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藕花深处

作者: 李煦 | 来源:发表于2024-04-02 10:3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轻轻地展开手中的画,摩挲着上面已经褪了颜色的藕花,一滴泪落下,浸湿了眼前的水墨,褶色染了丹红,他仿佛见到了那藕花深处,满是泥污……

    第一章  传说

    当事实被披上想象的外衣,就会绽放炫耀的光彩,可是当想象掺杂了功利,事实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民国五年,夏。

    这是郑寻来到小九村做先生的第三年,三年的时间让他完全熟悉了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庄:高大的榕树,崎岖的山路,飞扬的黄土,封闭的草屋……还有隔壁石老头家里的媳妇没日没夜的哭。

    现在,这哭声打破了郑寻并不香甜的梦,并且渐渐地演变为惨叫,其中还夹杂着石老头拳打脚踢和辱骂的声音“疯子,烧饭的时候还想着别的事,一锅的黄米饭,都糊了……鬼?我看你就是来讨债的鬼……”郑寻晃了晃脑袋,想把后面不堪入耳的秽语晃走,只可惜,这种精神上的躲避基本无效,在外面的哭闹声又提高了一个分贝之后,郑寻推开门,扯了一个笑脸迎了上去。

    “石大爷,这么早就忙活上了?”

    见到是郑寻,石老头稍稍变了脸色。

    “这个疯婆子,一大早上烧糊了饭不说,还嚷嚷着在家里看到了蓝裤带……,看我不打死这个疯子……”石老头说着又狠狠地在他媳妇身上踹了一脚,那女人又发出了一声呻吟,郑寻想了想,走上前扶起了她。

    在这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封闭的小山村里,最不缺的就是传说,而蓝裤带就系着一个枉死的女孩儿。很久以前,村里的教书匠姓张,一边在村里教书,一边收了村民的钱,打着去城里买书的名号帮村里没有婆娘的人娶媳妇,村里的人们并没有“拐卖”的意识,他们觉得这是“买卖”,在他们简单的世界观里,既然花了钱,那么买下来的“东西”就是他们自己的,归自己所有,由自己支配,哪怕生死。

    但是女孩儿们到底不是普通的“家畜”,向死而生的决绝和对尊严的执着追求是人与动物最根本的区别,在老村长的带领下,村里人很快便积累了一整套毁灭这份决绝和尊严的手段,这些手段是什么,郑寻不愿再去凝视这个深渊,但他知道的是,在这些手段下,有的女孩儿不堪其辱,走上了不归路,有的女孩儿选择了活下去,低下头,把尊严亲自踩进泥土里。

    那个系着蓝裤带的女孩儿在这种手段下选择了前者,村里的人们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嫁给一个有着村里最高发言权的村长的儿子有什么不好,更没有想明白的是一个四肢都被打断了的人,怎么用自己的腰带勒死自己,故事到这里并无灵异,只是在那个女孩儿死去的第二天,吊死那个女孩儿的蓝裤带又吊起了老村长的儿子,隔了一天,老村长婆娘的尸体也随着蓝裤带在空中飘荡……一时间村子里便笼罩在蓝色裤带的阴影下,失去老婆儿子的老村长痛断肝肠,带着保长打了那个教书先生一顿,教书先生断了腿,不敢出门,可村长很快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日子还得过下去,他或许还能再有个儿子,教书先生答应帮村长再找来一个听话的姑娘,于是三条人命就此不了了之,只是在教书先生走后不久,老村长也在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夜晚被蓝裤带高高地吊了起来……

    蓝裤带的故事越传越凶,村里买了媳妇的人家大受震撼,就连虐打事件也少了一阵,也没人再敢轻易地找那教书匠买老婆,从那以后,蓝裤带在小九村替换了乱吵的乌鸦,成为了死亡的化身。

    只可惜,祸不到己身,则不为祸,在“无后为大”思想的引领之下。女孩儿们又被陆续地“接”到了这个脱离于现代文明的小村子。

    “石大爷,犯不着的事儿,这两天课上还听石小柱说他快有个表弟了,你看……”

    石老头听了,憨憨地一笑,“郑先生,您说的是”说罢,又瞪了他媳妇一眼,去他兄弟家看小柱子去了。

    那女人的事,郑寻是知道的,她本是教书先生带回来给村长的,只可惜姑娘来的时候,村长就已经死了,人们觉得这个姑娘“不祥”,没人敢要,只有年过半百的石老头实在受不了“无子之苦”,在讨价还价之后,石老头用一只金手镯买下了这个姑娘,由于本来是送给村长的,教书先生挑的用心,姑娘干净漂亮的很,连脚踩在鸡粪上都会哇哇大叫,更是不愿意嫁给已经知了天命的石老头,一被放开就拼命地跑,这种情况人们见得多了,这个村子里很多姑娘在刚来的时候都是这样,村里人便习惯地用了些“非常手段”逼着姑娘就范,在手段使了第三次的时候,姑娘的头便坏了,发起了疯病,疯狂地笑,逢人便说“好米、好米”,众人不知道姑娘的姓名,便以为她叫“好米”,再之后姑娘便留在了这个小山村,也在石老头的打骂中渐渐地学会了村里的活计,但是疯病却一直没好,时而清醒,时而发疯。

    看着石老头家里红红火火的日子,又有个叫大山的小伙儿乐呵呵地给了那教书先生一笔钱,托他“买书”,只是这一次,教书先生拿了钱便再没有回来,大山还被街坊邻居嘲笑了好一阵子。在郑寻来了之后,村子里也再没来过姑娘。

    见石老头走了,那女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撞开了郑寻去扶她的手,

    “我认得你……”那姑娘喃喃地说。

    第二章 应验

    当一块石头被所有人信仰膜拜的时候,这块石头就有了魔力。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美术,郑寻让孩子们画出最近看到的新奇东西,赵家的梦璃丫头画了一双鞋,漂亮的很——是最近城里流行的样子,和她脚上布鞋的花样很像,梦璃说,那鞋是她娘做给她的,“我娘说,这鞋是皮子做的……”“你胡说,谁家会用皮子作鞋”没等梦璃丫头说完,石小柱就带着几个同学一起起哄,“我没有胡说,我娘说的都对,她画的画和郑先生画得一样好……”看着梦璃丫头涨得通红的脸,孩子们再次哄堂大笑,梦璃的妈妈叫张晓,也是被拐来的姑娘,郑寻家访的时候见过她几次,在村里其他被拐来的姑娘哀叹命运之艰辛的时候,张晓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不哭不闹,接受了村里给她安排的丈夫后,一门心思扎进了这个山村里的家,没过多久就有了孩子,一转眼也在这个小山村里呆了五年,她的丈夫也疼惜她,甚至不舍得让她做农活。

    郑寻怕这个只有五岁的小丫头难堪,拿出其他人的画展示出来。金灿画了一只砍去头颅的猪——前两天郑寻也去参加了金家的杀猪宴,金灿的叔叔金阳倒是个憨厚的汉子,临走了还送给郑寻好几块煮好的肉,但现在再看到画上活灵活现的杀猪场面,还有那泛着光的杀猪刀,郑寻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换了一张之后,石小柱的画又引起了孩子们的一片惊呼,那是一个长着人头的……蜘蛛?

    没等郑寻发问,孩子们已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几个胆子大的孩子往画前凑了凑,像梦璃那样的小姑娘们吓得闭上了眼睛。

    郑寻倒是有些生气了,“我说画你们最近看到的新鲜事,你这画的是个什么东西?”

