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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妮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的一丝光,明亮,金黄,有点耀眼。耳边闹钟倔强地响着,足足一分钟,她一动不动。
子恒戴着围裙从厨房里快步走进来,关掉闹钟又拉开窗帘,那抹被切割成一条线的光瞬间钻了进来,迅速占领了整个房间,夏妮伸手挡了一下,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被子底下冰凉的脚。
“现在是七点一刻,我做了三明治和牛奶麦片,去吃一点吧。”子恒探过身子揉了揉夏妮乱糟糟的头发,“你怎么呆呆的,嗯?又做梦了吗?”他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亲,触感是软软的,温暖的,也是真实的。
夏妮的眼睛重新寻找到焦点,子恒的浓眉生机勃勃,漆黑的眼睛弯成月牙,应该还没有剃须,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围裙里是白色的短袖T恤,她知道那图案,是一只猫咪的背影,蹲在一片金黄色的稻田边。
子恒的三明治做得很好吃,里面放了奶酪,还有夏妮最喜欢的牛油果酱,有点甜,有点咸,恰到好处,让她想起门后的光影,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带着他曾经给予的所有美好。
“我做了一个梦,”夏妮开口,“在一个没有阳光的密林中,我迷路了,然后看见一个人……”
她低头看自己,和子恒一样的白色T恤,上面有一只可爱的猫咪的脸,身后是金色的稻田。
“嗯,你的稀奇古怪的梦?”子恒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含糊不清地说。
牛油果酱粘在子恒嘴角,黄绿色一小片,像是颜料,夏妮轻轻帮他抹掉,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吮吸一下。他总是这样子,无论吃什么都会粘在嘴巴上,像个小孩子。
子恒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晕染开,她判断他大概晚上没睡好,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她没回答那个问题的原因。
夏妮低头吃三明治,想起梦里那个人擦汗的样子,放下铁锹,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一下额头,她总觉得有点熟悉,很熟悉。可惜,梦里光线太暗,到底没能看清那张脸。
“他拿着铁锹,在埋一个坑。”
“不是在挖一个坑?”
“不是,是在埋一个坑。”她说,“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呢?一只他养了很久的小动物忽然死去了,他很难过,挖个坑埋起来?”
“他不光难过,还在害怕。”夏妮笃定地说,她看见那只握住铁锹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嗯,”子恒点头,“后来呢?”
“后面的我就看不清了。好奇怪啊,明明都能看得清他在发抖,却看不清那张脸。”夏妮弯腰揉了揉脚踝,那里有点酸痛。
她顺势看了一眼,瓷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指甲是鲜红色的,很显眼,也有点诡异,就像坑边的那一堆泥土。
“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不要胡思乱想,有事情给我打电话,还有,晚饭,等我回来做。”子恒已经穿好了衣服,平整的白衬衫,笔挺的西装裤,阳光又帅气。
夏妮帮子恒套上外套,在他引以为傲的六块腹肌上轻轻拍了拍,仰头笑着说,“遵命,遵命,你就放心吧!”然后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子恒捏住她的脸,不怀好意地笑,忽然又很庄重地说,“好好考虑一下我昨天说的话,不要急着回复,等你想好!”
