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乔布伊

作者: 烨辰 | 来源:发表于2023-11-17 01:1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四期【等待】。

    01

    阿爸从医院回来后,嘴里一直念着“乔布伊”。我猜想这个叫乔布伊的人一定是个女人,而且,她对阿爸极其重要。

    阿爸活了六十多年,却被确诊为贲门癌。阿爸的主治医生(林主任)跟我提过阿爸的情况很不乐观,就算化疗的话也只能延长几年的寿命。媳妇劝我放弃化疗,因为治不好还费钱。我看着媳妇挺着大肚子,再加上姐姐的劝说,我不得不放弃化疗。我觉得对不起阿爸,让林主任开点止痛药。每餐饭后,我都会给阿爸喂药。喂完药之后,我会推着阿爸在院子里晒太阳。阿爸已经无法正常走动,坐在轮椅上一个劲地呻吟,呻吟声后往往紧跟着两句:“乔布伊”。我不想让阿爸有遗憾地走,开始翻阅他手机里与这三个字沾边的人。翻了通讯录和微信,只在微信联系人中找到一个叫“乔妹”的人。我打开“乔妹”与阿爸的聊天记录,都是语音通话,通话有些频繁,几乎每个月一次。我觉得阿爸与这个乔妹关系不一般,可阿爸从没有向我提过,以往我们住在同一屋,却很少交流。阿爸心里一定藏着许多秘密,而“乔妹”这个称呼,按理来说,在一个人的姓后面加一个“妹”字,关系绝对不简单。为了方便称呼这个“乔妹”,我姑且喊她做“乔姨”。我点开乔姨头像,发现阿爸对她的描述,上面记载着乔姨的地址和电话。

    地址离我家不远,在隔壁的平远镇,骑电动车要半个小时左右。我偷偷将乔姨电话保存到我手机,并备注为“乔姨”。我想事先打一个电话问候,谁知媳妇气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喊道:“你爸将屎拉在裤子里。”我连忙出去,媳妇在我身旁说:“要洗你洗,我大着肚子。”我瞥了媳妇一眼,说:“我拽着阿爸,你倒水。”媳妇拽着我的衣角,“陈浩,要不我们放弃吧,他将你丢给你叔叔养,让你受的那些委屈,你都忘了?”我松开她的手,“都多久的事了,我告诉你,不是让你拿来当仇恨使的。”媳妇沉默,我接着说:“这忙你不帮拉倒,我自己来。”

    我跨出门,走向院子。阿爸只是一个劲地呻吟,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来到阿爸身旁,推着他往厕所的方向缓缓走去。媳妇过来帮忙,我们两人停在厕所门口。

    02

    我对阿爸的感情极其复杂,这得从我十岁那一年说起。那一年,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阿爸送走姐姐和我。阿爸将姐姐送到王叔家,将我送到叔叔家。阿爸算是把姐姐卖了,当时我瞧见他拿了王叔不少钱。我不知道阿爸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我拽着他的手,哭喊着让他留下来。当时我才十岁,他怎么忍心将我丢给叔叔。可他不理我的哭喊,只是摸着我的头说,浩浩,听叔叔的话,爸爸有空再回来看你。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离开的背影,那一年是夏天,我跟着他跑了一路,他瞧见我,还是上了车。母亲走了,他也离开了,我跟叔叔不熟,在他家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叔叔平时会接送我上学,晚上我住在宿舍,当宿舍晚上熄灯后,我总会想起以前的时光,开始哽咽。可阿爸在哪里呢,他都没来瞧我一眼。

    自那时起,我恨阿爸。不管我被同学欺负还是被堂哥他们冷落,阿爸始终不出现,更别提在我哭泣、绝望时会接到他的电话。后来,我渐渐长大,读到大学时,阿爸回来了。他和我印象中有了很大变化,脖子比以前前倾、发际线变高,皮肤变得黝黑,人瘦得如干柴一样。他说来接我回家,我想那还是我的家吗?他不知道我恨他,跟叔叔交代好一切,并开始帮我收拾东西。我不想跟他走,也不想待在叔叔家。我早想过,大学我一直住宿好了,到过年时再回叔叔家。可叔叔他们一直不待见我,不过我也不怪他们,因为连我亲生父亲都离我而去,何况他们呢。叔叔和堂哥们抢着吃完桌上的菜,让我每次都吃不饱。渐渐地,我习惯了。我觉得我得存一些钱,所以我开始撒谎,多要了十块钱的资料费,然后买一箱冰露在班上卖给班上同学。我每卖完一箱,便赚四块钱。而这四块钱可以在我饿时,暂时填饱我的肚子。

