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晚上是罗汉局,初一说。
初一之所以叫初一是因为他是两千年阳历二月五日出生的,那天是阴历大年初一。
此刻我们四个男人坐在酒吧里靠近迪台的散座上,喝酒的主题是庆祝我回归单身。这本是一件悲伤的事,不过今晚我可以想喝什么就点什么,他仨请客。不必掏钱这回事儿好像能使悲伤减半。
初一之所以强调今晚是罗汉局,就是提醒梁丞别带女朋友来。因为这样很坏气氛,在刚分手的人面前秀恩爱是很不道德的。
四箱科罗娜被两个酒保搬过来,这酒必须得配柠檬才好喝。结果酒保拿来的柠檬全是青皮的,我苦笑一声说,真他妈应景。
这时有两个女生走来站在我们桌旁问要不要拼桌。
初一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请她们滚。
以往都是我听他们讲自己的事。初一讲他那比我不知丰富多少倍的情史;梁丞聊同时谈着三个不同城市的女朋友很累;阿俊说自己和女朋友是初恋,她一直在深圳等他,可是我们谁也没见过他俩有什么联系,所以一直怀疑这件事情的真伪。直到他自己也不提了,估计是编织一个不存在的人需要很强的信念感。哄骗自己的最高境界是信以为真到坚定不移,很显然他达不到,他没有足够孤独。
他们都等着我说些什么,关于我不到一个月就猝死的爱情,甜蜜期时我还曾试图在宿舍里酸一下他们……我尝了一口酒保拿来的青柠檬,这味道使我直咧嘴。
三瓶酒之后我依旧什么也不想说。我随处看去,发现刚刚那两个女生已经和别的两个男生拼到了桌,桌上摆满了酒。
梁丞已经受不了无言相觑到尴尬的气氛,低头和女朋友发起了微信。阿俊也无聊地刷着短视频,只有初一重新倒上了酒,两只眼睛看着我。
我只好找些什么话题聊聊,我问初一他和艺彤怎么样了。
他只点头说挺好的,现在是好朋友。
好朋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个词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而更新为另外一个意思。
不过我和她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2
大一时初一来我工作室找我,当时我正在泡茶,这种茶叫碎银子,只要放一点点就可以泡很多次,几乎不褪色。
他说,你的茶具挺齐全啊。
我看了一眼,好像真的是这样。对于一张只有40*80的小桌子来说,这套茶具几乎快占满了我本不富裕的桌面空间。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即使你爱喝茶,在忙碌的工作室里也不必如此强调情致,毕竟学习与工作优先。可我好像总是这样,习惯于繁琐的步骤并享受其中。那时我并不知这是什么缘由,直到大三时谈了第一个女朋友并且在短短一个月内分手,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些繁杂和琐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和她的缘分始于初一。开学时他加了一个同学院拉小提的学妹的微信,看照片觉得是他的菜,于是租了一辆车决定第二天带她去吃饭。由于刚认识,不是很熟,所以他找我做僚机。
第二天上午我俩去校外把车开进学校,停在那个女生的宿舍楼下。初一非要选择租车自己开而不是打车,在我看到宿舍楼下的女生一直关注我们并窃窃私语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大概等了半个钟头,女生带着她一个室友坐上了我们的车。一路上,她的室友和初一聊驾照的事儿,初一是老司机,初中时就偷摸开车上路,考驾照对他来说像走个过场……我和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给我的印象很文静,不爱说话,有时唯唯诺诺的,似乎很不懂人情世故。吃饭时初一一直为她夹菜,她也只是点点头,连句谢谢似乎都因不好意思而说不出口。总之,那顿饭吃的初一很不满意。后来在回到学校后,他和我说他第一次在一个女生面前吃瘪,觉得她很没意思。
午饭后并没有安排什么活动,我临时提议去我老师刚办的展览那里去看看,其中一个展厅里有我和师姐们忙了两个月的作品,而且距离饭店挺近。他们都同意了。
展厅门口值班的正是我的师姐,她直接放了我们进去。里面一共四个展厅,我一边解说一边带着他们三个转了一圈。我的那个小组做的主题是“一花一世界”,四十多个射灯照在悬挂于空中三千多个大小不一的附在圆形亚克力板上经扎染的纸花上,那是名副其实的光下花海。
她站在其中让室友帮她拍照,我却也不自觉地拿出手机拍她,那个站在花海中,那个我和师姐们忙了两个月创造的浪漫中的她。
师姐和老师都知道我爱写诗,曾让我写诗描述一下我们的作品。我沉思半天,并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句子。当她站在花海中时,我好像突然有了灵感,那三千多个圆形的亚克力板像是一轮轮月亮……可我依旧没有语言能够表达。
那天看完展后,我们回到学校。晚上,我无聊地打开微信,发现有一个人加我,验证信息写的是“师哥好,我是中午一起吃饭的祺芮”。
竟然是她。
我们聊了几句后我感觉不对劲,我给初一发微信问他,是你给她推的我吗?他回我说不是。
这事儿就很棘手了。