时间似乎又回到了昨晚的尴尬状态,在缠绵旖旎的亲密运动之后,子恒从身后拥着夏妮,问,“和我结婚好不好?我想娶你,好好照顾你,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夏妮没说话,握着子恒的手指僵直了一瞬,心里有期待也有恐惧,那一刻她想得太多,以至于恐惧多于期待,她不知所措地紧张起来,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直至听到子恒绵长的呼吸声,才敢把眼睛睁开。
无疑,子恒是个很好的男人,比她认识的所有男人对她都好,但她无法计算这种好会持续多久。
门在夏妮身后关闭,她听见电梯“叮”的一声,大概是子恒走了进去。
夏妮收拾好碗碟,擦干净厨房,想要给自己煮一杯咖啡,黑色的咖啡壶放到电磁炉上,她忽然又想起那个梦和程医生的话。
程医生总是很耐心,和他庞大的身体一样给人一种舒适感,脸上架着一副超大眼镜,看起来像一只大熊猫。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又很磁性,“少喝一点咖啡哦,少喝一点,睡前可以吃一颗褪黑素,这样能够保证你睡个完整的好觉。”
夏妮昨天是有吃褪黑素的,她记得在上床前,子恒把药片和水一起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吃下去。
她把咖啡壶收起来,自言自语,“谨遵医嘱,谨遵医嘱!”然后倒上一杯水,坐到了书桌旁。
目光所及之处是书架,子恒的武侠小说整理成一排,整整齐齐的,每次她看见都觉得好笑,子恒是个长不大的男孩子,永远活在自己的武侠世界里,想当个英雄。但他也的确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夏妮的英雄,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书架下方伸手所及的地方放着夏妮的日记本,说是日记本也不算,里面记录的都是她奇奇怪怪的梦。
她拿回过来随手翻开,首页几个大字,“寻梦游记”,这是子恒的手笔,字的边框用彩笔涂成深深浅浅不同颜色,当时子恒说,“把你的梦都记下来,等我们老了再来读一读,一定很有趣。”
2.
你相信人都是有两面的吗?
如果不是听到程医生的专业解读,子恒打死也不会相信昨晚的那个人也是夏妮。尽管忐忑,但程医生说,无碍,只是普通的梦游,不用太担心。他也就信了。
交流到最后,子恒几乎被程医生那一堆专业名词搞得晕头转向,不过他确认过了,只要多多爱她,慢慢的,她心底的创伤被新的温暖填平,就会治愈的。
治愈一个人大概很难吧?子恒趁着电梯里没人,对着电梯门映出的影子检查了一下情绪,确信自己不会露出一点破绽才稍稍安了心。
他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下,在那之前,子恒不想让夏妮发现他的发现。
电梯缓缓下行,到了一楼,子恒已经没有一点慌乱了,出单元门的时候眼角扫过门口的大理石台阶,发现那里有一团泥土,黄色的,里面还有半片叶子,不用细看他也知道那是橡树的叶子,昨晚夏妮带回来的。
子恒抬脚把那一团踢进灌木丛,走进停车场,坐到车上,才给公司打去电话请了一天假。
车子离开市区,开上去往青田区的高速路,半小时后下了高速,道路逐渐变窄,两旁整齐的路边树也切换成了低矮的格子样的稻田,金黄色的,像梦一样。
按照手机里存的地址导航,子恒将汽车停在一片住宅区。
这里大概有十几户人家的样子,每户都是两三层的独栋小楼,前面有个不大的院子。住宅区后面一百米左右就是山,山上长满野橡树,风一吹,大片的黄叶轻轻摇晃,空气都跟着萧索起来。
子恒下车走进村庄。
上次他问到夏妮家人的时候,她神情瞬间暗淡了下去,过了好久才恢复活力,以后他就再也不敢问了,但他意识到夏妮的生命里一定有一些东西是他无法碰触到的。
怎么办呢?子恒绞尽脑汁,他想给夏妮完整的爱,如果她曾经缺失掉一部分,他希望能够帮她补上。
村庄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偶尔有几声狗叫,似乎自虚空中传来,有那么一瞬间子恒觉得他穿越到了夏妮的童年。他想象着一个小小的,大眼睛的穿花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树下,仰望着天空的样子,他相信夏妮一定是个特别特别可爱的女孩,但很遗憾,他始终也没能见到过一张夏妮小时候的照片,就无法让这种想象具象化,这让想要全方位照顾夏妮的子恒异常抓狂。
靠近山边有一段矮墙,墙边一位白发女人正在弯腰喂三只小猫,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三只小猫跳来跳去,抬起爪子相互打闹。
子恒走近前,听女人说,“吃多多,睡多多,毛多多,不许再闹了。”
他蹲下身,和她打招呼,“阿姨,您好!”
