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礼物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六期“礼物”征文活动。

这是一个漫长而酸牙的故事，也是我舍不得一下子讲完的故事。

1

记得初见他的那天，我一袭绿裙，初春嫩草的那种绿。尽管约好下午见面，但当我推着自行车走出校园大门时，依然被这个“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校门口只他一辆摩托车。我见他时，他正俯身趴在摩托车头上一副“流氓”样打量着我，上身着一件暗绿色迷彩 T 恤。

我有种在众目睽睽下被扒掉衣服的感觉，没搭理他。那一刻我只想逃离，慌忙骑上自行车径直往公园方向去了。他发动摩托车紧跟在我 后面。

骑行让我紧张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内心跳腾的小鹿逐次缓步。到公园时，天色渐暝，华灯初升，我捡了一处较僻静的地方坐下，他跟在我对面坐下。

由于他是背光而坐，高处路灯斜照下来，正好打在他的鼻梁上，一大片苍蝇屎格外刺眼。那晚彼此谈了些什么，我竟毫无印象，只感觉每个毛孔都万般沮丧，如掉地狱。

贼眉鼠眼，邋里邋遢，一脸苍蝇屎：我心心念念要见的人，竟是此等模样？这“见光死”的所谓爱情！我在一夜懊悔中嘟嘟囔囔到天亮，妈和姐不相信我的描述，力主将他带到家里见一面。

不知道是我怕丢人，还是因为不死心，打电话时，我给他强调说：“明天到我家，我妈要见你，来时最好换身衣服！”

2

次日阳光很好，世界五彩缤纷，四处弥漫着盛夏懒洋洋的气氛。我从画室接上九岁的外甥，来到西湖市场东侧大门口。在这大片空阔的场地上停留着很多辆公交车，我知道他乘坐的 5 路车就在这里下客。

市场对面是公园，草木成荫，杨柳依依，夏虫卧在冬青上唠嗑。我择一处公交站点坐下来，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给虎头虎脑的外甥买了一支雪糕，他便乖乖自顾自地吃起来。有他陪在身边，我的内心镇定了很多。

第一辆 5 路车️下完最后一个乘客了，没见他，我长吁了一口气，忐忑不安的心情略微平复。这个生活在书信里的男人，这个和我在文字里私定终身的男人，这个一张照片就让我喜欢上的男人，如果真是昨晚那龌龊样，我可怎么办呢？

就在第二辆 5 路车像只跳完操的癞蛤蟆刚趴在那里喘粗气时，他就第一个走下车来；而当时的我还在失神中。当我透过眼镜片影乎看到有人向我打招呼时，他已经手提水果袋走到马路中间了。再次被他反杀了！

没办法，那时我的眼镜度数已经飙至五百，而这个视力极好的男人到今天都还裸眼 5.0。

无论怎样，我都必须承认，那一瞬间的感觉是我一生都无法走出的情感魔咒，在未来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无论婚姻里遭遇什么样的不快，都没有第二个男人让我再生出那种沦陷感。那一刻的他仿佛上天派给我的头顶羽冠的王，将我的世界彻底淹没，我手足无措，慌乱不堪又无比欢喜。

我曾试图安排一套逻辑：师范里的男生多性子散漫，弯腰驼背，而他腰身挺直，干净帅气。上身着一件暗红色衬衫，下身是一条灰白色休闲裤，腰间束一条军用皮带，脚上皮鞋擦得锃亮。这是一个各方面都令人舒服的漂亮男人：双眼皮，挺鼻梁，厚嘴唇，额中央还有一绺美人尖。

但对于青春的荷尔蒙而言，“一见钟情”有什么逻辑可言，不过是吃到了一块连自己都说不出味道的噬魂糖罢了。最要命的是，此生此糖仅此一块。

3

第一天傍晚初见的不快像包裹着糖块的糖纸，扔掉糙皮含到糖心，我瞬间被甜没了魂。某一个日出，苹果忽然熟了；某一阵风过，麦子忽然黄了；你来了，我忽然就爱了。吃过饭，聊过天，一家人对这小伙从内到外都很满意，他脸上的“苍蝇屎”也莫名“消失”了。

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何两次见面会是如此极端相反的感受，难道这也是陷入爱河的信号？有多咸就会有多甜。在我家吃过午饭后，他和我带着外甥返城，当时西湖边的鹳雀楼还没拆除，从鹳雀楼一侧凌空架起一座“双曲桥”，桥上建一“揽月亭”。

我们到了鹳雀楼的时候，暴雨骤至，他便急忙带我和外甥跑进“揽月亭”躲雨。不知道是雨下得太久，还是我们聊得太久，只记得外甥被他抱在怀里睡着了。西湖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凌晨一点左右，亭子里那两个玩耍的年轻人也不得不离开（估计他们本在期待我们离开），三点多了的时候，外甥忽然醒来，终于打断了我们的“海聊漫扯”。在我们眼里，这无边夜色浪漫缱绻，甜香可人。

