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狐胡耀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馨主题第十七期主题写作【遗憾】
1.
年纪大了些,喜欢回忆往事。而有一个人,二十多年了,在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非常想念,他就是我那河北的兄弟。
把记忆的钟拨回到二十二年前,那会儿我大专提前毕业,同学们纷纷自寻出路。正好听闻校学生会在推荐组织人员去上海工作,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回家收拾妥当,怀揣父亲塞给我的六百元钱,告别父母,在不舍的目光中兴致勃勃地赶回学校,等待出发的时刻。谁料突然接到通知,上海之行取消了,原因也不得而知。
开弓没有回头箭,倔强又好面子的我,只身毅然踏上了上海的征途。我的想法很简单,一个男孩子,在外面漂泊,人身安全是毋庸考虑的。走下列车,踏足上海这片陌生而又繁华的土地,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又有几分激动和期待。第一次出远门,对不满二十岁的我来说,不啻于一场富有冒险与刺激的挑战,一切刚刚开始,一切前途未卜。
在举目无亲的上海,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临时旅馆安顿,由于所携资金有限,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一份能落脚的工作成了当务之急。在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把自己关在旅馆的陋室里,仔细查找研究上面登载的招聘信息。因是提前毕业,学校的大专文凭还没颁发,只带了一本高中毕业证,所有要求高学历的职位直接被我忽略,最终在报纸的一绺夹缝中,发现了一家名叫“大乔”的商贸公司,招聘市场拓展员,包住不包吃,初中以上学历即可,并留了咨询电话。我跑下楼用公用电话打过去,确认了是在招人,问清了公司地址。就是它了!我兴奋地在心里悄悄认定。
翌日清晨,在火车站旁的路边摊买了份地图,查询公交信息,然后朝公司所在地“大柏树”直奔而去。几经辗转,大概下午三点左右,终于赶到了公司楼下。我疲惫地望着这栋摩天大楼,顿时傻了眼。公司在21层,可我是刚出校门的小白,连电梯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更甭提乘坐了。折腾半晌也没打开电梯门,而电梯间恰好也没人经过。为了不耽误时间,我把行李寄存在公司对面的店铺,一狠心“蹭蹭蹭”往侧面的楼梯上冲。
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21层,敲开公司大门,一对年轻的夫妻热情接待了我。经过简单的面试,年轻的男士满意地点点头,恭喜我正式加入公司。在交谈中得知,他就是老板,而年轻的女士是他妻子,并意外得知她是我邻县的老乡。有这层关系加持,老板对我似乎更亲近关照了,我也异常开心,仿佛看到前途一片光明坦荡。老板转头对一个瘦高的男孩说:“刘坡,你带小胡下去拿行李,再带他去宿舍安排好,晚上到公司开例会。”
这是我与刘坡的初次见面,这个皮肤黝黑身材瘦高的男孩,约摸与我年龄差不多,他阳光健谈,给我留下非常不错的印象,此后坎坷的命运把我俩紧密联系在一起,建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
刘坡带着我来到电梯口,我略显尴尬地望着他说:“刚才我是走楼梯上来的,电梯我不懂坐。”
刘坡莞尔一笑,说:“我刚来时也跟你一样,啥都不懂,小地方的人哪里见过这些?”
于是他教会了我如何乘坐电梯,一路上的攀谈,得知他来自河北行唐县,来公司不到半年,现在是一个业务小组的组长。宿舍安置完毕,我俩在天桥下的流动饭摊上打了两份快餐,甜甜的菜肴我是头次品尝,觉得挺新鲜够味,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吃不习惯。
公司开晚会时,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我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被分配到了刘坡这组。对公司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说是商贸公司,其实就是上门入户推销丝袜,除此之外别无他业。共有十几名员工,连老板娘都要亲自上阵带队推销。这应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皮包公司”,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地方给我住,还给我锻炼的机会,虽说权宜之计,但当作人生跳板也是不错的,我在心底暗自思量。
2.
