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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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刚满三十六岁，二十出头时，曾把一手烂牌打成王炸，打来打去，十几年过去了，王炸又变成了一手烂牌。

可不就是烂牌吗？一个女人，三十六岁本命年，离婚九个月，刚从一段稀烂的婚姻里爬出来，说好听了叫回乡创业，其实就是城里混不下去，回农村老家跟着爹妈学种地了。

回农村种地就好混了吗？农村路也滑，形势似乎更复杂。

梅子十八岁就到京城打工，从一个小饭馆端盘儿刷碗儿的小打杂儿干起，最得意的时候同时开着饭店、超市、三个鲜果店、两家内衣店，那是货真价实走路带风的女老板，好歹也是在国际大都市见过世面的新女性，可见过大世面又怎么样呢？回到农村照样应付不了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张张嘴，更驾驭不了个别奇葩的家乡风俗。

还没过中秋节，梅子妈就开始对着梅子从早到晚絮叨，再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妮子啊，你不能过年还住家里吧，咱这里可是有规矩的，出嫁的姑娘不能在娘家过年，就算我和你爸不说啥，你嫂子也不会同意，你还不早做打算？不是妈说你，你咋那么大主意呢？婚说离就离了？离了就得考虑下一步咋走了，你不能跟着爹妈过一辈子啊，我们还能陪你几年？

自从梅子离婚回到家里，不善言辞的爸爸变得更加沉默，爱说话的妈妈变得更加爱说，一说到这事就滔滔不绝，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梅子回乡的时候是决心在农村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她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农场主，要事业家庭两不误，大半年过去了，事业还只是几个草莓大棚，脸晒黑了，腰累粗了，皮肤更是粗糙干燥得打上粉底往下掉渣，就这个德行，说媒的居然一个接一个，梅子对着镜子苦笑着摇摇头，她刚拍了一脸精华水，补了水的皮肤泛着瓷器一样的光。

“妈，你说谁给介绍了个资产八千万的？我要去见见！”

“真有八千万人家能看上你？净想那没边的事，我怕人家是故意说了看咱笑话的！”

曾经是村花，现在混得菜花都快吃不起了，要说笑话，自己早就是个笑话了，还怕谁看？梅子决定去见见。

男人开着一部深棕色的沃尔沃，车子大概有几天没洗了，整个车身都是灰扑扑的，车顶上还有几坨鸟粪一样的东西，梅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男人站在车门边，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休闲装得体，皮鞋锃亮，人看着倒还算干净，男人打开车门，梅子坐上了副驾。

“听说梅子姑娘很能干，一定是个健谈的女孩儿，为什么不说话呢？”男人自我介绍半天，看梅子只是微笑，点头，忽然来了一句。

“你还听说了什么？”也许是听妈妈说了太多农村人如何如何对离婚女人有偏见，梅子一听见男人说“听说”二字，马上就反问，她其实很在意自己的名声，很不愿意成为那个离婚的女人。

“那倒没有，介绍人好一通夸奖，我以为会是个女强人，原来梅子是个腼腆害羞的小姑娘啊。”男人很会说话，一口一个女孩儿，小姑娘，说得梅子好像才十八岁。

都是有过婚姻经历的人，虽然没有多少害羞胆怯，却都在话里有话的试探，梅子觉得沉闷且很累。

爬出了婚姻的泥潭，就没想过再陷进去，可架不住妈妈的唠叨和眼泪，一年不到，就又出来相亲了，梅子望着车窗外的田野，自嘲地笑了。

说的是见见，其实见过就行了，却又一起出来进城，到城里能干什么呢？逛街，太尴尬了，逛公园，更无聊，一对中年男女，说着各怀心事的话，怎么逛公园？梅子有点后悔了，她没相过亲，和前夫哥是同事，互有好感，水到渠成就结婚了，原来相亲是个这么累人的活儿，既是体力劳动又是脑力劳动，梅子不禁心里把前夫的八辈祖宗问候了一个遍，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不争气，自己怎么会三十六岁还在相亲呢？

