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叫松鼠,已经失业了三个月零五天,我的银行卡里还剩下八千四百五十四块钱。盯着电子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看着ATM机里涌出的钞票,我的银行卡分文不剩。我把所有的钱装进口袋,然后离开了这座城市。
这将是我最后的旅行,我要寻找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余生。
二
在火车站的站台,我罗列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在长途火车上一一把它们划掉。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地,车票上的到达地不过是我的歇脚之处。我不断地睡去又醒来,脑中空空,又望着车窗外不断退后的景色,感到如此不知所以。
火车的终点站是一座雪山的山脚,无论我有多么不情愿,只能拖着一无所有的行李走下车,慢慢地走向雪山深处。呼吸着干冷的空气,目光所及之处寸草不生,这里或许会是我最后的归宿,我心想。
不知道在雪山里行进了多少天,我只是在白日缓慢地移动,一旦太阳落下山就会骤然失温,我不得不在日落之前找到一个背风的山窝歇脚。我没有一天走的是重复的道路,眼前的风景却并无不同。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积雪和朔风,每当强烈的日光洒在上面,我都被晃得睁不开眼。偶尔会遇见一些被雪覆盖的草地和几棵摇摇欲坠的林木,但那实在没有什么新鲜。
冰冷彻骨的雪山,是孤独的。任何尘世的喧嚣、人们的欢声笑语都无法传达到这里,就好像那些远处的高峰是一道道墙壁,这里是另一个世界。进了雪山的人也是一样,无论曾经的感情多么丰富,心里有多少故事,这里的积雪终归会覆盖一切。
就在我这样失意的时候,我遇见了第一条与我一样,鲜活的生命。
他的名字是北极狐,当我见到他时,他正蜷缩在我即将野宿的山洞尽头。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我凑到旁边,发现他脸色苍白,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可能是我实在太孤独了,看见他还没有死,我捡了好多干草,又为了拾绝壁上的树枝差点滑下山坡,点燃了一小簇篝火,又融化了一点点雪水喂给他喝。如果这样还是没用的话,那么我又会是孤身一人了,我抱膝望着眼前窜动的火苗,如此想到。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火焰已经彻底熄灭了,灰烬早就凉透,在冰天雪地中,我无法分辨篝火究竟燃烧了多久。
我想起北极狐,他的生命之火,是否也像这篝火一样,悄然熄灭了呢?
“咳咳。”身旁的两声咳嗽证明篝火再次点燃了他的生命之火。我小心地又堆了一些干草在他身边,又将我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盖在他的身上,但愿这样做能使他舒服一些。我意外地发现他正发着高烧,但此时此刻我什么也没有,我无法拯救他,就像我同样无法拯救陷入雪山里的自己。但更加意外地,他奇迹般地自己退了烧,并在一天后醒了过来。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和他的职业,他是一名职业小偷,为了躲避抓捕逃进了雪山。
“你的命真的很大。”我不禁感叹道,无论是对他的过往还是现在。
他无所谓地笑笑,不是我命大,是我还想活,他如是说道。
我们决定结伴而行,因为我们都没什么目的地,只是不想那么快在雪山死掉。大多数时候北极狐走得比我快,我们同时出发,过不了多久,我就很难看见他的身影了,只能一步步追随着他的脚印前行。或许他控制得很好,总是在我即将放弃追赶他的时候放慢脚步,让我很快就能拉近距离。
我们在路上很少休息,一天之中只有午间吃饭的时候会停下片刻。这很奇怪,明明我们只是两个雪山里游荡的孤魂,却像被寄托了什么重要的任务一样不停地前进,但我们显然都乐在其中。
休息的时候,我们也很少交谈,有时是因为太累了,有时是嗓子干疼,不想说话,总之,北极狐与我就像两条齐头并进的平行线,即使有时挨得很近却完全没有交点。
看来即使有了同行之人,雪山还是一个孤独的地方。这里有着奇妙的魔力,能够把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渐渐抽离,到最后,里边的人只剩下生存的本能而已。
“咳咳。”久违的人声突然出现,将我吓了一跳。
下一瞬是尴尬,鬼使神差地,我窝在背风处的一棵老树下,干巴巴地对北极狐说:“你觉得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是这里吗?”
我注意到北极狐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想这些有的没的,“不知道,我没想那么多。”
“为什么?”
