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风凉了 | 来源:发表于2022-08-08 06:5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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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冷冷的风,把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吹落,也吹干了破屋顶上的荒草,发出“唰唰”的声响。

“娘,喝点水吧,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呢。”从屋里传出梅说话的声音。屋内,梅把娘从躺着的床上扶起来,在娘的背后放了两个枕头,让娘靠着,又把装着半碗温水的瓷碗放在娘的唇边,轻声劝慰着。娘沉重的上眼皮翻动了一下,看了看梅,轻轻地抿了两口水,就摇摇头表示不喝了。梅放下碗,看着老态龙钟、气息奄奄的娘,心中一阵酸楚。

“梅,听娘说两句话。”娘说话时,气若游丝,梅把头靠近了娘的脸。“等我死后,你哥会把你爹的坟迁到树林西面那块地里,那里位置好,我和你爹都喜欢。”娘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我已经叮嘱你哥,提前和你王村的舅舅打声招呼,把你姨的坟也迁过来,不能让她自己一直孤零零地待在王村里了。”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娘。

娘所说的姨,是爹的第一任妻子。所说的舅舅,是这第一任妻子的哥哥。娘一生要强,没想到竟然在死前惦记着这事,梅从王村的舅舅那里听说过有关父亲第一任妻子的事。

梅的父亲出生于1917年,在他15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他成了孤儿。靠着亲戚邻居的照顾,在他23岁的时候,由媒人介绍,和王村的巧儿订了亲,并在同年的腊月迎娶了巧儿。可他们结婚一个月后,梅的父亲就和村里的另外两个小伙子一起去参了军,这一走就是八年,期间行军打仗,杳无音信。巧儿日思夜想,积劳成疾,一年后竟然生病死了。她的哥哥心疼妹妹,把她葬在了自己村里。

八年后,打仗结束,梅的父亲回到了村里,没想到他的妻子已然变成了一堆白骨。靠着打仗这几年攒下的一点点钱,两年后他和小他十五岁的梅的母亲结了婚。说是结婚,梅的外婆简直就是把女儿卖给了梅的爹,换来钱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

梅和哥哥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的出生让他们的母亲既喜又忧。看着一双儿女她打心里喜欢,可为娘的天天吃不饱,肚子常常是瘪的,哪来的奶水同时喂养两个孩子呢?梅的爹虽然每月有几块钱的补助金,但哪里够一家四口用呢?但爹是上过战场的人,什么样的苦没有受过。他告诉梅的娘:“咱不怕,日子总会熬过去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把孩子养大。”

梅的爹打算再开点儿荒,多种点儿地。可梅的娘忧虑地看着梅的爹说:“不行,你打仗的时候,受的伤太严重。到现在为止,你的腿和肋骨里面还有弹片,不能干重体力活儿。”梅的爹笑了笑,安慰梅的娘说:“没事,干活不碍事的。”

梅的娘生完梅和哥哥,不到一个月就下地干活了。洗衣、烧饭、捡柴禾、缝缝补补,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终日的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和两个孩子的索取,她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但她看着一双儿女一天比一天可爱时,嘴角就会微微上扬,眉目含情,又是多么的满足。曾经有好心的邻居建议她留下儿子,把女儿送人,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但凡有一口吃的,也不会把孩子送人。

农忙时节,夫妻两个推着一辆木轮车,把两个孩子放在车上,一起去农田。回来的时候,木轮车上装满了收获的粮食,父亲拉着车,母亲就背一个,抱一个,跟在后面,上坡的时候就放下抱着的孩子推一把。日子虽艰难,但也跌跌撞撞地过着。

在他们兄妹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华北地区闹起了旱灾,千里沃野,此时裂着一道道口子,就像那千年古树的老树皮一样起着皱,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点生机。茫茫四顾,一向温厚仁慈的土地,此时闹起脾气来,竟然不给依赖它的人们一点儿能吃的东西。能挖的草根,能吃的树皮,甚至连墙边的观音土,早都被人吃了去。梅和哥哥饿得皮包骨头,整日除了只有几粒米的照人清汤,就是不停地喝水。

一天,正在门外玩的哥哥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香,这香味太诱人了。他顺着香味儿走过去,一直走到了王大爷家。来到王大爷家的大院,哥哥看到王大爷一家人,正蹲在露天灶台的周围,而这香味就是从灶台上正冒着热气的锅里飘过来的。

原来,王大爷一家人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他们家的看门狗给杀了。在人都吃不饱的时候,哪有东西喂狗啊,还是杀得好。狗肉的香味让大家垂涎欲滴,全家六口人一边吞口水,一边急不可耐地等着。梅的哥哥也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走去。王大爷一家人看见梅的哥哥走来,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他们把锅围得严严实实。

真的不是他们不厚道,确实,他们都需要食物活下来。梅的哥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不敢再靠近,但也舍不得离开。王大爷一家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想要用眼神把他驱赶出去。可梅的哥哥就像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梅的娘呼喊哥哥的声音。哥哥虽然答应着,但是脚却是一动没动。娘循着声音寻来,看到哥哥这样眼巴巴地盯着王大爷家的那氤氲着腾腾热气的锅,梅的娘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忽然,她抬起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训斥哥哥马上回家。梅的哥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打蒙了,还来不及清醒,就跌跌撞撞地被母亲拉了出去,走到门外,才想起哭。

一路尖声哭叫的哥哥,被母亲扯回家后,一边用手背揉着眼睛,一边偷偷地看母亲。母亲脸上的怒气未消,让哥哥贴着门站好,她拿下哥哥揉着眼睛的手,厉声呵斥道:“不许哭!没出息的东西!记住了,宁可饿死,也不许这样到别人家讨东西,我们不是乞丐,我们还能活下去。你爹马上就能找到粮食了,好好呆在家里。”

