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风吹着路旁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也在吹散我身上的酒气。阴沉的夜空飘着细雨,无情地击打着我的脸,那点刺疼的感觉,就像我受伤的心,不分日夜,不分时间,就会痛的窒息。
这鬼天气,仿佛也在跟我作对,也许我应该叫辆出租车,不再受雨水的侵犯,也许我更应该在酒吧里多待一会,让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女服务员,再陪我喝几杯,虽然她会拿假酒卖给我。
我停下脚步,仰起脸,让来自天空的雨洗涤落尘的心灵,或者说洗涤被污染的空气。如果此时有辆出租车,司机热情地招呼我,今晚就会改变我步行回家的习惯。
我是一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喜欢在夜间喝点酒,然后再步行回到那条脏乱的弄堂。说实话,我很讨厌那个地方,讨厌那个只有三十平方米的家,可我总是会回去,躺在那张松软的床上,让酒精的温柔抚慰我的伤口。
昏暗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提着行李箱,像是在等人,可又不像,哪儿也不是公交车站点,看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座雕塑,这个不太正常的画面,好奇的驱使,让我不由地走近她,想进步观看她的面容。一幅可怜兮兮的表情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是应该离开,还是应该询问给些需要的帮助,毕竟是陌生人,还是女人,也怕招惹麻烦,我在矛盾犹豫中,离开又折回,还有莫名的担心她会被坏人劫持。
我鼓起勇气靠近她,问:“你是在等人吗?”嗓音有些发颤,但也充满自信她会有回应。
我有模特般身材,体形健壮,衣装也讲究,五官轮廓有棱有角,侧面看,有刀刻般的俊美,单凭外貌形象,就让我很自信。再深入了解,画家的身份,作品获过奖,当然也有些名气。
她微微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脸上满是戒备之色,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高估了自己,但没有选择离去,上下打量她,背着单肩包,短耳齐发,灰色的套裙,双脚套着半高跟鞋,皮肤白皙,年龄大约三十来岁,整个人看着大方得体。
“请相信我,不是坏人,有难处可以帮助你。”我肯定着自己,语气尽量真诚,想让她回应我,甚至想让她跟我走。
她依然沉默,退后两步,背已经紧挨着路灯杆,看得出对我的不信任还夹杂着恐惧,为什么不展现个排斥的表情转个身不看我,也可以让我无趣地抬脚离去,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两眼凝视着我,还伴着泪水流出,让人多生同情想要去安慰她。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思索片刻:“时间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到派出所吧,有什么难处让警察帮助你。”换了个方式,也是在做试探,总之今夜晚想要帮帮她,做个护花使者,不能遭到坏人侵犯,自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虽然没有做过善事,但也没有害过人。
“我不去派出所。”她终于有回应了,但却哭出声来,突来状况,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该用什么话来止住她的哭声,如果是自己的妻子、女朋友,就好办了。我再次思索后,大胆地靠近一步:“要不然跟我走吧,到我——朋友家暂住一夜。”想说到我家,怕她会拒绝。
她马上停止哭声,还露出个浅浅的笑,表情全是感激,真让我感到意外,早知这样能行,就不用浪费那么多口舌。
我们一前一后朝我住的方向走去,细雨还在飘飞,我身上的酒气虽然还没有散发殆尽,但整个人已经很清醒了,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她认为我是个酒鬼,还愿意跟我走,是看我是个好人,还是英俊的外表……我一路琢磨着,不时地转头看看她。
“你朋友家还有多远?”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很柔细,我停步转身,想她是累了,从她手中拿过行李箱:“快到了。”牵起她一只手,柔绵里感觉到一股冰凉,也有一股温热瞬间传遍我的全身,她没有任何的反抗,反倒把身体靠近我,这使我心里有些慌乱,脚步出现错乱,踏进一个水坑。
在复杂的感觉中,走进一个小巷,迎面撞见几个人,我下意识地丢开她的手,拉开些距离,她很配合地躲在了暗影处,不禁地问:“是你的熟人吗?”
