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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地铁站的时候,Y走得急了点,以为身体还像往常那般健朗,便快步跑下楼梯,结果到入闸口前就突然走不动了。这种感觉很微妙,一方面,他虽然算不上健壮,但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去年参加单位组织的长跑比赛还拿过奖;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体力始衰退,尤其是早上醒来的时候,经常感到腰痛或者头疼。当然,曾经也去医院检查过,医生告诉他可能是肾亏的毛病,建议加强锻炼,同时适当降低房事频率。那位医生一本正经地讲这些话时,M在旁边笑弯了腰,让他觉得遭受了冒犯,或者正在忍耐某种居心叵测的嘲讽。然而,现在他距离入闸口不过十米,只要把步子迈得大一点,也不用奔跑,缓慢地、尽可能保持平衡地向那边移动,拒绝脚底与地面分离的欲望,像潜入盗窃的小偷那样走动,等到万事大吉以后,在洗手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独自待一阵子,那种感觉便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正如它降临时不期而至所带来突兀感一样。但是那种疼痛,从小腹开始往上迅速蔓延,如同一条啃噬血肉的毒蛇正在内脏与血管的挤压下不安分地扭动躯体,先是来到肠道的位置,然后是十二指肠,胆囊,胃壁,最后逗留在腹腔内部。恍惚间他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异物感,仿佛那条贪婪的毒蛇即将破茧而出。而在此之前,他只觉得肚皮被撑得难受极了,似乎有气体在悄悄膨胀。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那里会变成圆滚滚的气球模样,以此作为即将诞生的寄生物的巢穴。
按照设想的那样,Y停下来,先迈出右腿,不让脚底与地面分离,然后是左腿,右腿,这样交替进行。鞋底摩擦的声音淹没在地铁站嘈杂的环境中,可能有人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走路姿势,于是想到丧尸电影里僵尸扭动肢体的画面,刹那间仿佛所有人都对他避而远之了。Y进闸以后,从最近的通道走下去(仍然保持怪异姿势),很快找到洗手间,但是走到那儿简直是一种煎熬。他正努力往尽头移动,不幸被一名保安发现了,走过来说:先生,需要帮助吗?Y摆摆手,回想正常走路的样子,同时学习身旁匆匆闪过的路人,模仿他们驱使腿脚的动作。觉得这段路程从来没有这样漫长过。来到洗手间以后,他关上隔间门,发现衬衫已经湿透了,同时注意到小腹呈现一种诡异的弧度,伴随心脏跳动的是腹腔里未知物体躁动不安的轮廓。刹那间,剧烈的疼痛感消失在有消毒水气味的封闭空间内,触电般酥麻的感觉从小腹开始传导至神经末梢,所有肌肉在顷刻间变得千疮百孔,如同退潮后坑坑洼洼的沙地。但是体内的异物感仍未消失。这时候他才明白,真正的、不可预知的厄运,鬼魅般如影随形的痛苦,所有在生活中死去的瞬间都将是深藏体内的诅咒灵验的预兆。
M下班路过菜市场,挑顺眼的菜买了些,进家门的时候见到Y躺在沙发上喘气,犹如一只在沙滩上搁浅的鲸鱼。她说:去洗菜。起初Y保持平躺姿势不动,后来明白忽视了那种带有命令性质的语气,于是小心从沙发上起身,以为腹腔的异物已经消失无踪了,等到迈开步子,一种下坠感便自下而上地侵占了大脑。M见他姿势怪异,说,你怎么了?Y说,没什么,肚子疼。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冲击菜叶,沿着表面凸起的脉络,从边缘到褶皱,将泥土从叶绿素的容器赶走。他觉得这活儿真棒,至少能让那讨厌的异物感(这时候痛感已经消失了)暂时被哗哗的流水声代替,当然也可能像深藏于褶皱间的污垢一样,被时间的魔力悄悄抛弃在身后了。