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婆子，疯癫癫，不爱干净，爱骂人；死了老伴儿，孤零零，没人疼来没人爱……”
近来夜里睡觉，总是不断重复着一个梦。
梦里，几个孩童手摇狗尾巴草，在田间地头晃头晃脑地齐声唱诵着这首歌谣。
我上前寻问孩童，歌谣中所唱的“王婆子”是何人时，孩童咯咯笑着一溜烟跑远，只留下歌谣回响在田间沃野。
每次醒来，我总感觉歌谣清晰犹如在耳，梦里场景依稀遥远，却又熟悉异常。
终于，在与母亲攀谈之后，我清晰地记起了歌谣中的“王婆子”。只是与我记忆中的她，相差甚远。
(二)
王婆子，具体姓啥名啥，好像从来没人过问。村民都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丈夫姓王。
那个年代，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出嫁都随夫姓，王婆子也就这样换了姓氏，她自己的姓名最终被人遗忘。
但我小时候反问过母亲“不对，外婆姓向，就没随外公姓，您和舅舅，还有村里人都知道。为什么到了王婆婆就只能随夫姓了？”
记得当时外公外婆都在场，对于我突如其来地反问，大家默而不语。而我最终是在外婆捏的米饭团吸引下，没再追问的。
正如歌谣所唱，王婆子不爱干净，身上总有股味道，被村里人嫌弃。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王婆子爱骂人。每次喝醉酒后，王婆子总爱站在河边向着河对面骂个喋喋不休。
我已记不得她骂啥，只知道每次她醉酒骂人时，村里人都关门闭户，不予理睬，背后却对她指指点点，让孩子们不要接近她。
久而久之，孩童间就传唱起了关于王婆子的歌谣。
儿时的我并没参与过歌谣的传唱，不是因为我胆儿大不怕被她骂，而是王婆子在我看来和蔼可亲，对我甚好，我更喜欢叫她“王婆婆”。
“王婆婆，王婆婆！”
每次过节回村，遇到王婆婆，我都亲切地给她打招呼。
“小儿最乖，走，去婆婆家吃好吃的！”
对于她的邀请我其实是很乐意的，但当被我外公看见时，我都以“谢谢婆婆，我下次来”为由委婉拒绝了。
因为我外公跟村里人一样不喜欢王婆婆，不愿意我去她家玩儿。
我外婆倒是对她没意见，每次她路过家门口，外婆都会邀请她进屋坐坐，给她倒水喝，聊聊话常。
所以，我也还是有机会去王婆婆家做客，吃她备的好吃玩意儿。因为有外婆的掩护，可以不被外公知道。
（三）
王婆婆的家在她儿子一楼一底的二层小楼背后，是间用草做屋顶，用泥切墙壁的茅草屋，屋前杂草丛生，有块用粗糙石板做的搓衣板，搁置在屋前，总有苔藓长在上面。
屋内共有两间房，一间睡觉，一间做饭，再无其他。
屋里陈设简单，锅碗瓢盆各一样，没有多余。里屋除了张床，最多的就是各种五颜六色的布料和针线，铺满床褥，杂乱无章。
也许是因为那时自己还小，不懂得收拾，看到王婆婆杂乱的床被我并不觉不妥，反倒是对那些挂在床头的各式香包玩意特别喜欢。
“王婆婆，这香包是啥动物？”
我拿起一块黄色的香包好奇地寻问。
“小老虎啊！你看这是老虎头，这是老虎尾巴，一摇一摆得，喜欢不？”
“嗯，喜欢！”我看得出奇，眼睛眨都不眨。
“喜欢婆婆送给你，你带身上，就想到婆婆了！”
说着王婆婆将小老虎香包塞到我衣服口袋里。我紧紧捂着衣服口袋，生怕弄丢了小老虎。
或许因为喜欢王婆婆的香包，也或许因为小时候对异味不敏感，村里人说的王婆婆身上的臭味，我从来没闻到过。
王婆婆邀请我吃的小玩意，其实也不过是她用面团做的小馒头，没啥特别的。但她总说她做得跟别人不一样，可好吃了，每次都要我多吃点。
我那时其实并不特别喜欢吃那些小馒头，只是想到去吃小馒头，就可以玩香包了，才特别乐意接受王婆婆的邀请。
现在想来，不知王婆婆当时知不知道我的这一想法。如果知道，她也许会伤心吧，因为她邀请我，更多是希望她能像村里人一样，有陪她吃饭、唠嗑的人，有家的味道！
(四)
我曾纳闷儿地问过母亲，王婆婆的儿子住楼房，为啥王婆婆住茅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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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儿时的我，大人总觉得童言无忌，其中缘由说来我也不懂，所以总以“王婆婆她喜欢住茅草屋”为由搪塞我。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懂得大人不便言说的原因，也坚信王婆婆绝对不喜欢住茅草屋。
王婆婆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儿子，却又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她的儿子是收养的。