“脑子里荒唐的想法太多是没法在这里活下去的。”
“那你每天都在想什么?”
“想怎么活下去。”
我有些不明白了。
“这里孤独得不像是人间,就算活下去又能怎么样?”
“我不知道,”北极狐手里拈着一根枯树枝,正在扒拉地上的火苗,“但我心里就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能死,我得活着,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来到这里以后,那个声音就越来越大了。”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很孤独,这种感觉比在雪山里的任何一天都要深刻,比我人生中经历的任何一天都要深刻。
“咳咳。”北极狐的身体情况一直很不好,虽然他白天总是走得很快,看起来体力充沛,但到了夜晚他总是身体冰凉,背对着我咳嗽。
“活下去,总是有很多事可以做。”此刻,他仍然背对着我,声音就像风雪一样冷。
三
第二天的下午开始,雪山里下起了暴风雪。
在山中这些日子,我不是没有遇到过暴雨暴雪,但雪山这种环境,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都过去得很快,只有这一次,下到了深夜也没有停的迹象。
我很后悔早上从那温暖的山坳离开,如果当时选择留下来歇一会,现在也不会被迫在绝壁上缓慢地爬行。暴雪无情地在我脸上拍打,我甚至不能睁开眼睛,脚下是狭窄的雪道,稍有不慎便会跌下万丈悬崖,每迈出一步我都无比谨慎。在我前方是北极狐,他的状态比我更差,他的身形似乎有些摇晃,我猜测他可能又在发烧了。
我们两个是这无人地狱唯二的行者,沿途竟没有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我感到身体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好像下一秒便可以不管不顾地躺在地上,直到被风雪淹没。但我和北极狐都心知肚明,越是在这样疲惫的条件下,越不可能停下休息,因为这一停可能就是永远。我和他都咬着牙,迎着扑面而来的白雪走着。
意外总是很突然地出现。正当我自顾自与暴风雪作斗争时,前面的北极狐突然身子一歪,向雪道外栽了下去。这时候,即便再怎么样的疲惫也顾不得了,我扔掉手里的树干,奋力跨了两步,抓住他的左胳膊。
好重,我心里想。
北极狐兀自挣扎许久,却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无枝可依,只有我这个摇摇欲坠的枝干还在做着最后的支撑。
沉默良久,他微弱的喘息被暴风雪裹挟着传到我的耳朵。“放手吧。”
我的大脑此时此刻是一团浆糊,这一切都像个醒不来的梦境,意识渐渐恍惚,周围的所有都是那样不真实。身上的苦痛在我体内被无限放大,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本能地死命拽着北极狐的胳膊,试图把他拉上来。此时此刻,我幻想自己是个天生神力的壮士,力量能够一瞬间迸发。可惜这不是真的,经历的这一切也不是虚幻。
“放手吧。”风中夹杂着北极狐的叹息。
我现在的姿势不允许我张口说话,因为一旦开口就会像泄气的皮球,完全脱力。但这不代表我不想说些什么。
我觉得北极狐很奇怪,明明他那样渴望活着,正是因为想要活着才来到这座即将葬送他命运的雪山,正是因为想要活着才在这里九死一生。他明明比我、比任何人都期盼着活下去,但在真正放弃求生欲望的时候却又那样轻易、那样简单。
他很草率地认命了,不过我认为他这么快就认清现实确实是个明智之举。
由于我太用力,身体里残存的力气也流失得很快,所剩无几。我的喘气就像在拉风箱,可我的努力却像遇到了雪山那样厚的障壁,怎么也传达不到北极狐那里去。
我看见他艰难地仰起脸,用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般的目光古怪地注视着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很丑,还不如不笑。
“你真的很奇怪,松鼠,总是在莫名其妙的事上费劲,我一辈子也看不懂你们这种人。”
下一秒,北极狐连人带话音消失在了暴风雪中,我感觉到是他自己挣脱了我的手。我茫然地跪在地上,看着我通红的、已经没有知觉的双手,心中有些感情,但此刻我无暇探究那究竟是什么。
我缓慢地站了起来,扶着山石继续缓慢地前行,绕过一个弯,前方便见一个小小的山洞。
生命与死亡,有时只差一步之遥。我误打误撞地跨过了那一步,北极狐却永远地被困在那场暴风雪中。
我在山洞里不知道睡了多久,再度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外边的积雪很厚,我费力地翻开雪,打了只野兔来吃,之后便原路返回。行了许多天,我走出了那座大山,头也不回地离开。
雪山算得上是个非常非常孤独的地方,但这种孤独对我来说还未到苦处。正是失去北极狐的那一场暴风雪,使我大病一场,在那场病中,身体的疼痛和苦难的回忆无不侵蚀着我的周身。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疼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我畏惧死亡。即便似乎已经没有未尽之事,我仍不愿去死。
