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北风呼呼刮着,飘着稀疏碎雪花,地上湿湿漉漉。池塘里的水安静清澈,雪花飘下来,瞬间溶进了水里。池塘边的柳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空中摇摆,没有春的如粉柳絮纷扬,没有夏的绿柳盈盈轻舞。祖厅门前的桃树没有春天的粉红烂漫,没有夏天的翠绿丰盈。一切都只有秋的枯黄冬的萧瑟。
《菜根谭》里说:草木才零落,便露萌颖于根底;时序虽凝寒,终回阳气于飞灰。肃杀之中,生生之意常为之主,即是可以见天地之心。可见人生往复,天地化育万物的本性,或许祸即带着福。可是,张春香的春天在哪里呢?陶珠贝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张春香那破旧的砖房屋的南墙,那稻草编成的草毡怎么也挡不住从巷子里倒灌进来的北风,那倒灌进来的北风从倾斜的外墙裂缝里射进来,像冷利的剑刺得人脸生疼,让人身子瑟瑟发抖。可是屋内的人顾不得这许多,大门口人进人出,个个都显得很忙碌样,看上去甚是热闹。从屋子厅里传出低沉悲凉忧怨的哀乐声,这让人听了心碎的哀乐在桃树村的上空悠悠地飘。
张春香消瘦的身子坐在一张板凳上,她静静地守在湖州婆身边,脸上一愁莫展,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已深陷在那弯弯的月眉下面,里面藏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湖州婆像枯柴一样的身躯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没有痛苦,不知寒冷。
湖州婆轻松了,她解放了,她要去找她的道福了。她表情安详,自然,似乎这是她向往已久的,可是,在她的眉宇间有着不舍有着怜惜。她担心她的春香她的珠贝,但是她不走,只是给她的春香和珠贝增添负担,所以她愿意开心地去找她的道福。
快到中午时,陶绍如站在祖厅前的空地上,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他探着身子,一脸焦急地望着村前去往县城的路。在刚过桃树村的路段,路的一边是座坟山,一边是稻田。坟山过去,路的两边都是高高的旱地,把这段路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巷子。桃树村的人把这巷子起名“门口巷”。
陶绍如浓黑的眉毛紧锁,嘴唇咬得发紫,出血,心里在念着:怎么还不见圣海他们抬着棺材出巷子呢?这时间,不等人啊。
他踮着脚,抬着头,盼着盼着……
终于在中午十二点半时,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口棺材慢慢出了“门口巷”。陶圣海在前,用左肩扛着棺材的一角,右手扶着棺材,陶绍景在后,用右肩扛着棺材的一角,左手扶着棺材。俩人头上都落着一层厚厚的雪花,手指红得像从冰水里洗过的胡萝卜。
“来了,来了,棺材买到了。”陶绍如惊喜地叫着,跑进屋里。张春香紧锁的眉头松开了。
在陶珠贝和秦小玉订亲不久,湖州婆就大病了,差点死去。幸得张春香悉心照顾,也是她阳寿未尽吧,竟奇迹般活过来了。可是在三天前的一个寒风瑟瑟的晚上,湖州婆终于闭上了她那浑浊又昏花的眼睛,永远地走了。享年八十一岁。
按理说,这么高寿的老人仙逝,丧礼应该办得隆重风光些,可是可怜地张春香竟一口棺材都无法备给养母。六零年,正是困难年,物资贫乏,物价上涨,国家的政策是多劳多得,张春香一个弱女子,养着幼儿老母,生活吃了上顿没下餐,更别说有钱有粮余。当时黑市的米面一斤四五元,菜油一斤十二元到十四元。
死者为大,总要让她入土为安,于是,好心人凑了点钱,想到街上去帮忙买口薄棺材给湖州婆用,可是去了两天,买棺材的人都是垂头丧气,空手回来。
他们带去的钱不够买那种四块木板拼在一起,外面随便涂了一层薄薄红漆那样的棺材。街上最差的棺材,他们都买不回来。没办法,大家一起再凑点吧。陶绍如把准备给自己老母亲买棺材的钱都全数掏了出来,心里祈祷自己的母亲长命百岁。
“没有棺材就没有吧,用张破草席一卷,埋在坑里算了。人死了,埋在土里,反正是蚂蚁蛆虫啃噬,最后还不是剩一堆白骨。”有人看着张春香母子可怜,劝解道。
“是啊,那个《红楼梦》里的那个王熙凤死了也是被草席裹着就没人管了。”有人附和着笑到。
张春香听着,心里气得想用草席裹着说话的人,扔出去!又悲凉得只能用无奈的眼神看着门板上的湖州婆。
湖州婆终于在桃树村好心人的帮助下入土为安了。她被葬在陶道福的旁边,俩人终于又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了。陶珠贝像儿子一样为湖州婆嫲嫲披麻戴孝。他哭得肝肠寸断,那种怕嫲嫲死去的恐惧感重重地压在他心头。忧伤的哀乐,震天的铳声,宣告着湖州婆一生的结束。逝者已去,生者继续过着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
