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拉丁风情的Zumba舞,闯入我的生活中,变得和吃饭睡觉一样的重要,真是一个偶然。
十年前,黛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学生, 课间走上来,邀我参加她的Zumba班。那会儿,我连Zumba怎么拼写都不知道,只想着,跟着一群二十上下的本科生,一块儿“群魔乱舞”,哪里还有师道尊严,脸上显出一付“哇哈,这回你可是找错人了”的表情,不想黛雯笑盈盈地说,“保持开放的心态(Keep an open mind),可是您最常说的一句话哦,来试试吧。”
学校健身房,四面墙的落地大镜子,前面一个半尺高的扇面圆台,黛雯站在上面领舞。四拍为主的拉丁音乐响起,充满韵律,热情奔放,Zumba的舞步混合了巴西桑巴舞(Samba),阿根廷的莎莎(Salsa),玻利维亚的昆比亚(Cumbia),还有纽约黑人的街舞,非洲的部落舞。每一位舞者合着音乐,欢快舞动,活力四射。一霎那间,仿佛安第斯高原上的阳光,的的喀喀湖边的微风,彭巴斯草原的绿,智利海滩的浪,全都扑面涌来,把我卷入一个自然原始的时刻,天人合一,清风明月。
Zumba图片来自网络
带着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兴奋,我打电话给住在华盛顿的妹妹,还有费城的弟弟。好在美国的健身房都有Zumba课,不久妹妹和弟妹都成了Zumba舞迷。
我们姐弟仨人都住美国东海岸,相隔不远,可老爸老妈退休以后,还住在上海。在我们每天的越洋电话里,Zumba成了新的话题,“妈,走路跑步,只能锻炼身体,而Zumba是身心同时锻炼了。一个小时的Zumba, 体恤衫都汗湿了。欢乐明快的南美音乐,又把脑子里的污浊,清理的干干净净”。
我原本是当着域外见闻描述给她听,没想到老妈说,“我们这里也有Zumba,就是广场舞。”
打那以后,老爸老妈真的常去对面的公园里跳“大妈舞”。老妈还高兴地说道,“你爸还和当年在华东师大一样,跳起舞来,很有派头,就是头发全白了……”老爸则接过来说,“可惜你妈腿脚不好,只能当拉拉队长了。”
广场舞这个话题, 让老爸老妈聊起很多他们的青春往事,一个年轻的大学老师,和一个女研究生,在一个偶然的聚会上遇到了。妈妈不能忘记爸爸一身白色西装的背影,爸爸记下了妈妈的两根油亮的大辫子,然后,就有了无数个夏雨岛的黄昏,丽娃河边的漫步……老爸还告诉我,我一两岁的时候,还不太会走路,爸爸去舞会,就抱着我跳, 我那会儿,也就只知道睁着眼睛到处看……
跳舞也让老爸老妈多了一些爱好,他们在古稀的年纪,喜欢上了吉它曲,尤其是西班牙吉他曲,弗拉明戈舞曲,还不时地光顾上海大歌剧院的各类演出。爸妈的“新生活运动”,让我们回国选择礼物,变得简单。我给老爸买了一双时尚,又舒适的黑色皮鞋,想着,老爸穿着它,跳一上午都不会腿脚不适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去跳舞啦”,变成了老爸老妈的“我们都好,不用挂念”的同义语。
在电话的这头,老妈的一句“我们去跳舞啦”,还真的是有效,不仅我自己一下就放心了,还告诉弟弟妹妹, “你们不用挂念,爸妈跳舞去了”。我们都想当然地认定,能去跳舞,身体就是不错,精神也是不错,就真的不用远隔重洋地为父母担忧,就大可每天心里装的,手上忙的,都是自己的那些事啦。
可是,一个深秋的晚上,上海表妹的一个电话,让我的幻想世界顷刻坍塌了。表妹告诉我,老爸胰腺癌晚期,住院两周了。
我第一班的飞机回到国内,从浦东机场直接去了中山医院。看见爸爸,他在几个月里,一下脱了形,唯一眼熟的是,床下那双擦得铮亮的黑皮鞋,上面不见一点折褶。
“妈,您在电话里天天说,你爸跳舞去了,可这鞋没穿过的一样。”我问的有点急火火的。
妈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在医院里的日夜陪护,头发落了好多,嗓子也哑了。“我们是不想让你跟着挂心。我们老了,帮不上你们的忙,不再给你们添麻烦,是唯一能够做到的”。妈打起精神,回答我。
“活着,这个事情呀,在我看来,见好就收吧。”老爸用他儒雅温柔的声音,接过来说。“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用你的日子,也换不回来我的日子。你们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用牵挂。”
老爸老妈喜欢的音乐,在病房里轻轻地放着,贝多芬的《悲怅》,《英雄》,豪放的《马祖卡舞曲》,轻柔的《蓝色多瑙河》,还有亲切的东北二人转……在病房的日子,是我十七岁离开家以后,第一次卸下了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姿态,把担心忧虑,论文升迁,工作成果……统统从心底清除出去。