这个念头就像一个诅咒,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惧怕病痛和死亡。带着这个诅咒,我走出了雪山,开始了新的旅途。
四
口袋里还剩六千多块钱,因为在荒无人烟的雪山走了一遭,我并没有花掉太多。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去一个富庶些的地方。
从雪山出来以后,我进入山脚临近火车站的一个小村庄休整了一段时间,而后辗转多地,来到一片广袤的森林。这片密林十分幽暗深邃,遮天蔽日的树木让行走在其间的我不知白天黑夜。我经常采摘一些可以吃的果子,也会喝小溪流中的水,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走了出来。
森林的尽头是一片湖,湖的中央是一座小岛。
人们都说,岛是孤独的,它代表着与世隔绝。但这也不见得,毕竟人还发明了船。我用了几天找了些结实的圆木,用麻绳将它们捆在一起,这就是一只简易的木筏。我乘着这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慢慢地用长树枝撑着水,向湖中的小岛驶去。
幸好这是一片湖,而不是波涛汹涌的江河或大海,否则,我敢说这只小木筏撑不过半天。总之,在日落之前,我顺利地登上了这座小岛。
这座岛有很明显被开发的痕迹,山坡上铺着一些石砖,这是一条人为修建的道路。我对此感到有些陌生和意外,对于一个在原始森林里走了很多天的人来说,一切文明的记忆都显得可有可无。
道路只有一条,我沿着石砖向上走去。天色渐渐变暗,我竟在树影之间窥见一些光亮。路转峰回,在我面前的赫然是一座高大的城堡,在暮色中闪着些许微芒。
天色已经很晚,我不能在野外久留;很显然,这座城堡令我没有第二个选择,于是走上长长的台阶,推开了那沉重的门扉。
在那一刹那,城堡的内部响起了钟的轰鸣,不多不少,整整六下。巨大的钟声撼动着我的身躯,我的胸腔与之共鸣。大堂内只点了几根蜡烛,显得十分昏暗;从那大堂的阶梯处缓缓走下一个老人,他说我是光顾这座城堡的第二百零八位客人,而他则是这座城堡有且仅有的最后一位管家——秃鹫先生。
五
好心的秃鹫先生收留了我,并告诉我在这住多久都可以,而作为报酬,我每天只需要支付他十七块钱。
“为什么是十七块钱呢?”我很好奇地问他,“十七看起来是个孤独的数字。”
“就像这座城堡一样,都是孤独的,这样或许很有特点。”秃鹫先生慈祥地微笑。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并决定每天探索这座小岛的一部分。秃鹫先生每天都会打扫这座城堡,当他休息的时候就坐在大堂最大的那扇窗户前,眯着眼望着窗外。我曾经问过他这座城堡主人的事,他只说这里曾经是一位贵族的别苑,在很多年前,这里也有不少的下人。但随着那位贵族的陨落,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这里。
我并没有询问秃鹫先生留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无处可去,又或者是因为曾经主人的嘱托,无论哪一个都跟我没有关系。就像我没有问他的过去,他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
直到有一天晚上,那天我回来得很晚,因为我去了山顶,下山以后,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秃鹫先生正在餐桌旁边用白布擦着酒杯,这动作熟练得好像已经反复上演了几千遍。餐桌旁边放着一叠纸牌,我走上前瞟了一眼,原来是塔罗牌,那牌看起来很老旧了。
我好奇地拿起那副牌看了看,秃鹫先生解释说那是城堡原先主人的遗物,他过去有一段时间沉迷占卜,连带着也让秃鹫先生一起学习。今天收拾房间的时候意外从角落翻出一张牌,便将那张牌放回了原处。
“要试试看吗?”秃鹫先生晃了晃手中的塔罗牌,微微向我示意。
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我同意了秃鹫先生的请求。他坐在我的对面,将卡牌倒扣平铺在桌面上。我按照他的指示,心中默念着一个问题,依次选择了三张牌。秃鹫先生缓缓地从左至右翻开牌面。
“这一张是逆位正义牌,它代表着你的过去。”蜡烛的火光映照在秃鹫先生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的双眼此时此刻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看来你的过去并不算好过。”
我耸了耸肩,但凡衣食无忧,谁会不要命地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如你所见,我已经失业很久了。”
“所以你逃到这里来了,是吗?”
