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
仿佛只是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一天傍晚,我去田野里散步,沿着村庄旁的那条小河一直往下行走。我在路边发现一片茂盛的雏菊,白色的小花热热闹闹地盛开在晚秋荒凉萧瑟的原野上。我摘了一束带回家,找了一只玻璃瓶装上清水养在书桌上。
这细小玲珑的白色花朵,就像我心底隐藏的爱。我确信这些细白的花朵懂得我的隐秘,它就像我在这辽阔天地间的一个同谋,我们彼此理解,并且惺惺相惜。我拿起笔,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一首小诗。
秘密
我把心事藏起来
从黑夜到白天
心与口的距离
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无法抵达
要怎么才能让你知道
要怎么才能隐藏
我这想要大声告诉你
却又拼命捂住嘴巴的
秘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漆黑的天幕上镶嵌着璀璨的星子,夜凉如水,虫鸣如瀑。夏虫似乎嗅到了冬的气息,知道剩余的日子不过,所以竭尽全力地想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奏响生命最后的乐章。我看着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这首小诗,心里感到既甜蜜,又凄凉。
她不在这里,她无处不在。
那天晚上,除了那首小诗,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当我第二天醒来,一打开卧室的门就看到满院子的阳光和沐浴在阳光下的映画。她的脚放在小凳子上,身体舒适地躺在竹椅里看书。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看着我粲然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季大哥,你醒了?我把给你做的饭温在锅里了,你洗漱了就去吃吧!”
我心里一暖,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笑来。“映画,你来很久了吗?下次来的时候就把我叫醒吧!你一个人呆着会很无聊吧!”
“我不无聊的,我坐着看会儿书,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是啊,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叫醒我,这样我就能和你多说说话。我看着她,把心里的话含在嘴里。
我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餐桌旁,手里依旧捧着那本《列国游记》,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看我。嘴角虽然一直嚼着一抹微笑,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一直耐心地等着,她却迟迟没有开口。等到我吃完了饭,去书房拿我喝水的水杯时,才终于知道了她欲言又止的原因。
书桌上,我的笔记本摊开放在那里。阳光从开着的窗户照进来,洒在我写的那首小诗上,本该隐藏于暗夜之中的心情,羞怯窘迫地袒露于阳光之下。我大囧,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欲盖弥彰地将笔记本合上。抬起头就看到她含笑的眸子,她白皙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眼皮轻颤着小心翼翼地问:“季李大哥,可是有了喜欢的人?”
我狼狈地垂下眼皮,手指无意识地扣着笔记本的牛皮封面。“小丫头别乱猜,我,我就是胡乱写的,是要放在小说里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叹息着说,似乎是相信了,不知道我是不是听错了,她的语气里有浓浓的惋惜。
我既已撒了谎,现在反而定下心神,脸上也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我终日里难得出一次门,哪里来的机会遇见喜欢的人。”
她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细白的贝齿轻咬着嘴唇,闷闷地看着我手里的笔记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渐渐涌上水雾,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她蓦地抬起头对我说道:“可是季李大哥,我的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了。”
她紧盯着我的眼睛里散发着奇异的明亮的光彩,我被她说出的话炸的头晕脑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言不由衷地说:“那,那恭喜你了。”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眼里的狼狈和无法掩饰的悲伤。
“季李大哥,你都不问问我,喜欢的是谁吗?”她继续逼问道。
“你的朋友们,我一个都不认识,怎么会能猜的到。”
“可是这个人,季大哥你也认识,只是他太优秀,离的我太远,我一直不敢让他知道我喜欢他。”
我抬起头,就见到她含情脉脉的眼睛。她湿漉漉的眼睛大胆地凝视着我,“季大哥,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你呀!”
清风吹拂,掀起纯白色的窗帘,跳跃的光影像调皮的精灵,在书桌上欢快地跳舞。阳光洒落于皮肤,带来淡淡的暖意,雏菊淡雅的幽香萦绕在鼻尖。我看着眼前这双含情带怯的眼睛,仿佛听到了全世界的雏菊花在我怀里一齐盛开的声音。
快到春节的时候,映画带我回家见她父母。她的家住在本市著名的富人区,高门大院,庭院深深。我虽一直知道映画的家境很好,却不知她家竟是本市的名门望族。坐在她家的客厅里,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珍贵的画作和房间里的古董摆件,我的自信第一次崩塌。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命不凡的我其实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一无是处的穷小子。
映画的父亲见了我之后,锐利的眼神在我身上巡视一圈,就推说有公事要处理,转身去了书房。映画的母亲陪我们坐在客厅里,问了我一些问题。家住哪里?在哪里念的大学,职业是什么。我窘迫的坐立不安,甚至有些难堪。映画嘟着嘴,不悦地说:“哎呀,妈妈!您怎么又问季李这些问题,这些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了吗?”
阿姨宠溺地拍着她的手说:“看你这丫头!我只是问几个问题,你就不乐意了啊?”