    石小柱看着大家围拢过来的眼神颇有些骄傲,也没注意郑寻不善的语气,只是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郑先生,这就是我最近在大伯家见到的新鲜玩意儿,前两天,我偷偷去大伯的地窖里找吃的,就看到地窖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小门,我悄悄地透过门缝去看,就看到一颗长着人脑袋的……”讲到此处,石小柱故意放低了声音,但就在他要把这句话讲完的时候,一只大手突然狠狠地拍在了他的后脑勺,大家先是一惊,然后放声笑了起来,打他的人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石小柱他大伯,石老头。

    石老头后面跟着村长,村长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也厌恶这个故事。

    石老头手里拿着新做的蚊帐来送给郑寻,山里的蚊虫实在是太多,石老头看郑寻忍得辛苦,便特意做了个新的蚊帐,想着接石小柱的时候拿给郑寻,谁道中途遇到了来给郑寻送果子的村长,又谁道一进教室门口就听到了石小柱讲的有关他的“英勇事迹”。

    “小崽子,胡说什么混账话”

    “我没有,那天……”没等石小柱说完,石老头又给了他一记爆栗,石小柱捂着被打疼的头,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孩子们看此情形,也都失望地回到座位上收拾书包离开了。

    “郑先生,别听这混小子瞎说,整天瞎胡闹”石老头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们山里蚊虫多,我特意做了这个蚊帐,您试试”郑寻看着石老头,想起石小柱的话,眼神变得复杂。

    但这眼神一瞬就变成了温暖和感恩,他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蚊帐和果子,给村长和石老头泡了茶,三年的陈茶味道并不好,三个人却都喝得仔细,村长对郑寻是存着怜悯之心的:郑寻虽然不能帮着村里的男人买媳妇,但是知识水平却远高于那个张先生,老村长死后,石家年轻的后生匆匆忙忙地上任,却并没有得到村里人的认可,直到他遇到了郑寻,那时的郑寻拿着带血的刀红着眼跑到了村子里,发了疯了似的乱砍,他勇敢地夺下郑寻的血刀,带着村民了解了郑寻的故事——他杀了自己偷情的媳妇,犯了城里的律法,大好前程一朝尽毁,一路逃跑到乡下。小九村的人对郑寻触犯的法律不屑一顾,留下他做了村里的先生,郑寻在这个小九村也干得踏实,三年里竟一步都没有踏出小九村。在村长眼里,郑寻是帮他树立威信的贵人,而他则是郑寻的恩人。

    可是那种怜悯在郑寻的眼里却变了味道,他看着浮在杯子上的茶叶片,晃动着茶杯,看着茶叶揉卷进小小的漩涡里。

    石老头死了,在这一天太阳落山之前。

    这个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小九村,人们变得惊恐又兴奋,不仅仅是为石老头的突然死亡,更是为那个发生在早上的小插曲,他那个叫“好米”的媳妇,所讲述的关于蓝裤带传说的话,应验了。

    第三章*秘密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秘密却是个有趣的东西,它可以让人们背叛天性。


    石老头的死亡原因,很快被村民们披上了神秘的色彩,村民们很快进入了新一轮的惶恐之中,为了安抚村民,村长带着全村百姓公认的最有文化的郑寻的去了死亡现场,郑寻看着下午新送来的蚊帐,没有拒绝。

    老人是在修屋顶的时候踩坏了梯子摔死的,虽然那屋顶不高,只不过恰巧摔下来的地方立着石小柱刚刚捡回来做柴火的树枝,而其中的一根锋利的树枝又恰巧插穿了石老头的脑袋,又从右眼的眼球里穿了出来。

    郑寻趁着石家族老哭丧的时候凑近了石老头的尸体,他头上的伤惨不忍睹,衣服上沾满了灰尘,郑寻提议要爬上屋顶看看,石家族老并没有制止,还热心地凑过来帮郑寻扶好梯子。

    屋顶破了一个很大的洞,郑寻透过那个洞探出了半个身子,却看到不远处树杈上粘在蛛网奋力挣扎的一只蜻蜓,终于在那恶心的蜘蛛向它爬过来前挣破了蛛网,拖着残破的翅膀飞走了。

    郑寻幽幽地叹了口气,带着一袖子的灰尘爬下了木梯,“倒真的不是很高,可惜石大爷这么好的一个人”听了郑寻的话,石家的人哭得更伤心了。

    “都怪这个该死的女人……”石老头的姐姐在哭泣之余也不忘拽过村里人公认的本次意外的罪魁祸首——那个声称在屋子里见了蓝裤带的叫“好米”的女人。

    “好米”现在哭得很惨,脸上又多了很多新伤,衣服被撕破了,就连手上也都缠了破布条,石家的男人们没有参与施暴,那些女人们倒是像饿狼看到猎物一样向她扑过去,石老头的姐姐打得最狠,甚至扯下了好米的一缕头发。

    “你们还是不嫌晦气,石老爹都死了,你们还巴巴的往她身边凑”郑寻突然插了一句嘴,语气里满是厌恶。

    石家的女人们在男人凛厉的目光下乖乖停了手,“天这么热,还是让石大爷早日入土为安吧,我可以帮忙在老人坟头的木牌上题字”。石家的男人们眼里充满了感激,只是这个时候石小柱的爹,石老头的弟弟石亮拦住了郑寻。

    “郑先生,我还是觉得不能让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

    “哪有什么不白,不是掉下来摔死的吗,要说还是怪好米,好好地把她丈夫咒死了”石亮的老婆低声说。

    “要说,小柱也是不小心,怎么把柴火放在屋里……”石家人窃窃私语。

    石亮低咳一声,眼神里的歉意一闪而过“是小柱不小心,可是那梯子,是我前两天刚刚给我哥做的,我的手艺我自己知道,绝不可能一踩就碎……”

    “而且,看我大哥的衣服,他是仰面摔倒的,可怎么衣服的前后全都是灰,我大哥一定是被人害死的,听说,镇里来了一个可以检验出人死因的巡捕……”

    “那要不要去镇里报告给巡捕?”郑寻似乎很认可石亮的观点。

    “不行”石家人似乎异口同声。

    “村里那些婆娘们怕羞,见不得人,而且最近的捕房离我们这里也有两天的脚程”说这话的是村长,“石亮你要是怀疑就自己查,只是石大爷的尸体,还是让他尽早入土为安吧……”

    石亮是村里最好的木匠,也是村里的保长。

    和五年前的老村长一样,村长选择了沉默,他的话已然给事情定了性质,石亮咬了咬嘴唇,最终没有开口。

    石老头很快“入土”,为不为“安”郑寻不知道,但丧礼的规模一定超过石老头生前的预想,除了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守在灵前,一切都如他所愿,坟墓修在他家房子向阳的地方,尤其是坟上的木牌,是郑寻一笔一划刻出来的,郑寻的字很漂亮,梦璃的母亲张晓远远地望着这块木牌,微微勾起了嘴角。

    丧礼过后,以石老头继子身份替他打幡的石小柱偷偷来找郑寻,石老头死后,那个孩子整日活在愧疚之中,几天没见,瘦了一大圈。

    “郑老师,给你吃糖”石小柱把自己珍藏在裤兜儿里的糖献宝似的捧给郑寻,郑寻看着那孩子炽热的眼睛只得配合地撕开糖纸咬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绽放在舌尖,郑寻冷了一下,“这巧克力是谁给你的?”

    “嘘”提到糖,那孩子才露出了些许笑意,“这是那天我捡柴火回家的时候金阳叔叔给我的,金阳叔叔说,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第四章诛杀

    孔子以春秋笔法传著史书,所谓春秋笔法,乃是以一字寓褒贬,譬如杀人,杀无罪为“杀”,杀有罪为“诛”。


    葬礼过后是吃席,石家是村里的大姓,石老头是村里面公认的厚道人,再加上是村长的亲戚,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来吃席的更多,石家人也是大手笔地在金阳家定了两口肥猪,按照原来的规矩,金阳会将宰杀好了的猪分割好送到郑家,可是金阳却不小心在割肉的时候切破了手,伤口很深,失去了和猪对抗的能力,只得在村民的帮助下将肥猪捆好了送到郑家去。

    于是村里的人们在参加完葬礼后,又有了新的节目可看——杀猪。一年到头,村人们盼望年底杀猪割肉,更期待在不是年底的时候幸运地得到割肉的机会,对于村人们来说,看杀猪的过程和吃到肥腻的肉的兴奋程度可以画等。

    猪是人类最早期就驯服了的动物,它们被圈养在巴掌大的天地里,等待着宿命的到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把拥有它们的数量作为衡量地位的标准,新年节日,征战祭祀,它们被人们残忍地割破了喉管,剁下了头颅,分尸、剔骨……小猪们偶尔也有反抗的时候,趁人们不备之时,用它们短短的小蹄子揣倒人们,然后头也不回地躲到田野里去,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乍圈”。