次日,在公司领了工作吊牌,领了一书包丝袜,便随刘坡到指定区域做推销。首要目标是成熟的楼梯房小区,因为这类小区安保松弛,形同虚设,几乎可以畅通无阻,进出自由。另外楼层矮,方便我们挨家挨户地“扫楼”。一上午,我们爬了七八幢楼,收获却不大,我一直在观摩刘坡的推销话术及技巧,时不时地虚心向他讨教。刘坡不管房主的态度如何,总是保持着职业的微笑,并且耐心地解答我的各种疑问。
有的房主在门上贴着“谢绝推销,请勿打扰”的字条,我问刘坡为什么,刘坡笑笑说:“咱这个行业好多年前就从欧美引进了,上海与我们类似的公司不计其数,有的人被弄烦了,就视我们如蟑螂而拒之门外。”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是要敲门?刘坡得意地说:“他越是厌恶我越要推销,为图耳根清净,说不定就买了,哈哈!”
“你有没有遇见过蛮不讲理的人?”我又问。
“有啊,经常的事。有一次我敲开门,男主人探出个脑袋,听我说是公司做推广宣传,免费赠送,不待我话讲完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袜子,呯地把门重重合上。我傻眼了,这要是不还回来我可要赔偿公司的,岂不是亏大发了?我拼命的敲门呼叫,隔半晌门才倏地打开,男主人怒容满面地瞪着我,我赶紧解释说:叔,袜子是公司免费赠送,但我们要象征性地收取20元推广费,您看这大热天的权当我们的辛苦费吧。我从外省农村来上海打工不容易,赔不起公司这个钱啊!”刘坡苦笑着回答我。
“后来呢?怎么样了?”我听得津津有味,忙问道。
刘坡讪讪地说:“后来,男主人把袜子劈头盖脸地砸向我,砸得我脸颊生疼,趁我俯身捡拾的空当,跑出来指着我破口大骂,我只好落荒而逃,直到逃出一楼的单元门,仍听见他那喋喋不休的咒骂声。”刘坡扭头对我说,“你不要怕,这种事见多了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这上海还是好人多啊,以后你会慢慢体会到的。”
我点点头,明天,我就要独自上门推销了,届时不知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心中不免有些小紧张……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经过一天的现场学习,我对上门推销的话术与技巧有了一定的理解。晚上回到公司开晚会时,我提出了个人见解:“我刚从学校毕业,年纪不大,又戴副眼镜,更像在读的大学生,要不我就以大学生的人设,去高等院校的学生与教师宿舍楼推销?”我的提议得到老板和刘坡的赞许与支持,并集思广益,针对某些细节进一步完善了我的想法。
一夜兴奋得辗转难眠,天刚亮我一骨碌爬起床,早早在公司门口等候。八点人员陆续到齐,开过早会,我领好今天推销的袜子,伙同刘坡直奔同济大学而去。在学校门口,刘坡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约定好会合地点,就去往别的小区。我把衣服整理了一番,背着书包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跟着一群学生混进了校园。无暇欣赏校园的风景,绕过教学楼,一路寻找教师宿舍,在广阔的校园兜转许久,终于来到了宿舍区。
3.
我深呼吸,平复心情,然后头也不回走进宿舍楼。敲响第一扇门,我的心与敲门声一样“咚咚”直响。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中年女士微笑着立在门口,问我:“你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报之礼貌的微笑说:“老师您好!我是一名学生,我的冒昧没打扰到您吧?”
“哦,没有没有,有什么事你请说。”女士迟疑道。
“是这样的,老师,我是上海大学的一名大三学生,利用周末时间来勤工俭学,顺便锻炼一下自己。”我按事先设计好的台词说道,“这是公司免费赠送给您试用的产品,您请收好!”我把两包丝袜塞到她手上,她刚要推辞,我不待她开口,接着说,“老师,我是江西九江人,家乡连年发洪水,导致生活很困难,学费都是我父母求人借来的,”我声音变得低沉,哽咽着说,“所以我想通过勤工俭学减轻父母的负担,希望老师资助二十元给我当学费,我会一辈子感激您的!”
女士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对我说:“同学,你挺棒的,请稍等我一下。”说完转身进了里屋,一会儿出来,拿着二十元钱递给我,“同学,这是我的小小心意,加油哦!”