等洗好菜,M开始起锅烧油,Y把青菜和黄瓜送到砧板,惊奇地发现已经适应腹腔里那个躁动的东西了,就好像那块肉团已经与内脏和肌肉连为一体,成为大号息肉或者肿瘤之类的恶疾,当然也可能化身为新的器官,与曾经饱受折磨的肠胃一道为这具皮囊输送营养了。吃饭的时候,M留下半截黄瓜,说要待会儿做面膜敷脸,除此之外,谁也没主动说起什么来。她的皮肤不错,虽然算不上精致,但绝对属于健康的一类,虽然搞不懂每天坐在梳妆台前捣鼓的意义何在,但此刻偷偷观察她的脸,视线从额头到下颌,仿佛看到了白茫茫的雪地。这等于说,在整个晚餐过程中,他们之间安静得就像冬天寂寥的荒野。Y明白这是缺少激情导致的,他们需要的不是心血来潮时想出的奇特点子,而是彼此未知的神秘领域,是颠覆现有固化的生活方式的奇遇。实际上,他对M感到厌烦了,知道她也是如此。
这是春季一个柳絮漫天的傍晚。他独自来到电影院,在后排角落坐下,人还未满就开始放映,置身黑暗中竟产生被世界抛弃的荒诞感。电影相当无聊,有一阵子不知所云,在镜头上致敬或者说拙劣地模仿了塔可夫斯基,给人一种故弄玄虚的印象。下午的时候,M突然说要加班,于是很自然地爽了约。作为补偿,她提出晚上的时候穿那件黑色内衣。Y不记得有什么黑色内衣了,即使这很容易勾起他躁动的欲望,想到春天里到处弥漫的荷尔蒙的气息,想到阳台晾衣绳上潮湿的长筒丝袜,但是M没有再回复消息了,一直到电影开始,他仿佛是在白天做了个短短的梦。周围很多人都睡着了,也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提前退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电影打着爱情片的旗号,请来当红女星主演,但是导演明显在商业意识方面有所欠缺,固执地坚持那套后现代主义叙事方式,结果可想而知。出去透气的时候,他给M发消息,说幸好你没来,这电影实在糟透了。犹豫再三,没有发送,把编辑好的文字都删掉了。本来,他勉强能跟上导演的节奏,但是回到座位以后,突然就看不懂了。于是盯着女主角的脸庞开始想入非非。那是什么时候呢?大学刚毕业那几年吧,不对,是在读大学的时候,是在教学楼后面的环形小径上(两侧是茂密的榕树),那里石楠花的气味比较浓烈,因此M选择在那儿约会,可能是抱着恶作剧的想法,所以并没有觉得羞耻。有一次气氛刚推到高潮,M说后背发痒,他伸头去看,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一只怪异的褐色甲壳虫正沿着她的发丝往上爬,于是说,你别动,然后慢慢把手伸过去,就在触碰到甲虫的一瞬间,那玩意儿突然振翅飞走了,很快消失在榕树林黑暗的夜色中。M问那是什么东西,他知道她害怕一切虫子,于是说有鬼,刚才有吊死鬼拿舌头舔你的后背呢。
回家的路上经过夜市,漫天飞扬的柳絮使空气变得粗糙。他穿过用福尔马林浸泡鱿鱼的不洁摊位,尽量规避呛鼻的油烟,横穿夜市以后见到一个女人坐在酒吧门前的台阶上抽烟,穿着瑜伽裤和吊带衫,皮肤白得瘆人。女人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Y扭头瞥了一眼,很快把视线移开,女人也低下了头,片刻后又抬起头来,把他叫住。啊,好久不见!Y抛出事先准备好的客套话,仔细打量女人的脸庞,觉得似曾相识。对方显然以为他记起来了,自顾自地说起来,无非是多少年没见啦,上次见到你还是在外地,结婚了没有,近况如何啦之类的。他一边笑着应承,一边努力回想这个女人的形象:矮个头,黄色齐肩短发,塌鼻子,厚嘴唇,右眼角有一颗不易察觉的黑痣。另外,她的身材不错。这回想起来了,女人是他的高中同学,叫作L,大概十年前,她曾经短暂地作过Y的同桌,那几年时兴古风,又是cosplay蓬勃发展的时候,L就穿汉服来上课,他虽然选择性遗忘了高中那几年,但对这一点仍记忆犹新。L比十年前胖了些,可能是那时候太纤瘦,反而显得现在丰满健康,不过Y就大变样了,首先是脸颊多了些赘肉,使下巴钝化成满月形,然后是嘴唇周围与下颌永远也剃不干净的胡须,有时候懒得料理,胡子便如韭菜般疯长,由此带来的须疮和皮炎使皮肤变得触目惊心。真正让他懊恼的是小腹逐渐退化的肌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天与烟酒作伴,也可能是压力太大的原因吧,肚子莫名其妙地变得柔软,步入中年的象征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没想到在这遇见你啊。