沃尔沃男人倒是挺自来熟的，说梅子常年在外，一定不知道县城有家饭店家乡传统美食做得非常地道，要带梅子好好去尝尝。

吃就吃，梅子大啦啦地跟着进了饭店，男人看来对饭店很熟悉，不看菜单就开始点菜，饭菜一样一样上桌，有个老式酸汤，服务员只给了一个大勺子，男人就喊服务员要小勺，服务员送来一个小勺，男人接过来递给梅子，两眼笑眯眯望着服务员说：妞儿，能给再拿一个吗？服务员看着还很小，大概十七八岁，脸蛋粉白圆润，婴儿肥还没褪去呢，一听说让再拿一个小勺，脸腾地红了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忘了。

男人笑得过于温和，显得有点暧昧了，一双眼还是看着女孩说，去吧去吧，看你紧张的，没事没事！

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很有磁性，带着能滴出水的温柔，梅子暗叫不好，舀了一勺酸汤送到嘴边又放回去了。

吃完饭，梅子非常坚决拒绝了要送她回家的男人，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啊走，走得腿都木了，走得一脸泪水。

她太熟悉那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了，十九岁的梅子，就是在那声音里沦陷，不顾一切地嫁给了前夫，那一年，前夫三十四岁，离过婚，带着一个只比梅子小九岁的女儿，穷，也是农村出外打工的，两人在北京租房结了婚，男人有一张好嘴，一朵花都没给梅子买过，却敢承诺要给梅子的最好的生活。

梅子也不是傻白甜，她知道男人的承诺不能当真，想要的生活自己去奋斗，她从摆地摊开始，挣点钱自己开了饭店，生意火爆，老板娘梅子被累趴，回家养病，生孩子，孩子放到老家自己又到北京做生意，老公能说，动嘴的时候多，动手的时候少，做生意实干的都是梅子，从小体质不好的梅子，总是在生意最好的时候累得大病一场，病好后发现男人已经把生意干砸了，等她重整旗鼓又干起来，身体又被透支得扛不住了。

如此反复几次，梅子对老公有很大怨气，男人自然是不服气的，理由能说出一座山，好话能说出个大天，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一折腾好多年，房子买过，为了救快死的生意又卖掉了，房子填进去，生意还是死透了。

等梅子决定离婚的时候，两人已经穷得只剩一辆车，男人不愿意离婚，死揪着女儿的抚养权车子的所有权不放，梅子一狠心，这些都不要了，车子已经开了几年，折旧下来不值多少钱，至于女儿的抚养权，孩子已经上中学了，有自己的想法，不管跟爹过还是跟妈过都是住学校，好像也没太大分别。

第一次相亲以失败告终，梅子妈说，不成更好，早点再相下一个，省得耽误功夫，都三十六了，过了年就是三十七，早点谈好一个，还有机会再要个孩子，啥二婚不二婚，俩人只要有孩子，照样过得好好儿的。

梅子爸看不惯梅子妈老催着相亲，一听梅子妈唠叨就说，你真会算账，过了年就三十七，再过一年还三十八呢，那又咋样，你也让孩子想好了再说。

听着父母为自己争吵，梅子决定尽快把自己嫁出去，免得老人再为自己闹心。

邻居嫂子又给梅子介绍了一个，三十岁，未婚，大专毕业，据说是因为眼光太高，挑来挑去误了青春。

嫂子直把那个三十岁的老男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还说人家听了梅子的情况很感兴趣，不在意梅子结过婚有孩子，至于梅子比对方大六岁，人家也说不嫌弃。