我接过钞票,朝她深深鞠了一躬,回应道:“谢谢老师,祝您工作顺利、生活愉快,我会努力读书的。”
辞别一楼的这位女士,我上二楼继续推销。这一天我旗开得胜,屡试不爽,傍晚与刘坡会合时,背包里的丝袜已售卖一空,收获颇丰。
校园如象牙塔一般圣洁高贵,且很少有外界的推销员入内,老师、教授们心思纯朴善良,确实让我误打误撞捡了个大便宜。从此上海的各大学府,如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等,成了我的专属目标,天天浸淫其间,一边卖着我廉价的袜子,一边艳羡着这群天之骄子。久而久之,潜意识里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名如假包换的大学生。
有一次在复旦大学内,当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爬上高楼,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说明我的“身份”与“来意”后,开门的一位阿婆热情地拉我进屋里歇息,心疼我的处境,端来冰水与几片西瓜,心满意足的看着我吃完,临走时硬塞给我五十元钱,我感动涕零,于心不忍,差点就向这位仁慈的阿婆坦白真相。
还有一次在上海大学校园内,只见一群女生围坐在草坪上,人人手上都拿着书本在激烈地讨论什么。此时的我已经磨练得脚皮、脸皮与嘴皮厚实无匹了,我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过去搭讪推销我的袜子,想碰碰运气。走近才明白她们原来在讨论一道高等数学的微积分题目,我将身份摇身变成了同济大学的学生,自我介绍后好奇地询问她们学的什么专业?她们回答说是会计电算化专业的大二学生。
我一听乐了,说:“真巧,我也是电会专业的大三学生,可以做你们的师兄了。要不把讨论的题目给我看看?”她们把手中的习题递给我,我略一过目,心里便有了底气,然后对她们说,“如果我做出来了,你们一人买我二十元袜子如何?”
“好呀好呀!说话算数!师兄,你要是会做就教教我们呗。”女生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说。
我拿起笔当仁不让地在纸上“唰唰”写起来,几分钟后解答完毕,并把解题思路详细讲述给她们听。最后,五六名女生买了我的袜子,在她们崇拜惊羡的目光中,我背着包潇洒离去。
4.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来上海将近三个月了,在“大乔”公司的日子里,辛苦并快乐着,钱没挣到多少,可我的胆量、情商与口才得到了长足进步。不过随着同行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人们的防范意识越来越强烈,公司的业绩下滑得厉害,几乎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
在一次晚例会上,老板掷地有声地说:“公司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行业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回老家去筹措资金,希望你们勤勤勉勉,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次日,刘坡与我走出公司,来到一个僻静之处,他沉重地对我说:“公司可能撑不下去了,老板会不会回来都难说,若公司倒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茫然地问:“那你呢?有什么好的地方可去?”
刘坡长吐一口气,说:“边走边看,大不了单干!”
我于是不假思索地说:“好兄弟,我跟你!”
我俩右掌紧紧相握,结成了一对命运共同体,刘坡建议道:“不如这样,我们去一趟城隍庙批发市场,自己批点袜子来卖,顺便寻寻商机。”
我立马赞同,说走就走。这次城隍庙之行,收获很大,不仅批发到与公司销售的一模一样的短丝袜,还发现了一系列益智九连环小玩具,玩起来颇费脑筋,富有挑战,老少咸宜,益智又减压。几十种款式我每款买了一个,准备带回去研究玩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因为只有自己玩的溜,才会吸引顾客驻足观赏,激发顾客的好奇心与挑战欲。当天,我俩把大部分袜子的销售额截留进自己腰包,只掏出小部分上缴给了公司财务。
