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去N城出差，因时间充裕，就顺便去了一趟大学校园，与芝兰会面。前年，我毕业后回到县城，找到份糊口的工作，每天忙来忙去地养活自己。芝兰却留在了N城，于去年春通过了研考。
六月的黄昏，风还是热的，我穿过有蝉鸣的梧桐大道，看见人文学院旁的草坪上有同学在开音乐会，我没有停留，绕过荷花亭亭的小湖，来到研究生的宿舍楼前。
芝兰早已等在楼下，见到我，便上下仔细打量起来，然后扯了扯嘴唇，说：“茉莉，如今你倒变精神了，但仍然这么爱迟到。”
我把手里的果篮递给她，说道：“生气了就不要笑，笑得如此僵硬倒叫人害怕。”
我随她上楼，然后才告诉她：“我坐错车了，从办事地出来，见到3路车就奔上去，哪晓得却坐反了方向。”
“原来你还是这么稀里糊涂的，这下我可放心了。”她嘲笑我。
芝兰打开门，这是栋两室一厅的房子，厨房和客厅要与另一位室友共用，芝兰住东边的一间。
我看到长桌上摆满了大盘小杯、小碟大碗，又见她房间里收拾得仍和从前一般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吁了一口气说：“刚刚见你留起长发，吓了我一跳，看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我故意忽略了她齐膝的蓝裙，以及摆放在书桌上的鲜花插盆。
我倒在沙发上，她催促我去洗脸洗手，责怪我：“一会儿功夫，你又原形毕露了。茉莉，你可不能再和从前那样懒懒散散了，我常常担心你会被你们老板辞退。”
“一见面就教训我。放心，在你能养得起我之前，我死都要撑住！”我站起来去洗手。
“那你就等着吧。”芝兰回道，接着她又问：“干妈她们身体怎么样？”
“他们精神着呢，天天催我去相亲。”我用毛巾捂着脸嗡嗡地说。
芝兰没讲话，我继续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义气这一优点，我绝不会丢。我和他们说，人家亲生父母都没着急，你们凭什么去催她？”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芝兰撕掉盘子上的保鲜膜，埋怨我：“施老师和师娘当初把我当大女儿看待，我心里也把他们当做父母的。”
这话我相信。芝兰的姥爷年轻时当过民兵队长，后来女儿长大了，一心想有个军人女婿。等芝兰妈真随军走了，又心疼小芝兰要在荒山野岭里长大，硬是把芝兰留在了老家县城上学。
那时我们两家斜对门住，我爸爸妈妈是初中老师，而且都是学校的骨干、积极分子。芝兰的姥爷姥姥就拜托他们负责芝兰的学习，而他们两位老人热情地承担起我们一张三口的一日三餐，慢慢地两家人就像一家人相处了，生活上互相照应。
其实我的父母除了学习也不大管我，他们没时间。芝兰的爸爸倒是常常写信回来，要求姥爷督促芝兰每天坚持锻炼——长跑、练拳，他把芝兰当儿子养，想她长大后继承他的一切梦想。
姥爷为了让女儿女婿放心，对此事非常认真，汇报信件来往得也特别勤。只是我很懒，夏嫌热冬怕冷，三五天之后就放弃了。
2
也许只有她有毅力一直坚持到现在。我瞄一眼芝兰，心里想着她从前穿T恤牛仔裤的潇洒样。曾经我也问过她：“如何能坚持下来的？”
她沉默片刻说：“也许，这是爸爸的要求。”
是了，我的爸爸从来没有要求，除了如今很想让我去相亲。
我们吃着晚饭，喝着果汁，说起从前，忽然涌起惆怅。
“我本来没有所谓原生家庭的烦恼，就因为你，让我总是不断承受放弃的愧疚和痛苦。”
“对不起。”芝兰诚恳地向我道歉，又为我倒一杯果汁。
她和我踫踫杯：“我期待你变得越来越好，又希望你一切不用改变。”
我热泪盈眶：“不亏是我的芝兰，可惜不过两年时光，我已经变了许多。幸好还有你。”
芝兰仍坐着笔直，我用手撑腮俯在桌上，望着她说：“哎，曾经想以文为生的人，如今天天天忙着算佣金。从前有多懒散，如今就有多勤勉不怠。”
“对不起。”
我哑然，哭笑不得：“芝兰，这不是你的错，不过是现实，当然也有我不甘。小时候我连被子都叠不好，做饭也不会，学武又吃不得苦。学习呢，也学不过你，又不想考研，真去写小说也不知何时才能写出名堂，是我自己怕无结果，想走捷径，只好先一步赚点钱花。”
“不过幸亏身边一直有你，现在我才知我比我想象得更优秀。”
“你还是这么让人……”
“无语。”我笑着接上。
“我也很想你，茉莉。”芝兰凝视我，认真说。
“我感性一上头就喜欢乱讲话，还从没觉得有不妥。但芝兰，为何你如此，却让我觉得心慌慌？”
“也许我太想念你了，不知不觉就成了你。”