初一直接跑到学院去质问她,我也着急忙慌地赶过去。我到时他们已经坐在学院前的老松树底下不知多久了。她显得很不自然,而初一气势汹汹,一看到我就向我吼道,跟你没关系,赶紧走!我觉得我不能离开,我向他们走过去想劝说一下,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劝。他看我向他走去腾的一下站起来怒瞪着我。学院门口人来人往的,闹起来不好收场,我说了一句冷静点,就跑到一处他们看不见我但我能看见他们的地方观察着。
我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预感到她应该不喜欢长机而看上了僚机。僚机也明白地知道长机只是想玩玩的心意,那一刻僚机有了为保护什么而取代长机的想法,这意味着行动的失败,而且将里外不是人。
直到过了大概一个钟头,我的腿上不知被蚊子咬了多少下,他们分头走开了。她住西边,我和初一住东边。
我跑过去找初一,他问我有烟吗,我把烟递给他。
他点上烟,和我一并走着。第一根烟抽完时他对我说,祺芮喜欢你。
我停止脚步,我的预感是对的,我想起花海中的她,可我身边站着初一。
他给我递来一支烟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支烟是我这辈子抽的最漫长的一支,我抬头看向天空,那轮圆月让我意识到今天大概是阴历十五左右,我又看了一下手机日历,证实了我的推断。如果我对她没有一丝好感,就不必痛苦地纠结。我盯着月亮,那个孤独的月亮,人们称日为阳,月为阴,男为阳,女为阴……那么月亮作为女人,她会告诉我什么?如果我对她没有一丝好感,就不必痛苦地纠结。喜欢这种事本就不能一厢情愿,他被固执和盲目的自大所困,而我困于自卑和不够勇敢。但是我们都没有错,她更没有。如果我对她没有一丝好感……
可我有啊。
第二天夜晚,月亮似乎比昨日更圆更亮一些,老松树下,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轻抚着她的腰。可是幸福和痛苦都是参半的,如果是我第一个遇见的她,会不会更好?
初一在冷静下来以后似乎并没有为难我。然而这件事很快全院都知道了,没关系,我早就预感到我里外不是人的那一天,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勇敢和担当几乎全用在了这里。而且我发现,道德这个东西,标尺似乎从不在自己手里。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又发现,这段感情似乎一直在漂浮着,从未有落地的踏实。
我们几乎很难碰到一起,白天我们都有课,晚上她要练琴,我也需要做作业。只有学院清楼时,我会送她回宿舍。有一天她和我说想去喝酒,我就带她去了一个清吧,几乎没有人。一整晚她似乎都很不自在。后来,她每晚和一群朋友去闹吧蹦迪,甚至不接我电话,我才发觉我从未了解过她。直到有一晚,她和我说分开吧,我不喜欢你了。
我问怎么了。
她说,距离产生美。
呵,我从未想过她能说出这种话,究竟谁是诗人?
一个星期后初一和我说,别想她了,我刚知道一件事,她在老家一直有一个男朋友。
3
初一给我倒满了酒,他劝人的语言很奇怪,说你总得尝尝猪肉,不好吃就吐出来,还有下一块。
我听完大笑,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此时此刻真他妈让人舒服。
玩点游戏吧,梁丞说。
对呀,我都快无聊死了,阿俊说着也把手机放下。
初一看了一下手机说,等我去买几副骰子。
等他离开我才注意到,他虽然没有一直玩手机,但总是偶尔时不时看一下,好像在回什么消息。
初一将骰子买回,我们一看竟然有六副。他指了一下门口,有两个女生刚刚进来,直冲我们这桌来了。
我双手一摊说,不是罗汉局吗?
初一说,给大伙助助兴。然后他从我对面坐了过来,两个女生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了梁丞旁边。
初一介绍说,这是从网上认识的两个朋友,今天刚好来北京了。于是他提议大家一起喝一杯欢迎一下。
面临这样的突发情况,梁丞似乎很应付得来,不仅能表演徒手开瓶盖,还吹了整整一瓶。
摇骰子吧,初一说。
来!梁丞一副很在行的样子,就在刚刚他还蔫了吧唧地刷手机回微信……
结果,他第一把就输了。
上家问,初一说,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梁丞说,真心话呗。
说谎烂嘴!
没问题!
梁丞的上家是一个金发女生,长得挺漂亮。她问到说,你有女朋友吗?
梁丞故作尴尬地一笑说,没有!
我忍住笑,果然,他会怕烂嘴?
我们又玩了几轮,我才发现不论梁丞叫什么,初一都开他。为此他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玩了好几次大冒险 。但他上家是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提出的要求似乎都很容易实现。
直到梁丞受不了初一的针对了,把他给叫开。梁丞说,除非有俩豹子不然你必死!
我一看,两个女生一共就两个六,梁丞三个,阿俊三个一,但是一被喊过了不作数。而初一竟然已经喊到十七个六了。
的确,除非我和初一都是豹子,还都是六的豹子,不然初一就又要再输一次。
初一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他把骰盅亮开,豹子!