    金灿送来的猪就有“乍圈”领袖的气度,从送到石家之后就不停的挣扎,引起了人们的阵阵啧叹,石亮将没来由的火气全撒在了这头猪身上,他用斧子将这头猪挣扎的四蹄砸碎,然后用刀豁开了猪的喉咙,刀刃直走向下,直到他自己精疲力尽才将卷了刃的刀拔出来,村民们赞叹石亮的力量,啧啧不停的赞叹声竟凭空为这葬礼增添了一缕喜色。

    杀猪结束后,村里的女人们都来帮忙,肉从生到熟再到变香需要有很多道程序,宾客们早已坐在大桌前跃跃欲试。

    不知道后厨进入了哪一个步骤的时候,一声尖叫从后厨传了出来,石亮的媳妇从厨房匆匆跑了出来,“那口猪的胃里有,有裤带……好像是蓝色的……上面好像有画……”说着,便将猪胃里布条拿到了主桌给了石亮。

    石亮认的字不多,拿着那个布条又递给了郑寻,“这个字念‘诛’,杀掉有罪之人的意思”郑寻解释。

    来吃席的人们一片哗然,就有胆小的几个婆娘要走,被她家男人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作罢,只是不敢再碰那猪肉,场面瞬间就变得凝固了下来。

    “看你们脓包那样”徐老六喝了口酒,大大咧咧地说:“怕什么呀,大白天的还能活见鬼了不成,我们这么多老爷们在这儿,不怕,小花,你还看我做什么,快去炖肉……”那个叫小花的瘦弱女人身上一抖,立马拽着与她交好的张晓回到下屋去。

    不知道是酒撞怂人胆,还是乡亲们真的很久没有开荤,蓝裤带带来的恐惧最终被口腹之欲淹没,女人们在男人们的注视下又不得不再次回到下屋处理那头带着诅咒使命的猪。

    香喷喷的肉很快端了上来,排骨、肘子、猪头;红烧,清蒸,油焖,肉香和浊酒香飘荡在石家大院的天空上,冲淡了石老头死亡的悲伤,郑寻觉得气闷,离开了主桌去院外看着池塘发呆……

    “郑先生没有多吃一些吗?”说这话的是张晓,酒宴上女人们是坐不得正桌的,只能就着她们做饭的地方吃一些残羹剩肴。

    “这肉太肥,我吃不惯……”

    “三年了,郑先生身上公子哥的气质还是没有扔掉啊!”

    “对啊,时间好像过得很快……”

    “不,很慢,不过,快要结束了”张晓轻启双唇,露出了一个魅人的笑。

    “张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和石家大嫂子一起洗碗去。”

    “我在问咱们家梦璃的功课”张晓用手环住了赵大年,亲昵地靠近了他。

    赵大年浑身一阵酥麻,嘴里念叨着“不知羞”,身体却控制不住地一把搂住了张晓,“不收拾了,咱们回家”。

    郑寻看着踉踉跄跄的赵大年,消失在一望无边的山路上。

    夕阳一点一点吞噬了小九村的光亮,吃饱喝足的人们不再在意蓝裤带的秘密,仓廪既实,礼仪亦忘。

    可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郑寻躺下没多久,就听到从四处传来的哀嚎的声音。“蓝裤带……鬼……报应”郑寻隐隐绰绰地听到了这些话,心里不由得更加烦闷起来。直到村长来敲窗,郑寻才知道村里出了大事。

    等郑寻踏出自己的小门,才发现村外被火把照得通明,像过年一样,只是这气氛却诡异得很,村长家的大院里并排躺着几个人:郑寻拿着火把随村长走近,那是赵大年、石亮和徐老六,三个人的脸在火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扭曲,突出的眼和青紫的脸色无一不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死了,还有连续不断地惨叫声从村长家的厢房里传出,男声女声都有……郑寻疑惑地望着村长:“这是怎么了?”

    村长红了眼睛,不知道,这些人吃了石老头的席之后就不对劲,他们婆娘说,他们不停地挠抓自己的脖子,好像他们是被什么勒住了,我瞅着,好像是……”

    “好像是中了邪”郑寻把村长犹犹豫豫的后半截话说了出来。

    “也不一定,郑先生你读书多,他们都是从石老头的席上下来中招的,会不会是生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郑寻语气冷色,“何况他们吃得东西,我们也都吃过了”

    第五章 邪祟

    “莫不是郊外去逢着甚邪祟?又不疯又不呆痴,面没罗、呆答孩、死堆灰。这烦恼在谁身上?莫不在我根底,打听得些闲是非” ——关汉卿《诈妮子调风月》


    在排除了吃坏了东西的原因之后,村里的少数幸存者们很快找到了这些正在发疯的人的共同性:第一,这些发疯的人都是男人;第二,发疯的男人都曾在原来的教书先生手里买过姑娘。

    “是那些女娃子们回来报仇了……”黑暗处没人听出这话出自谁之口,但这声音却激起千重风浪。

    “你看那个抽搐最厉害的老五,他打婆娘最厉害……”

    “还有那徐老六,他原来还打死过一个新买来的婆娘……”

    “可是石亮好像没有买过婆娘呀,他那个婆娘是隔壁村子的。”

    “谁知道呢,我听说老石家地窖里有人,有人偷偷看过石亮拿着饭碗往里面送……”

    剩下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最后大家统一得出结论:去找村里的徐半仙来看看。

    徐半仙生病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看着村长厢房里的场景也“哎呦哎呦”地捂住胸口,直念罪过。“他们这些人是被困在村里的恶鬼附了身,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呀,呀,那个最厉害,这腰上还扎着蓝裤带。”徐半仙望着人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还用他枯瘦的手指胡乱地挥着,好像面前真有些孤魂恶鬼一样。

    村里人将信将疑地望着徐半仙,虽说村里时而闹些狐狸,鬼火什么的,徐半仙总会用“我师父说的”做为开场白,再按照他从师父那里学来的说法解释一通,村里的人们倒是很相信徐半仙师父的,只是,那个老人家在的时候,村里还没有买媳妇的恶习。

    “那你能不能救救这些人,要是能救我们就信你。”

    说这话的是金阳,他看着哆哆嗦嗦的徐半仙,满脸怀疑。

    “对,要是徐大叔你可以,就救救这些兄弟们吧。”村长点头附和,那些发了疯的村民的亲属们有的甚至给徐半仙跪了下来。

    “我自然有法子救他们,只是无论怎么救都是暂时的,想要保我小九村无虞……”徐半仙突然走到张晓面前狠狠地向她吐了口唾沫。

    张晓吓得大叫,动人的小脸儿变得清白,纵然动人,只是张晓的男人死了,她的归属暂时不定,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想要上前帮她一下,但又在各自父母的不善眼神中作罢。

    “必须清除掉这些外来的姑娘,全部清除!!”

    “如果你有法子,就先救救这些人”郑寻将村长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徐半仙从衣袖里摸了许多张符纸来“这是我师父留下来的,可以驱鬼但是不能除魔,现在倒是可以先救下这些人。”他将这些符纸一张一张排到刚刚从学校教室里抬来的桌子上,忽忽悠悠地乱舞了几下,符纸凭空燃起,留下了一大堆飞灰。

    “赶快,赶快把这些灰泡成水,给他们喝下去,大碗的喝,喝得越多,好得越快。”

    这些发了疯的村民的亲属们如听圣旨般地立刻照做,只是谁也没有让疯人的婆娘们碰那些纸灰和水,没有亲属的就是邻居帮忙——村人们好像突然达成了什么共识。

    喝了符水的村民很快开始呕吐,将晚上吃的席全都吐了出来,晚上的风很凉,带着秽物的风并不轻柔地拂过每一个幸存的人,有的人甚至也跟着吐了起来。

    村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怀疑徐半仙的符水,就有几个健壮的村民慢慢缓醒过来,“刚才我好像去到幽府了……那个蓝裤带,差点儿勒死我了……”

    郑寻拿了火把凑近了那几个村民,他们的脖子上满是抓痕,却没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村长也凑过来——“真是见鬼了……”村长在心里暗骂。

    “村子里现在怨念太深,老朽先走一步了……”徐半仙的脸都白了,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灵巧快速地收拾了自己的家当,眼看着就有跑路的嫌疑。