女人缓慢地转过头看了子恒一眼,又转了回去。她看起来大概有六七十岁,目光呆滞,眼神涣散,动作是极缓慢的,就像一台老式的录放机,画面一帧一帧能够让子恒看得明明白白。
“您在这里住吗?”子恒问。
“嗯。”女人答应着,两手依旧护着一只小碟子,里面放了两块像是枣糕一样颜色的糕点。
那三只小猫还在来回打闹,用爪子相互抓来抓去。
“您认识夏盛树老师吗?”
“毛多多!”女人忽然提高声音,吓了子恒一跳忙向后站了站。
“夏盛树死了!”女人语速很快。
“没有吧?”子恒很纳闷,虽然没到过夏妮的家,但是前两天她们父女还通过电话的,具体说什么他不知道,但听到夏妮称呼对方为爸爸,这是没错的。
“我说死了,就死了!”女人忽然怒了起来,拿起碟子直接砸向其中一只小黑猫,黑猫吓得嚎叫一声躲闪开。她还不甘心,抓起地上一根细树枝,嘴里不停骂着“毛多多”追了过去。
山风撩起她的衣襟和白发,像是个奔跑中的空荡荡的衣服架子,莫名多了一丝诡异,子恒不知所措左右张望。
眼前的院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一个戴眼镜的黑瘦男人走出来,看也没看子恒一眼,一言不发地向着女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一瞬间子恒认出了他,这一定就是夏妮的父亲夏盛树老师,他挺翘的鼻子和嘴唇的弧度与夏妮长得一模一样。
3.
窗外阳光炙烈,晒得夏妮的后背暖烘烘一片,记完梦,她把“寻梦游记”放到旁边,坐在窗前专心等待。
八点钟,那两个身影齐齐从单元门里走出来,穿着一样的粉色连衣裙,背着粉色的小书包,头发都是短短的,盖住耳朵,一高一矮,牵着手,忽然相互对视笑弯了腰,一脸的灿烂。后面跟着她们的妈妈,长卷发绑成马尾,穿着随意的运动服,手里牵着一只小比格犬。这是一楼新搬来的住户,搬家那天,夏妮还和她们聊过天,吃过母女三人一起烤的曲奇饼干。
这就是家最幸福的样子吧?夏妮想。
她不确定家应该是什么样的,从小到大,她的脑海中曾经有过无数次自己做妈妈之后要如何如何的想法,但那也许只是她对家的一种渴望,没有哪一粒种子是凭空生长出来的,需要阳光,需要雨露,需要土壤,而夏妮,她大概只拥有一小块贫瘠的土壤,然后孤独生长,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得到过阳光雨露的滋养,所以,她确定自己还没有学会给予。
子恒会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吗?夏妮问自己。
当年父亲最好的样子也只是把她从角落里抱起来放回到楼梯下杂物间的床上,然后扔给她一点吃的。那么多个寒冷恐怖的夜晚都是她自己熬过来的,她在心底呼唤过无数次的爸爸、妈妈都没来到她身边,直到她长大,家的影子就更淡了。
可为什么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坚韧到无坚不摧的程度了,却还是会因为子恒的一句,“我保护你,我照顾你,我会好好爱你”而哭得泪水滂沱?她恨自己又丢了人,那些过往对于她来说,早就不存在了,随着她离开家,都泥沙俱下般地逃遁走了,她不希望还留有一点痕迹,除了夏柠。
那时候夏柠在楼上,夏妮相信她是焦急的,想要安慰她的,但她的腿无法行动,于是,她会用手指敲击用绳子连在一起的两个空纸杯,楼上一个,楼下一个,夏妮收得到她的担心。这是那个年代很多孩子都做过的游戏,对于夏妮来说不只是游戏,那是她唯一的一扇门,她想念夏柠,特别想。
夏妮看着那一家三口远去,起身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昨天,夏妮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在电话里说很想见见她,如果她还没做好准备,也可以不回去,在哪里见面都行,又说,如果她很忙,那就以后再说。她敷衍着,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父亲又说她最喜欢的那株刺玫开花了,满院子的香气,他摘下来一些做了玫瑰花酱,寄给她,她说太好了,这样就可以做鲜花饼了。
最后父亲说,转到她卡里一些钱,希望她能好好生活,忘记那些不愉快。挂电话之前,父亲甚至还说了句,女儿,对不起啊!声音里无限温柔缱绻,让她有点不知所措,慌乱地挂掉电话,才发现自己紧张得手心里汗涔涔的,脸上竟然有泪。又脆弱了,她想。