“可以这样理解吧。”
秃鹫先生不置可否,又顺次翻开第二张牌。
“这是一张逆位的死神牌,代表你的现在。”他的面色不变,“你渴望维持现状。”
“是吗?”我自嘲般地笑了笑,或许现在的确是我很多年来最为轻松的时光,因为在旅行的过程中,我除了维持生存以外不需要考虑任何事。一旦回到那座牢笼,我又会陷入数不清的人和事的困境,我的目标就不再是维生那样简单。
“那么最后一张呢?是代表我的未来,我猜?”
秃鹫先生不语,翻开最右边的那张牌。
“完成这次的旅行吧,”秃鹫先生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你或许将从中得到启示。”
启示?没有答案的问题,要如何得到启示?
“谢谢你,秃鹫先生。不过我很累了,我想现在应该去休息。”
秃鹫先生一边整理着餐桌上的卡牌,一边目送我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回到房间以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不玩什么邪乎的塔罗牌,搞得我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入睡。三张普通的纸牌,唤醒了我麻木已久的回忆。
我抱膝坐在木板地上,后背倚着墙,望着房间内简单的陈设。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倾洒下来的斑驳月光,将屋子里的一切染成银色。
曾几何时,我也坐在这样的月夜里,欣赏窗外的月光?
那应当是,她还在的时候。
当天夜里,我睡得并不安稳,做了无数个混乱的梦,又好像是我根本没有睡着,那一切皆是我由于精神过于亢奋而创造的幻想。梦中有一双女人的手,拉着我的手不断地往前走,我穿过溪流、青山、江河,来到了高楼林立的大城市。对我来说,那些高屋建瓴就像孙悟空闹过的天宫一样壮美,仰起头张望,目中的一切光彩令我感到眩晕。那双手仍然引领我不断向前,周围的风景不断倒退,我注意到那双手正如一朵盛开的花一样,逐渐迈向枯萎,她的力量正从我手中抽离。我本能地想要紧紧抓住,但她消逝的速度比我用力的速度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又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她无影无踪。
我又是孤身一人了。望着偌大的世界,我发觉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仿佛那双手即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纽带。
我缓慢地睁开了双眼,蓦地想起昨天晚上我默念的,那个荒唐的问题。
我所经历的过去,真的已经过去了么?
六
我不得不离开这座小岛,踏上我新的旅程。
因为秃鹫先生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突然失踪了,那是在玩塔罗牌之后的三天后。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城堡里的一切整齐地像是他从未存在过,但正是这种极其违和的整齐时时刻刻地提醒我,这里有秃鹫先生的影子。我用了两天,几乎将小岛掀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岸边只有我来时划过来的木筏,并没有第二艘船。至于秃鹫先生究竟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也不敢再想。
他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餐桌上的一张纸条和一副塔罗牌。
过去终将过去,过去即是未来。纸条上如是写道。
在离开城堡之前,我留下了那张纸条,带走了那副塔罗牌。我相信这正是秃鹫先生希望我去做的最后一件事。
现实的人生往往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谜团,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不曾了解世界的全貌。它不是什么模拟游戏,更不是电视剧,所以很多时候,人们总是抱着遗憾和疑惑长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当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秃鹫先生的故事,不知道那座城堡的往事。在跨越森林的时候,有时我不禁想象,在秃鹫先生的一生中,除了城堡昔日的辉煌,和曾经造访的那二百零八位客人之外,他究竟一个人度过了多少漫长的岁月呢?那座小岛对他而言,是另一座只囚禁他的牢笼么?