王婆婆本人其实也不是村里本乡人，是当年从外地逃难过来的。一路逃到我们村，饿晕在村口，被村里的光棍儿王大发发现带回的家。
时年王大发已四十有余，家里贫穷，一直讨不到媳妇儿。老天开恩白捡个媳妇儿，王大发自然疼爱有加。又是给她做好吃的，又是给她置办新衣。那时被村里人取笑说，王大发攒了一辈子的钱总算花出去了。
只是王大发的积蓄，也就够新媳妇儿吃好穿好半月的光境。后来王大发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不能给媳妇儿好吃好穿了，所以媳妇儿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愿跟他过日子了。
毕竟是外乡人，也许是想到老家还没吃没喝的，在这多少有个家，有个伴儿，王婆闹腾了半天，知道没法离开，也就作罢，踏踏实实跟王大发过起日子来。
那年代的日子啊，从年头可以看到年尾，过不过年，今年还是明年都一样，没啥盼头，就看哪家添丁进口了，才让人觉得像是过日子。
话说，王婆跟王大发生活了四年有余，仍无儿无女。各种偏方用过了，也没个动静。
似乎是老天有眼，可怜他俩夫妻，硬是给他俩掉了个金娃娃。
发现孩子是冬季，王大发一开门就发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乐坏了，跟当年捡到媳妇儿一样。
从此，王大发总算过上了媳妇儿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他也就勤快起来，早出晚归地下地干活，养活王婆和孩子。
然而，好景不长，王大发因一次意外丧生。王婆成了寡妇，孩子没了爹，村里人开始议论起王婆是克夫命，对其指指点点，不给好言语。
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成家，王婆该安享晚年的，却不知为何儿子儿媳跟她有仇似的，跟村里人一样，对王婆没有好脸色。
在一次吵架后，王婆终于知道是因为自己爱喝酒骂街，给儿子儿媳丢了脸，所以儿子儿媳闹着要跟自己分家。
从此，王婆一人住在了自己盖的茅草房里，儿子儿媳的楼房她再也没有踏足半步。
(五)
儿时的我曾经因外婆邀请王婆吃饭，见过王婆喝酒，并对她说，我外婆从不喝酒，外公才喝酒，王婆您喝酒，不好！
当时我外婆在场，赶紧制止我，说我不礼貌，不该那样跟王婆说话。可我执拗地继续说，外公就是这样说得！
说话间，王婆默默离席，独自回她的茅草房去了。
多年之后，我才渐渐知道王婆喝酒的秘密。
其实，王婆不爱喝酒，她只是借酒消愁，因为她独自一人过活，太孤单寂寞；她这一辈子，也太苦太苦了。
那年老家发大水，没吃没喝，父母兄妹都陆续饿死，唯她命大一路逃荒至此，被王大发收留，捡回一条命。
王大发却不顾她的意见，执意要她当媳妇儿，那年她比王大发足足小二十岁啊。她又哭又闹，耐不住生米煮成熟饭，她不得不妥协。
之后她偷偷吃药避孕，不愿为其生儿育女。也许是老天恩泽王大发，送给他一个儿子，她也就待如己出，弥补对他的亏欠。
也许是老天惩罚吧，带走了王大发，她独自抚养孩子，其中心酸自己独吞，无人知晓，却不料落下“克夫命”的话柄。
她无人倾诉，喝酒发泄，却得不到儿子儿媳理解，闹得老了老了寡人一个，住于破屋独自生活。
如果当初王大发哪怕征求下她的意见，即使最后也是做其媳妇儿，她也多少觉得被尊重啊。
如果当初丈夫去世，哪怕只有一人安慰她一句，知道她之后日子不易，她也得一慰籍，不会借酒发疯啊。
如果当初儿子儿媳关切地问问她喝酒骂街的缘由，她也不会闹到分家，落个自生自灭啊。
如果………
只是一切都没有如果，所以王婆至死也没得到人们的理解与关切，最终含恨而去。
(六)
王婆去世时，没有风光葬礼，也没有村里乡亲相送，被儿媳默默埋葬于自家后山，再没谈起，好像从来没有此人一般。
我后来得知王婆去世时，已是半年之后。一切都夹带着我那些对王婆的儿时记忆埋葬在了乡村的风雨中，再也没回来过。
直到近来的梦境，才让我又想起这个“王婆婆”。
我对母亲说，王婆其实真得很和善，待我也真得如亲孙女，并不是村里人说得那般疯疯癫癫，她只是太苦了这辈子。
“或许是吧，只是当初没人真心懂她，而你当初因为单纯善良所以真心待她，她也就真心待你！”
母亲说这话时，眼里侵着泪水，或许母亲也在为自己当初没有真正关心王婆而自责吧。
那晚，我又做梦了，梦里已没歌谣，只有王婆站在晚霞里，一脸和善地举着手里的香包对我说：“小儿啊，乖，给你做的香包做好了，这次是小白兔，快来，婆婆送给你！”
我看着，眼泪止不住地流，对王婆说：“您老还记得我属兔啊？”
王婆笑笑不语，渐渐消失在了霞光里。
第二天醒来，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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