者的出离路径是一个封闭的无限循环的迷宫,是一个结构复杂、有着无数相互交织的永远走不到头的不规则的同心圆。所有的路径开始走起来都觉得是条新路,但最终却都是回头路。所以,桃玄子和胡蝶最终是累死在他们所选择的出离通道里,死在桃玄子的陷阱里。”

    “他们既然发现走不出去,为何不选择继续居留于此?”我问老师。

    “正如你分析的,他们可能没有了吃喝,或者需要就医,总之他们别无选择。”

    “那么八阵图进来了就出不去?”

    “当然出得去。它是为脑子最简单的人设计的,它能困得住聪明人却困不住笨人。因为它的出路就是来路。这种设计有违常理。我们已知的世上最著名的十座迷宫,都有两条以上的出入路径,唯独淮北八阵图只有一条出入径。其实八阵图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八阵图,就是说,它的建造原理不纯然出自九宫八卦,桃玄子可能从西方传教士那里学得了一些迷宫建造术,他把那种建造技艺融合到了这座八阵图里。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八阵图又是为世间最聪明的人设计的。”

    说到这里,我不免悲哀。我对老师说,“现在是暮秋之际,不适合播种,而我们所携带进城的饮食最多只够两天,即便我们出去把车上的东西全部拿进来,也只能勉强支撑一周。请问老师,我们如何在这里度过漫长的没有食物没有饮水的整个冬季呢?”

    老师说,“我们先合力把李青衫和胡蝶的遗骸收拾起来葬了,然后我再告诉你我的打算。”

    我们把李青衫和胡蝶的遗骸葬在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坟头对准入口。老师说,“这样他们就能找到出去的路径了。”

    吃中饭的时候,老师对我说,“我并未打算长住于此,所以没带更多的食物和饮水,事实上,正如你说,我们根本无法带入整个冬季的食物和饮水。”

    “杀手不久就会找到这里,我们若不待在这里,如何能够躲开追杀?”

    “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八阵图,那里什么都有,”老师说。“你想想看,这个八阵图虽是一个了不起的机巧精妙的迷宫,但外面的世界,那辽阔、广袤、充满无穷生机变化的世界,难道不是世间最复杂最精密的八阵迷宫?我们留下了进入这个八阵图的行迹,这就够了,因为杀手会确信我们在里面,以他的敬业精神和执着,他会花一年,三年甚至十年工夫破解八阵图的机密。我猜他若不能获得八阵图的建造图纸,他永远也进不了八阵图。如此一来,我们在外面岂不是很安全?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们和杀手之间难道不是自然而然做到了相忘于江湖?”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在离开西津渡之前,我们的所有逃离路线和步骤老师都已做好安排。所有貌似计划之外的东西本都属于他的计划。他的脑子或许才是世间最精妙的八阵图。

    我们走出八阵图,重新走回到我们的汽车旁边时,已是午夜。我们居高俯瞰八阵土城,冷月清辉之下,但磷火万点,诡异死寂。

    我问老师,“能把汽车开走吗?”

    “不开车如何离开这里?”老师反问。

    是啊,老师年近八十,经此番折腾,如何还有气力走出这一带荒漠?

    老师知道我的顾虑,对我说,“那个杀手到了这里,看见离去的车辙,他一定会认为我又在故布疑阵,企图诱使他做出我离开八阵图的错误判断。所以,他不但不会怀疑我们仍在八阵图里,而且一定会固守此处。”

    我坐进车里,打着引擎,仪表盘各种数字和符号一齐亮起。我有些眩晕,我的心头掠过一阵类似“时过境迁”的伤感。仿佛这辆车不是昨天,而是我十多年前丢弃在这里的。方向盘、中控旋钮、排挡杆、座椅……于我都有一种疏离、暌违之后的陌生感。我忽然想到天上一天人间十年的说法。难道八阵图城里城外也有关乎时间的天壤之别?