    “徐先生你慢走……”村长急忙拦住了徐半仙,其他的村民也紧忙附和“徐先生,求求您老,救救我们吧……”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村民们纷纷给徐半仙跪下,苦苦哀求。

    老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我……我……”他凭空打了一个冷战,清了清嗓,说了下去。

    “我有法子,只是怕你们不肯……”

    “什么法子先生你说,只要能办,我们必定办到……”刚刚苏醒的几个村民心有余悸,再也不想遭一回罪,只想着让徐半仙赶紧驱了这村里的恶鬼。

    “蓝腰带女鬼你们都是知晓的吧,这女鬼怨气不散,这些外来的女人胸中的怨气温养着这个女鬼,你们看看那些女人的眼神,诶哟,好像是刀子一样呀……只有把这些女人们除掉,再去镇压蓝裤带女鬼,我们村里才能真正的太平……”

    村里面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村民们手里的火把闪映着诡异的光辉,将村人的影子变得扭曲。

    “花钱买的,还指望他们开枝散叶……”

    “哪个婆娘敢有怨气,我便打得她没有怨气……”

    “这怨气已经有了年头,若不从根源下手,只怕,只怕那些从村外买过媳妇的人,都得死了,他们死后,这鬼魂若是怨气不散,村里的其他人便也难逃厄运,话已至此,你们若信我,便将这些从外面买来的女人困锁在村东头的城隍庙里”

    “那然后呢?”

    “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村民们倒吸一口冷气。“那岂不是怨气更重了……”一个老人小声的说。

    “她们死了,便可以好好安葬,给她们念安神咒,可是她们若是活着,那些藏着怨气的脸,你们可能控制得了吗?”

    又是一片死寂,村长抬了抬眼皮“那你如何解释石亮的死,他可没有买村外的婆娘!”

    “谁说没有,我好几次看到石亮偷偷地往地窖里送饭,我猜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人,说不定就是个姑娘……”说这话的是金阳,他因为没有买外面的婆娘,逃过了一劫,不在中邪的名单之内。

    “管他地窖里有什么东西,老头子我话至此,你们若听,我便再留这儿几天,若不听,我现在就走。”

    “老先生,今日太晚了,您总得给他们考虑考虑的时间,好歹是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婆娘,有的还是人家花了大价钱的,一时间就要给她交送出去,定有人舍不得。”

    见村长出头,村人们马上随声附和,他们惯是会躲在英雄的后面苟且的,苟且的时候多了,便想要在自家的小王国里称王称霸,只是仍改变不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苟且。

    “命都要没了,还想着开枝散叶,你们可真是可笑……”

    “我觉得,徐先生说得对……”沉默了许久的郑寻第一次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第六章*牺牲

    人们欢喜于得,恐惧于失,服从于习,向往于生,可是有一部分人向往的“生”,只是他们自己的“生”,为此哪怕舍弃掉别人的性命,“死道友不死贫道”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可是人的一生,或许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在艰难的抉择中舍生取义,现代文明把这种行为叫做“牺牲”。


    小九村的火把点了一宿,很多村民彻夜未眠,五年来村里的很多人都买过媳妇,他们虽然已经清醒过来,但是中了邪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虚弱得很,其实很多年了,村民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村里的女人很少能生出健康的儿子来,否则他们何必花大价钱去买外面的姑娘,他们更想不明白,他们供着这些姑娘们吃喝,不让她们挨饿,怎么就招惹她们那样多的怨恨……一时间那些染了血色的场景让他们紧张:那些用尽残忍的法子想要杀死自己的女人,那些将自己刚刚生下来的孩子直接溺水杀掉的女人,那些被打得满身是伤不住抽搐的女人,还有后山那些找过来的有关那些女人家人的秘密……他们忍不住想吐,徐半仙的那句“命都要没了,还想着开枝散叶……”如噩梦般萦绕在他们耳边。

    很多村民想开了,这是郑寻的结论。

    一大早郑寻就去了村东头的城隍庙,那里面竟然传出了很多呜呜耶耶的声音,这些女人或完成或未完成被买过来的使命后,又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城隍庙里,等待作为“牺牲”来使村庄恢复平静。

    郑寻倒是并不惊讶村民们做出决定之迅速,几年的夫妻之情到底敌不过性命,何况这夫妻之情是由那棍棒鲜血维持的。

    徐半仙也早早地来到了城隍庙门前守着,看到郑寻来连忙起身“昨天后半夜就有人家陆陆续续的送人来了,怕她们跑了,张老六还张罗其他几个人在这里守着,只是,人还不全呀……”

    很多很困难的事情,如果开了头,后面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村民们很快自发地聚在了城隍庙前,来的都是男人,是小九村每个小家庭的最高权威,几个从外村嫁过来的女人也凑成了一小堆,聊着着那些从外面买来的那些女人的不幸,辛酸又窃喜。

    “不行,现在不能烧,还有好些人没在这里,看看看看,这村子里还有好些方向有怨气,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有的村民起哄让徐半仙开始除鬼仪式,徐半仙闭着眼睛,好像真能看到些什么似的,用手指了几个方向。

    “我说这个时候,大家伙儿还是别藏着掖着了,性命要紧,看看昨天咱们村闹得多邪,婆娘丢了就丢了,保命要紧呀……”

      “对对对,别因为你们一家两家的,影响了咱们整个小九村,你们家要是真到了你们这代绝了户了,看你们还有没有脸面见祖宗……”

    “看看刚才徐先生指的那个方向,张老四,是不是你家的媳妇还没送过来……”

    “那个方向是金阳家,金阳你家大哥怎么没来,他买的那个婆娘送来了没有……”

    金灿望望四周“我确实没看见,我现在就去找,兄弟姐妹们放心,我们金家绝对不会拖村里的后腿……”

    金灿的话受到村民们的满堂喝彩,有他带头,村里面其他几个藏着婆娘的人也不得不低下头,嘴里说着再想想,依旧没有做出决定。

    村民们这时候想到了村长,才发现应该在这里主持大局的村长迟迟未到,“郑先生,村长呢?”

    郑寻的小屋离村长家最近,村里的活动两个人总是一起参加。

    “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去找他他就不在,嫂子说他去前山转悠了”小九村久久封闭,四面环山,前山之所以叫前山,是因为它在村子正北面入口的地方,据说正因为有了这座山,他们的祖辈父辈免受了土匪的抢掠,一代一代,他们被这座山束缚,也受到这座山庇佑。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去前山做什么?”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

    村长气喘吁吁的从村口跑来,“咱们村子好像进了外人了……”

    村民们哗然一片。

    “我劝你们还是赶快把外面来的女人们凑齐,要不然,我可就要走了。”“对,不管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总得把咱们自己家里的大事解决了。”金阳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攘外必先安内,我也同意”郑寻难得的附和。

    村长没有出声,几个偷偷将媳妇藏起来的人家也没有出声,仿佛沉默可以解决当下的难题,“再呆一天,就一天,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求求您了”村长甚至向徐半仙鞠了个躬,这个行为让徐半仙受宠若惊,他很想马上就答应,只是为了村里人的安全,他不得不再催促一次“村长,这到了晚上……老朽也难以预测会发生什么事儿呀……”

    “今天晚上,村里的男人们聚集起来,五人一小队在外面守着,我们看看这鬼到底是什么样貌。”

    “可是,村里的好几个身体好的昨天中了邪身体好像还没有恢复。”郑寻指了指身边几个壮汉,经过昨天的摧残,其中几个早早就舍下了什么夫妻情义的念头,徐半仙说完解决办法后,他们不顾女人们的哭闹,扯了头发就把人向城隍庙里扔。

    “郑先生说得对,今晚我们怕是不能去了。”

    “小九村的男人就这么没有血性?你们给祖先丢人!”村长怒声呵斥,将媳妇藏起来的人家这个时候开始应和,很快报了名,郑寻看着村长气红的脸,也带头加入了队伍,东拼西凑,五人小队凑了三个,约定每队巡视一个时辰。