就看我了,这把我一直跟着乱叫,压根就没打开过骰盅。
这如同开盲盒一般极具仪式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骰盅上,我在打开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将意味着什么。
突然一道光照过来,我看到初一好像在给那个金色头发使了一个眼色。那道光是梁丞用手机打的,他催促我赶紧开。
我故意放慢打开的动作,结果梁丞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打开了骰盅。
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一看,妈的,叠骰了,差一点!三个六旁边有两个骰子叠了,而上面那个正是一个六。
最后开出叠骰我本应该喝double的,但是初一却端起了酒杯。梁丞突然拦住他说,别别别兄弟,喝不少了,这样,咱把上面那个拿下来,如果底下是六我就喝,行吗!
初一说不行,端起酒杯就要喝。我把酒从他手里抢过来迅速干掉,放下酒杯我说,开!
我当着六个人的面把上边的骰子拿下来——六个小红点从天而降!
哇!我们六个人都炸了,这或许是这一段时间来第一个让我高兴的事儿。
梁丞很守信用地喝掉了酒,金发女生说,你该大冒险了。
梁丞自信地说,来!
金发女生说,你看着门口,去加下一个进来的女生的微信。
梁丞笑着说,没问题。
于是我们都不再喝酒,都好奇下一个进来的的女生是谁。
我看了一眼初一和金发女生,他们今晚和商量好一样,一个开一个问……梁丞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把手搭在金发女生肩上了,他的两只眼一直盯着门口看,丝毫没注意到金发女生在悄悄自拍。就在那个女生进来之前,我都以为这个金发女生自拍这件事很俗。
没过多久,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比较熟悉的面孔,好像是……
我看向梁丞,他把手从金发女生肩上放了下来准备走,我以为他去加微信了,结果他是掉头往卫生间跑。
金发女生站起来拉住他,他用力一把挣开,女生一下子踉跄在地。初一一直坐在里面,他一下子跳上桌子,酒瓶稀里哗啦碰撞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溅满了酒水。他又一跳把梁丞扑倒,酒保们都围了过来拉架,我和阿俊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不知所措。只有两个女生平静如水。
门口那个女生朝我们走过来,她拉开围住的酒保们,梁丞和初一也都站了起来。
你跑什么?女生问梁丞。
他死死抓住初一的脖子,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酒保很快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拦在两人中间。
金发女生拿起两部手机对那个女生说,姐妹!他两部手机!
女生拿过那两部手机说,密码!
梁丞不说话,初一说,六个六!
我差点没笑出来。
梁丞听到又冲过去挥起拳头就要抡初一,酒保再一次拦住,他气的脸通红。
女生把两部手机都打开,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拍了很多照片,接着就把梁丞的手机全摔在地上。
警察这时来了,把我们都给带到了派出所。
我们被分别带开做笔录。
我问警察会不会留案底,他说你参与打架了吗?
我说没有。
事前知道会打起来吗?
我说太突然了,不知道。
行,你把今晚的情况如实说出来,我们会做调查……
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凌晨三点,我和阿俊被放了出来。他们几个还呆在里面。
我俩出来时,院团委书记已经到了,他让我俩赶紧回宿舍。
出租车上,我内心久久无法平静,突然想明白初一为什么强调今晚是罗汉局。
我望向车窗外,一排排的高楼遮挡住我的视线,北京似乎永远灯火通明,我看不到任何月色和月的踪迹。
车子经过我们刚刚呆的酒吧,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喝多了躺在一个男人怀里。我果然从未了解过她。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寂寞久了,随便一个女人站在花海中都可以让我心动?
“一瞬间,千万个月亮将要升起,吞咽我最后的眼泪”,这是我那一刻的语言罢。
总之,她不是我的月亮,我的月亮随着流星坠落在我不知的某处,从此天空只剩黑色。
4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才有他们的消息。
领导让我和阿俊内投,梁丞和初一必须有一个人离开这个宿舍,我和阿俊都没有商量投谁。
两天后初一回来了。
梁丞的预备党员没戏了,奖学金也不可能,还记了大过。离奇的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在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依然选择了原谅他。
听烦了梁丞在宿舍和三个女生打电话的虚与委蛇,没想到只有对此事最沉默的初一站了出来。
我们决定戒酒,喝茶。我把工作室里的茶具搬回宿舍,不嫌烦琐地一步步沏茶。
他俩并没有催我,只是安静地等着,没有一个人因为无聊刷手机。
当一个人不辞辛苦地惯于繁杂与琐碎时,他大抵是寂寞了,以此来消磨因两手空空而令人心神煎熬的时间。
从下午喝到晚上,碎银子依旧有茶色,这是最耐得住寂寞的茶。
我问初一,为什么有的女人可以被一个男人骗好几次还选择爱他,有的女人却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这个世界的道德究竟是在进步还是在进一步没有底线?
一阵风突然吹开了虚掩的窗户,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眼前的高楼灯火通明。
那本该是月亮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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