L说,老同学,坐下抽支烟吗?Y说,好。于是坐到台阶上,紧挨着她,嗅到一股啤酒和呕吐物的复杂味道。他接过烟抽起来,口感不好,烟草燃烧产生的雾气并没有抵消滤嘴潮湿所带来的凝滞感。不过来玩一把么?L说,今天运气真背,净被灌酒了。Y低头看着她手臂的蝴蝶状纹身,L抽烟是以前的习惯了,还在读书的时候,跟校外几个有势力的头头混得不错,但是酒量欠佳,据小道消息说曾经怀过孕,学校为了名声把这事儿压下来,L也主动退学了。没想到在这又见到她。Y想,她还像过去那样,热衷混迹于城市边缘的小酒馆,有时坐上鬼火摩托车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享受激情,主要是作为女人——他们那伙人飙车的时候都得带着女人,同时对附近桌球室和酒店的位置了如指掌。L说,你最近在哪发财?Y答,发财谈不上,主要是混日子。L说,结婚了吗?Y说,去年刚结的婚,有点儿后悔了。L说,后悔啥,你们男人总是这样。Y点点头,这话M也说过,他对自己的欲望当然有自知之明,不是追求那种肉体上稍纵即逝的快乐,而是试图寻找一种精神上持续不断的刺激,这不等于说他对M产生过嫌恶,也不意味着拥有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作为一个每天遵守着若干公式的人,他越来越觉得世界正变得固化,仿佛所有事情都是在后台预先安排好再公开演出的。最后,L指着远处夜市热闹的烧烤摊说,不喝的话,去吃点东西好吗?Y说:好。
他们坐下,L问,你对象呢?Y答:加班呢。刹那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烧烤端上来以后,L说,今晚怎么会走到这来?Y说,刚看完电影,觉得无聊,就到处走走。L问什么电影。Y如实相告。L说,电影好看吗?Y摇摇头。她说,你该注意到的,电影有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明线也就是观众看到的是一个杀手追杀仇人的故事,但是暗线讲的却是杀手的回忆,只有置身回忆中你才能理解电影想要表达的东西。其实我对导演那家伙也不是很满意,不仅改了我的小说,连最核心的主题都荡然无存了。怎么说呢,他这个人属于那种眼高手低,能力配不上眼光的典型代表,可是开价真的很诱人,足足有三十万啊,短短的一篇小说就能赚这么多,以后他拍电影我还找他合作,你认识什么导演朋友吗?没有的话随便一个搞电影的都行。Y思考片刻之后说,我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也没有什么导演朋友。L说,不要紧,我看得出来你有艺术这方面的气质,别误会,不是说适合当个艺术家,你好像天生就会把简单的故事复杂化,换句话说,你这类人就是我们虚构创作的素材。Y听不懂,可能有时候听懂了,但是很快又忘了。快结束的时候,L提出到街上逛逛,Y没有拒绝。接下来几个小时,他们把步行街走了两个来回,主要是叙旧,当然也讲些新鲜事,有那么一瞬间,Y感觉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L在步行街买了一杯柠檬百香果饮料,Y跟着也买了一杯。味道不错,酸酸甜甜的,但是量大,喝不完,剩下半杯就一直握在手里。中途M打电话来说晚上不回家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通宵加班吧,或者在路上遇到一位朋友不想回家,仅此而已。这时候他早就把黑色内衣忘到九霄云外了。步行街尽头是一家快捷酒店,L说,你带着身份证吗?Y点点头。接着她就进去了。Y稀里糊涂也跟着进去了。酒店有热水,L背对他脱掉瑜伽裤和吊带衫,Y没看,直到浴室响起哗哗的流水声,这时才发现她把内裤也扔在床单上了。