    阿爸整整十年不来看我,再加上叔叔他们的冷落,我不得不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哪怕撒谎。

    阿爸瞧我不愿离开,连拽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阿浩,是爸对不起你,我们回家吧。”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含泪,似乎知道自己错了。我和他拉扯了半日,才无奈地收拾行李随他回去。

    回去后,我和阿爸的关系一直处于僵硬状态。他似乎想弥补我,每个月都给我足够的生活费,还让我在家里住。我不乐意,脸一沉,坚持住宿,他便不再为难我。

    我就读大学期间,他确实尽到一位父亲的责任,不管是我生病,还是我遇到困难,他都会在我身旁陪着我。可我已经长大,渐渐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我刚大学毕业不久,阿爸和我商量着去看姐姐,可他自己倒显得胆小起来,他在路上一直说着对不起姐姐,我听得有些不耐烦,这些年姐姐每隔两三个月便会到叔叔家看望我。记得上一回,我见到姐姐时,她跟我说她快结婚了,还说未来姐夫是一名警察。听到这个消息,我为她感到高兴,我问她日子定了没,她只是说还在瞧。我说,定好和我说一声。她说“好”,便没有再说其他。

    姐姐对阿爸的恨比我深,阿爸也怕见姐姐,快到姐姐居住的地方时,阿爸竟然躲在我身后。那时,我已经长得比阿爸高,而他的腰比前年弯了一些,所以躲在我身边,姐姐压根看不到他。姐姐住在未来姐夫的家里,我按了一下门铃,姐姐便开门走出来。阿爸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朝姐姐喊道:“阿洁。”姐姐立刻关上门,连我也被关在门外。阿爸敲着门,喊:“阿洁,是爸不对,当时不该将你送给王叔,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爸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姐姐还是没有开门。我和阿爸在门口等了快两个小时,阿爸知道姐姐不会见他,便将他给姐姐买来的马鲛鱼放在门口。姐姐小时候最喜欢吃阿爸煎的马鲛鱼,没想到阿爸还记得。

    阿爸拽着我的手准备离开时,朝屋里喊了一声:“你现在不认我,我不怪你,可我希望能瞧见你穿上婚纱,我想知道你的新郎官对你好不好?”我以为姐姐会不回话,没想到几分钟后,姐姐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他挺好,不用你操心。”姐姐语气很冷,但至少开口说句话了。阿爸嘴角上扬,什么也没说,便和我一同离开。

    第二年春天,姐姐结婚,不让阿爸知道,悄悄告诉我,但我没瞒住阿爸。阿爸知道姐姐心里还恨着他,便不去参加姐姐的婚礼,而是让我给他多拍一些关于姐姐的照片或视频。

    03

    我关上回忆的大门,和媳妇一同给阿爸洗澡,我抱着阿爸的身体,发现他又轻了许多,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手指和小腿显得十分细长。他眼睛凹陷下去,苍白的脸色冒出血丝,嘴里依旧呻吟着。我让媳妇倒水,媳妇用手试一下水温,并将水倒在阿爸身上。阿爸盯着媳妇的肚子,说:“别,娃。”我说:“没事,我们会注意。”阿爸又喊了几声:“娃,娃。”我眼眶湿润,迅速用毛巾擦干阿爸的身体,怕他着凉。

    给阿爸洗完澡后,我给他换上衣服和成年尿不湿,便用轮椅推他回房间。我将他扶到床上,他疼得眼泪冒出来,身体无法动弹。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很疼?他捂住胸口,又是一阵呻吟。我费了很大劲才将他的身体摆在床上。忽然,他用手指拽着我的手,嘴巴动了动。我觉得他要说什么,连忙把耳朵凑过去。他呻吟了一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浩,我想,活。”我眼泪忍不住落下,边哭边说:“想活就多吃点,多休息,会好起来的。”他捂住胸口,又是一阵呻吟。我坐在床头陪着他,什么也没说。不知道他呻吟多久,许是累了,便闭上眼睛睡着。我踮着脚离开房间,让媳妇有空去看看他,我出去一趟。我没有告诉媳妇我要去找乔姨,只是说有要紧事出去。媳妇埋怨我,说:“家里一个病人会拖累整个家,要不……我们放弃吧。”我摇头,说:“他始终是我爸。”没等媳妇回话,我便骑上电动车,朝门外驶去。

    外面,蝉不停鸣叫,听起来有些心烦。我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拿出手机输入乔姨的地址开始导航。

    快到乔姨家里时,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通了之后,我先报上父亲的名字:“请问,你认识陈卫平吗?”

