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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开始,使用电子设备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更有甚者,几乎完全活在虚拟现实里,戴上眼镜,就可以立刻打开一个新世界。虚构的地点,梦中的季节,幻想的朝代,任君挑选。这样的日子,对现代人来讲早就司空见惯,没人会再提起“网瘾”这个老掉牙的词汇。
可造成的结果却是年轻人视力的减弱,甚至失明。对于这类后天失明的人,科技并非完全没有办法,科学家研发出一种可以植入的电子眼球,命名为“智慧眼”,只是造价不菲,肯购买的人不多,这也造成了无法量产,无法大量生产,投入市场,也就没法进行信息的收集和技术的调整。
这项科技,常年止步不前。因过度使用电子产品而失明的年轻人,根本无法适应失明后的生活。毕竟他们此前大多数的时间,都生活在虚拟网络里。工作,生活,娱乐,无一例外,一旦失去了视力,就像是被斩断手脚的人被抛入大海,没有扑腾,喘息的余地。他们发疯,抑郁,生活陷入困局。
就在这时,留洋多年的林博士突然回国,发明了一款名为“回忆镜”的眼镜。形状如同半遮脸的头盔,戴上之后,可以捕捉脑电波,在大脑里重播回忆的片段。对于人脑里的回忆,可以做到百分之九十的逼真还原。“回忆镜”的造价当然也不便宜,但它并不出售,只提供租赁。几乎每个便利店都有三两个租赁位,人们坐上去,戴上头盔形状的眼镜,就可以短暂地坠入回忆的世界。
林博士在发布会上说“希望这款眼镜可以安抚刚刚失明的年轻人,帮他们度过失明后的难关。”
这款产品,一上市就风靡了全国。面积不大的便利店里常常直到半夜都排满了想要试用的人群,甚至出现了代排队的黄牛。这种奇观让林博士的研发团队不明所以,从数据来看,全国根本就没那么多失明者。
“林博士,你可能还不知道,租赁这款眼镜的人根本就不是失明人士。”助手小野把卷成筒状的调研报告夹在腋窝下。
“是吗?”林博士沉着头,看向小野,一张宽脸上生生挤出了高低眉。
“怎么不可能,市场调研部的同事跟我说,全是一些刚毕业的年轻人和退休在家的老年人在租赁。”小野说。
“是吗?”林博士松了松脸,不置可否。
“博士你只懂产品,不懂人心。”小野低声呢喃。
“我只想做好产品。”林博士也模仿小野的口吻低沉地回答。
“不懂人心,就不懂市场,不懂市场,你的产品越好,就越容易搅乱市场。”
小野一边说,一边把手头上的市场调研报告放到了林博士的桌上。
报告显示,愿意去租赁“回忆镜”的失明人士只有个位数,而且基本都是由父母,或伴侣骗过去的。这些人通常不会再去第二次。他们不愿意去触碰失明前的记忆。反倒是视力健康的人更愿意躲进回忆之海里畅游。
看过调研报告之后,林博士更改了回忆镜的租赁规则:必须带着双目失明的残疾人证,填写身份证号码并进行面部识别后,才能使用。
这一举措,并没有劝退普通人对于回忆镜的热情。黄牛们也没有失业,他们四处寻找失明的人士,并有条不紊地带领他们排队,等面部识别通过之后,再支付一定的费用给失明者,而回忆镜则戴在了视力正常之人的脑袋上。
本来租赁半小时,只需要一百块。现在经过黄牛一转手,半小时,需要六百块。当然,其中一半的钱给了失明者。毕竟愿意配合提供证件的失明者相较于回忆镜的发烧友来说,还是少数。
后台数据显示:回忆镜的每日使用时长并没有降低,反而越来越高,有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甚至连轴转,每一个佩戴上回忆镜的人都还能感受到上一位使用者的体温。
见此情况,助理小野一下班,便会拿着研发人员的证件去便利店进行试用与观察。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旦戴上眼镜,无论大脑回忆起什么,那些过去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好,哪怕是不愉快的部分都变得异常温柔,似乎所有的坎坷都能被回忆的画面所包容。十来次的试用之后,她开始怀疑博士是故意的。
眼镜里的画面,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比大脑所能回忆出来的画面更加逼真,更加绚烂。那种金黄色在小野的反复思索里演变成了一种榫卯结构,每一个细小的色块都像是在回忆里安装了一个暗扣,把人的情绪牢牢地绑定在回忆的温柔乡。
各大媒体也纷纷谈起这一话题——全民回忆的时代来临了。人们进入了一种集体性的狂欢。所有人都觉得过去的时代更加美好。人们努力工作,似乎不是为了去往美好的未来,而是为了回到过去。
小野说,林博士,我们必须叫停这个项目。这样下去会毁掉这个世界的。
林博士说,今天我们早点下班,一起出去走走吧。
他们来到了市中心,街对面就是一家便利店。
“你瞧!”