    第七章*夜行

    据说,黎明前的夜总是最黑暗的。虽然黑暗之后就是温暖的光明,只可惜,总有人没有熬过那最阴最冷的夜。


    太阳刚落山,第一个五人小队就开始巡视了,猫头鹰站在干枯的枝丫上灵活地转动着自己的脖子,发出瘆人的笑声,村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若在平常,除非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很少有村民会在晚上欣赏夜景,白天劳作的疲累和单纯的心态足够让他们早早地进入梦乡,郑寻和村长所在的第二个小队早早地来替换。

    “我们每一家都走过了,什么事都没有。”

    村长一如既往地温和,“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后面我会一直在,如果今夜没事,徐半仙口中那个女鬼估计就被我们吓怕了,你们那些婆娘,就可以留下来了。”

    村长有力量的语言引起了村民们一阵欢呼,可包括郑寻在内的所有人都突然觉得身体一冷。他们眼看着村里面很多个方向突然闪起了光,那光照射的范围很大,很多个火把聚在一起也不能照出那样的感觉,光亮的地方突然泛起了层层白雾,白雾越来越密,从四面八方拥簇到村民们这里。

    “这是什么呀,有鬼,鬼呀……”四周出现了“呜呜呜”的声音,这声音躲藏在迷雾里开始慢慢清晰起来,那是戏音“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窦娥满是怨气的哭喊在当下的情景并不合时宜却又诡异的切合时宜。

    巡逻小队瞬间慌了神,不知谁带头狂奔,只是越往外走,浓雾越密,不一会儿人们又聚集到村里的千年老树边,老树辟邪,这是村人的共识。

    “村长,你在哪儿……我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了……”

    “郑寻,我在你东边,你没事吧……”在其他几个大男人的惊喊中郑寻勉强听到了村长的回音,他模糊地看到村长往他这边摸索,推开一个又一个人,在两个人快要碰触到一起的时候,一个壮汉突然被倒着拔起,被吊得老高,他挣扎得厉害,双腿拼命地蹬着,竟好像前几天老石家请宴杀的那头猪,生死关头,村长带着村人们用手里的棍子、木杆试图救下那个倒霉的壮汉,可是壮汉被吊得太高,村人们有心无力,壮汉的生命在挣扎中一点点逝去。

    “你们冷静一点儿,这有埋伏,不要乱动……”嘈杂的环境中郑寻的声音略显沙哑。

    “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们越窝囊那女鬼越猖狂,怎么的也是个娘儿们,这么些年,你们手里头有多少人命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再乱走,早晚就像老三那样丢了性命……”

      混乱之中,村长的话倒像是良药,瞬间稳住了局势,村人们信郑寻,也信村长,或者说,他们更信村长。

    “郑寻,你怎么样?”村长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我踩中了陷阱,不能动……我们在这儿再等等,等到鸡叫之后,或许会好一些吧……”

    安静下来的巡查小队用沉默表示了赞同,四周的戏音未停,浓雾未散,鬼影时飘时过,但没有人敢动,哪怕有的人的裤脚里已经滴滴答答地有液体流出……

    村里的夜很冷,风吹过刚刚被吊死的村民,飘荡的尸体给活下来的村民又带来了深入骨髓的“冷”。

    金鸡唱晓,黎明渐到,烟雾和曲声渐渐散去,郑寻的脚已经麻木,失去知觉,刚刚能看到光亮的时候,村长就连忙带着巡查小队的村民帮郑寻解除了陷阱的束缚——他们也都是专业的猎人,对于陷阱,他们本来再熟悉不过。

    那一夜的奇遇带给每个人不一样的感受,但却让村里的人在最快的时间里达成共识,第二天,从外面买来的女人全部被绑到了城隍庙里,男人们和村里经过“合理”嫁娶的女人自发的围在城隍庙门前,等着徐半仙来驱邪,郑寻也拖着受伤麻木的腿赶到了城隍庙。可他们没发现的是,这么重要的场合,村长没在,村里几个一直拥护村长、身体强壮的年轻后生也不在。

    徐半仙在众人的簇拥下将自己的八仙桌排布起来,牺牲、香蜡也不知道按照什么规律排列了一桌子,徐半仙闭着眼睛,踱着方步,嘴里念念叨叨,众人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徐半仙囫囵话说了好半天,终于睁开了眼睛,“时辰已到,尘归尘土归土,你们本就不是村子里的人,如今啊,该回去啦……”说罢,从众人手里拿起火把作势就要扔到城隍庙的偏房去。

    “不对,那个方向还有一个,凶煞之气还在”徐半仙伸手向老石头家的方向指去“在那边……”

    众人们顺着徐半仙的手指方向看去,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家,金阳反应得快,“那是不是石老头家?”

    “对了,我前一阵子经过了石老头家的地窖,还听到有女鬼的叫声……”

    “那不是女鬼,鬼还用吃饭?我前两天还看着石亮偷偷向地窖送饭……”

    距离徐半仙说的时辰快到了,石家的人们出头带着几个人打开了石老头的地窖。

    地窖打开的一刹那,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微弱的光照了进去,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进入众人眼前,那团东西被长而乱的毛发盖着,不断地抽动,听到门开的响动。那东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众人吓得直往后退,只有郑寻走了进去,他不顾满地的泥汤粪水,双手颤抖着拨开那团东西枯草一样的毛发,人们才看清了那团东西原来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在将那个“人”接出来的时候,人们只觉得戏里唱的“地狱恶鬼”好像有了形状——那是一个女人,她断了的四肢软绵绵地垂着,头发蓬乱,像杂草一样,没了舌头,大大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皮肤因为长久没有见过光而白得可怕,衣服破乱,但脸倒是干净的,众人拖死狗一样把她拖了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啧啧,这石老头还在这儿藏个婆娘……从哪里搞来的……还是个废人……石亮肯定也知道……”

    “估摸着是谁家打坏了不要的,让石老头从后山死人堆儿里背出来的……”

    “你们闭嘴!!”郑寻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人们没见过这样的郑寻,以为他受了惊吓,正想着怎么安慰,只听郑寻慢慢地补了一句“别耽误了时辰……”阳光很刺眼,照伤了郑寻的眼睛,他的眼里都是泪。

    第八章*真相

    很多事情的真相,其实只是我们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


    仪式很快重新进行,又念了一段众人听不懂的经文后,徐半仙睁开眼,对着村里的人们,一声令下“点火!”

    “这火不必点了,徐先生装神弄鬼久了,真以为谁都信你?”村长带了很多人出现在城隍庙门前,那些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是依然膀大腰圆的汉子们便走上前来抓住了干瘦的徐半仙。

    “说吧,这是谁的主意?”村长的脸铁青得可怕,那是郑寻从来没有见过的脸色,在郑寻的记忆力,村长一直温文地笑着,甚至还极力劝过那些殴打婆娘的村民,他甚至将采过的多余的草药送给那些遍体鳞伤的女人们。

    郑寻以为,村长是这个村里最特别的存在,但当他看到了村长今天的眼神,他突然释怀,曾寄托在他身上的所有希冀和幻想都轰然破灭。

    “村长,你凭什么抓徐半仙,你难道想要整个村子都被鬼魂缠住吗?”金阳挺身站了出来,想要护住徐半仙。

    “忘了还有你,老金,这么多年乡里乡亲的住着,你却想着帮着外人伤害咱们小九村”

    村长一连串的话在人群里炸开了花。

    “把那些婆娘都给我赶出来,我来给大家说说这村子里闹鬼的事儿,原是这些娘儿们迷惑了金阳,勾搭着徐半仙来了这么一遭。只是到现在很多事情我还是难以解释,我们或许可以让老金给大家说说,总不全是鬼神之事。”

    村长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就从石老头的死开始说起吧,村里最近的怪事儿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其实就像石亮说的,石老爹的死确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除了那身满是灰尘的衣服,最可疑的还是那捆柴,石家人当局者迷,也不忍心责难小柱那半大小子,便都没有细想那捆柴放在屋里的原因。”

    “我家小柱确实不该把柴放进屋子里,但也绝不是故意的呀……”听了村长的话,石小柱的娘差点儿哭出声来。

    “石亮他婆娘你别急,石老爹的死自然和他没有关系,他呀,是让人唬住了……”村长说着便看向小柱,小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金阳叔叔对不起,村长说如果我不说就把杀人的罪过推到……”

    “小柱,别说废话”村长只是看了小柱一眼,小柱就吓得止住了哭“我进家门的时候,看到了金阳叔叔,他向我晃了晃手里的糖,说要给我,我说我得将柴火堆在院子里,他说先随便放进屋子里,他说有小人书给我看,我也是急着看小人书, 就把柴火放进屋子里了”

    “我那天去了隔壁镇子送猪肉,镇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看见路边卖小人书和糖果的就买了一些想着送给村里的娃儿们,有什么不行?”