那两杯柠檬百香果饮料还剩下不少,此刻摆放在床头柜边缘,透过杯壁可以看见两三片干瘪的柠檬还有密密麻麻的百香果籽,透明的胶状物质包裹住黑色橄榄形颗粒,很容易使他想到青蛙卵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旦产生这种想法,他就觉得饮料难以下咽,好像刚才吞下了某种奇怪生物的卵,比如小时候大人吓唬他吃西瓜不吐籽会在肚里长西瓜,这种虫卵模样的颗粒物很有可能在肠道寄生,然后不知不觉地繁殖开来,直到有一天无数虫子便会自内而外地将宿主开膛破肚。L出来的时候裹着厚厚的浴巾,露出莲藕般圆润的小腿,他只好尽量把目光放在窗外,看越来越冷清的街道和对面咖啡馆忽明忽暗的灯光。L坐下来,他扭头悄悄观察,她金黄色波浪形的头发湿漉漉的,脸庞带着水珠,手臂的黑色蝴蝶纹身愈加清晰。他说,我不记得你还会写小说呢。L说,一开始不懂,瞎鼓捣,后来开了窍,就当了作家。他说,我记得你喜欢跟着那些混混,打台球,或者在晚上飙摩托车。她说,没有的事,你准是记错了,就算有,那也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恍惚间,他知道一个叫L的女人已经烟消云散了。她说,你懂现在的新玩法吗?他摇摇头,很快又说,知道一些。可能是为了展示在这方面的从容吧,开始回想跟M在晚上玩过的花样,觉得太过于寡淡,又回忆看过的电影,既有日本的也有欧美的,但是国产的从来不看,因为质量低劣,而且缺少剧情。这时候L从包里拿出一根玩意儿来,他只在某些电影里见过,感慨玩得真变态,现在亲眼看到,瞬间变得脸红耳赤。他说,我靠,你不会要用那东西吧?她忍不住笑了,说,你让我操一回,很爽的,不骗你。他想,L可能是个女权主义者,或者对传统交媾方式感到厌恶,当然也有可能单纯是好奇,总之不像M那样无趣。于是乖乖趴下,期待能在精神上有所满足。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快感,只有疼痛,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现在他觉得那杯柠檬百香果饮料更恶心了。
第二天是周末,Y回家的时候M已经在了,时间是早上八点,厨房里煮着粥,咕嘟咕嘟的声音使窗外树梢上的麻雀欢快。他揭开砂锅盖,感到有点饥饿,用勺子扒拉糨糊状的粥,顿时就没了胃口,想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担心多年没有复发的痔疮,怀疑M晚上其实没有加班,而是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场所快活。阳台摆放的植物缺水,他给喷壶灌满,随便往枝叶上洒了点,水滴沿着脉络凝聚在叶尖,然后下坠到土壤表层,不知道有没有滋润到根部。敲击键盘的声音从卧室传出,从节奏上判断是在打字,因为音量均匀,不像他打游戏时焦躁急迫的状态。M这几年在外企从事策划方面的工作,据说干得不错,而他则像蜗牛般待在一个小小的清水衙门,或者说闲人聚集地,每天上班时候打游戏,有时看网络小说,工资虽然不高但是稳定,所以M经常抱怨他这么年轻就过上了退休生活。体制内嘛,哪有谁不游手好闲的。早餐的时候,他问M工作上的事情,其实是想知道加班的情况,但是没有明说,她回答得没有破绽,不过也开始询问他了,Y明白没有什么可说的,昨天无非是在电影院稀里糊涂地待了两个小时,然后与朋友们吃烧烤,最后一起到网吧玩个通宵,还喝了一种奇特的饮料……M说,什么饮料?他说,是柠檬百香果冷饮。这时候觉得胃开始痉挛,好像百香果籽形状的虫卵已经潜入肠道,牢牢附着在肠壁上开始安营扎寨,源源不断地窃取体内越来越少的营养,同时如肿瘤般恶性增殖,重复数目倍增的过程直到它们决定寻找新的宿主。这样想着,眼前的白粥仿佛变成了一只只正在蠕动的虫子,可想而知等到腹腔里那些寄生虫咬破肚皮汹涌而出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幅惨烈的场景。他记得看过这样的新闻,说南方有个喜欢吃淡水鱼生的被查出来有寄生虫,大半个肝脏都被吃掉了,最后只能从医院抬回家里等死。那是个江西人或者广东人,当时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鼻孔被管子撑得肿胀,他的老婆就坐在旁边掩面哭泣,很难想象不久以后她的丈夫将会如此痛苦地死去。