所幸,不管他是否感到孤独,他都已经得到了解脱。
至于我,我在那座小岛已经感受到过分的孤独。那座隐秘的城堡承载了太多深重的回忆,即便我不知全貌,它也无时不刻地腐蚀着我,让我不得不联想起自己的回忆。这份孤独是我无法承受的,而这种感觉在秃鹫先生失踪以后尤甚。我非常害怕这孤独,以至于我只能狼狈地逃走。
但不知怎地,在驶离小岛的木筏上,我突然有一个念头。
这世上还有比雪山、比小岛更加孤独的地方。
七
离开那片森林以后,我变得更加漫无目的。我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之间徘徊,它们有的形状相似,有的却有所区别,不过在我眼里,这些地方都是一样的,它们都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我无法尝试与别人建立任何形式的关系。一旦有陌生人与我搭话,我就莫名地想起那双女人的手,继而感到难以呼吸。我习惯一个人走夜路,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从高楼的一些小小方格子里透出光亮,我竟然感到有些安心。
当有家的人都回到了自己住所,偌大的街道和城市就成为了流浪者共同的故乡。他们尽可以在街巷周游,而不必逃避其他人审视的目光,因此我一点也不感到孤独。而感受不到孤独的生活对我来说则是一种另类的折磨,一旦失去了这种刺激,我便丧失了呼吸的动力。
浑浑噩噩的生活出现变化,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当我在一家路边的小餐馆吃饭时,一个陌生女人塞给我一张门票。
“这是本市最大的海洋馆一日通票,原本有人和我一起去,但她不会来了。”说完她就起身拉开门离开了。
我并没有什么心情研究这张票背后的故事,也懒得起身追赶那个女人。低头看一眼那张彩色的门票,似乎是真的,日期截止到今天。
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我的耳边响起秃鹫先生的声音。“完成这次的旅行吧,你或许将从中得到启示。”
此时我的口袋里还剩下八十块钱,其余的已经差不多被我挥霍一空。
我想这就是我最后的旅行的最后一站。
八
我从来没去过海洋馆。说来惭愧,但从小到大由于种种原因,海洋馆在我的意识当中仅仅只是有所耳闻。
但当我第一脚踏进海洋馆的大门时,我就知道这里仿佛是我辞别已久的故乡。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如此舒适,又如此孤独。尽管狭窄的观光道上站满了前来参观的情人、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仍然感到透彻心扉的孤独。
这种孤独来自于厚厚玻璃壁后面不断挣扎的游鱼,来自于困在一池水洼中一圈圈巡回的北极熊,来自于人声鼎沸时,暗自恍惚的我自己。
全世界不同类型的水生动物,因为海洋馆馆长的一声令下被聚集在一起,根据不同的类别和栖息环境被放在不同的水缸里,四面是通透的玻璃壁,为了观赏效果更佳,四周还嵌满了五光十色的彩灯,根据需要变换成不同颜色。对于智力高的动物,似乎仅仅被观赏是在暴殄天物,饲养员会从小鼓励它们,选拔出乖巧活泼的一群,为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奉上最华丽的表演。对于不听话的动物,人类是无法通过鞭打它们来进行惩戒的;但他们或许可以少给或不给它们食物,这样它们就不再有力气作乱。
我认为,海洋馆的不同生物拥有不同的性格,当它们面对着来来往往的游客,看着他们惊喜的表情,还有手中的那些摄像头时,也会有不同的想法。或许一些鱼类会做出它们认知里最华丽的姿态,令照相机和人们的回忆记录下它们最完美的身姿,这无疑是对它们来说至高无上的荣誉。而对生性自由的北极熊来说,它们庞大的身躯完全在一隅之地伸展不开,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是它们穷极一生的美梦,在这无法冲破的玻璃屋内,它们将怀揣着这个梦度过自己的一生。热爱自由的白鲸最害怕孤独,它们无法忍受独身一鲸的寂寞,再多的食物、再优质的水源也无法拯救它们缺失的情感。如果没有同伴,它们会选择不停地鸣叫,直到声嘶力竭,直到郁郁长逝。
我站在中心场馆的正中央,远远望着一整面墙那样大的玻璃壁,里边缓缓游来一条巨大的鲸鲨,身后尾随着一簇簇的小鱼。它们就像排列好的游行队伍那样威风地从游客面前经过,引来他们的阵阵惊呼以及不断的快门声。鱼群游过去,身影没入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不久,它们又调转方向重新游了回来。除了方向,它们的位置和路线竟然与先前分毫不差。
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此后在我心中便像一些世界定理一样,被我个人奉为真理般的存在。
世界是一座巨大的海洋馆。
我开始思考自己的角色,我究竟是在变色彩灯下照耀着的游鱼,还是屈居在狭小空间的北极熊,抑或是悲鸣的白鲸?