但在刚睡醒的懵童眼里，只有黑漆漆的恐惧，他叫嚷着“要回家”。我们只好踩着落在地上的灯影，如穿越天上星河，偶尔还有积水从脚尖飞出，真期待那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呀！那一夜，九岁的外甥使我们卸掉了羞涩的伪装，如胶似漆倾心交谈，也使我们始终在肌肤相亲之外。

和很多朋友谈起过初恋时候的感觉：“美好”又“很憨”。那骨子“憨”有多无以形容，那份“美好”就有多不可复制。有位朋友说，大半夜，他帮我家拉粪，我家在村中间，他拉我推，高歌一路，粪车上都飘着香味，更可笑的是，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我家半夜在拉粪。另一位朋友说，我一直以为在姑娘楼下“拉琴”不过是书上的漫画，没想到他真坐在草地上给我拉了一夜小提琴，我竟也傻傻听了一夜小提琴。还有一位朋友说，他趴着运煤的火车来看我，见我的时候，一身煤球样，让我又感动又好笑，哭笑不得。

人到中年，回忆年少，那些已经捡数不起来的过往，又憨又傻又纯又贵。那些可说不可说的瞬间像一个个水晶球张挂在记忆深处，风铃般摇曳，夏花般流香。

以吻封缄，亲爱，你就是我青春里最美的礼物。

4

爱情像《西游记》中的人参果，一生只遇一人，它便稳稳地落入你的怀里。无论人参果在树上如何金光闪耀，仙气飘飘，落入婚姻的怀抱，就会发现都不过是一个人形的果子而已。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如果历经“岁月和现实”的洗礼，那果子会越加乏味无味。

但爱情毕竟是“人参果”，它能使人长生。秘诀就是：孩子——孩子就是爱情送给婚姻最好的礼物。

孕期第一个月，刚好去部队探亲，反应很强烈，只有一样东西——西瓜能吃得下，他就满城找西瓜。红瓤黄瓤，有子无子，能买到的尽数给买来吃。当时的部队招待所条件很艰苦，寒冬腊月里没有暖气，他就铺了两层军被，上面再盖两层。嘴里呼出的二氧化碳清晰可见，我开玩笑说：“我这孩子不会生出来就会腾云驾雾吧？”他说：“难说，要是儿子肯定会。不过，我希望是个女儿。”

探亲的一个月，是清闲的，通讯员每天会打了饭给我送到房间，可惜，我吃不下几口。在年三十的时候，没有回家探亲的军人及家属会一起聚餐，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海鲜，摆满一大桌，但我空有垂涎三尺的份。

探亲的一个月，是美妙的，因为晚上去电视房看电视，一个个着装整齐的大帅哥板板正正地坐在小马扎上看新闻联播，而我则坐在后面看帅哥。后宫帅哥一片尽收眼底，我过足了眼福，难怪我孩子说自己颜控。我说：“你在妈妈肚子里还没有看够吗？”

开学的日期转眼即到，我像袋鼠妈妈一样怀揣着小袋鼠上班了。因为爸爸不在身边，我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路上我就和肚子里的小袋鼠说话：“宝贝，今天是晴天，路边的花都开了。”“宝贝，今天要开会，我们会在学校多待一会。”“宝贝，你今天想吃什么呢，妈妈买点西红柿吧。”……

四个月大的时候，小袋鼠有一个拳头大小了，晚上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它从肚皮上鼓起来，手指刚摸上去，它便“呲溜”一下跑另一边去了。怀孕是很辛苦，但似乎那只是外人看着的辛苦。一个小生命日新月异地长大，那种奇异的变化让我兴奋不已。孩子的孕育，填充了我下班后无边的寂寞与空虚。路上交谈，晚上记日记，是这个小小生命陪伴我度过了那么漫长又难熬的九个月。

5

预产期前一周，爸爸休假回来了。我拖着笨重的身体，几乎是移步而行，从操场这边挪到操场那边，需要花费十几分钟时间，不过，总算挪到了校长办公室。请下产假后，爸爸骑着摩托车将我们接回村里住。

一个随时可能临产的孕妇竟然跟着爸爸去地里摘酸枣，年轻的爸爸妈妈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有孩子被生在火车上，有孩子被生在马路上，有孩子……我的还好，村里土路的颠簸只是将预产期提前了两天。

晚上睡觉，我和爸爸之间隔着一个大圆球，我说：“你离我远点，别搂我，小心孩子。”他说：“我也想贴着孩子。”然后，他就那样贴着我的肚皮，要是有人拍照，我觉得那画面一定滑稽又温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说：“饿了，给我找点吃的。”爸爸就跑去厨房找，只翻出两个西红柿。

等我吃了洗干净的西红柿后，不知道是西红柿的作用，还是这小袋鼠着急出来，早上五点钟，我肚子疼起来，以为是吃西红柿吃坏了肚子。这时候奶奶也起床了，得知情况后，赶紧给我冲了一碗鸡蛋泡馍。但吃完泡馍我肚子更痛了，奶奶说：“会不会是要生了？”我们这才慌里慌张收拾东西往县城跑。