要是有一天自己真的死了,他想,不管是被寄生虫杀死还是死于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式,例如掉粪坑淹死,例如被跳楼的人砸死,M一定会哭得很伤心吧,她还这么年轻,前途似锦,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家伙……这样想着,以为腹部能好受一点,但是没有,本来只是怀疑,现在真的疼起来了,具体位置是十二指肠下面两厘米处,大概硬币大小的区域,像是阑尾炎发作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但Y觉得更像是幻觉,因为那里很快就平静如初了。其实疼痛本身就是一种幻觉,人的大脑是会被神经系统欺骗的。
以后的日子里,Y曾经在不同场合下遭受过腹痛的袭击,分别是:单位办公室,公交车站,沃尔玛超市,早点铺,湖畔公园,菜市场,烤鸭店,小区水池边,卧室,浴室,客厅。最近一次是在地铁站,强忍住疼痛躲进洗手间后,那种感觉在84消毒液和烟灰味道的双重夹击下暂时消失了,但是从那时开始腹腔便有了异物感,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有东西伴随着呼吸在体内蠢蠢欲动,可能是虫卵已经开始繁殖了,或者有一种可能,那天晚上吞下的并不是什么虫卵,其实就是百香果籽,但是现在已经悄悄发了芽,很快将会在肚子里长出一个血淋淋的果实来。M拉着他到医院去,拍了彩超,也做过胃镜,医生说Y的身体棒极了,除了血压有点高,其他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Y说我这是寄生虫啊,医生说抱歉我们查不出来,要不给你开点杀虫药,或者到寄生虫医院去?他说不用,给我开杀虫药吧,泻药也好,如果还能开安眠药的话,来一点就更好了。M说,你可能是脑子出问题了,我有个同学在做心理咨询,请他给你疏导疏导,保准有效。Y说,最好是做个手术,剖开肚皮,用镊子把寄生虫揪出来,为了防止复发,以后每天都要吃杀虫药。M伸手摸了摸Y的脸颊说,我理解你,医生也理解你,但现在你最好听话一点,没有什么寄生虫是医院查不出来的,很多病人以为身体长了虫子,其实问题出在脑子上,你这样疑神疑鬼是不行的,你得配合医生,按时吃药,明天给单位请个长假,在家里好好休息,现在你的身体只能静养,适当运动,听听音乐,这些比较有帮助。
Y请了长假,但是第二天就回去上班了。可能的确是心理因素吧,从那天以后肚子就再也不疼了,虽然还有异物感,但是不太明显,有时甚至已经完全习惯了。这天早上,M告诉他有个同学聚会,地点在步行街“紫云居”会馆,由班长牵头组织,所有同学都要到场。他以为是M的同学聚会,后来意识到也是自己的同学。他说,“紫云居”在哪?M说,步行街。刹那间,Y想到一只散发香水味的黑色蝴蝶,想到L潮湿的金色波浪形短发,于是肠胃开始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上次聚会应该是在五年前,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那年M在读研究生,而Y决心考公,他们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有时会吵架,但是有激情,比如两人都喜欢探索新奇玩法,比如他们经常会挽着手去逛街,逛Y不喜欢的服装店,然后什么也不买,回到家里一起看剧直到深夜。说来好笑,他们那个班尽出怪事,好像所有人都干着与专业无关的活儿,有人创业当老板,有人改行学会计,最离谱的是班长,跨专业考到电影学院去了,据说现在做了导演,虽然名气不大但是有面子,经常吹牛说要让老同学在电影里露脸。M说,去吗?他说,得去。晚上,他们到“紫云居”的时候人还不多,老同学见面都聊得开心,后来人逐渐到齐,慢慢就冷清下来了。聚会相当无聊,话题局限在有限的几人身上,大多数时候谈生意,或者在炫耀,有时讲不合时宜的荤段子,逐渐热闹起来了,有人开始聊八卦,主要讲Y和M的故事。Y觉得没什么可讲的。那时候荷尔蒙分泌旺盛,M想要浪漫的体验,Y想要射精,爱情既美好又低俗,两人各取所需罢了。但是外人好像很热衷于杜撰虚构,喜欢把空穴来风的事情安在他们头上,比如,他记得M从来都讨厌纹身,但是他们说她的左臂曾经有一块蝴蝶状刺青,是跟Y一起去做的。