包裹被放在快递柜里,一个四方方的纸壳箱,用胶带粘得严实,夏妮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并排放着两个密封玻璃罐,上面贴着粉色的心形贴纸,一个写着“多糖”,一个写着“无糖”,非常标准的楷体,是父亲的字迹。
夏妮愣愣地看了半天,她感觉到父亲在讨好她,那一点可怜的若有若无的亲情,藤蔓一般,越过陈年的光阴一点一点试探着靠近,她不晓得自己要不要躲开,是因为他老了所以才需要她了吗?可她算了算,父亲也并没有多老,还不到六十岁。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只是一个念头,她就逼迫自己放下了,那个歇斯底里的可怜女人牢牢占据她童年里最恐怖的位置,是白雪公主里的后妈,是坏事做尽的巫婆,虽然她很可怜,但也实在太可恶。
4.
大概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子恒只是默默地坐在客厅那张宽大的木椅子上,上面的坐垫有点薄,他甚至感觉到了底部凹凸的线条,后背的靠垫有点厚,他的汗黏腻腻地粘住了衬衫,动一下都很难受,他有点后悔自己穿得太正经,其实卫衣加牛仔裤也不错的,显得青春活力,但纠结到最后,他还是觉得西装显得更庄重,更可靠,更可以做夏妮的丈夫,想到丈夫这个词,他就稍微有点松弛下来。
对面的房门关得死死的,女人已经不再喊叫,不知道夏老师用了什么方法让她安静了下来。刚刚那一幕吓坏了他,女人的怒吼声让子恒的耳膜接受了一次颇感意外的洗礼,脑子里一直循环不断想说一句话,“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子恒确信她一定是有大大的能量所以才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房门终于打开了,夏老师从里面走出来,转身关上门。
他似乎很累,摘下眼镜,对子恒勉强挤出一个笑,身子一瘫坐在对面的木椅上,刚刚的事情大概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他的身体瞬间融进沙发里,像是某种液体,无缝贴合。
“你是……夏妮的朋友?”夏盛树问。
“叔叔您好,我叫李子恒,是夏妮的男朋友。”子恒站起身。
“哦,男朋友!”夏盛树重复着,戴上眼睛仔细看过来,点头又摇头,“夏妮还好吗?我有好多年没见过那孩子了。”
“她很好!我们认识三年了。”子恒斟词酌句,尽管练习过很多次,真到这时候还是紧张得喉咙发紧。
“嗯,嗯,嗯。”夏盛树点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子恒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背诵,“我,我想和夏妮结婚,您会同意吗?我的情况是,我父母都是石油气厂的退休工人,我本人是电子工程师,偶尔也会拜访客户,不吸烟,能喝一点酒,在四环外有一套正在装修的房子……”
说完,他抬眼扫了一下对面的夏盛树。
夏盛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断点头,眼神却很空洞,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后。
“我想得到您和阿姨的祝福,我想,夏妮也需要……”说到这里,子恒特意看了看对面的房门。
“她不是夏妮的妈妈。”夏盛树说,“她妈妈,杳无音讯很多年了。”
这些也在子恒的意料之中,夏妮曾经说过,她没有妈妈,当时子恒以为是去世了,没想到是失联,他的心似乎被一根针刺了一下,一个妈妈如果扔掉自己的孩子好多年都不联系,恐怕只有一个解释,她并不爱那个孩子。
“你会对夏妮好吗?我是说一直,不伤害她,就算有一天不爱她了,也不要伤害她,可以吗?”夏盛树似乎动了情,眼镜后面的眼睛泛着红。
“我一定能做到的,叔叔您放心。”子恒保证,“还有个问题,我希望能够在您这里找到答案。”
子恒清了清嗓子,“我看到夏妮梦游,去公园的树林里埋一只毛绒玩具,用工兵铲挖开一个很深的坑,然后再埋进去,她当时很害怕的样子,我想知道在她的童年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对她有一些伤害,让她很久不能忘记,不能释怀的。”
“嗯嗯嗯,”夏盛树将头埋进两只手中间死死抓住头发,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子恒忙凑过去拉开他的手。
许久以后听夏盛树说,“这要从头讲起了。”
5.
