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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将熟食摊从南门街挪到北门街,又从北门街挪到东月亭,终于在老车站西北角的一块空地上有了固定的落脚点。空地中央生长一棵法国梧桐,树身有三个瓷盘大的锯疤,上面烙印着年轮的图案。摊子摆在有年轮的树荫里,就显得古色古香。巴掌大的小城被我沿着二环路摆了一圈的摊位,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些棋国圣手,棋盘落在哪里,都会吸引众多的爱好者聚集。我的摊位每天会排起长长的队伍,甚至会引发交通堵塞。队伍以老主顾为主,也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新主顾。我有办法让他们记住我手艺的味道。不错就是手艺的味道!因为食材并无多大差异,为何都会认可你家的熟食?手艺不同!“只要用心,人人都是食神”。我的主顾都是食神。他们能从我做的熟食里吃出“精气神”三味。就和棋国圣手落子一样,我的每一道工序都是我呕心沥血的作品。因为用心就会尽善尽美。天下间做熟食的像我这样专心的应该不多,否则我的熟食也不会这么受欢迎。队伍里应该还有部分人是出于好奇。关于这类问题,心理学家发明一条著名的词语:羊群效应。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词语,只是感觉他们的样子很像我小时候放过的鸭子,头鸭领路其余鸭子准会及时跟上去。我很小便开始研究头鸭的脾性,大些的鸭子对我都很亲近。
因为影响交通,交警便与城管双管齐下做我的工作,他们也是我的熟客。那阵子我不得已经常围绕那片区域腾挪摊子,但交通堵塞的况状仍然不时出现。当我提出需要挪摊时,总有热心的熟客帮我选出很多位置。小城沉淀太多的文化底蕴,以致这里的原住居民,身体会自带些文化味儿。一颦一笑自然流露“范味”——这可是文化人的专利。比如小城的男女老幼人手一杯绿茶,慢条斯理地聊些周边的趣事,一个很小的话题都会牵涉文人墨客的风流往事。
我的顾客特别考究刀功,出刀要精、准、捷,这样上桌的熟菜就有了品味。猪头肉切成透明的薄片儿,搭配香葱蒜泥,再点缀胡萝卜砌的花和几片芫荽叶子,马上就有了星级酒店的品相。小城人爱吃个“品相”,“品相”有了,即使腹内稍空,也会满心欢喜。大厅里,他们祝福新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即使两手麻木仍起劲鼓掌。来我摊子的顾客会满足地摞下一堆文皱皱的说辞。说辞里有许多门道:口味,刀工,成色,价格会被三言两语概括。那些既得我馈赠凉菜的顾客,立马竖起大拇指“老板爽气!”这是我最爱听的句子,就会更加神清气爽,加倍卖力。好口碑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进周围的家家户户并且很快生根发芽开枝散叶,于是“口味好,刀工细,成色足,老板爽气”就成了我摊子的金字招牌。既得了实惠,我乐得再宽利一些,比如那些数额大些的买卖,免去十头八块的零头,皆大欢喜。也更加坐实我的声誉。因此,我每次腾挪摊位,排在摊子前面的队伍就会变长一些,这让我不得不经常去寻找更大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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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街路面宽敞路灯亮堂,昼夜都适宜摆摊。因此摊位林立,叫卖的各类食品花样繁多,被民间称为“小美食街”。小城还有一条“大美食街”,建在商业区旁边,那里店铺林立,各类牌匾花花绿绿地挂满距离地面三至四米的长条状墙面。那里是宴请宾朋的正式场所。不像南门街这里,大家三五成群随便拎点熟食便可以在某家小炒摊位的餐桌上饮酒划拳。这里炒菜价格实惠,满满一大碟子的炒菜,也就十块八块。“小美食街”夜晚非常热闹,小炒摊子的老板们全都拿出看家“绝活”。锅里的火焰腾起一米多高,菜肴随火焰在空中翻腾,于是,那片天空也就忽闪忽闪地燃烧起来,大有燎原之势。