“你让我惊恐！你是谁？快把我的芝兰还给我！”我打开灯，芝兰脸上闪现一片红晕。
我惊奇的看着她，她不自在的摸了摸已过肩披散的发。
忽然我心里有些寂寞，像好看的鲜亮口红涂了一半突然就断掉了，又像好听的忧伤老歌听了一半莫名就打不开了。
我问她：“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讲？”
芝兰默默不语。
我笑：“陪我去看一看楼后的银杏树。当年我一见它还说，哪怕只为多见一日这千年的老树，我也要赖在学校里不走，我还要写一部伟大的小说，原来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了。”
我站起來，芝兰却还想整理餐桌，我拖她走：“今天不允许有条不紊的做事，反正你室友又不回来住，我可只能在这儿待一晚。”
来到银杏树旁，我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我常常坐在树下读些不知所谓的诗词文句。“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我靠着粗壮的树杆，不由地背起来，“岁不我与，时若奔驷，有来无反，难得易失。”光阴真是太易流逝了。
但是其实呢，我心底更喜欢这夏日古树上散发的蓬勃生机，这深根粗枝上拥有的葱郁光辉，一年四季它顺应自然，又年年展现新生，似可与岁月添彩又与之同在。
也许这也是我心底的某种渴望。深秋银杏树的绚丽，那是幽眇心灵的一场梦幻；冬日银杏树的沧桑，那是浩然精神的深渊。它们都美的眩目和激荡，只有夏日的银杏树带给了我生命的力量。同时，还能让我从容和安然。
我拉拉芝兰的手，她对我笑了，我也笑了。
3.
夜深人静，我们躺在沙发上，听着《光阴的故事》，我对芝兰说：“讲一讲你和他的故事，可好？”
“好像又没什么好讲，太俗套。”芝兰不自在的回道。
“吃饭的时候你让我大吃一惊，现在回避问题晚了。快快讲来，让我给你指导指导。”我兴致勃勃地说。
“你不是也没谈过。”
我嘻笑：“可我理论多呀，快说。”我扑上去威胁她。
“好了，我本来也想告诉你。”她让我安静下来。
“他是谁，我认识吗？”
“我原来系里的同学，和我同一天生日。”
“也是六月十二过生日的那位。”
“是，就是你从前说的小时候肯定是个大头呆瓜的那位。”
“那可不能怪我，是他长得憨。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两年了我一点也没听你说。”我气鼓鼓地说。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交往。以前你问我怎么坚持锻炼的，开始是小，不懂事的时候，一意孤行。慢慢地，中间也想放弃，又认为生命就是一场苦修，不是在这里修，也要在其他场合修，于是就这样坚持下来了。”
“但是我没想到我似乎将我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在了锻炼上。毕业前我很迷茫。回老家，姥姥已被妈妈接走了。去爸妈那里，想起高中填志愿和我爸的冲突，不知道我会面临怎样的未来。当时决定再考一次研，不过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依偎在她身边，和小时候一样，她拍了拍我的背。我听她说：“我借住在亲戚家，有时我也住到学妹的宿舍里，总是觉得孤单。十月份的时候，他来找我，让我请他吃饭。我知道了他从家里又返回来三个月了，找了一份销售洗涤用品的工作，需要到社区里去一家一家地敲门推销。刚刚赚了点钱买了点水果就没有了。他说，一个人吃饭太孤单，可是又没钱请我，只好先欠着，以后再请我吃大餐。现在他要常常来蹭饭。”
“我认为他不太适合这个工作，但是他仍然坚持下来，买的水果也越来越多，但还是让我请他吃食堂。我让他少买水果，他说可以两个人一起吃。”
“有一段时间他好久没来，我以为他有饭吃了，没有在意。后来我才知道，不过是天冷了，添了两套衣裳，又换了份环境稍好的工作，仍然靠销售提成过日子。”
“我跟他说，多来几趟没关系，空手来也没关系，我以后准备在学校里教书，我还有好多年清贫日子过，等他以后做大老板了连本带利还我就好。”
“他说好，但还是买水果来，只是来的次数少了。我问他，他说要多赚钱好过年。那个时候我也越来越紧张考试，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4.