夏妮把一罐玫瑰花酱送到烘培店,放在冰箱最里面的格子,她甚至在关上冰箱门之前仔细地欣赏了一会儿,红色的叶子在瑰丽的糖酱中若隐若现,透过灯光折射出细微的光,她能想象得到那种味道,是最热烈的香气,萦绕在口腔久久不会褪去。尽管它并不愿意承认这里面有她为数不多的对妈妈的怀念,但事实就在那里,她并不是无缘无故喜欢上刺玫那种绚烂的植物的,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外婆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株刺玫,妈妈总是坐在不远处给她讲故事,光影变幻,明明暗暗,那些香气始终萦绕在她记忆深处,从来没有被驱散过,所以她才会喜欢这种花,也喜欢它的香气和刺。
店员小姜从她身后路过,问,“老板,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是啊,我送点东西过来。”夏妮说,声音里掩藏不住兴奋,她有点看不起自己,对于过去,她太渴望被治愈,这样显得很廉价。
她招呼着小姜帮忙从她养的一堆酵母后面找出去年夏天酿好的两罐树莓酒,炫目的红色透出瑰丽的光,她抱着树莓酒回家,一路上哼着歌。路过幼儿园,很多小朋友在院子里做操,扭着粗短的胳膊,表情可爱,那两个姐妹也在中间。
夏妮站着看了一会儿决定回家做鲜花饼。
面粉合着黄油在指尖翻动,她把它们分成一个个的小剂子,折叠擀平,算着时间等待一次次醒好,再不厌其烦重复之前的操作,最后拿出那罐多糖的鲜花酱,挖一勺包在面皮里,搓成球,压扁,排列得整整齐齐然放入烤箱。
甜腻的香气从烤箱里钻出来,越聚越多,很快就铺满房间了。
子恒回来了,抱着一捧红玫瑰站在门前,屋子里的阳光照亮他整张脸,细细看的话他的睫毛还湿润着。
“子恒,你怎么了?”夏妮不安地上下打量他。
“真香。”子恒说着抱住夏妮,红玫瑰在她身后发出浓烈的香气,花叶轻扫着她的脖颈。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昂起头,看见子恒棱角分明的下巴在轻轻抖动。
“明天我陪你去看你姐姐好吗?”子恒说。
夏妮愣住了,推开他,她想问他怎么会知道夏柠的事。
却见子恒从身后拿出一个粉色的笼子,里面有只小奶猫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
“送你的。”子恒说。
“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夏妮接过小猫咪。猫咪向后退了退了,站立不稳趴了下去。
“是我重新认识夏妮的日子。”子恒说。
6.