我想成为它们之中的谁?
我的人生主要由黑白灰三种颜色组成,经历了一系列的失败,我自然没有在他人面前展现华丽姿态的资格。至于梦想这种东西,但凡我有一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怀揣着不到八十块钱展开我最后的旅行。悲鸣么,就算经历了再大的苦楚,我也不愿这样做,一方面突显了我的无力,另一方面则除了让自己陷入痛苦的漩涡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是我,我是松鼠。
我从小在偏僻的山区长大,我没有爸爸,一直跟姥姥姥爷生活。八岁那年,一个自称是我妈妈的年轻女人牵起我的手,带我来到一座大城市。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可她总是很忙,我很难见到她。之后的数年,她供我上学和吃穿,但我们的关系就像陌生人一样不远不近,好不容易有两人独处的时候,我们也只是沉默地对坐,吃着碗里的饭。
十七岁那年,一场车祸夺走了她的生命,我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因为没有经济来源,我在临近高考的三个月前选择了辍学,开始找各种兼职。我学历太低,能力又不够出众,想要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对我来说几乎不可能。于是我不停地找工作又换工作,什么样的苦活累活我都做过,但赚到的钱也仅仅只够维生。我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某公司的线上运营,说白了就是在网上做宣传,因为上个月的业绩没有达标,我最终被主管开除了。
我的人生走到这里,已经感到疲惫不堪,甚至连怨恨和嗔怪的力气也没有。看起来我每一步都没有走错,但或许我的每一步都走错了。要说唯一多余的情感,便是对那个被我称为母亲的女人。
感激?抱怨?懊悔?我分不清当我回忆起那双素白的双手时所怀着的感情。时隔多年,她的面容在我脑海里已经渐渐模糊了,我很少直视她的脸,因为那样会让我感到尴尬,只有那双手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无论是带我走出大山、接我放学、还是带我回家,我眼里永远只有那双手而已。对我而言,那就是象征着“母亲”的唯一标志。
海洋馆里仍然人来人往,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塞给我门票的女人。此刻她正背对着我,站在鲸鲨玻璃墙壁的正下方,仰着脸凝望上方游动的鱼群。
我走上前,对她说:“你想成为它们之中的谁?”
女人戴着墨镜,我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她的嘴角上扬,答非所问。
“海洋馆好玩吗?”她这样反问道。
我点了点头,“在这里,我明白了很多事。谢谢你送给我的票,可是我没有钱还给你了。”
“你不用还呀。”她轻声说道,“这是有人专门送给你的礼物。”
我一愣,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有个人在很多年以前跟我说过,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的女儿,明明别的小孩子有妈妈陪着,却只有她,连跟妈妈去一次海洋馆都没有机会。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带着她的女儿去一次海洋馆。”
我感到我的脸颊在微微地抽动。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她就没了,连带着她的女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因为她的一句话,花了好多年去找那个孩子,本来以为找不到了,却终于在今天把那张迟到了十年的票送到她的手上。”
那个女人伸出手,轻轻地在我脸上擦拭着,随后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我。
“这是她临终前交代我办的。在她死后,我对她投的人身意外险申请了赔付,这张支票是全部的赔偿金,现在是时候还给你了。至于你想如何处理这笔钱,那就是你的事情。”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它们去旅行吧。”
我愣愣地握着那张支票,目送那个女人消失在人群之中。
九
离开海洋馆以后,我没有回到我原来所在的那座城市,而是回到了我最初的故乡,那座群山之中的村庄,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小县城。我用支票里的那笔钱在那里开了一家书店,主要受众是上学的孩子们。尽管顾客不算很多,也历经一番周折,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趋于稳定了。
在闲暇的时间,我偶尔会回到我的老家,尽管那座房子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但里头的东西没有人动过。就像探索新大陆一样,我每次去都会打扫房子的一角,看看她的日记,然后追随她的脚步去山间、去树林、去镇上的老屋。
世界是一座巨大的海洋馆。而我,谨作为我自己,每天都在这里展开新的旅行。
![](https://img.haomeiwen.com/i19276469/7612ce201da72e63.jp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