“不是,以前见过他们从这里走过,就在这个时间。”我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一个单身汉,手牵一个女人,即便碰见熟人也没什么要怕的,即便是在深夜。想到这里,我又重新牵起她的手,解释说:“看他们像赌鬼也像酒鬼,我怕跟鬼打架。”
我不符合逻辑的解释,又把她逗笑了,还辨伪道:“看他们不像是坏人,也不像鬼。”
“你是做什么的?”在活跃的气氛下,我又有了好奇心。其实我很想问她,在上海有没有熟人亲戚,听她的口音,断定她是外地人。
她没有犹豫地回道:“我是个美术教师。”显然是信任我。
我怔怔片刻,居然跟自己的职业在一条线上,说不准这也是彼此之间一点说不清的引力,随后我用欣赏的语气回道:“这个职业真好。”脑海中有一串词出来,观察、想象、创造、浪漫,可以这么想,她跟我有魂的结合。
“我的画工很差,只能画些简单的东西。”她很谦虚,这也是内涵。
…….
她不俗的谈吐,使我感到她读了不少书,我们交流甚欢,也像亲密的恋人一样走进了我的住处。
(2)
“这是你朋友的家吗?”她环顾着室内的摆设,表情除了新鲜好奇,就是怀疑。
我们走过一条马路,穿过两个小巷,即便没有灯光的照射,也没有走错方向,而且还掏出钥匙,熟练的开了门,现在继续再撒谎那就是蠢猪了。我脱去沾满泥水的鞋子,歉意地回道:“对不起,这是我住的地方。”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真诚,尔后微微低下头,看自己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待大人的惩罚。
她表情淡淡地回道:“我不介意,没什么。”随我脱去鞋子,赤着脚走动在房间内,视线落在墙壁上,满墙的作品,已经深深吸引住了她。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还好有几根可以抽,我这个人很懒惰,不喜欢整理房间,不爱洗衣服,不收拾乱七八糟遍地的画和墨,连喜欢的香烟有时也不愿去买,这也符合单身汉的生活,没有女人管束,自由自在。
点燃上烟,对着她的背影吐着烟雾,不禁地问:“你多大了?”
“二十六。”她回答的很干脆,眼睛依然停留在画上。
比我猜想的大几岁,一根烟燃烧殆尽时,她也欣赏完了墙上所有的画,最后看着摆放在地板上的一幅裸女画问:“这幅画的真好,惟妙惟肖,画中人真美。”
她真有鉴赏力,这是我的得意之作,是我用心用尽感情画出来的,画中人就是把我抛弃的女人。可我不愿去回忆她,因为会让我伤感,破坏自己的心情。
我掐灭烟头说:“是,这房间里全是我画的。”然后走进卫生间,要放热水让她洗个澡,换身舒服的睡衣。我想应该这样招待这个女人。
她又问:“你开过画展吗?”听着很近。
我转身看她站在卫生间门口,圆润的脸庞上布满了崇拜之色,一双大眼睛很亮,透着欣赏的光。
“开过。”
“你真了不起。”
我笑笑说:“水我放好了,洗个澡睡眠会更好。”
她迟疑片刻:“谢谢。”然后当着我的面,脱掉了沾有泥水的裙子,紧接着,又脱掉了上衣,内衣、短裤,走进了浴盆里。
这一连串动作,让我目瞪口呆,直冲我的神经线,这情景应该在小说、电影……中发生,居然在现实里,让我亲眼目睹。这也让我对她的矜持文雅的感觉荡然无存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一刻,我怀疑她不是美术老师,像个不知羞耻的风尘女子。
卧室跟卫生间就隔一道墙,出入很方便。我迅速整理一下凌乱的房间,又整理了一下床铺,拉上窗帘。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我连忙打开衣橱拿出一件白色的睡衣扔给了她:“这是我的睡衣,穿上吧。”丝质的,是名牌货,我也是个很讲究的人。
“穿好了吗?”我背对着她。
大约过了一分钟,听到她柔声传来。“嗯。”
我转身看去,一个犹如天使般的女体,虽然被宽大的睡衣遮盖了半个身,却更多出了神秘的牵引力。再加上娇羞微微绯红的脸,我想是个正常男人都躲不过这样的诱惑,但我是有理智的,是有修养的,在男女问题上,不会很随便。
我轻声地说:“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然后抬脚走出了卧室。
“你睡哪儿?”她跟着我来到客厅。
“我睡沙发。”
“你睡床,我睡沙发。”
我们推让着。突然,她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接着又转到前面搂住我的脖子亲吻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惊慌失措,想推开她,却又感觉无力来抗拒。要知道我呼出的酒气,是多么的难闻,会令人作呕,也许她闻到的可能是醉人的香气。那些对爱情大肆赞美的诗作家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这么的轻易发生,他们如果碰上该是瞠目摇头,所谓的理智,纯粹、圣洁的理论也会受到颠覆吧。