    那天夜里,我们把车开到就近的淮北市,找了一家名叫伯瑞特的酒店住下。第二天,一直到上午九点半老师才来叫醒我。我们一起去二楼咖啡厅喝咖啡。老师问我想去哪里?我说这个时候去新疆不知能否吃到葡萄和哈密瓜?老师说,虽有些迟了,但应该还能赶上最后一批秋果。就这样,我们吃过午饭就驱车往新疆开。结束新疆之旅,我又提出想去西安吃羊肉泡馍,想去看黄河壶口瀑布。老师笑着说,“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去,因为所有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我这一辈子几乎就没出过西津渡古街,我一直幻想着能像孔子那样周游列国。”

    就这样,我们师徒二人驱车在全国各地到处游玩。我们几乎玩遍了各地的边边角角。2013年12月21号,我们住在烟台百纳瑞汀大酒店。头一天我们游览了蓬莱仙境。这一天老师对我说,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想回西津渡。于是,我们收拾好行李就开车往江南走。回到西津渡住所是21号晚上10点。当天夜里凌晨2点16分,老师在他寓所的木榻上去世,享年101岁。屈指算来,我们师徒竟在外面流亡、漂浮了二十多年。开始我还担心二十多年的城市大拆大建会让我找不到西津渡古街,到了西津渡才知道,这里就像是一个缺乏财力的戏班子所用布景,历数代人而未更新。

    12月24日上午,在老师的灵堂前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他身材高大健硕,穿一件海军蓝长大衣,宽颡狮口,鹤发虬髯。他在老师的灵位前行跪拜礼,然后转身告诉我,他就是那个追杀亚眠先生的人。我吓了一跳,连忙吩咐侍者给他上茶。他摆摆手,示意不必了。他把我叫到隔壁房间对我说:

    “我在八阵图外筑草庐苦守二十多年,我是昨天下午听说亚眠在西津渡仙逝的,我立刻收拾行囊赶过来。如果你昨天上午看到我,可能还以为我只有五十岁,但现在,你看到的我已经快九十岁了,这虚幻的四十年,是在我听到亚眠去世消息后的一天时间里过完的。亚眠死了,我的等待结束,我的任务结束,我的生命已经毫无意义。怎么说呢?我输给了亚眠,口服心服,我没有什么未了心愿。”

    说完,他从军大衣里掏出一把匕首,像刺入一块豆腐那样刺入自己的胸膛。

    我叫来警察,搜了他的全身,没有获得任何身份信息。我得到警方批准,为这位杀手操办了葬礼。在把他送往栗子山殡仪馆火化时,我忽然心有所动,我怀疑他并非一个真实具体的人,他只是人类某种意念的集合体,一种纯精神的东西,借助一具躯体来显示他的欲望、控制力。老师要躲避的正是这种意念集合体对他的干扰、伤害和控制。我趁大家被殡仪馆烟囱里的焚尸烟吸引,摘下他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它的镂空刻蚀可能是一种文字,似曾相识却又无从辨认。它在我的手心,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轻浮和精致,似能不受控制地起身飞走。回到寓所,我小心翼翼把那枚戒指放在灯下,并用绸布擦拭。它蠢蠢欲动,随时都能幻化为乌有。我也许发现了它的秘密,它可能来自宇宙的核心,因为从它身上我掂出了宇宙的分量。一阵难以遏制的无奈和伤感袭来,我失声痛哭。

    这就是我的老师亚眠逃避追杀的全部经过,我是唯一至始至终都参与的人。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没有臆测、臆想,也没有故意添油加醋。

    2020年3月末,江苏大学出版社的芮总编辑在万科魅力之城第东四十街区95号103室我的寓所找到我,跟我商谈这篇故事的出版事项(我们都带着白色的厚厚的口罩,现场有点诡异。)。为此我对原稿进行了修改。当然被修改的东西主要是一些错别字,无关故事本身。后来,小林编辑企图说服我把那个虬髯客杀手的身份说出来,并转致芮总编辑的诚意:给我一笔额外的报酬。我拒绝了。于是,他们终止了出版这篇故事的商谈。

    那天太阳很好,中午的时候,我让侍者把我的躺椅搬到小院子里。樱花开得正盛,蜜蜂嗡嗡催眠。我很快就拥着一床薄棉被睡着了。我梦见了我的老师亚眠,他在南方一家海滨疗养院的浴场帆布躺椅上睡觉。黄昏的时候,他像梦游一样起身,一个人走向大海深处。后来,我又梦见我自己,我在那个梦里梦见了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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