    “当然行,可你拿回来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糖,叫‘巧克力’,前天我叫大力带着你拿回来的糖去问了价,不得了,你这一块糖的价格可以买咱们村一只鹅了!我估计是外面的那些贵人给你的吧!”

    金阳的脸变得涨红,回过头去瞪着石小柱。

    “我没舍得吃完,被村长叔叔都抢走了,对不起,金阳叔叔……”

    “那又怎么样,我舍得花钱给小柱买……”

    “别着急老金,听我继续说,我猜是你哄着石小柱把柴火放在屋子里就跑出去玩儿,然后和好米那婆娘一起迷晕了石老爹,然后拿削好了的树枝戳死了石老爹……”村长说着就像扯着小鸡仔一样把好米摔在了地上,暴躁地撕开了她手上的布条,好米没有挣扎,任凭村长撕开了她的布条,布条下掩盖了树枝类的东西划出来的伤口。

    “我猜这是戳死石老爹后留下的痕迹,好米呀,你是多恨这石老爹,自己的手都伤痕累累的了”村长拿着戳死石老头的树枝比对着好米手上的伤口,冷冷地说。

    “是我自己干的,金阳是什么货色,他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可以在那个混蛋的鞭打下背起五六十斤的柴火,我也可以用耗子药把他毒晕,戳死,是我干的,都是我……”好米笑得放肆。

    “杀了她给石老头报仇”石家人突然发难,没等众人反应,他的姐姐一锤头就打在了好米的头上,好米哀嚎了一声,束缚她的村人吓得赶忙松开了手,好米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眼睛盯着村外的方向。

    “你们……”这个声音是郑寻发出的,他的眼睛睁大,错愕地看着死不瞑目的好米。

    “石大娘,话还没说完,不过这种狠心的婆娘,杀掉就杀掉了,你说呢,郑先生?”

    郑寻没有说话,他的脸色难看的紧,随后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好米身上。

    “后面的事情你也有参与吧老金,那么我们再来说说村民们发疯的事儿,其实让大家发疯的原因是这个——他从手边的包袱里拿出来一大簇“红棺材”蘑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红棺材’蘑菇不能吃,老辈人说吃完这蘑菇人就会死,咱们村里的人们都知道这个事儿,所以没有人会碰触,现在我在这儿问问各位前辈,如果真的吃了这蘑菇会怎么样?”

    “我年轻的时候,算到现在也有三十多年了,那个时候村子里闹饥荒,见过我舅姥爷喝了‘红棺材’蘑菇煮的汤,喝了之后没多久他就说他肚子疼,然后他就说他见到来锁他的恶鬼了,不到三天就死掉了”一个村里的老人说着,语气里很是悲伤。

    “这和那几个人的样子并不同呀”村民们产生了质疑。

    “这个我也解释不清,为了证明它的毒性,我昨天晚上吃了一块……”村民们连连咋舌。

    “其实这是一个巧合,在村民们大量中毒之后,我曾去后山替中招的村民去寻山,恰巧看到了吃了蘑菇的一只小野兔,这只野兔在吃完蘑菇后变得十分亢奋,甚至来撞我,我心里一动,给那只小野兔喝了徐半仙的符水,结果小野兔吐了它刚刚吃下的蘑菇,没多久就缓醒了过来,我想着既然有符水在身,就也吃了块蘑菇,然后我也看到了一些此生难忘的东西……

    待我喝下符水清醒过来以后,便研究起来那符水,说到底,那符水就是混合起来的盐水和粪水,催吐的……”

    听了村长的话,几个喝了符水的村民不由得干呕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有村民好奇的问。

    村长笑了,没有回答,“自然和你们看到的不一样,因为在吃下那蘑菇后,你看到的是你们最近见到过的东西,只不过这东西会变得异常奇怪。说到底,还是金阳你厉害,你以受伤为由让村民们看了一场杀猪盛宴,估摸着你给那猪也吃了什么药,让它挣扎得那么厉害,那些血腥的场面再加上最近‘好米’提出来的传说,还有石老头的死,自然而然就让你们在毒发的时候联想到了蓝裤带女鬼”。

    第九章*结局

    人活着的意义,是为了死得明白。


    村民们啧啧感叹,“村长你说笑了,我的手真的受伤了,而且那蘑菇难道是被放在肉里吗,如果肉有毒,为什么有的人中毒了,有的人没事儿……”金阳说着,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展示给众人。

    “对呀,那肉我们也吃了,为什么我们没有事呀”村民们依言附和。

    “这件事儿,就要问问张晓那贱人了”村长的笑变得残忍,“把她拖出来吧”村长一挥手,就有几个大汉把张晓从众多姑娘里拖了出来。

    “这肉大家都吃了,自然是没毒的,金阳倒是把这个死婆娘保护得很好,要不是我带着人搜查了金阳还有那几个死了的村民的家里,竟不知道你们两个还有这等不可告人的关系。”

    村长一挥手,又有村民拿出一个簸箕,簸箕里是红白相间的粉末,还有村民拿出了几个小布袋,小布袋里还有些粉末,村长又从衣服兜子里掏出了一双鞋,郑寻看出那是前两天梦璃丫头在画上画出来的鞋。

    “我一开始只以为是你金阳要谋害村民,直到我在那些中了毒的村民们的家里找到了这些布袋子,亏得你们把辛辛苦苦把这些蘑菇晒干磨成齑粉,再把这些粉分给那些从外面买来的女人们,这些贱人就趁着他们男人在酒席上喝多的功夫,把药下在了他们喝的水里。谁料这毒发得太快,有些人就没来得及销毁这布袋子,这手艺石大娘认出来是你张晓的,这鞋子是前两天金阳从镇里带回来的,这药是在你金阳家里翻出来的,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解释?大家要是不信,自然可以舀一勺粉末尝一尝,左右徐半仙他老人家手里还有符咒呢。”

    村民们后退了一步,郑寻抱着从地窖里救出来那个不成人样的“人”,突然幽幽地说“村长,既然你说这些事情都是张晓和金阳一起做的,那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吗?何况昨天我们也见到了那般奇异的景象。”

    村长的眼神变得玩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笑意更深。“当然不是,要不是有昨天晚上的事情,有些事情我还推测不出来呢,我这两天看了村志,才发现几百年前咱们小九村曾经挖出过一座古墓,那个时候的村民还分了古墓里的一点点金子,家家都盖上了大瓦房,只不过时过境迁,天灾人祸,这一代一代就这么落魄下去了,但是咱们村里的人知足感恩,在发现古墓的位置上建了城隍庙,烧香祭拜,村志记载,当年挖这墓的时候发现了长长的一条暗道,一直通向村外,后来村里的人害怕外人从这条密道里进来为祸村庄,就堵死了这条道,这条密道应该就在城隍庙里,金阳背叛了村庄,和外面的人勾结在一起,估计是那些娘儿们的家人吧,我猜你们就打算从这密道里逃走。

    至于昨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些,估计也是中了那蘑菇的毒。可是郑先生,你在整件事情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郑寻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抱紧了身边的那个人。“郑先生一直看着日头,还想等着外村人来救吗,你还不知道,我昨晚已经把那条密道的出口全都封上了,今天没有人能够再进这天村子,正好这些娘儿们今天都在这儿,你们各自挑选带回去,好好‘照顾’,至于徐半仙和金阳,就按照村子里的规矩来吧,郑寻,我真把你当朋友,可你好像别有用心……”女孩儿们眼里满是惊恐,她们绝望地看着那些恐怖得像怪兽一样的村人向她们走来。