湖州婆去世没多久就过年了,过年后很快就进入了绵绵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季。张春香的破屋在风雨中飘摇,用了好久的草毡已断裂破碎在风雨中尽情地跳舞。那倾斜的土砖墙,日夜浸泡在雨水里,竟越来越倾斜,远看去,似一块没有放稳的屏风,摇摇欲坠样。屋内的屋树(坚梁)都已经歪斜。张春香母子每天提心吊胆,担心哪天半夜,那倾斜的土砖墙轰然倒踏。
“奶奶,我小学毕业后就不读书了,回家来帮侬做事。”昏暗的油灯光下,陶珠贝写完字,对着坐在八仙桌边上纳鞋底的张春香说。
“不可以!侬要上中学,学东西。”张春香斩钉截铁地说,“没钱,我借钱,只要我能做得动,侬就要好好读书。”
“奶奶!我已经长大,我要为侬减轻负担,不能让侬累死了,累死侬了,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不要读书,只要侬好好活着。”陶珠贝望着张春香,眼眶有点湿,他有种恐惧,湖州婆妈嫲嫲已经不在了,他担心娘也会累死。
“娘身体好好的,尚个(怎么)会累死呢?孬崽,不会说话。侬只管好好读书就可以。”张春香放下手中的针线,摸着儿子的头笑说。
“反正我不去学校读书!”倔强的珠贝坚持道。
“那侬去夏老先生那私塾。”张春香拗不过儿子,只好劝他去读私塾。
“我也不去。我就在家帮做事。”
“那侬去跟着民山老篾匠学手艺,学到手艺了就是手捧着饭碗了,不会饿死。”
“我也不去!整天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干活,我才不干。”
“那侬到底要做莫得?这也不做那也不干,侬当皇帝啊?”张春香气得杏眼圆睁,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大门后面,取下大门上的门杠要打珠贝。
“奶奶,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上学。”珠贝铁了心不去上学,他心里有自己打算。
他家住的这破烂不堪的房子要倒了,厅里的好心人陶绍如还有陶绍景等人已经和张春香商量好,把这破屋拆了重修下。陶珠贝偶然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他决定加入到大人们的队伍中修房子。他觉得他十三岁了,是大人了,是男子汉了,应该为母亲挡风遮雨。
张春香终究是没有拗过儿子。雨季过后,十三的陶珠贝和大人们一起修房子了。修房子时,破屋南边墙全拆了,屋顶的瓦,厅与房间的鼓皮(隔板)都全拆了。但屋内的东西没有搬开,所以珠贝和春香晚上仍在屋里住。偶尔碰到晚上下雨,张春香就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撑开油纸伞为珠贝挡雨,守着儿子身边。
陶圣海是生产队的队长,他带领队里的男劳力帮张春香修房子,做土砖、砌墙。石匠师傅请了陶荷生老婆的哥哥,姓张,叫任茂,按辈份,珠贝刚好喊他外公。于是珠贝总是很亲热甜甜地喊他“外公”。
在拆破屋时,珠贝跟着大人们发现了很多奇怪的现象。很多不懂的事情,他就问“张外公”,“张外公 ”见珠贝十分懂事,很是喜欢他,也就有问必答。
“外公,在我屋里南边墙脚下控出了青石板、麻石条、臼头,还有在靠祖庭屋树下的爽墩上又发现了铜钱。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呢?是不是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有这些东西?”在吃饭休息后,其他人不在场时,陶珠贝满脸狐疑地盯着“张外公”问。“张外公”年纪也不大,也就四十来岁,看上去精明能干,懂得很多学问样。
他见珠贝问起这个问题,用右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便有些沉痛地说道:“珠贝,这些都是不应该有的。是当年建 房子时被坏人使坏了,加害你们家的。这些都是响具,也作令,也就是会弄得你家人口不发扬,有人住也会经常吵吵闹闹不得安宁,让你的屋里成了是非之地。
“是谁这么没良心,竟做出这种缺德的事。”陶珠贝听了“张外公”的话,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找出当年修房子时放这些东西的人,把他痛打一顿。
“唉!算了,老天会有眼的。”“张外公”长叹一声,这房子已是好久的事,可能当年修这房子的人都早已作古了,到哪去找?找到了又能怎样?
“奶奶,我们这屋是什么时候建的?是哪个建的?”陶珠贝不死心,问张春香。
“崽啊。我两岁来时,就住在这破屋里,那时侬道福伽伽(爷爷)还在安海市做事,只有我和侬嫲嫲在乡下住。”张春香也是长叹一声,不知所以然。
没办法!陶珠贝只能心里劝慰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现在只有感谢村子上的好心人帮助了自己母子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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