说罢,严肃地看着我。“季李,我和你江叔叔就只有映画这一个女儿,偌大的家业将来也需要她来继承。可是映画这孩子自小就被我她父亲宠坏了,偏偏喜欢去倒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和她爸爸也只好由着她的性子。不过,这终身大事,我们就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任她胡来了。虽说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用嫁女儿的方式来高攀豪门,不过对于未来姑爷我们也还是有着一定的要求的,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小季,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阿姨的意思吧?”
“妈!您都在说些什么啊!”映画不满地大声责问道。
“季李,你别听我妈胡说!我这就去找我爸!”
我的面颊生疼,像是刚刚被人狠狠地打了一百巴掌,我努力挺直腰杆,在脸上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阿姨,您说的我都明白了,对不起,打扰您和叔叔了!”我说完这句话就快步走了出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恨不得在脚上生出一双翅膀来。
身后传来映画的哭喊声:“季李,你不要跑那么快,你等等我呀!”
“陈妈,叫人把小姐带回卧室。”
“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我?王雪莉,你这个暴君!你休想拆散我和季李!你们真是太可笑了!”
我刚走出她家的大门,就飞快地奔跑起来,我跑的很快,就像身后有一只恶狗在追我一般。我一边跑着,一边对自己说:“季李啊,季李,你快醒醒吧!你有什么资格值得难受呢?你根本就没有能力给她幸福,你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放手,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是的,放手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我一直用这句话来安慰着我自己。可是心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难受,胸腔空荡荡地,流着殷红的血。我的心已经不在了,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完完全全地飞到了她的身上。它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理里都写满了我对她的爱。当我离开她的那一刻,这个固执的蠢东西选择了留下,不受控制地从我的身体脱离出来。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个月,一天,映画又来我家里来找我了,她是趁人不备的时候偷跑出来的。她背着一个小包,来到我的家里对我说:“季李,从今天起,我就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我坐在院子里,望着她逆光的容颜,灿烂的朝阳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耀眼而明亮,明晃晃的阳光刺的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我努力不让眼睛闭上,大睁着眼睛仔细看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两颗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洁白红润的皮肤,红润饱满的嘴唇,她浑身上下散发着阳光一般热情洋溢的活力。在遇见她之前,我的人生是单调且乏味的,阴冷的风在小院里游荡徘徊。直到遇见她,遇见了我生命中的光和暖,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如果可以,我多想把她留下来,再也不要她走。只有我知道,分别的这短短几天,日子有多难捱。
我这样想着,嘴上说出的却是:“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了,你们家,我自问高攀不起。”
“季大哥,你说什么?”她不敢置信地问我,声音里清澈的喜悦一扫而光,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将所有美好的期待好喜悦都浇灭了。
我继续垂着头,不敢抬眼看她,小声道:“你,去找别人吧!”我终于说出这句话,还没有伤到她,我自己的心就已经破成碎片。
“你说什么?你叫我去找别人?”她不敢置信地又重复一遍。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她,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眼睛充血般红肿着,像是要滴出血来。
“季李,你不想要我了吗?”她带着哭腔,再一次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抬起头看到她满脸的泪水,心疼的缩成一团。“映画,你以后就会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除了这个破败萧条的小院一无所有。我怎么给你幸福呢?”
她扑到我怀里,哽咽着说:“可是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小小的院落和住在院子里面的你呀!季李,我知道你在生我妈的气,我要是早知道她那天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根本就不会带你去见她。可是,他们只是我的父母,我选择和谁做我的伴侣是我的自由,他们可以提出建议,但是没有权利替我做出任何决定。季李,你不要生我父母的气,不要不理我了,好吗?”
她说完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着我,就像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可怜的猫咪。我伸出手擦干她脸上的眼泪,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对她说,也是对我自己说:“你放心吧!没有人能够把我们分开。”
她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我依旧每晚写稿到深夜,只是每次回到卧室的时候,都会看见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恬静的睡颜。每天清晨,她出门上班,我就和她一起踏着晨露去公交站坐车。看着她上车后,我再回家里补觉。
我们开始谈论将来的事情,在谈论将来的时候习惯了用我们,而不是和从前一样孤零零的一个我。有了她,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充盈着细小温暖的幸福。
夏天的傍晚,我们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饭,正吃着饭,从打开的院门外进来几个陌生人。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是谁?来这里要做什么?”
“三叔!”映画惊吓地对着带头的那个人喊道。
“小姐,老爷和夫人叫我来带您回去。老爷说,您如果不想给这个季先生带来麻烦的话,就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就这样,映画和那些人一起走了。我的生活就像一曲戛然断裂的乐章,慌乱成一团无措的乱麻。一个人如果一直没有品尝过生活的甜,就不会无法咽下生活的苦;同样的,一个一直生活在荒凉与寂寞中的人,如果享受过温暖和美好,就再也无法忍受冰冷的寂寞。
我每一天都在期待她能够回来,每多一天,失望就多一分。有一天,我终于收到她发给我的简讯。她告诉我,既然无法改变她父母的决定,她就要在能力范围内去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她去那家神秘的报社做记者了。
“她第一次出去,我足足等了半年,第二次出去,我等了一年多,第三次出去,就是这次,我原本以为会等的更久,没想到这次倒比之前都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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