伴着一段乐曲,老爸随意地讲述一段经历,音乐中的高低起伏,也就如同老爸生命中的喜怒哀乐。那些险象环生,厄运重叠的命运,被老爸带着些许幽默,富有磁性的嗓音,蒙上了一层轻松,甚至浪漫的色彩。老爸的母亲早逝,父亲出走,家贫无奈,十岁才念小学,教书先生用大板子,惩罚全班学生的懒惰,他个子最高,挨了几乎所有的打。从上学起,他就“年年跳级,跳完了,还要全班考第一”,最后,居然以全班最小的年纪,大学毕业了。在那以后的岁月里,也是永无休止的挨整,挫折,失落。唯一不变的,就是在任何时候,从不曾低下高贵的头。
护士长见到我说,“你爸‘老克蜡’哎,用彩灯把病房,走廊,护士台都装饰得要开新年晚会一样。”
老爸还是没有等到新年的那一天。离元旦还有两个星期的一个夜里,老爸安静地去了。
我没有机会和老爸跳上那一曲新年华尔兹,老爸也没有机会向我学习南美的Zumba 舞。
元旦的那天,家人都回美国了,我多待些日子,为妈妈办理移居美国的手续。太阳暖暖地照着,天也不算冷,公园里面很热闹。我用轮椅,推着妈妈到处转转。在公园的小广场上,看见有很多人在跳广场舞。
比起Zumba的狂歌劲舞,广场舞真算是轻量级的,动作花哨,轻飘,是表演给外人看的。而Zumba 总是带着忘我的投入,极大的伸展,一招一式,个性十足,那是在为自己舞的。
我把妈妈的轮椅停下,在妈妈面前,比划着Zumba的基本动作,胳膊肘不能过腰,双膝微微弯曲,腰部扭动,抖肩送胯……甘蔗舞步,起源于南美种植园劳作的人们,四拍的节奏,配上四个步伐——砍下甘蔗,举过头顶,甩到身后,再撤回身来。而Zumba里面最基本的动作,提臀—拖步,提臀—拖步,来自黑人奴隶们带着脚镣,却依然踩出节奏感来的乐观和坚韧。
自从爸爸去世以后,妈妈脸上第一次有了些笑容,说了句,“你比她们跳得都好看”。
老妈来美国后和我们一家人生活。妈妈的膝盖不好,在屋里靠着助步器,外出坐轮椅。我的生活作息表也因此完全改写了。每天的Zumba 课,是第一个被除去的项目,添加进来的,是老妈的一日三餐,洗澡洗衣。晴天,推着老妈看海滩,长桥,去品希腊的羊奶酪,墨西哥的玉米饼。雨天,和老妈坐在太阳屋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老妈聊的,都是她有一双好腿时候的事,童年时,和小朋友一起跳橡皮筋,大学里和同学们一起,踏着长白山齐膝的大雪,在野外寻找河流和树种。
我的Zumba,也从跳动的舞蹈,变成音响放出的音乐。小儿丹牛下午放学回来,常跟老妈说, “外婆, 您可以用我当拐杖,出去玩玩球吧” 。
没想到,老妈对着丹牛说,“你扶着我,跟着你妈妈学Zumba舞吧。我要是能跳Zumba,你妈也就能去跳Zumba了”。
我听见老妈给弟弟妹妹打电话,“我可好了,减了一些肥,每天跟着你姐姐跳Zumba,不信你听。”老妈伸手把音响开到最大,似乎只有这样,电话那头的亲人就会相信,“我很好,我还能跳Zumba。” 然后,就是老妈反反复复的叮嘱,“你们放心,好好生活,吃好,睡好,身体好……”
“您嘴上的Zumba,可比脚下的Zumba,跳得好上一百倍”。我搂着老妈的肩膀,玩笑地说。
又是一个元旦的早上, 无论老妈多么努力,她嘴里的饭,很难往下咽了。两个星期以后,妈妈安详地睡去了。
我收起所有的音乐,舞曲,我的脚下再也没有舞动的气力,心里只是一片死沉的枯寂。
不久的一个下午,我下班回家,刚开车进小区,就看见家里门前的草坪上停着三辆救火车,消防队员全副武装地进进出出,一问,14岁的小儿丹牛在炉子上烤牛排,油烟爆起,弄响了火警。
我对着小儿大叫,“天哪,外婆刚走,你要是有什么闪失,那就彻底地夺了我的命。”
“在我看来,外婆走了,你也找不到了。妈,你知道我晚上有一场游泳比赛,我现在已经饿得不行了吗?”丹牛的声音里,很多的委屈,还有些惊恐不定。
我抬头看着小儿,好像刚刚发现他已经长到一米八的大高个了,说话声音也变了,嘴唇边上长出一片褐色的绒毛,额头上还有几粒青春痘。
我走上前去,给儿子一个拥抱,告诉他,我很抱歉。不想儿子反过来安慰我,说他明白我的哀伤,可是,他还是想看到以前的妈妈,会笑,爱做饭,每天跳Zumba。
现在,小儿放学回来的第一句话总是问,“妈妈,你今天去练Zumba了吗?”
我就用老妈的那句话, 回答说,“我去跳舞啦,我挺好的。”
华师大的夏雨岛上 华师大的丽娃河边 过去的好时光(本文为伊卷舒原创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网友评论
看到跳演给老妈的那一段,似乎看到了尽情舒展肢体、灵动忘我地舞蹈的伊姐姐。而老妈在一旁微笑着,由心地称赞:你跳得比他们都好!大女儿一直是他们的骄傲!
虽然用明快的zumba舞调来静静述说生命的远离与凋谢,但是仍然能够感触到这种离别深深刺痛灵魂的感觉。
想给您一个大大的拥抱!
未曾远离,父母亲的爱,深藏在舞步里,血液里……
生命不止,舞蹈不息!
看得流泪🤗
紧紧拥抱亲爱的伊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