嫂子开玩笑说，梅子呀，既然人家不嫌弃咱年龄大，咱也别嫌弃他年龄小了，你俩好好处处，行了年前就把事办了，都是成年人，不要磨磨唧唧的。

约好了见面时间，梅子那天却把手指头割伤了，伤口在食指上，挺深个口子，本来不是娇气的人，又是干农业的，磕磕碰碰经常有，梅子也没当回事。

三十岁的老男孩自我介绍叫丰收，梅子挺喜欢这名字，干农业，最喜欢的就是丰收啊。

丰收是个细心的人，悄没声地买来创可贴和碘伏，还有一卷纱布，让梅子把手好好包一下，天气热，别给感染了。

丰收的名字和细心成了加分项，梅子决定处处看，见过面的第二天，丰收送来了小礼物，一盒手膜，两支护手霜，梅子搓着粗啦啦的手愉快地接受了礼物，晚上套上手膜做了护理，一双手果然滋润多了，梅子的心也一点点滋润起来。

丰收是个有心人，三天两头到大棚里找梅子，每次都不空手，礼物不大，花钱不多，却总能送到点子上。

有次居然背了一个崭新的锄头，梅子看见锄头就乐了，说，你真不拿我当一般女人呀，人家都送花送包包送护肤品，你倒好，送一铁家伙。

丰收说，上次来锄草，看你的锄头用着太不顺手，我拿来是准备自用的，不送人。

梅子故作害羞状说，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又一次，带来几十个小笼子，梅子迷惑了，这是什么骚操作？

等丰收把小笼子一个一个挂在大棚四周，花香四溢，居然有蝴蝶自动往笼子里扑，扑进去就走不了了。

梅子明白了，小笼子是诱捕蝴蝶的，梅子要种有机草莓，坚持种植全程无农药，病虫害是最头疼的，少了蝴蝶产卵，少了一种虫害，梅子看着那些挂起的笼子，心里有潮热的欢喜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应该是买笼子前两天，丰收到棚里帮忙，看见梅子拿着扫把追打蝴蝶，丰收说，蝶恋花，多好啊，你打它干什么？

梅子说，你以为它是来恋花的，错了，它们是来产卵的，一只蝴蝶能产几百个虫卵，过不了几天，菜青虫就孵化出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梅子忽然想起前夫，于是顺嘴说，某些渣男啊，就像蝴蝶一样，追逐女人，只是为了产卵，哪里有一丝责任和担当。

梅子自己都没在意，丰收却记下了，这个老男孩是个行动派，很快就买来了诱捕蝴蝶的小笼子。

全家人都对丰收很满意，梅子却一直犹豫不决，和丰收不咸不淡地处着。

有一天丰收追问结果，说可以看个日子订婚了，要有仪式感，梅子慌了，赶紧拒绝，说两人不合适。

梅子不是欲擒故纵的拒绝，她是真的觉得不合适，这个叫丰收的老男孩太懂事了，太懂女人了，如果不是天生的，那就是被不止一个女人调教出来的，梅子吃不准这样的男人，有过十几年的婚史，梅子真正相处过的男人只有前夫一个，一身伤痛走出婚姻，她还没有足够的热情去迎接下一男人。

二十岁时那种孤注一掷的狂热，不顾一切的投入，梅子再也拿不出来了。

如果丰收是真诚的，梅子觉得自己不配，就像别人送给自己的是茅台，自己回赠的却是一瓶二锅头，还兑了白开水。

梅子慌不迭地跑去对介绍人嫂子说，自己不想和丰收继续处了，拉黑了电话，删除了微信，梅子浑身都轻松了，她拿着丰收送的锄头，埋头锄了半天的草。

断断续续地，梅子又相过几次亲，有的很直截了当，说要求不高，早点结婚生孩子就行，梅子只能一笑而过。

有的更离谱，一听梅子说不合适，马上变脸，似乎来和梅子相亲，是一种恩赐。

相来相去，梅子说再也不想去相亲，后半辈子怎么过看缘分。

梅子妈一听这话嚎啕大哭，你个臭妮子，天天在漫天野地里哪里来的缘分？还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吗？

梅子咬着牙一声不吭，转身出了门。她让人在大棚旁边安装了三件活动板房，收拾收拾就把家安置下了。

她想，也许，有一天，自己终于能够放空满怀的过往，做好准备，去迎接下一段缘分。

如果那一天一直不来，自己就一直一个人过，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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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