子恒接过夏妮父亲夏盛树递过来的一杯绿茶,听他讲了一段夏家的故事。
那杯茶,茶汤清冽,有几根嫩叶在里面浮浮沉沉,入口香醇,在子恒心里反复荡漾,像是不情愿被翻出的陈年往事。
夏盛树说,虽然他们家的事情已经闹得附近人尽皆知,但他自己还是第一次亲口给别人讲述,意在告诉子恒,以后要好好对待夏妮,可以不爱她,但不要伤害她,不要像他一样。
在二十多年前,三十一岁的夏盛树还是滨江一中最优秀的语文老师,有个叫林萍的温柔妻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三岁的女儿夏柠先天发育不良,虽然聪明伶俐却不能行走,为此他们求医问药奔波了很多地方,最终都无功而返,只能认命。就在那一年,滨江一中来了一位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教英语的,名字叫黎雪,和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个皎洁又清高的美丽姑娘。
有时候缘分就是那么折磨人,已婚已育的夏老师初见黎雪老师就生出一种不该有的情愫。彼时的夏老师风流儒雅,学富五车,站在三尺讲台侃侃而谈,也魅力无限,不久就靠实力迷住了爱浪漫的黎雪。
夏老师意识到那是灵魂之间的契合,他决定和林萍离婚。毕竟,黎雪老师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夏老师愿意净身出户,还愿意按月提供给女儿一些抚养费。但林萍忽然像换了一个人,她一改往日的温柔体贴,把刀按在脖子上轻轻抽拉,鲜血就滴滴答答往下淌,她说,“你想走也可以,我先杀了你女儿,再死给你看,你想好了就告诉我。”说完转身就拎着刀向楼上走去,楼梯上落下点点滴滴的猩红痕迹。
夏老师畏惧了,他女儿夏柠就住在楼上,他害怕闹出人命。
黎雪老师得知消息第二天便从学校辞职离开了,任凭夏老师如何找,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三年后,黎雪老师带着一个女孩站到了夏老师的家门口说,“你也该尽一点父亲的责任了。”
这个女孩就是夏妮。
黎老师把女儿送过来就走了,据说跟着男友去了新西兰,从此以后是真的蒸发了,再没来过一点消息。
“那时候夏妮是个活泼的孩子,最喜欢院子里那丛刺玫花,最喜欢家里的一条小白狗,和她姐姐夏柠感情很好,只是我并没有给她很好的照顾,她渐渐变得特别安静……”
对面的门打开了,中止了夏老师的讲述。
林萍从里面走出来,目光呆呆的,嘴里呢喃着,“夏柠,妈妈给你拿糖吃,你别哭,妈妈给你拿糖吃就不痛了。”
夏老师站起身,“后来因为一场意外,夏柠和小白狗都去世了,她妈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走吧,有机会我再给你讲。”
他说着把子恒推出门去,并用另一只手拉住已经迈出门的林萍说,“我们上楼去找夏柠,这就去。”
林萍木讷地转身,跟着夏盛树向楼上走去。
子恒有点难过,夏妮的童年原来是这样尴尬的存在,他轻声叹气,发动汽车开回市区,路过宠物市场,进去挑了一大圈,最后选中一只阿比西尼亚猫。
卖猫的女孩说,“您就买这一只吧,您看它看您的眼神就知道渴望和您组成一个家呢!”也许这样说只是为了拉他这一个顾客,但子恒却很受用,他听程医生说,宠物具有治愈作用,于是他甚至没有还价,就将那只乖巧胆小的猫装在笼子里带了回去。
7.
那只猫一点都不闹,吃饱了就趴在笼子的一角,来来回回打量这个陌生的家。夏妮稍一靠近,它就警惕地瞪大眼睛,发出“喵”的一声,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无辜。
夏妮打开笼子的门,小猫并不出来,继续卧在里面不动,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
夏妮忽然想起了三岁那年的夏天,她被妈妈扔在夏家门口的样子。妈妈说,“女儿,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也不是妈妈狠心,只是妈妈也有妈妈的生活,妈妈也有自己的梦想,带着你总是不方便,跟着你爸爸吧,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最后那几个字一定是妈妈的美好愿望,夏妮想,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恨过妈妈,多么愚蠢的女人啊,不光搭上了自己的青春,还让她幼小的女儿走到那样尴尬的境地,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私生子会遭到怎样的蔑视吗?