    电话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平哥呀,当然认识,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

    “儿子?你是陈浩?”

    我惊了一下:“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你爸经常提起你。”

    “我爸病了,我从他手机里找到你的地址……”

    “啥?平哥病了!”我话没说完便被她打断。

    “阿姨 ,你姓乔吗?”

    “对,我姓乔。”

    我想,难不成乔布伊就是乔姨。我连忙说道:“那你现在还在平远镇吗?是不是还在原来那住着?”

    “没变呢。”

    “那我去找你问点事情。”

    “好,你找不到就给我打电话。”

    “好。”我挂掉电话,往乔姨家的方向前进。

    过了一会,我到乔姨家门口,炎热的日光照耀在门上。我敲了敲门,一名小伙开了门。我往屋里张望,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撑着拐杖走过来,说:“是陈浩吗?”

    小伙扶着妇人坐在石板凳上,说:“妈,你悠着点。”

    我跨进门,说:“你是乔姨 ?”

    妇人点头。

    我的目光落在乔姨脚上,“你的脚?”

    “人老了不经摔,一摔就断骨。”

    “我这次来得匆忙,也没带些什么……”

    “没事,你人来了就好,平哥情况还好吗?”

    “贲门癌,没多少时间了。”我说这句话时心如刀割。

    “他定是年轻时在里面受的罪,落下病根了。”

    “里面?”

    “你一定不知道你爸走私被关了十年吧,那十年他一直想念着你和你姐,每每我去看他时,他总是和我提起你们,说起你们喜欢荡秋千,还说自己该死,不应该把你姐送给王叔,更不应该送你去你叔家。”乔姨眼睛泛红,深叹了一口气。

    “我爸,怎么会走私?”我没想到在乔姨口中阿爸与我理解的有些不同,更不知阿爸经历了这些。

    “唉,都因为我家那个。当年,我和你爸不熟,也是经常去看望我家那个才认识你爸。你爸当时恨不得将我家那个打死,不过这也不怪他,毕竟是我家那个害了他。”乔姨顿了顿,说,“我家那个骗你爸有个活捞钱,可没说走私,而你爸只听说是搬货,所以跟上去。谁知,他们两个不幸被捕,一判就十年。”

    难怪,阿爸那十年都不来看我,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我转过脸,不敢看向乔姨。

    乔姨瞧我不说话,接着说:“你爸人好,出来就不恨我们,只是一直挂念着你们。他这个人吧,喜欢把事藏在心里,所以你们也别怪他。”

    我起身,叹了一口气,说:“我爸出来后就直接回来了吗?”

    “嗯,我给他借点钱,他便回家找你们。”

    阿爸从来不主动说起这些,我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

    “他现在……是不是活得很痛苦?”

    我点了点头,想到阿爸口中的“乔布伊”,便问:“乔姨,你全名是叫乔布伊吗?”

    乔姨摇头,“乔布伊?我好像没有听说过。”

    “我爸一直念着这几个字,我想……”

    “那你估计找错人了,我妈叫乔娜。”一旁的小伙说。

    我说:“那乔姨听过乔布伊这个名字吗?”

    “没有听说过。”

    这就怪了,那乔布伊是谁。我不好意思地看向乔姨和一旁的小伙 ,“估计是我搞错了。”

    “会不会他喊的不是人?”乔姨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过乔布伊这个名字。”

    难道真的不是一个人名。我想不通 ,“那我先回去了解一下。”

    “你爸这辈子最惦记的就是你们姐弟俩,其余心愿恐怕没有。”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乔姨,我下回再来看你。”

    “回吧,他只剩一口气吊着,得苦了你了。”

    我点了点头,离开乔姨家里 ,可乔布伊的线索却断了。

    04

    回到家里,我将乔姨告诉我的事情转告给姐姐,可她只在电话里说:“浩子,你别编这些故事骗我,我不会信,也不会原谅他。”

    我叹了一口气,“他快走了,你还恨他吗?姐,他怎么说都是你亲生父亲,哪怕……”

    “好了,浩子,从他送走我那一天,他就不是我爸了。”

    姐说完这句话便挂掉电话。

    我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媳妇挺着大肚子,慢慢地走出来,说:“你自个瞧着你爸。”

    “他醒来过吗?”

    “醒过一次,我给他喂了一粒止痛药,这会又睡下了。”

    “还有多少止痛药?”