恍惚间,他想起L来,觉得这一切都不可能啊。酒过三巡,有人醉了,开始说胡话,Y也喝得不少,再端起酒杯只闻到刺鼻的汽油味了。他借口去洗手间,实则走到街上,到处转转透风。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班长,照例恭维一番,无非是在哪发财啦,有没有结婚啦,电影拍得如何啦之类的。班长打着酒嗝说,跟夫人感情不好,经常吵架,主要是没激情啊,怀疑在那方面冷淡。他说,生活嘛,谁都要忍耐的。班长又说,事业也不好,电影拍出来亏本,资方对剧本指手画脚,他也只是个打工的。Y安慰说,亏本不要紧,观众认为好看就行。班长生气地说,问题就出在观众不懂得欣赏,他们被商业片惯坏了,脑子好像生了锈,懒得去思考电影本身的意义。他说,是啊,前不久看过一部电影,拍得莫名其妙,后来看解析才知道很牛逼。班长说,叫什么名字?Y如实相告。他说,那就是我拍的。Y说不可能啊,没见你名字。他说我改名啦,现在叫杨中,上百度搜去吧。聚会结束的时候,Y叫住杨中,说,你知道一个叫L的女人吗?杨中想了半天,摇摇头。他补充说,就是给你写剧本的作家。这回杨中想起来了,他说,当然认识啊。
第二天早上,Y在办公室给L发消息,约定晚上在酒店见面。这些天肚子好受了一点,几乎不怎么注意得到了,这要归功于M每天严格控制他服用杀虫药和安眠药的剂量,虽然偶尔走在路上会觉得有东西在腹腔跳舞,就像女人子宫里寂寞的婴儿在活动腿脚,但是这种感觉已经很微弱了,如果不留意的话,甚至会以为是肠道比较剧烈的蠕动。中午M有空,他们在快餐店见了一面,主要讲各自工作上的事情,有时讲到其他方面,比如娱乐圈花边新闻,或者热播电视剧的最新剧情。Y觉得找到以前的感觉了,以前是什么时候,可能两三年前,也可能更久,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厌倦,他真的认为M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当然这不等于说他现在就不这样认为了,她现在绝对是最好的妻子,但不一定是最好的女人。妻子和女人,这两个概念并不矛盾。M吃得简单,只要了一份蔬菜沙拉,他记得她爱吃川菜,酸菜鱼水煮肉片什么的,重油重辣,经常吃得冒汗,现在不同了,她说要减肥,但是一点儿也不胖,又说皮肤不好,粗糙不平,而且频繁出油,反正他是看不出来。下午的时间过得漫长,L回消息说老地方见,同时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她的自拍,对着镜子拍的,发型没变,还是金黄色齐肩短发,穿着热裤,大腿白得晃眼睛。他仔细找了找,没有发现那只黑色蝴蝶,是那天眼花看错了,还是L后来把它洗掉,不知道该相信哪种推断,内心明白永远不会有答案。
晚上,Y早早来到步行街,路过“紫云居”的时候肚子疼起来了,这回比较严重,可以感觉到腹腔在膨胀,伴随着刺痛和下坠感。他已经习惯了突如其来的烦恼,于是溜进“紫云居”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等待痛感消失,同时在手机上跟M聊天,讲上回她介绍的心理医生(Y认为效果不错,至少是个合格的倾听者),知道他不久前已经自杀了。M感慨怎么搞心理的也会想不开,Y说自杀的多了去,像他们这种跟心理啊精神啊打交道的,天生在某些方面就比正常人敏感,一旦察觉到或者意识到什么真相,很难不采用极端的方式来作为抗争。M说你肚子好点了吗?Y说刚才又疼起来了,很久没有这样难受过了。他出去的时候舒服许多,但是发现肚子正在膨胀,起初只有难以察觉的弧度,后来变成啤酒肚那样难看的形状,怀疑最终将会有篮球大小,不知道里面是肿瘤呢,还是一只畸形果实,亦或是挥舞着巨钳的外星寄生虫?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酒店,进到房间里才发现隔音不好,隔壁或者附近的房间正播放电视,声音开得异常大,是战争片厮杀的场面,嘈杂极了,大概是为了掩盖什么不好的声音。待了一会儿,在金铁交鸣中分辨出鞭子抽打的声音,微弱的呻吟声(既有男声也有女声),还有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咔哒声,想到激动人心的画面,迫不及待地跑到浴室里洗澡,唱最喜欢的歌,期待接下来美好的夜晚。
