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找我？很痛苦吗？”我尝试着让她和我说话。
“自杀干预中心”。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仿如扶着窗的雪花。
我紧闭双唇，意识到刚才的确是她打了自杀干预中心的电话。我在脑中快速搜索合适的话语，生怕说出什么错误的话来。同时又感到渐渐放松下来，刚才的紧张和惊讶渐渐松散。她的脸清清楚楚平放在我面前。
“吃了什么药？告诉我，晓芸。”
必须知道她使用了什么药物。安眠药？应该不会，治疗记录里没有服用安眠药的记录。我再次询问，她微启嘴唇，喃喃自语。
面对自杀者，找到她自杀的原因真的有用吗？不，送医院才是第一步。自信能做出最好行动只会带来不可挽回的遗憾。按照规则来，冷静，先叫救护车。
眼睛观察着晓芸身体附近的东西，沙发、靠垫、毯子、手机、遥控器、矿泉水瓶，药。
找到了。
一只手很快拨通救护中心电话。接线员告知预计20分钟内赶到，询问完病人情况后又询问了小区有几扇门，哪扇门可以让车辆通行。我隐约想起进门时似有车灯闪过，于是便说道，钦州花苑正门。
两盒泰诺感冒药。她打算吃感冒药自杀吗？
“晓芸，跟我说说话，你叫我来是有话要告诉我，你现在哪里难受，告诉我。”
她好像清醒一些，见到我后半支起身体靠在扶手上。我托着她的肩膀拿起旁边的靠垫垫在她腰旁。
“老师来啦。”
“你感冒了吗？吃那么多感冒药，吃了多少？”
“十二粒，或者十六粒。”
“我叫了救护车，很快就到，我陪你去医院。”
她努力睁大眼睛，右手压住我的手腕一直压进沙发，力量完全不像来自刚才软如棉花的身体。我不去医院，你让救护车走开。
“晓芸，我陪你去，一直陪着你，你现在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还是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无论如何我不去医院，如果你让我去医院，我还会继续死的，你让救护车回去。”
“好好，我知道了。晓芸打电话找我是有事要告诉我吗？是有话想和我聊，你现在很难受，觉得无法和人说明白自己的痛苦对吗？这种感觉很多人都会有，晓芸，很多人都曾遇到过这样的时刻，痛苦、绝望，不想继续坚持了。”
“不，不是这样。”
她的眼泪落湿了鹅黄色上衣领口，混进汗水洇过的地方。
“告诉我，是什么样的。”
“你不会信。”
我早该预料到这种境况，她是故意的，一盒感冒药不会要她的命，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当然万一药物过敏或者出现沉睡导致的呼吸困难，死亡的概率还是会有，可是，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打自杀干预热线还开着门等我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我猜，这次自杀又要失败了。我只是听咨询台的学姐说你在那里做志愿者，做了很多年，中心初创时你就在了。于是就想试试看，没想到，老师的电话竟然没有换过。”
很好，如此心思缜密，一时半会不会死的。
我虽然担心她的状况，但已经不再有半丝害怕，救护车很快就到，毕竟这不是被动的电话交谈，我知道自杀者的地址，也知道她的真实状况，只要等医生一来，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晓芸，不论你的原因是什么，先去医院再说。我在心里明确告诉自己，“先带她去医院。”
“老师真的来了，还以为老师会不来。”
“我要是不来你打算怎么样？”
“没想过。”
听见自己的声音，紧绷着还强作镇定。
电话响了起来，我一手拉住晓芸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下接听。司机说已经到楼下但是门铃坏了。我告诉他门用力拉就能来开。他哦了一声挂断电话。
右手被甩开，晓芸怒声喊道，“我不去医院，叫他们走。否则，等我回来以后会再次自杀，总会成功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学过的知识都扔进了地狱瘴气之中。
“让他们走。”
“那你必须听我的话。”
“好。”她的眼泪涌出监狱铁门般的眼眶，转身面朝沙发背蜷缩成一团。
“不好意思医生，你们先回去吧，她没什么事。”
我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塞给医生反复说着有点误会，实在抱歉，妹妹没有吃那么多药，是吓唬我的。
医生一脸不满地要我签字确认，我没看一个字就草草签上自己的名字。医生又一再告知车子已经到达是我主动要求救护车回去的。
我不住点头确认，只想立刻回到沙发旁，生怕这点时间她都能爬出那张沙发做什么可怕的事。
这个女孩彻底把恐惧装进了我的身体。
转身走近晓芸时，她已经坐了起来，虽然脸色通红，但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好一些。
“我就是困，很困。”
勉强挤出笑容。又说，“真的以为你不会来，想想这样也好。”
“家里有没有饮用水？”，我问。
“没有，刚才要是还有多点水，我就把另一盒也吃掉了。”
“我要出去买水，你就坐在沙发上等我，马上回来，马上。”
“你要去哪里？”
“我去楼下买水，不去医院就要听话。”
“你不担心我再死一次吗？”
“你担心我不回来吗？”我脱口而出，随即后悔不已。
因为失去了耐性，还是对自杀者有了可耻的怀疑才会离开干预中心的呢？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原本根本不需要再去想起这种事。
记忆总是千呼万唤不来，却又不请自到。
晓芸觉得我会抛下一个企图自杀的人自己走开？是否曾经也有求助者怀疑我会抛下他们走开？难道她没有想过如果要这么做我又为什么过来？晓芸到底在想什么？
呵。
笑声躲在喉咙口，终于忍不住冒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自杀，才担心我会抛弃她吧。
想到这，我转身朝门外走去。
“快点回来，老师。”
晓芸的声音透出羞耻的哀求，却仿佛发自我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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