    “还够两天。”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也去歇会吧,过两天我再去医院给他取。”

    媳妇看向我,“陈浩,你顾了他,我们的娃怎么办?”

    “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就让我陪他走完这一程吧。”

    媳妇松开手,摸着圆溜溜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走回房间。

    我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的两棵龙眼树,记得小时候,阿爸知道我和姐姐喜欢荡秋千,刻意买来两张网,并将网系在两棵树上做成秋千。那会我与姐姐一人各躺在一个秋千上,阿爸便站在两个秋千之间,一边摇晃着我们,一边给我们唱歌:“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那会我五岁,姐姐八岁,母亲的身体还好着,可到了我九岁那一年,一切都变了。母亲心脏病复发,阿爸卖了车,到处借钱给母亲治病,可母亲还是没有挺过来。阿爸欠下许多钱,偶尔我和姐放学回家时,会看到一群人使劲敲着我家的门,还有一两个往我家里泼油漆。阿爸出来想拦下他们,却遭到他们毒打。姐姐看到这个情况,连忙拉着我往别处跑。我问,为什么要跑。她说,你忘记爸说的话了吗?

    自从遇到追债,阿爸便对我们说,如果遇到门口有坏人,就先别回家,往远点跑。如果这些坏人问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一定不能认。如果他们逼急了,你们就说是王叔的孩子。

    后来,追债的人越来越狠,阿爸便将姐姐送到王叔家里。王叔有一个男娃,家里还算富裕,一直想要一个女娃。阿爸将姐姐交给他,他十分感谢,给阿爸一笔钱。而阿爸用这笔钱护住家。姐姐死活不同意,哭闹着要跟阿爸走。阿爸推开她,说:“你不是我的娃了,走吧。”姐姐朝他吼道:“你是不是把我卖了……是不是把我卖了?”阿爸抱住我,转过身。我哭着要姐姐。他使劲拍着我的屁股,“不许哭!”姐姐从屋里跑出来,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哭喊道:“你是不是把我卖了?”阿爸推开姐姐,“是!我是把你卖了,你不是我的娃了。”姐姐跌倒在地上一直哭。我捶打着阿爸的头,“放我下来,我要姐姐。”他朝我吼道:“再吵,把你也送走。”

    我不敢冒出声音,看着姐姐一直哭,自己也哭得厉害。

    05

    阿爸屋里冒出呻吟声,我停下回忆,走进屋内。他豆粒般的眼睛望向我:“阿浩,对,不起。”

    “爸,你说啥呢?”我走到他床边,握着他冷冰冰的手。

    “爸,疼,怕等不到你娃出生了。”阿爸又是一阵呻吟。

    “爸,再过几个月娃就出生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我,也想活。”

    阿爸似乎累了,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呻吟。我坐在他床头望向他,他眼角冒出一滴眼泪。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问他,当初送姐姐走是不是为了她好?我想问他,你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和乔布伊有什么关系?我想问他,被关的那十年怎么熬过来的……

    他又喊了一声:“乔,不伊。”

    我想了想,阿爸第一次喊乔布伊是在两个月前。那时,我和姐姐关于阿爸是否住院治疗产生了分歧。

    姐姐站在病房门口看向我,“这些年我给了多少医药费,现在他是晚期,治不了的。浩子,我们放弃吧。”

    我摇头,“不行。”

    “你是不是忘了他当初送你到叔叔家,一走就十年,他可没当过你几年的爸呀。”

    “他回来对我很好。”

    “那是他对你的愧疚。浩子,你想想,你媳妇还怀着呢,你不能为了他,把自己的家都拖垮了。”

    我没有回姐姐的话,去询问林主任。林主任跟我说,化疗可能活几年,不化疗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叹了一口气,媳妇拽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陈浩,我也想你爸活几年,可你爸多活,我们得苦着过日子,我不想咱们的孩子受苦。”我来到阿爸的病房里询问他:“爸,你想回家吗?”阿爸摇头,说:“我,想活,等娃。”我哭了,眼泪滴落在他衣服上,对他摇头,“爸,我们治不了,回家吧。 ”阿爸紧紧拽着我的手,往我媳妇那边望去,说:“活,等孙子。”媳妇听到,眼泪落了下来。我们走出病房,看到姐姐在门外徘徊。我对姐说:“姐,我们给他化疗,好不好?”姐瞪了我一眼,“浩子,真不能了,他是晚期,化疗的费用实在高,我们只能做到这里。”我说:“他想活。”姐哭了,说:“我不欠他的,你自己决定吧。”