这个女人从哪里来?叫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我想问清楚,又想管那么多干吗。只想在这个晚上,她与我结合,是阴阳雄雌的道理而已。我这样想着,抱起她走进了卧室。
(3)
几月前,我有个打算,想要再开一次画展,也想画出一副像乔尔乔内‘沉睡的维纳斯’,那样的杰作,来增加亮点,可惜大学里的女模特都不理想,学校里又打广告招聘来十来个,但还是差强人意,我的想法也就此搁下了。在遗憾中,让我很是怀念那个把我抛弃的女人,失去了一个习画的好标本。
现在怀中这个陌生的女人,单看她的表情姿态,就会是一副经典之作。我突然想把她推荐到学校里,或者就把她留在我私人的画室里,只做我的专用模特。
我的人生在幼年时期就被父亲给安排了,所走每一步,都是他规划好的。他喜欢油画,痴迷的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大师的画展,母亲总叨唠说他是在凑热闹,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能有什么高深的鉴赏,父亲一怒之下,开始培养我这个连笔都不会拿的天才。说天才是因为我对各色各样的世界名画兴趣极高,而且还有鉴赏力,能说出几分让人叹服的精髓部分。于是,父亲开始为我铺路,盼望我能成为毕加索、达芬奇,梵高那样的大师。这条路崎岖不平坦,好歹我有股韧性能坚持走下去。除去学画画,正常的学业也没有丢下,顺利考进北京师范学院。
美术系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很有钱,在学校外租了一套房,邀请我同住,我住的那间宽大亮堂,一半可做画室,每天舍不得休息闭眼睡觉,沉迷在绘画中,感觉就像住在天堂里,再后来毕业来到上海,继续从事画画事业。在不成样的作品中,有好多女人的画作,都是我同学找来的模特,其中一个让我陷入一段情,她成就了我一幅作品,也玩弄了我的感情。
那时的我,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原把灵魂卖给魔鬼,换取短暂的、能沉迷于欲海无边的青春,我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
我欣赏德国诗人、小说家歌德,他的作品迷倒不计其数的人,我也是其中一个。歌德是个现实主义者,成够成为当权皇帝座上宾,并为其留下画作,其实不奇怪。音乐家贝多芬鄙视歌德的谄媚。我也讨厌他谄媚,说实话,有损他崇高的诗品,虽然我喜欢歌德的作品,但我更欣赏贝多芬的傲骨。
在歌德的时代,那是中产阶级的商贾、达官贵人掌控着文学艺术家们生存命运,人的吃穿住行,这些生活内容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所以也不必过于谴责歌德谄媚。想想他为生存也不容易,为了能进出宫廷,违心在那些显赫权贵们中间,像个小丑一样讨人欢心。不管怎么说,他的作品,和高尚的思想精神,还是值得歌颂赞美的。再想自己,就跟歌德一样.....
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安格尔,每次画完画,她总会赞赏我,说我是个天才,即便画的很糟糕,再加上她的诱惑,把我征服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就这样跟她谈起了恋爱,还想到了结婚生孩子。谁知她跟一个没多大名气的画家前辈好上了,就把我抛弃了。
人一生中无法预料的事太多了,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夜晚,遇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曾读过一些诗人作家描写情人约会的情景,他们真是灵与肉的圣手,把人类自然本能描写的让心臣服。令我最动容的是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贵族妇女安娜和渥伦斯基约会的画面,给了我无数的幻想和渴望。爱情,真是个美好的东西。
还有法国作家卢俊的那部《忏悔录》很张扬的向读者倾诉自己的经历,回忆生存的过程,细致地描写常人不敢触碰的事件,一部伟大的作品的背后也是他整个面貌,他的作品多少影响了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迷恋在形形色色历史人物的作品中,吸尽精华,不停地思索、实践,过后再思索反省,完成自我的修炼。我想,多年后,这个女人完全可以是我回忆录的一个事件。
再想那些诗人、作家、画家、小说家、乐此不疲地在自己的作品里,用精湛的笔墨,独特的视角,把男欢女爱给发扬光大,供世人欣赏阅读。这美好令人陶醉的体魂,在我的画作里也是重要的一笔。
(4)
我正在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探寻着,突然听她说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会瞧不起我。不瞒你说,我嫁错了人。”
我起身背靠在床头上,好奇增加了数倍,也许我应该对她有点了解,应该知道她的一些事,虽然不知这个夜晚过去,明天会怎样。