“我通过考试后，他送我一个小玉坠。我不肯收，他说他只是想谢谢我，不然他不可能一个人坚持这么久，还有他也想祝贺我。如果我不想再见到他，他不会来找我的，让我放心。”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很慌乱，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要想一想，其实他也给了我许多鼓励。那天晚上，他送我去亲戚家，我不知道怎么度过我的庆祝宴。等我凌晨醒来，我拿出玉坠戴起来，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我，忽然很害怕。”
“谈恋爱好简单，谈好恋爱，一直谈下去，互相陪伴却很难，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做到。我心烦意乱，不知不觉走到后窗，我竟然发现他坐在这幢楼后的花坛石头上。我忽然想起他新换的工作离这边有些远。”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问他，他才说，知道有一个人和他同一天过生日，他就很好奇。后来慢慢变成喜欢，毕业时他想告诉我，却最终没有讲，终究要分开，何必增加另一个人的负担。”
“他以为我也会离开N城，等他听说我还在这里时，根本不想控制自己，坐上火车就赶了过来。也许因为这是他熟悉的城市，让他有勇气努力一次。他说，即便如此，刚开始也只是想多见我几面。”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见面，将思念拉得越来越长，也让他终舍不得放弃，却又不知如何才能拥有。那一天后他一直等我的消息，然而一直等不到，只好自己跑来见我。”
“他跑到我面前说，再请我吃一次饭吧。我哭了，吓了他一跳，然后他站在我面前也哭了。他抱着我说，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要我为止，好吧？”
“我哭着请他吃了一顿饭，然后他就更忙了，经常送东西来，饭也不吃又走了。还好各个节还能一起过一过，今年过生日我们一起看了第一场电影。”
“因为年初，他回家把家里准备给他买房的首付款拿来，开了间电子批发部。他父母亲不放心，也一起过来看了看。他父亲说，他们只是普通人，这些钱在小城还能买套不错的房，但儿子要闯一闯，做父母的只能支持。他说，以后的路只能靠我们自己，要认真踏实，互相理解，不要吵架。”
长久的安静，我们没有再说话。然后抬起头看了下她发亮的眼，忍不住抱住她，啜泣着说：“芝兰，真好。”
她转头望我：“茉莉，真得吗？”
“当然，你们都这么内敛而善良，一定会幸福的。”
“我担心我父亲。”
“他肯定会喜欢这样踏实又上进的人，而且做父母的总会对子女让步。只要子女真的幸福。”
“生日那天，他给我买了一条裙子，刚开始穿很别扭。”
“两个人在一起总有点小迁就，学会给生活添点小乐趣也很有意思。芝兰，你真的陷入爱河了，你还总说你很理智。”
我看她变脸以为她生气，忙改口说：“虽然患得患失不好，可也很有女人味。真的，现在的你更美。”
“他说我们在一起，他激动愉悦又安乐轻松。”芝兰却笑说，“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瞬间向往：“悲苦的爱情不是真爱，真正的爱情就该如此的美好，令人心醉！芝兰，我回去就参加聚会相亲，我相信我也能找到我的真爱。”
“当然，你这么可爱。”
第二天，我和芝兰拥抱告别，我们约定有空就多见面，聊一聊我们分别后的经历。我们还约定，我们要好好度过生命里的每个阶段，绝不辜负每一年的春花秋月，当然还有冬日的暖阳和夏季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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