    我站在医院门口,一直擦着眼泪。媳妇安慰我,我对媳妇说:“他想活,活着看咱们的娃出生。”媳妇点头,说:“我知道,可没办法,我们没有钱给他治了。”我说:“我去借。”媳妇说:“你找谁借,你叔一家子什么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冷漠你不早见识到了吗?”我深叹了一口气,想着阿爸病这么久,叔叔都不来看望过,便心灰意冷。媳妇拽着我的衣角,说:“我们哄哄他,带他回家吧。”我点了点头,走回病房,推着轮椅到阿爸的床边。阿爸看着我说:“他们是不是医不了?”我摇头,撒谎:“爸,医生让我们出院治,我们回家好不好?”阿爸呻吟着,什么也没说。我将他抱到轮椅上,收拾好他的东西准备出院。

    我推着他来到医院一楼大堂,准备给他办离院手续。媳妇看住他,在一旁等我。等我办完手续回来,阿爸便开始喊着:“乔布伊。”我听不明白,问媳妇:“爸在喊什么?”媳妇说:“从你去办手续,他便开始喊了。”我想不通,推着阿爸走到医院门口。

    06

    到了晚上,屋里透着凉风,没有白天那么热。我给阿爸煮了粥水,他最近什么都吃不下,我只好端着粥水给他吸一点。可他有时候吸了几口又吐出来,媳妇瞧见他吐自己也想吐。我不让媳妇去看他,自己一边手端着粥水,另一边手拿着塑料袋。我对阿爸说:“多少吃一点。”阿爸眼角带泪,说:“浩,吃 ,不下了,疼。”我说:“爸,吃了才能活。”阿爸点头,吸了一口,他脸上的皱纹挤到一块,像是在吞刀片。他咽下去,朝我挥了挥手,捂着胸口开始呻吟。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看到他只吸了一口,心里开始害怕,又是真到什么都吃不下的时候,他的时间也就用尽了。

    他咳了一声,我担心他吐,连忙拿着塑料袋移到他嘴边,他朝塑料袋里吐了一些,那一口粥水也被吐了出来。我忍不住,哭了。他看向我说:“浩,不哭,爸,活。”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给塑料袋打了一个结,往垃圾桶丢去。媳妇瞧见我红着眼出来,叹了一口气:“吃了吗?”我摇头。媳妇又说:“我们给他准备吧,以防万一。”我点了点头,想着真到那一天,也得做准备了。

    我打电话和姐商量:“姐,要不……把爸的事,办了吧。”

    姐在电话那头,说:“给他定个好的棺材吧,还有要买什么、要多少钱,你跟我说。”

    我“嗯”了一声,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姐说:“浩子,你不欠他的了。”

    我哭得越来越厉害,他虽然很小送我离开,但我对他的恨早就消失了。他定是为我好才送我离开,我一直深信着。

    07

    我和叔叔也提一下阿爸的事情,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前段时间手受伤了,不好靠近。”我什么也没说,自己一个人操劳起阿爸的丧事,从定制棺材和请师傅。可我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回阿爸房里看他时,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真的不欠他的吗?”阿爸往我伸出手,说:“浩,我想活,看看你。”我没忍住,又哭了,走出门打电话让师傅把日期缓一缓,先把寿衣和棺材备好,等他……那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师傅在电话那头,说:“知道了。”

    第二天,阿爸的止痛药没了,我前往医院找林主任再开点止痛药。林主任摇头,说:“不化疗,止痛药根本就没用。”我说:“算我求你了,再开点,让他好受一些 。”林主任瞧了我一眼,在电脑上开了一个单,让我去取药。

    我拿着单来到医院大堂,大堂里到处都是人。我排队开始拿药,听到远方有人喊道:“你瞧他们,还大医院嘞,还不是医不了。”我往声音那边瞧去,一名和阿爸年纪相仿的老伯嘴里不停地喊:“瞧瞧,还大医院呢,还不是医不了。”

    瞧瞧……不医。

    难道是这个意思,我忽然想到什么。“乔”是“瞧”,“布”是“不”,“伊”是“医”。“乔布伊”是“瞧,不医”。我听到老伯的喊叫声,鼻子一酸,才明白阿爸不是惦记一个叫乔布伊的女人。

    我死拽着药单,心一阵痛着,看着老伯,叹了一口气。

    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我阿爸逃不过,这位老伯也逃不过。我沉默地等着,等止痛药递到我手里时,我付完费用便走出大堂。那一刻,我恨止痛药,恨它们不能救活我父亲,也恨老天爷,为什么让我爸遭这么多的罪。