酱鸭酱鸡酱鹅酱牛肉及猪八件,这些是我的主打品牌“天蓬四将”。民以食为天嘛,国人好酒,喝酒需下酒菜。因此,下酒菜是个不错的买卖。相邻的摊位,除了三家相似的熟食,就是几家朝鲜菜。聚到一起就显了规模,就有了名声。客人蜂拥而至,常常队伍排得很长。摊友相互帮衬,生意兴隆人也滋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本来顺风顺水的生意,被政府一纸公告扰乱:这条见证过改朝换代的古道,将改建成环城大道。街坊邻居祖上传下的青砖瓦宅将被大面积拆除。大家伙只得各奔西东。
我,流浪到北门街。北门街一条八九米宽的沿河路段,路南一溜边各色店铺,路北是流淌千年的古运河及沿河岸栽种的烟柳。店铺门前留有三四米宽的空地。我和两个当地的摊子,就在一间贴着红纸招租广告的商铺门前落脚。我竖起了金字招牌“天蓬四将”锦旗,旗杆插进三轮车身的铁管里。由于名声在外,很快便聚来许多熟客,连带另外两个摊友的生意也大有起色。接着就排起长队影响了交通。先是交警,接着是城管,我只好挪动摊位。那一阵我接连更换几处地方,终于在一处宽些的空地扎了根。交警和城管被我连累得磨破几双鞋底。为表达谢意,我邀请他们在大美食街聚餐,瓶底朝天,大伙称兄道弟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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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去东月亭,是我听从幺阿四的建议。那时北门街正处于拆迁改造前夕,鉴于南门街匆忙搬迁的教训,我早早便托人帮助物色合适地点。东月亭历史悠久,据传为一位吟诵“月是故乡明”的宋人修建。亭身斑驳,棚顶有彩绘的痕迹。亭下一石沿古井,极其幽深。地方志记载,康熙年间大旱,附近河床均裂口一尺多宽,地表下挖二三十米也不见水影。此井水面虽然下沉约三十米,但“水尤清冽,取之不竭,实乃深不可测也”。小城居民依靠此井与北关另一口古井挨过艰难的时期。相传二井为姊妹井,皆为唐朝飞云大师募资建成,历时二十五年完工。井成之日,彩蝶环飞,莺歌燕舞,天降祥瑞。大师于霞光异彩中踏云飞升……可惜,北关那口古井毁于解放前夕,据说当时曾向井中倾倒数十卡车碎石,水面却不见上升……后来凿开石壁,嵌入三十六根木桩做了骨架,铺石填土做了地基,兴建大型博物院,珍藏大批珍贵文物。
东月亭内的古井名双月井。据说每逢牛年农历八月十六子时前后,井里会同时显现两个月亮。有老人说,那是当年牛郎飞升时带走的牛眼,因思念故土家园在井里显了灵。具体真假我无法考证。不过,猫阿三说他十三岁那年确曾见过井中双月。
那时附近居民都来井口取水,他家距东月亭不远,井北巷二号。他属牛,那年刚好是本命年。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他坐在书桌旁望向窗外,周围的房屋院落像巨大的池塘波光盈盈。恍惚间东月亭那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声。那晚月色凄美,树影婆娑,蝙蝠像蝴蝶在树影里出没。阿三远远看见两只明亮的眼睛朝他眨着,目光清澈柔和,他不由得向它们跑去。它们那么圣洁美丽,自己多么渴望将它们捧在手里。它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进亭子,落在井水里。阿三顺着石阶爬向井口,在身体即将入井时,斜刺里蹿出一只大黑猫,在他额头狠狠挠了一爪。他瞬间惊醒,血模糊了眼睛,他看见天上的月亮像寓言那样散发着红光。
从此他家开始养猫,光黑猫就养了三只。这口井,他们全家无比虔敬,每逢中秋必敬香三天燃放烟花爆竹。即便后来政府竖围墙保护东月亭,并且禁放烟火,他们也会在铁门正前摆供桌敬香。附近人家遇有小孩高烧难退,就会前来献香,香气袅袅间孩子的烧不觉间就退了。这口井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居民的命根子。在没有自来水的年月,亭中取水是日常生活的头等大事。后来家家通自来水,但取水的习俗仍然保留下来。当政府竖立院墙保护文物东月亭时,还与居民们起了纠纷,所幸小城文化底蕴深厚,互相谅解。
我的摊位设在东月亭的东南角,与亭子仅一墙之隔,往南是一片开阔地带,再往南才是弯弯曲曲的东关街。我很佩服那个好心的城管,真是目光如炬,是他提供了这个信息。这片开阔地于我是至宝,它解决掉堵塞交通的大难题。我如鱼入塘顺风顺水,在这里摆了两年多摊子。后来城东区改造,望着如火箭般蹿升的房价,望着东月亭上空圆圆的月亮,我忽然间有些明悟。咬咬牙就在老车站的西北角选了间二十平方的房子,签了二十年长合约。