半个多月后,老板依然没有回来,公司如一盘散沙,我与刘坡积累了一点本钱,便毅然离了职。这段时间,为了节约资金,累了就往家乐福、易买得等大型超市蹭空调,渴了就买根冰棍两个人一起吃来解暑,饿了就打一份白米饭,央求卖饭的阿姨舀一勺菜汤拌着吃。而益智玩具我潜心研究了一个星期,终于全部弄懂,随手就能轻松解构并复原。约摸时机成熟,我俩奔赴城隍庙批发了一堆益智玩具,捎带一批玛瑙手链,接着马不停蹄乘坐火车赶往离上海很近的城市:浙江嘉兴。
嘉兴是我们党成立的地方,那条见证并经历过伟大荣光的红船,至今仍漂泊在南湖水面之上,供后人瞻仰。刘坡说他曾经在嘉兴呆过一段时间,对这里比较熟悉,而现在即将成为我俩谋生创业之地。过南湖三四余里,有一丛低矮的民房,以每月六十元的价格,租下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简陋瓦房,从此有了个落脚点。一到夜晚四周乌漆麻黑,时不时一列火车从旁边轰隆而来又呼啸而过,让我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眠之夜。
傍晚时分,我和刘坡背着货品步行半个多小时,赶到嘉兴城区的夜市,在街头选了一处地儿,缴纳了五元摊费给巡逻的城管员,往地上铺一张红绸布,便开始了营业。我负责卖益智玩具,刘坡则卖玛瑙手串,虽然摊子不起眼,但由于是新奇玩意儿,很快就有闲逛市民蹲在摊子前把玩咨询。九连环、孔明锁、字母扣,我一一演示给他们看,动作娴熟而眼花缭乱,让他们觉得神奇却又难以偷师学艺。在我不停的吆喝和演示之下,陆续有顾客买走几样。然而一个晚上下来,成交量低得可怜。
针对如此情况,刘坡又建议道:“要改变销售策略,不如搞个有奖挑战,顾客付五元钱取得挑战资格,五分钟内解开并复原任意五个益智玩具,奖励20元。如挑战失败则可以获赠一个字母扣。”
我一听这建议非常靠谱,姜还是老的辣啊!次日,我按刘坡提议的方法操作,果然效果显著,人气大增。即使有人持怀疑态度,但在我不足两分钟就轻松完成的表演下,也变得深信不疑了。
然而好景不长,待稀罕劲儿一过,摊子前又变得门可罗雀,鲜有人问津了。我把摊子迁移到市民休闲广场上,重复一番前面的盛况之后,生意依然变得格外惨淡。毕竟当时的嘉兴还是一座小城,工厂与外来流动人口不多,每晚出门消遣的来来去去就是这些人,已经对我的益智玩具见怪不怪兴致索然了。我俩的日子开始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纵使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渐渐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困境之中。我偷偷跑去找工作,却没有工厂接收男工,况且还是学历不高又没工作经验的男工,服务行业也是如此。我有些心灰意冷身心疲惫,时常坐在屋外的铁轨旁发楞,望着南来北往的列车从眼前飞驰,心早已随着列车驶往回家的方向。
刘坡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欲言又止了好几回之后,终于郑重地跟我说:“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这点收入根本养不起两个人。我留下,你回家,趁现在还有一百元钱的时候。”
我心一颤,不无担忧地说:“那你呢?我若拿钱走了你以后怎么办?”
“不用操心我,我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饿不死的。况且你不在身边的话,我反而没那么多顾虑。”刘坡毅然地回答,“你得趁早走,拖下去路费都怕不够!”
我犹豫良久,最终点头同意,眼眶红红地盯着他说:“刘坡,好兄弟,我会记住你一辈子的!这次就算是我欠你的,有机会我仍会去找你,你留个家里的联系地址给我吧!”
刘坡在纸上写了一串字塞给我,然后背过身,我知道,他一定是怕我看见他流泪的样子,不舍和心痛的感觉在我俩之间蔓延。
当天傍晚,刘坡没去送我,我独自打摩的去了嘉兴火车站,最后一次回望这座流下青春、汗水和泪水的城市,告别同甘共苦的河北好兄弟,依依不舍地登上了火车,开启了我另一场惊险坎坷的回家之旅……
这一别,谁知一晃二十几年过去,刘坡写给我的地址早已遗失在悠长的岁月里,而我仍然在走南闯北四处漂泊,中间没有了彼此任何的交集与音讯,对他的思念,已堆积成埋藏在我心底的深深遗憾。于是暗下决心,等我了无牵绊不再忙碌,有生之年,一定要去河北寻访我的好兄弟。
刘坡,你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是否还会像我一样,惦记着昔日情深义重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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