    唉,人这一生是不是早已经注定好了,我边叹气边骑着车回家。

    到家后,我拿出止痛药取下一粒端着一杯温水到父亲房间。父亲又喊着:“乔布伊。”我鼻子一酸,说:“爸,医不好也没事,我们都没有放弃你。”阿爸说:“阿洁,恨我。”我摇头,说:“姐姐,她已经不恨你了。”我骗了阿爸,可他嘴角上扬,眼珠子望着天花板呻吟着。我把止痛药往他嘴里递。他摇头,说:“没用了,浩,我想,我等不了。”我说:“爸,坚持住。”

    阿爸捂住胸口,“疼,要命。”

    我说:“爸,你再等等,娃等着喊你爷爷嘞。”

    阿爸望着天花板,“娃,娃,对,娃,还没有叫我爷爷。”

    我说:“爸,再坚持几个月 ,好不好?”

    媳妇也走进来,听见我喊,她抚摸着肚子,说:“爸,你瞧,娃在踢我嘞。”

    阿爸脸部抽搐,使劲张开嘴,挤出一个字:“活。”

    我把药连忙递到阿爸嘴里,迅速给他喂水。他咽下,脸部表情很痛苦,瞧着让我揪心。

    过了一会,阿爸又吐了。我将他吐出来的东西收拾好,守在他身边。

    夜里,我守着阿爸睡,他睡不着,一直在呻吟,而且气息越来越弱。我放心不下,打电话给姐姐。姐姐说:“一会,我让你姐夫送我回去。”便挂断电话。阿爸的耳朵往外翻,气息比之前还弱。我拽着他的手,说:“爸,再等等,我娃快出生了。”

    阿爸似乎没有听到我说话,一个劲地呻吟。我喊来媳妇,对阿爸说:“爸,娃的名字还没取呢?”

    阿爸呻吟声忽然停下来,说:“娃,娃……”

    “对,娃叫什么。”

    阿爸呻吟声逐渐减弱。

    姐姐回来时,阿爸的眼睛微闭着。我怕他一觉睡过去便不再醒来,连忙拽着他的手摇晃,“爸,醒醒,姐回来了。”

    阿爸说:“洁?”

    姐姐上前,说:“爸,你还好吗?”

    阿爸说:“对,不,起,洁。”

    姐姐眼泪落下来,哭喊着:“爸,你醒来,我不恨你了,我让医生给你化疗,好不好?我们去给你借钱,我们现在就去住院。”

    阿爸边喘着粗气边说:“洁,不卖。”

    姐听不明白,“什么不卖?”

    我说:“阿爸因为当年送你到王叔家,一直心怀愧疚。”

    姐姐哭着说:“爸,我不怪你了,好不好?”

    阿爸又呻吟着,看了一眼我们,“洁,浩,我等不到娃了。”

    我和媳妇纷纷喊道:“爸,坚持住,娃等着叫你爷爷。”

    阿爸喘气,不再呻吟。我连忙将阿爸抱起来,说:“送爸去祠堂吧。”

    夜里,很黑,姐夫开车送阿爸去祠堂。一路上,姐姐哭得厉害,朝阿爸喊着:“爸,我不恨你了,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阿爸微闭着眼睛,即将睡着。

    我打电话联系师傅和叔叔,快到祠堂门口时,我下车,抱起阿爸,却没有听到阿爸的喘气声。姐姐伸手探了一下阿爸的呼吸,已然断气。

    “爸,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姐姐往后退了一步,不停地哭喊着。

    我的眼泪一直流,阿爸想活着,活着等我的娃出生,活着等姐姐的原谅,活着看我如何过日子……

    可他还是走了。

    08

    几个月后,娃出生了,我去阿爸坟前给他烧香,和他说起娃的事:“爸,娃出生了,6.6斤重,男娃,我们陈家有后了。”

    我想起乔姨说的话,阿爸最惦记的就是我和姐姐。可他从不把这些表现出来,只藏在自己心里。姐姐偶尔提起阿爸时,总觉得自己对不起阿爸,说到情绪激动时,她还会扇自己一巴掌。我拦下她,说:“阿爸不怪你。”

    姐哭了,我给姐提到小时候阿爸推着我们荡秋千的事。姐说,她都记得。

    后来,我每次抱起我的娃时,总会唱起阿爸给我小时候唱的歌谣:“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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