住院手续办妥后，已经是中午，医生让剖腹产，我坚持自己生。肚子一阵一阵说不清楚的痛，一直到晚上六七点，我终于疼得无以忍受躺在了生产床位上。医生打了催产针又打了止痛棒，宫也开了，感觉孩子就要生出来了。医生却说孩子不顺产，让做剖腹手术。此时此刻，年轻父母只有害怕的份，爸爸签字，手术开始。

后来复盘总觉得那场手术不过是主治医生为了挣那台手术费。本以为找的私立医院的熟人，好实现自然顺产的愿望，没想到反而受了更多的罪。因为自己的坚持，把顺产的痛遍受过；因为医生的利欲，把剖腹的疼也遍受了。那时候的医风医德真得很差，大家都说产妇拉到医院就建议手术；当时还有一种论调，说“剖腹产的孩子更聪明”。

不管怎样，母子平安。麻醉药只麻醉了我的下半身，我头脑很清醒。我能听到手术刀拉开肚皮的声音和医生护士说笑的声音，甚至能听到手术线缝合的“呲啦”声。当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时，我说：“是我孩子吧？”医生说：“嗯，是个漂亮闺女。”说着护士就把孩子抱到我面前，我侧过脸看这个小人儿，她眼睛睁开往我边溜了一下又挤上了，护士便抱走这个小人儿洗澡去了。

我们母女这第一眼如隔了万世而来，我感谢上苍送给我一份如此美好的礼物！

6

孩子半岁大的时候，第一次跟着我去部队探亲，爸爸特地到中转车站接人。这世界上最神秘又说不清楚的东西就是这种血亲关系：奶奶天天抱还要哭，爸爸几个月不见伸开手臂就让抱。父女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根本不需要 DNA 鉴定。

有时候我很惊讶军服的神奇魔力。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会英气逼人，如果还身在军营更会光芒万丈。我既喜欢穿军装的“爸爸”，又期待爸爸脱下军装填补“爸爸”的空缺，我在这种矛盾中挣扎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真脱下军装时，我才发现军装之于军人意味着什么：一个男人脱下军装后，真的就会和所有男人一样汇入中年的洪流，光芒尽失，索然无味。军装竟然是一个男人的“水晶鞋”，王子变回青蛙？

不过，人到中年又如何？我们都在老去，所有人都在老去。而过往那么多鲜丽的青春记忆足以让庸常流年活色生香，足以让我们无惧风华尽老、生路泥泞。更何况，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三个人的力量将撑起一个家庭更富足的未来！

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有一天爸爸躺在床上睡午觉，我陪着孩子在小饭桌上画画。一会儿孩子就不想画了，我悄悄指了指爸爸的肚皮，孩子一下子提起了兴趣，“咯噔咯噔”跑到床边，拿起画笔就画起来，在爸爸醒来之前，我已经协助孩子完成了恶作剧。可惜没有拍下照片，爸爸觉得是对自己形象莫大的羞辱，一脸嗔怒，立马洗掉了。这个没情趣的男人呀！

孩子五六岁大的时候，有一天我独自带着孩子去镇上玩，买了一堆东西又带着孩子，不方便坐公交车，爸爸便开车来接。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因为停车位实在难找。没想到，天空忽然飘起雨来，爸爸抱起孩子就往车方向跑，留下我在后面追。事后他解释说，准备把孩子送到车里，再返回来接我。这个护女狂呀！

孩子️️上初中后，爸爸几乎每天晚上走路去接下晚自习的闺女，路上聊聊天，解解压，还充任保镖角色。谁知道，闺女最盼望爸爸某天没时间来接自己，那样自己就可以和男同学相跟着回家。看来，女大不由爹呀！

孩子上高三后，课业压力大，睡眠时间不足，生病的次数渐次多起来，爸爸便在晚上给孩子熬粥喝，白天如果有时间，尽可能给孩子做饭送饭吃。没办法，谁让闺女更喜欢吃爸爸做的饭呢！

当孩子在高考成人礼上一袭红衣灼然绽放的时候，当她和几个同学身着汉服对着爸爸妈妈深深拜谢的时候，我竟在爸爸眼里看到了亮闪闪的东西。我说：“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我呢？”他说：“没有我，你也造不出来呀。”

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碧空万里，等校长讲完话老师说完祝福，孩子们就开始在舞台上表演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十八岁的青春里盛满创造力和想象力，比起我们曾经的十八岁，这些孩子身上呈现更多恢宏与大气，带着这个时代富足康盛的鲜明印记。

当我们和孩子互换信件后，我发现孩子的彩色信笺上画着两幅画：一幅是爸爸妈妈牵着孩童的手；一幅是孩子长成一棵树冠浓密的大树，下面是老去的拄着拐杖的父母。空白处有一句笔迹娟秀的话：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养我长大，我陪你们变老。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一个肉嘟嘟的小婴儿转眼间就长成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大美女了吗？

回首过往，光阴在爱河里永驻，岁月在流转中生辉！

今生今世，“家人”就是我们生而为人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