在夏妮的眼里,林萍一直都很可怜,她并没有虐待过她,但也从来都没有正视过她。夏妮在她面前就是空气一样的存在。爸爸惧怕林萍也不敢对她太好,夏妮也惧怕,林萍的眼神凉凉的,始终带着敌意。
家里面唯一不怕林萍的是夏柠,那个比夏妮大四岁的姐姐,她坐在轮椅上,穿着好看的蕾丝公主裙,乘人不备塞给夏妮一个棒棒糖,冲她狡黠地挤挤眼睛。
夏妮懂得察言观色,她看得出,这个姐姐是友好的,她不动声色地把棒棒糖收到手心里,到了晚上才拿出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那只小白狗会摇着尾巴,走进她的房间,卧在楼梯斜坡的最低处,抬头看着她。
有时候夏妮在楼下捉到螳螂,就会喊夏柠。夏柠趴到窗户旁,用绳子垂下一只小桶,等着夏妮把螳螂放进去,她再拉起小桶上的绳子,把螳螂运到二楼的房间里玩。夏妮也会一口气跑上楼,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短腿小白狗。
很多个晚上,夏妮很想留在夏柠的房间里,林萍会送她一个字“滚”,她就又乖乖回到楼梯下面的杂物间,抱住小白,把脸贴在它软乎乎的毛上,在一个又一个梦里睡去。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继续下去也还好,毕竟谁都保持着一点矜持,并没有歇斯底里把遮羞布撕开公之于众。
但那一天,林萍和夏盛树刚刚吵了一架。家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夏妮摘了最漂亮的一朵刺玫瑰跑到楼上送给夏柠,又帮她穿上鞋子。就听到楼下传来了林萍的骂声和小白狗的呜咽哀鸣。
夏妮赶紧跑下楼,原来是小白狗打翻了盘子,让林萍为夏柠做的鲜花饼摔得满地都是。这让她情绪突然失控,就用手里杀鱼的刀直接砍断了小白的脖子。
夏妮怯生生地护住不断抽搐的小狗,夏盛树也拦着,林萍却吵得越来越凶,夏柠一着急,不知怎么,就连同轮椅从楼上摔了下来。
那一天是夏妮生命里最糟糕的日子,比被妈妈抛弃那一天还糟糕。
楼梯上有夏柠的血,楼下有小白狗的尸体,夏盛树和林萍跟着救护车送夏柠去了医院,房子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夏妮抱着小白,找到一棵树,想要在树下挖个坑把它埋起来。
那天她到底有没有埋了小白,她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只是记得自己一直在挖坑,挖啊挖,又难过又害怕。
后来夏盛树将夏妮送到了寄宿学校,她就再也没回过家。
夏妮将一个烤好的鲜花饼放到小猫的食碗里,说,“这个你尝尝吧!”
她忽然想起,曾经的自己和梦里那个埋坑的人好像,也许她最终还是埋葬了小白吧?
“鲜花饼真好吃!”子恒蹲在夏妮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边吃鲜花饼边用逗猫棒逗弄小猫,“夏妮,给它取个名字啊?”
“叫小白吧!我原来养过一只叫小白的狗。”夏妮说。
“小白,小白……”子恒反复念叨,“名字不错,可是它并不是白色的啊,夏妮,它这算是棕色了,对不?”
“那它也叫小白……”
“好吧!棕色的小白!”
8.
夏柠的墓在墓园最靠近山坡上的位置,暖烘烘的阳光照耀着墓碑上的照片,女孩在笑,羞涩又顽皮。
夏妮把鲜花饼一一排开,看着子恒把玫瑰花摆在墓碑前。子恒嘴里叨叨咕咕,“夏柠姐姐,这是夏妮自己做的鲜花饼,鲜花酱是夏老师院子里的那株刺玫花做的,您快尝尝吧,可好吃呢,感谢您对夏妮的所有好,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再也不会让她受委屈,您就放心吧……”
墓碑上是七岁的夏柠,一脸稚气,夏妮莫名有点想笑,子恒就是子恒,对着这样一个小女孩叫姐姐都毫不怯场。他甚至还对着墓碑郑重鞠躬,“请夏柠姐姐保佑夏妮永远开心快乐,无病无灾!”
夏妮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场合,实在有点不合时宜,但她真的忍不住。子恒担忧地看过来。
夏妮清了清嗓子,说,“姐姐,我好想你!”
回去的路上,夏妮说了很多话,讲了夏柠,讲了那只小狗狗,还讲了那个可怜的老巫婆和可怜的爸爸。
子恒说,“爸爸也老了,而且意识到错误了,你愿意原谅他吗?”