爹去他的老战友家借米去了,不大一会儿就空着布袋回来了。“我战友家的米缸也空了,他家的孩子也饿得直哭呢。”爹幽幽地跟母亲说,夫妻俩一时都没了主意,沉默着。“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这该死的灾荒,打仗都没有这么艰难。”爹恨恨地低语着。

晚上,梅的娘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她打开来看,是村里的媒婆王婆子。梅的娘把她让了进来,问她怎么来了,王婆子兴奋地说:“好事,好事!”梅的娘狐疑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只听王婆子说:“我给你家闺女说亲来了,这家亲事要是定下来,你家肯定就有好日子过了。”梅的娘没有吭声,继续听王婆子讲。“村东朱红大门那家,你知道吧,他家的日子在我们村数一数二吧,他家的儿子和你闺女很相配。梅她娘,如果成了,可不就是好事吗?”

不待王婆子说完,梅的娘已经酝酿出了一脸的怒气,吼道:“滚!”王婆子迅速地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瞪着梅的娘说:“不成就不成吧,干吗这样凶!”待王婆子走远了,梅的娘才从余怒中回过神来,愤愤地骂道:“该死的王婆子,瞎了狗眼,竟然想把我闺女嫁给一个脑瘫。就是饿死,我都不会同意。”

第二天,看着空空的米缸,干净的口粮袋,梅的爹说:“在部队时,我有一个生死之交的战友,家住山东,要不我们一起去投奔他吧,总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挨饿吧。”梅的娘叹了口气,说:“可这一路上怎么过啊,没吃的,还不照样饿死在路上。”梅的爹说:“咱要饭,一路要过去。人家给就该咱活,不给也没办法,试一试总比等死好。”

梅的爹和娘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用木轮车推着踏上了行程。运气好的时候,遇着善良的人家,愣是从很少的饭菜中,匀出一些送给他们;而下一天他们可能一整天都没有吃的,梅的爹就讨碗热水,慰藉一下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几天后,历尽千辛万苦的他们总算到了山东,打听到了战友的村子。

战友看到梅的爹很是兴奋,紧紧抱住梅的爹开怀大笑着。这时,从屋里走来战友的妻子,战友连忙给妻子做了介绍。梅的娘看到,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神里藏着冷淡。战友知道梅一家是逃荒过来的,尽管自己的日子也不是太宽裕,但吃饭还是没问题。他让梅一家安心住下,他再去生产大队问问,看看能不能给他们点帮助。

在后来几天的日子里,梅的爹和哥哥随爹的战友去农田干活,梅和母亲在爹的战友家尽心做一些家务活,他们怎么好意思白吃人家的饭,打扫庭院、洗衣服、喂猪、喂鸡,她们都抢着干。

一日,邻居家的鸡跑来,在院里啄食,战友的妻子一边驱赶,一边大骂道:“走啊,还赖着不走了,让我们养活你啊,不看看我们是怎么过的,还让我们过不了。”梅的娘听出了话外音,知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悄悄地进了屋,开始收拾东西。

晚上丈夫回来,梅的娘同丈夫商量道:“我们不能再住下去了,我们是遇着灾荒了,但这不是我们给别人找麻烦的理由。我们就是站着要饭,也不能在别人的冷眼下苟且生活。”

爹听完娘的话后,安慰娘再坚持一下,说:“再等一两天,我昨天已经去过这里的生产队了,他们答应让我们加入,只是住的地方,正给我们找。可能会腾出一间放草料的房给我们住。”

两天后,梅一家在生产队的帮助下,总算有了着落。尽管住的地方简直不能称之为房,四面漏风,但总算有栖身之处了。就这样日子过去了一年多,生活虽清苦,毕竟大家都活下来了。

第二年的夏天,雨一连下了一个月,梅的爹先因旧伤而浑身疼痛,后来竟卧床不起,请了几位大夫来看,都没什么起色,爹的身体浮肿得像吹了气一样。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梅的爹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生产队想要帮着把梅的爹下葬,但梅的娘坚持要把丈夫送回故乡安葬,她说丈夫曾经打仗那么多年,最牵挂的就是家,死后也一定要把他葬在村子里。

梅和哥哥及母亲,扶着爹的灵柩回来了。第二天,他们准备把爹下葬,让爹安息。王村巧儿的两个哥哥突然来了,他们要求把妹妹的尸骨迁过来,和梅的爹合葬。梅的娘冷冷地看着巧儿的两个哥哥,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不可能!”她缓缓地抬起胳膊,手指着灵柩,说:“要拜就拜,不拜请回!”

兄弟俩看梅的娘态度坚决,转身走出了门。他们买了两条烟,去找大队长王海,希望王海能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问题,毕竟他们的妹妹当年是过了门的妻子,理应合葬。

王海来找梅的娘商量,希望她能同意把巧儿的坟迁过来。梅的娘勃然大怒道:“我还活着呢,我是陪了他十几年的妻子。只要我活着,他就得自己在地下等着我。”王海看梅的娘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悻悻地离开了。丈夫下葬后,梅的娘守住丈夫的坟地,一直守了一个多月,对方终于放弃了。

梅的娘带着一双儿女,重整家园。她每日天不亮就干活,晚上在油灯下缝缝补补,一直到深夜。好在儿女们都大了,日子也越来越好。要强的母亲,操劳了一生,晚年风湿病严重,被迫躺在床上,总觉得给儿女找了不少麻烦,盼着自己快点去另一个世界。

但总有一件事,在心头针一样扎着,那就是丈夫的第一任妻子。直到昨天向儿子交代,把巧儿的坟迁过来后,她心里才感到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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