从浴室出来后,手机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是杨中打来的,响铃二十七秒。他打回去,杨中接了,告诉他L刚才在家里自杀了,吞服过量安眠药,同时在浴缸里割腕,发现的时候浴缸已经变成了血池。他说不可能啊,我下午还跟她联系过。杨中说,我们也不知道啊,她的剧本还没改完呢,电影都快要拍不下去了。Y挂掉电话,打开高中同学群,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他编辑了一则讣告,为了追求真实,跟杨中要来他们剧组发布的讣告,根据高中同学的身份稍作修改,然后发布在群里,以此作为对那个美好夜晚的追忆和哀悼。群里依旧静悄悄的,如死水般沉寂,没有人发言,也没有人联系他,总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无关紧要的时间死掉了。Y想撤回,已经过了时间,只好点删除,别人还能看到讣告,知道L去世的消息,但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Y回家的时候M睡着了,时间是深夜十二点,他给L发消息,看到那张照片,这才想起来她已经死了,现在正躺在殡仪馆孤零零的柜子里,面无血色,同时保持微笑。他感到燥热,一股热流自心脏涌出,奔向身体各处,在皮肤表层湮灭,融化在暗夜焦郁的空气中。他走进卧室,M睁开眼睛,原来一直没睡,脸上敷着面膜,被子热乎乎的,床单有些潮湿,空调开到24度,躺在床上觉得疲惫。M说,你今天又加班了?Y说,没有,去参加一位朋友的葬礼。她说,哪位朋友?Y答,你不认识,女的,悄无声息地死掉了,被谋杀,被戕害。M说:哦。Y闭上眼,耳边是空调制冷的噪音,还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窃窃私语,仿佛身处荒野,而周围是寂寥诡谲的坟茔,头顶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大地战栗。睁开眼,M在刷着手机,她说,你还不睡吗?Y说,睡不着。M掀开被子,同时把面膜揭下,露出惨白的脸庞,到衣柜前翻找着什么,他心领神会,觉得又热起来了,想起在酒店听到的,于是直起身来,背靠床头,欣赏M略显瘦弱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被她吓了一跳,有些东西只在AV里见过,以前他使出来,多半得不到回应,结果是孤芳自赏,但这回M出奇地热情,她的身体滚烫得像一块火炭,让Y想到以前顶着酷暑在树林里偷偷拥抱时的场景。
最后,M说,我们看电影吧。Y说,好,然后开始浏览片单,刻意避开爱情片和恐怖片,因为这类片子会点燃他们刚刚熄灭的欲望。电影可看的不多,按照热度排序几乎都是些有名的烂片,按照评分排序则多是看不太懂的文艺片,他甚至觉得有些电影装逼过了头。终于Y找到一部评分不错的,看导演名字叫杨中,知道遇见L那天在电影院看过,但是剧情已经记不清了。电影讲一个杀手追杀仇人的故事,有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明线讲杀手在追杀途中爱上了目标的情人,最后因此丧命于仇家手中,而暗线讲杀手的回忆,跨度非常之大,从童年一直到死前,要命的是两条线的衔接散乱极了,分不清哪段是现实,哪段是回忆。M说,电影真棒,导演简直是个鬼才。可是Y只觉得难受,刚开始放映的时候,肚子里的寄生物就开始作祟,腹腔似乎已经膨胀到了极限,等到电影结束,那东西已经在啃噬肌肉了,现在他仿佛看到一只难以名状的生物爬下床尾,带着血迹和黏液缓缓向前爬行,同时发出婴儿般凄厉的啼哭,在黑夜里摇摇晃晃地行进,就这样渐行渐远,消失在城市落寞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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