    “我是被强迫的,不关我的事儿,符水是他们给我的……”徐半仙觉得大势已去,倒戈得很快。

    “慢着!”未等郑寻起身,一旁的金阳突然抽出手里的匕首钳制住了村长。

    “你们再向前走一步,我就杀了村长”事情太过突然,村长也没想到金阳会奋起反抗,场面一时僵住了。金阳的力气很大,杀猪匠出身的他很快用刀给村长的脖颈处留下了血印。

    等等,再等等,郑寻的额头上划过豆大的汗珠。

    “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老村长是谁杀的吗?是我,村长那个丑婆娘也是我吊死的,还有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混蛋,都是我杀的,猪都知道交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你们看看那些姑娘,她们像仙女一样漂亮,你们怎么能那般对待她们,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叫楚白的姑娘,对了,你们现在管她叫蓝裤带女鬼,你们玷污了她,伤害了她,逼死了她,你们甚至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你们就是畜生,王八蛋!楚白死前立下誓言,你们都得死,我现在就和你们拼了”金阳说罢狠狠地举刀砍了村长,村长早有堤防,用手生生地握住了刀柄,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村人们也及时加入了战斗,手里的叉子,镐头,镰刀都向金阳砍了下去。

    郑寻眉头揪在了一起,他没有上前,而是默默地走到了这些女人们的前面,他,将成为保护这些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郑寻不知道了金阳死了没有,怎么死的,他看着那个刚刚被救出来的女人在阳光下抽动的身体,他突然也有想要和他们拼上一命的冲动。

    只是这时,从城隍庙里突然传出了巨响,巨响声吸引了正在施暴的村民,他们惊愕地看着那有着百年历史的城隍庙瞬间轰然倒塌,一群穿着他们没见过的衣装的人出现在了村子里,他们手里还拿着烧火棍一样的东西。

    “郑先生的靠山原来在这儿呢,只不过我们村里的人更多些,亏着我们还那样相信你”村长叫嚣着,和三年前一样冲在村人们的前面,村人们叫骂着,大声喊着郑寻的无情。

    “他想要杀警长,开枪!”郑寻的声音和语气是村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他们只听得“轰”的一声响,他们心目中沉着睿智、孔武有力的村长就倒下了,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窟窿,村长倒在地上还有一口气,嘴里不停地吐着血泡泡,

    “让他们走!”这是村长留在这世间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对村民们说,还是在对郑寻说。

    村民们看着那些像烧火棍一样的东西不知所措,只是都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外村人。

    “我无意伤害各位,只是这些姑娘们原也有她们自己的家人,她们是被别人骗来这里的,今天我要带她们全都离开,你们若是再想拦着,只怕你们的下场就会和村长一样。”

    “乡亲们呀,你们快住手,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是枪,一枪可以打死一头野猪呀……”徐半仙带着恐惧的哭腔,说话断断续续的。

    “你要带她们走,她们未必愿意”一个村民突然说了一句话。

    “都有那么多年的感情了,连娃娃都有了,还走什么呀”村民们七嘴八舌的附和,只是没有人再敢上前。

    “我愿意走,我要走”张晓捋了捋因为撕扯而变得混乱的头发,她从容地脱下了外衣,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背全都是伤,烫伤、牙印、刀疤……

    “你们都说我是小九村里过得最好的人,那你们看看,你们在我们身上种下的情谊,你们心里有数,她们身上的伤远比我身上要多得多,你们自己也有女娃娃,若她们也这般被人虐待,你们难道也会无动于衷吗”张晓的声音不大,却让村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个让你们折磨得不像人样的人,就是楚白,只因她誓死不从,除了强迫她,你们还打断了她的胳膊,接着打断了她的腿,因为她哭喊的呻吟声太过凄厉,你们又割断了她的舌头,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吧……”

    姑娘们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她们和张晓站在一起,像是一座座墓碑。

    不成人样的楚白突然挣脱了郑寻的怀抱,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嘶嚎,村人们的身体为之一振,像看鬼魅一样地看着楚白。

    “鬼呀,鬼……”徐半仙好像疯了一般拼命地跑了。

    “看在孩子们的情分上,你们让我带她们走,这位是镇长,你们小九村归他管,下一任村长也由他选,在这之后的村长会有政府下拨的薪水,就是钱,每年都有,你们有想做村长的可以找他……”听了郑寻的话,村人们看着镇长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戒备到了跃跃欲试。

    这个村子或许将融入新的文明,或许有人会走出去,或许再也不会有人买媳妇,谁知道呢。

    “和警长,一切都准备好了,您辛苦了。”为首的巡捕向郑寻敬了个礼。

    被称为和警长的郑寻抱起楚白,他却觉得她好像已经死了。

    “我带你回家……”

    尾声*我不叫郑寻


    她到底还是死了,三年的蛰伏毁于一旦,我输了,但是看到那些被救出来的其他姑娘,我又有些释怀。

    我叫和祈,姓氏复杂的很,见人也没有提上一嘴的必要,我祖上是乾隆爷的内阁大学士,只可惜大清亡了,镶黄旗的荣光已然不在,但是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还大,我家的底子厚,家里面兄弟姐妹也多,总不指望我光宗耀祖,我父亲拿着大把的金条送我去康桥学医,我在康桥玩儿得快乐,回国后全然没想过什么奋发图强。

    那么大的一个王朝就倒在我的眼前,历史循环,冤冤相报,我不是谭复生,也不妄想做救亡图存的大英雄,直到我遇见了在阳光下画素描的楚白,她真的像她的名字那样,澄澈的像一汪泉水,那些我曾经迷恋过的西洋的浓墨重彩在她面前显得那样刻意。

    我爱上了眼前这个全身散发着光芒的姑娘,她说人总得活得有意义,我就在离她学校很近的地方开了间诊所,我的诊费很低,治病救人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意义的工作。我用我的义无反顾走进了她的生命,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们写信、约会,约定等她毕业一定要工作在一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有东方的誓言才配得上天地间最纯粹的浪漫。

    只是后来,她失踪了,我们约定在她学校门口见面,那天我等了很久很久,她的同学说楚白一整天都没有去学校,我疯了似的找她,在动用了一切我可以动用的关系后,终于找到了关于楚白的线索, 我那做了警察局长的远房表哥抓了一个人贩子,那人贩子说,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来找他,说要买一个“上等货”,他便装成一个跛脚老人,让碰到的楚白扶着去了小巷里,迷晕了她, 把她交给了那个教书先生。

    “五块银元 ,就五块银元,你把我的楚白弄到哪里去了……”我死死地掐着那人贩子的脖子。

    “我不知道,应该在哪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村吧,那姑娘可真好骗,蠢货……”这是那个人贩子给我最后的线索。也是我莽撞,我将我学的心理催眠术用在了他身上,只是我这个催眠人并没有控制好情绪,不小心将那人逼疯了,再后来我进了警察局,在我那远方表哥的庇佑下做了探长,名正言顺地寻找楚白。

    两年的时间里我走遍了上海附近所有的村庄、山沟,才发现救出这些被拐卖的姑娘到底有多难:若我独自一人,便根本进不去村子,很多村子都在固守着他们千百年来的礼俗,什么探长、警察局,哪怕钦差在他们那里都比不过一个村长;我也曾带着一警队的人冲进村子,却没成想在我们和村民争斗的时候,那些被拐的姑娘们竟被活活灌了毒药,我们打进去的时候只剩下满地的尸体排在那儿,美其名曰:贞洁烈女……

    我感到绝望,表哥说,依照律法,这些村民罪不至死;我说,女子何辜?