在东月亭的两年间,我结识几位有趣的朋友,我们的友谊一直很好。猫阿三与幺阿四和我最铁,乍听起来,他们好像是兄弟俩。其实不然,之前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幺阿四姓阿,在乡下长大,兄姐四个,排行老幺,大家习惯称他幺阿四;猫阿三姓李,带着三只形影不离的大黑猫,阿三是绰号,来自燕子李三。幺阿四的事情,我以前专门写篇短文介绍过,不再赘述。重点说说猫阿三。阿三的事情前面也提到一些,他的猫给我印象极深。要说东关这片地带,那可是标准的古遗迹群落,不说至今尚且保存完善的东华学士府、吴家大宅院、城隍东庙、岳阳书院、东关鸟鸣巷子,单是那些几百上千年的古树,就达十几二十棵之多。有棵白果树,据说已经活了一千八百多岁,精神矍铄,每年白果挂得琳琅满目。有时,哪家办事,随手拆块墙砖都极可能是明清时期的文物。
猫阿三家,是个标准的四方院落,青砖青瓦,南北东西均建房舍数间。阿三出了那事,家里就腾出南面的一个大房间专供养猫。猫舍修了四栋,内置甘草,边上设有沙堆。水槽单置,每舍均置一口。食盆热水洗净,伙食添加鸡蛋及少许猪牛羊肉。他家的猫养得十足富态色泽油亮。阿三父母在东关最大的菜场边开了家面馆,生意火爆,主打桃花面。桃花面的名称,听着绚目其实也就是刀削面配上考究的浇头。里面辅以肉丸、酥肉、海带、油炸豆皮、花生米外加几片薄牛肉。小菜是自家做的炒咸菜。阿三老妈的手艺极好,小城里没人能够炒出那种味道。刀削面刚开始是阿三老爸执刀,后来高薪聘请一个堪称专家的厨师。那师傅耍起刀来,堪比杂技表演,人在两米开外刀光如电,刷刷、刷刷刷,面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准确落进翻滚的汤锅里,溅射的水花微不可见,就像国家跳水队员入水的情景。每逢这时,阿三老爸都会两眼放光,神情虔敬专注,像顶尖舞蹈演员在聆听导师面授机宜。这时导师就更加兴奋,学员更加恭敬。听说有几家大饭店出数倍高薪聘请这位师傅,都被他谢绝。他在小店一做就是十几年,推出很多新品种。
与猫阿三的相识非常有趣,那时我刚刚摆好摊子,盛肉的托盘才放好。就听见喵喵喵几声猫叫,三只油亮肥硕的黑猫,整齐地蹲坐在我摊子前方二米处,六只猫眼齐刷刷地瞄着我手上的砧板。让我一阵慌乱。接着就看见一个又瘦又高,气色饱满梳着背头的家伙冲我咧嘴。他吹了声口哨,那些猫便整齐地立起身体,拥着前爪朝我作揖。
多么神奇的猫咪!我见过杂技团里狗子们作揖的情景,至于猫咪最多玩玩气球卖卖萌态。我没想到有人居然能将猫培养出这种才能。不由得对这个竹篙模样的瘦高个肃然起敬。他告诉我,家就住在附近。我来出摊时,他家的猫就待不住了,叼住他的裤脚向院外拉扯,是猫将他引来这里。这些猫在他家庭地位很高,家里把它们当亲人看待,只要猫想吃的东西都会买一些。最后,他问我能不能将每块肉都稍稍切上一点,包起来卖给他?天哪!是每一块肉!我当时惊得大脑都迟滞了,这是什么样的人啊?我照办了,不是不怕麻烦,只是在面对八只虔诚的目光时,心里有几分愧疚。我用切肉时的匆忙去掩饰内心的慌张。他们满意地离开了。往后,每天都来照顾我的生意,猫阿三和我搭话,他的三只猫就偎在脚边,像懂事的娃娃。他不再让我每块都切一点,改成每样都买一块整的,比如一只整鸡一只整鸭一大块牛肉等。相互间有了解,我们就成为好朋友。然后又逐渐认识了辣子张,鱼头赵,麻花杨等人。幺阿四,是我介绍给他们认识的。阿四真善交际,喝了顿酒,就将他们摸透了,混得溜熟。还感谢我给他介绍了这么好的朋友。后来东关城区改造,我由于一时找不到摆摊地点犯愁,他们四处奔波打听,最终选定了老车站西北角的一户二十平方的房子。在他们的劝说下,我签了人生第一个长租合同。
那里真好,前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归我使用。我将摊子摆在空地中央的法国梧桐树下面,那里也是我的地盘。我腾挪飘泊的生活终于迈入安定期。每逢月圆之夜我们都会聚在一起喝酒,连同阿三的猫,共坐一张大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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