夏妮想了想说,“不要吧,一想到孤零零的童年我就很难过,他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爸爸,我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
“嗯,嗯,嗯。”子恒表示接受夏妮的意见。
快到家的时候,夏妮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那人在电话里说他是市医院的医生,让她迅速去一趟医院,一个叫夏盛树的男人和他老婆都在医院里,想要见她一面。
9.
在前一天,夏盛树带着林萍上了楼,站在她后面看她摆弄房间柜子里的一排芭比娃娃。
那些都曾经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夏柠的最爱。夏柠走之后,林萍时常上来摆弄,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给那些芭比换上新的衣服,脱下旧衣服一件件洗好,晒干。做这些的时候林萍会收起时常表现出来的歇斯底里,只是安静又有条不紊地沉浸式做事,对,就是沉浸式这个词,那时候,林萍的眼里是看不见夏盛树的,她偶尔笑一下,夏盛树就会觉得当年温柔纯良的妻子又回来了。
妻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她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爬满皱纹,就连冷漠起来的样子也多了几分沧桑的迟暮感。这常常让夏盛树很愧疚,说起愧疚,他这一生愧对好几个女人,林萍是一个,黎雪是一个,甚至于与他血脉相连的两个女儿都无一幸免,他实在是罪孽深重。
林萍在给一个娃娃梳头发,黑色的长发在她指尖轻柔翻动,很快就编成一根漂亮的麻花辫,“柠柠,你看好不好看啊?”她拿着椭圆形的粉色梳妆镜放在娃娃对面,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照。
忽然她的视线聚焦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她扔掉芭比娃娃,开始拽自己的头发,“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的柠柠,你赔我的柠柠,我要杀了你!”
她疯了似的向外跑去,路过厨房抓起了里面的一把刀。夏盛树伸手去拉,挣扎间,两个人一起顺着楼梯滚落下去。
最后一丝意识里,夏盛树看见了鲜红的血,那把刀牢牢插在林萍的脖子上。
他想,这大概就是解脱吧,纠缠一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翻篇了,他也曾经设计过无数次他和林萍的死,只是从没想过会来得这样突然。他似乎没有多少难过,只是深深地遗憾,在这个世界上还剩下两个他对不住的女人,她们甚至都不愿意再见到他。
夏妮和子恒赶到医院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夏盛树和林萍都没能抢救过来。
10.
夏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难过,从前她怨恨那个男人,他打来的电话,他发的消息,她都爱理不理,她始终觉得他是亏欠她的,这辈子都无法偿还。但当看到那具老迈的身躯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掩饰不住地疼,她终于还是失去了他,连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也没有了。他的确犯了错,但他这一生,也的确很不容易,那放肆之后的每一天都在为曾经的错误买单。
医生将从夏盛树口袋里拿出来的钱包交给了夏妮,里面随身携带着一封遗嘱。
夏妮根据夏盛树的遗愿将林萍埋在夏柠的墓旁。又对夏盛树进行了树葬,那是一种新型的墓葬方式,全国推广过来,受众还不足一万人。在一片广袤的公园里,骨灰被放在一个蛋形的容器中与泥土紧密融合在一起,深埋在树下。
夏妮在那棵树上刻下了夏盛树的名字。
她想,如果他从此以后真的长成一棵树,一定都可以忘记那些不愉快了。
有一件事是让夏妮很意外的,她终于去查了父亲汇给她的一点钱,竟然有两百多万块,她记得夏老师退休前辞职做过几年生意,不知道竟存了这么多钱。父亲在遗嘱中写了,这笔钱用来做夏妮的嫁妆。
当很久以后,已经娶了夏妮的子恒偶尔开玩笑,还会打趣自己娶了个小富婆,夏妮也会开朗的笑,她想人总是会被治愈的,就算曾经培育你长大的土壤并不肥沃,但总归他还是爱你的,只是那些爱,也许藏在角落里,也许藏在空气中,不容易被发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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