    天无绝人之路,机缘巧合我策反的几个人贩里,居然有人遇到了那个教书先生,我们第一时间抓了他,他供出了小九村,他和我说楚白还活着,他还说他愿意带我抄小道去到那个村子,他骗我!!他在路上逃了,被我手底下的人一枪打穿了肺,我在他还有意识之前问出了小九村的位置,那村子四面环山,只稍微一靠近,就有村民拿着铁锹铁铲警戒地来询问,我生怕像当年那样的悲剧再次降临,辗转反侧中,我终于想到了办法:我要成为那个村子的村民,找到那些姑娘把她们救出来。

    其实我做了很多准备,我花了很长时间给自己编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精心做了通缉令,改名郑寻,伪装成一个逃犯向小九村的方向跑路。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那天晚上一直在山村外围巡逻的村民居然都没出现,我竟一路奔着火光跑进了村里,后来我才知道,老村长在那天去世了,新的村长正焦头烂额地在村里面组织大家祭祀,他们惊讶地看着冲进村子里的我,村长夺下了我张扬无爪挥舞着的刀,于是,在这个特殊的时机下,我成为了村子里教书先生。

    小九村好像是被遗忘了的世界,村民们苟且于历史洪流的漩涡里,人们少有勾心斗角,他们热心、和善,刚来的几天,我甚至在他们身上闻到了久违的人情的味道,直到我遇见了楚白曾经的同学张晓——我惊异于她几年的变化,那个年轻漂亮满是蓬勃朝气的姑娘好像老了十几岁,可笑的是,村人们说这是村里面过得最好的姑娘。

    张晓告诉我她没有找到楚白的尸体,“她可能还活着,那个蓝裤带传说的起源……是她,我比她早来这儿两年,我劝她好歹活下去,楚白曾经哭着让我找你,给我看你和她的照片,她答应我要活下去的,可我没想到她竟拆下校服的腰带选择了自尽……”

    刹那间我好像是死了,耳边满是嗡嗡的声音。

    “你听我说,我和金阳把她救下来的时候她还有口气,在我们把她往回拖的时候遇到了人,我们连忙把她藏起来,可再回来的时候楚白不见了,她可能是跑了,也可能被野狗拖走吃掉了……”

    “你说,她活下来,她跑了……”

    “我说,她也有可能被野狗吃掉了,或者也有可能被什么人藏起来了,和祈你清醒一点!!”张晓手里的水桶兜头而下,刺骨的泉水让我透心发凉。

    “你是来找她的,如今她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你是男人,想出村子总是有办法的……”

    “你想怎么办?”张晓的眼睛是亮的,村里面给她分派的丈夫叫赵大年,她和金阳不知道又有什么秘密,可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希望,她给她刚来到这儿第一年就生下来的女儿起名叫“梦璃”梦璃,梦离,这里是她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她炽热的眼让我觉得我总得为她,为村里这些被拐卖来的姑娘们做些什么。

    “你不能直接找外人进来,当然,你既然选择隐姓埋名的进来就应该有些准备了,我听过外村来串亲戚的人说过,哪怕巡捕来了也没有用,不过我有一个计划,如果成功可以帮很多人一起逃走,你愿意帮我吗?”张晓激动地语无伦次,一瞬间,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楚白的影子。

    “可以,我可以给你的计划提供任何帮助,但我想再找找楚白……”

    “我帮你,其实我也一直在找她,你可以信任金阳,我答应他等逃出去,我带他去城里生活……”

    我们三人就此达成了协议,从那天开始我继续执着地做着家访,我给村民们描绘了美好的蓝图,我告诉他们念书可以做官,可以封侯拜相,可以三妻四妾,他们轻易地就信了,被久久风吹日晒的脸上露出了质朴的笑,很快地我成了除了村长以外最受村民敬重的人,谁家割了肉,谁家园子里刚长出来果子了,谁去村里采了蘑菇,谁家纳了新鞋,我都能最新得到最好的一部分,在这穷苦的小山村教书的这几年,我竟没挨过一次饿。

    我只以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给他们画的那张大饼,直到有一次老石头和我说,他侄子就不是学习的料“老先生给我们算过,咱家就没有那个封侯拜相的命,但别人家备不住就有呢,何况郑先生你是外村人,是客儿,我们怎么样也不能饿着你”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想来放翁他老人家当年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村人吧,那浓浓的人情味儿甚至能暂时让他忘记家国之仇,甚至也一度让我沉溺于这青山绿水。

    但好米身上的伤是真的,那些不知道怎么就死了的从村外被买来的姑娘的尸体是真的,那些被溺死在水盆里的女婴是真的,我和他们之间深深的仇怨也是真的。

    质朴洁净的藕花深处,是泥污,是让人作呕的泥污。

    村里的狗也是意外的好交,一块馒头,一个果子就可以让它们熟悉我的气味,哪怕我在晚上接近也会讨好地向我摇着尾巴。

    我走过我能走到的每一个角落,金阳和张晓在城隍庙找到的那条通往山里某个角落的密道也在不断的延伸,我渐渐地感到绝望,我觉得楚白可能真的不在了。

    直到我看到了小柱的画,那个趴在地上的人形“蜘蛛”本来就应该是个人,我希望那是活着的楚白,我希望那不是楚白……

    我克制住想要马上去翻石家地窖的冲动,一切都准备好的张晓和金阳联系了好米,演了一场“闹鬼”的戏,据说,是张晓和好米在金阳的帮助下用绳子裹着厚麻布一边套着老石头,一边将绳子穿过屋子里的横梁,将石老头高高挂起,然后狠狠地将他摔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削尖了的树枝上。因为绳子裹了麻布再加上被吊起的时间很短,石老头的尸体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可是横梁上绳子的痕迹他们却忘了收拾,当时我在看屋顶的时候用自己的袖子擦掉了那条痕迹,所以村长到最后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清石老头的死因。

    后来就是意料中的吃席,石家是村里的大户,婚丧嫁娶都是震动全村的大事儿,后面的事情就如村长说的那样,张晓和其他的女人们将历年来积攒下来的“红棺材”蘑菇晾晒、磨粉、然后一股脑的放在水里,在那些人们产生幻觉之后,那些被羞辱的女人们终于化身复仇的使者,在蓝色裤袋女鬼的光环下,用各自的方式完成了复仇……或许楚白也没有想到,当年她毅然决然地赴死,竟成为了后来姐妹们的精神力量。可笑村里的人们世代居住在这里,盲目地守着“红棺材”蘑菇不能食用的旧规,没有人知道若是吃了这“红棺材”蘑菇会怎样,要不是看到了吃了蘑菇的小兔,哪怕村长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吧。

    后面的事情稍有复杂,村长以为那天晚上我们也中了蘑菇的毒,但其实那一夜他们见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天已经有很多巡捕从地道里进入到了村子,就像我那表哥说的,小九村的人们罪不至死,哪怕看在我那些可怜可爱的学生的面上也不应该将村民们全都杀死,他们来只是帮我们完成最后一场戏,一场让小九村的村民们终生难忘的戏。

    我让巡捕们四散到村里各处,然后打开手电筒——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光亮,便只以为是四散的鬼火,还有那从四面传来的乐声,那是小型的留声机……

    后来我时常想,若是村长有和我一样的出身,凭着他的心机和智慧,或许也能做一番大事业吧。

    我也没有想到村长可以用仅有的知识猜破了我们大半个计划,我也因为见到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楚白后的失态暴露了身份,我更没有想到我苦苦追寻了多年的希望火苗只一闪就灭了——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那么凉,她的身体在被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凉了。楚白,真的对不起……

    那些幸存的女人们全都走了,中间自有村人阻拦,但当他们看着身体健壮的村长瞬间多了几个透明洞洞后,全都放弃了这个想法,后代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金阳的勇敢是我没想到的,那种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本不该出现在这个集体利益至上的小山村,“以利合者,必以利分”张晓说她从来就没有打算食言,“金阳是个好人”她曾经这样说。

    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她手串上淬着的提过纯的老鼠药,配合着金阳日渐紫红的嘴唇……

    但金阳是深爱着张晓的吧,金阳曾说,楚白和张晓都应该是仙女,她们本来在天宫里,他要送她们回天宫,“下辈子,我要做能配得上你的人……”金阳如是说。

    小九村的村民本就是这样,他们单纯质朴,勤劳善良,但他们也封建迷信,野蛮残忍,就像那满是泥污的荷花深处。

    最后的最后


    那一天清明,我坐在我的小诊所里,楚白失踪后这个小诊所一度关闭,从小九村回来后,我就辞去了捕房的工作,重开了小诊所,只是来看诊的人依旧很少,民国刚立,人们并不信任我们这些“洋大夫”,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纷纷细雨,以及路上急匆匆地断了魂的行人。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穿着白色旗袍,弯下腰给了路边乞丐一个银元,乞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嘴里面是千恩万谢。

    我瞬间哭了起来,那个姑娘是张晓,当年,她也给了化妆成乞丐的人贩子一块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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