小野顺着林博士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便利店门外挤满了戴着墨镜的人。男女老少,都拄着拐杖,等待黄牛再一次叫他们进店,进行面部识别,每识别一次,他们就能收到一笔钱。他们的脸齐刷刷地冲着夕阳。似乎在用脸上的皮肤努力舔舐太阳的温暖。
“我下班后常来,这些我都知道!”小野耸了耸鼻子,不耐烦地说。
“你再瞧瞧!”林博士再次指了指便利店。
小野透过玻璃窗,看进去,超市里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回忆镜”的精神按摩。
戴上回忆镜的人一动不动,嘴角时不时露出一点笑意,有时上扬的嘴角刚好接住了掉落的泪滴。
林博士转过身准备离开,小野追上去“博士,你早就料到了,对吗?”
“我有一个儿子,他也是其中的一员!”说着他回过头,用下巴指了指便利店的方向。
“你的儿子也失明了?”
林博士点点头继续说“已经三年多了,他从小就很喜欢玩游戏,我也不反对。他说过,他的目标是成为游戏的开发者,他的老师跟我讲,他常常在课上写写画画,我偷偷看过那些稿纸,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游戏人物和故事情节。可就在三年前,他失明了......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时都戴着墨镜,我知道他把自己封闭在了回忆里,因为只有在回忆里,他才是一个有用的人!”
“你的意思是?”
“需要回忆的,根本就不是失明的人。他们一直都在回忆里,一些刚刚失明的人,恨不能永远都躲在回忆里。只有健康的人,才应该多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手机,电脑,发出的蓝光,让人们睡意全无,迫使人们的大脑不断挤出更新的更多的欲望。游戏要打到更高分,社交平台的动态要多更新,自己关注的大人物要更多元,关注自己的人数要不断往上涨。人间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永动机,一旦开启,就会永不休止地运转下去。但世上从来就没有永动机,只有不断被消耗掉的自己。”
小野发现那些不断被叫进便利店,进行面部识别的男女,手指反复揉搓着纸币的右下角,脸上总是挂着一份踏实的笑。她傻傻地想,也许他们在意的不是黄牛塞给他们的纸币,而是纸币上的盲文——那是一种被关照,被注意,被需要的感觉。
“这就是为什么你给‘回忆’加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滤镜?”
“没有什么金黄色,你看到的只是算法下的一个选择,权宜之后的选择,它不那么容易伤害视力,看一个小时,人就会产生困意。”
“可我明明看到了金黄色。”
“是有一层淡淡的黄,至于你说的金黄色,那是回忆的滤镜,是只属于你的回忆的颜色。不同人会看到不同的颜色,有的人看到的是海水蓝,有的人看到的是落叶黄。”
“你的儿子也会来这里吗?”
林博士从风衣里掏出了一副墨镜,颤抖着戴上。这副墨镜在他那张宽脸上多少显得有点小气。镜腿像是劈叉一般地挂在耳朵上。
小野垂头想了想“也是,博士的儿子怎么可能差这点钱呢!”
“他死了。”林博士指了指鼻梁上的墨镜,“三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接到了警方的电话,等我赶到天台时,只找到了这个。”
听到这里,小野提了一口气,又不敢轻易叹出来。
林博士戴着墨镜往夕阳的金黄色里走去,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一个少年终于摘下了遮羞的墨镜,跳入了这片波光粼粼的回忆之海。
一年后,城市出现了不少盲人开设的便利店。虽然安装了摄像头和报警系统,但交易过程主要还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素质。也有专门雇佣盲人的企业,有些盲人成了新款零食的品鉴师,有些成了网络或街头的折纸艺人,还有一些成了俱乐部或酒吧的驻唱歌手。市场上有了更多,更新的专供盲人使用的电脑,盲文键盘,每一步操作都有提示音。
网络里也终于出现了许多盲人网站,点进去,就会自动播放一句宣言——如果上帝毁了你的一扇窗,那么就从这扇窗里跳出去吧。外面总还有更大的世界,更大的光。
林博士也凭借“回忆镜”这项发明,顺利加入了“智慧眼”的研发团队,“智慧眼”从只针对盲人的植入式眼球,大刀阔斧地改成了普通眼镜的款式,同时也加入了“回忆镜”的功能。每个普通人都可以佩戴。里面加入了各种色调的滤镜。只是重新加入了蓝光,“使用一小时就会产生困意”的功能最终还是被取消了。
小野每晚都能在离开实验室前,发现林博士戴着旧款回忆镜,发出略带哭腔的笑声。小野不知道林博士是在为了“回忆镜的变节”而哭,还是说,他也成了沉迷回忆的一员。
她怀疑,回忆镜的发明就是为了“智慧眼”服务的。除了收集数据,调整细节,也是提前对大众进行的一场驯化。只是无人知晓,其中包藏祸心。
现在,人们都愿意购买智慧眼了。量产后,价格亲民。盲人想用它来看世界,普通人用它来看自己想看到的世界。
不久后,林博士离开了研发团队,他的初心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任何一个科学家可以阻挡资本的走向。从此,“智慧眼”取代了手机,成为了潮流的新宠,失明的人会越来越多吗?不重要了,有了智慧眼,人们已经不害怕失明了。毕竟,如果虚假足够美好,那么面对真实,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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