“大学毕业后,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并很快结了婚,谁知婚后没多久,他的初恋从国外回来了,他们旧情复燃,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还把那个女人带回家,说是同学来做客。”
我看见她眼中的泪水,如珠般滚出,流到脖颈,消失沉入到枕头……想安慰她,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弟弟开车撞死了人,赔了不少钱,我母亲又生了一场大病,也花了不少钱,欠了债。他家是经商的,很有钱,帮助我家还债,还给了我父母不少生活费。也就是因为这些救济,婆家人很看轻我,他也嫌弃我,不会打扮,丢他的脸。”
这时,她开始有哭泣声,显然是伤心到了顶点,让人心生爱怜,我再次想去安慰她,可找不到合适的安慰词,只把一只胳膊放在她枕头的后面。
“等我生了女儿后,他们家人的态度再次发生变化,我忍无可忍发泄不满,他不替我说话,还动手打了我,我知道,他是在逼迫我离婚,想跟初恋结婚。我没有勇气离婚,心想再生个孩子,希望是个男孩,至少能让婆家人喜欢我,可命不好,又生了个女儿。”
她止住了哭泣声,用手擦拭去脸上的泪水,语气有恨地继续说:“我要离开那个家,把两个女儿都丢给他,我要跟别的男人上床,报复他……”
听到这儿,我那点说不清的罪恶感消失了。她是因为生气离家出走,假如今晚碰到的不是我,是别人,她也会跟着走。
“那个家我不想回去了,即便在外面饿死也不回去。”
她的不幸让我很同情,是否把她留下来,陪我画画,整理画具,做点家务。不行,她有丈夫和孩子,会招来麻烦,得打发她走。我也在想,要不要给她些钱,要给多少。
想到这里,我起身下床,打开衣橱,拿出一件衬衫西装裤,穿戴整齐后,又从脏衣服兜里找出香烟,悠然的点上一支坐到床沿边,一口一口吐着烟雾。这些不带一点情绪,表情淡淡的冷漠。虽然我没有看她,却能感觉到她在不转目的看我。
“你是不是想让我走?”她像是已经感觉出我的态度。
我的表现和动作,再笨的人都能看得出是在赶人,这样冷冰冰的逐客令,此时连我自己都受不了,太缺乏人情味,真是可恶至极,会挨上帝的惩罚。
她凄楚地又问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错在哪儿了?请你告诉我。”然后开始哽咽,自言自语:“我很笨,不聪明,不能讨人喜欢……”
“你不要这样说,没有错,而是我……”我停顿了下来,剩下的话说不出来。
“你是个好人,不是我丈夫那种男人……”
我被她惹得眼圈里有了泪水,怎么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我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要坚决做到铁石心肠,要做个没有人情味的畜牲。我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不能让她看见我的泪水。
这时,她已经起身下床,已止住了泪水和哭声,无力地穿回自己带有泥水的脏衣服,又找好鞋子穿上,依然凄楚地说:“谢谢你的招待,我想我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免得给你惹麻烦。”她又哭出声来。
此时此刻,有两个我在脑海里打架,一个要我留下她,另一个我,要我送她走。最终我还是做了第二个我,转身来到她面前,带着安慰的语气说:“你没有错,做的很好,现在我送你回家吧,相信两个孩子需要你这个妈妈,也许她们此时正在哭着找妈妈。”
我知道母亲与孩子的连心,身为母亲的她,也是一样。就抓住这个理由,不再有犹豫,要马上把她送走。外面的天还没有亮呢,我居然没有想让她吃完早餐走,干吗急着让她离开,是我太怕招惹麻烦,影响我的声誉,我真是个混蛋。
我提起她的行李箱,她没有再言语,顺从地像来是一样让我牵着一只手,走出房门,走出院子,来到小巷。我们不紧不慢走出小巷,一路没有说任何话,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像是约定好似的。
“你家在哪儿?”我问道。
“昨天我从宁海坐火车来到这里的,今天我还要坐火车回去。”她接过行李箱,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坐进了出租车里。
看着离去的出租车,我问自己,她会坐火车回去吗?她会离婚吗?但知道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心里萌生出一个希望,她能来找我,别永远消失在我的人生里,只留下个回忆……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上海的黎明依旧,我的生活也依旧,但多出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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