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熊逸书院心情随笔读书
熊逸书院《老子》:汉朝“看不见的手” (功课170619)

熊逸书院《老子》:汉朝“看不见的手” (功课170619)

作者: TXB | 来源:发表于2017-06-21 14:17 被阅读561次
    目录
    一、比比谁更损
    二、政府的价值,或政府的无价值
    三、公地悲剧
    四、无为而治的限度
    五、“欲取先予”,既是规律,也是权谋

    一、比比谁更损

    要点

    1. 《老子》是写给统治者的进言,关乎治国方略,而一旦发生“读者错位”,其中的政治哲学就很容易被误解成形而上学或修心养性的道理。

    2.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到极致就是“无为而无不为”,这时候就可以轻轻松松“取天下”了,这是《老子》政治哲学的核心方法论。

    3. “无为而无不为”是要统治者少管事,不管事。管得越少,国家就越好。

    “道”并非不可说

    “道可道,非常道”并不意味着“道”不可说,一说便错。“错”与“不完备”常常被人混淆。

    所谓“不可说,一说便错”,这是禅宗的思维,而不是《老子》的。这种思维如果用在“道可道,非常道”上,本身就会构成一个悖论:如果你认定“道”是“不可说,一说便错”,并且《老子》全文都在论道,那只能证明《老子》全文都是错的,更加令人为难的是,就连“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本身也是错的。《胜天才王般若(bōrě)经》说:“一切诸法皆不可说,其不可说亦不可说。”

    道家在政治舞台上曾经有昙花一现的惊艳

    我们知道,秦朝全用法家政策,到了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的历朝历代基本都是外儒内法。而与儒、法两家齐名的道家,只在汉朝初年的政治舞台上昙花一现,然后就一分为二,一支成为知识分子永恒的精神家园,往难听一点说就是心灵鸡汤,另一支发展为道教,太平年景就炼丹修仙,世道不宁就聚众造反。

    最蹊跷的是,道家虽然在政治舞台上仅仅昙花一现,但现得很惊艳,“文景之治”就是它的伟大成果。后来汉武帝之所以能够北征匈奴,还能耗费巨资求仙,就是因为有“文景之治”打下的家底。

    《老子》不是写给你看的

    怎么理解“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专家们的解释五花八门,常见的解释是把这里的“道”当成一种精神境界,“为道”就是修炼这种境界。这类解释为什么不对,原因是我在上周讲过的“读者错位”。《老子》的内容是讲给统治者听的,是针对统治术的,不是为了刻版印刷,发行十万册,教大家修道的。这里的“道”,就是政治之“道”。我们把上下文一起来看:“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很明显,“为道”的目标是“取天下”,不是让你修心养性。作为“取天下”的方法,“为道”就是要不断做减法,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也不做,那也不做,最后“以至于无为”,两手一揣,无所事事。但这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大大的,那就是“无为而无不为”。虽然你两手一揣,无所事事,但你竟然什么事都没耽误。只有这样,才能够“取天下”。如果你忙忙碌碌,这也管,那也管,你就取不了天下。

    你一定会想:无所事事还不简单,我可以天天在家睡大觉、玩游戏,但这种“无为”怎么可能“无不为”呢,长此以往的话,我肯定连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可能“取天下”呢?

    你之所以会这么想,只因为你不是《老子》的目标读者。

    《老子》是写给统治者看的,人家最不会发愁的就是赚钱吃饭的问题。

    统治者的“为道日损”,当然是在政策层面上而言的,并不影响吃喝玩乐。在我们的常规理解上,一个有责任心的统治者应该废寝忘食、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忧国忧民、日理万机。秦始皇就是典范,从早到晚要批阅很多奏章。后来的皇帝里边,雍正也是这种勤政风格。儒家推崇的周公,号称“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洗头洗不踏实,吃饭吃不安稳,一听说有贤人来了,要么马上关掉水龙头,握着湿头发,要么把才吃进嘴里的饭匆忙吐出来,反正不管干什么都要停下来,忙不迭地出去搞接待。

    在道家看来,这纯属费力不讨好,严重点说就是南辕北辙,或者借用《孟子》的成语,这就叫拔苗助长。国君越勤政,国家就越搞不好。那怎么才能搞好呢?很简单,只要今天少管一点事,明天少管一点事,“为道日损”嘛,最后什么都不管了,国家自然就管好了。

    这个路数,貌似在古代叫怠政,在今天叫不作为,最被人民群众痛恨。道家竟然明目张胆地鼓吹这套反动逻辑,宣扬如此荒谬的思想,真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当汉朝初年的几代皇帝真的这么搞了,收效不但显著,而且立竿见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对于现代人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二、 政府的价值,或政府的无价值

    要点

    1. 《史记·货殖列传》的观察:如果没有政府指手画脚,老百姓自然可以安居乐业。这正是《老子》所谓“为道日损”的体现。

    2. 文景之治来自休养生息的政策,而所谓休养生息的要领,正是政府少干预、少生事,听任民间生产力自由恢复,民间经济自由发展。

    3. 在自由主义者看来,政府既没有发展经济的义务,更不该做这种拔苗助长的蠢事。

    汉朝“看不见的手”

    《史记》有一篇《货殖列传》,专门记载商业现象。司马迁对商业的自发秩序感到惊奇,他先是列举了各地的特产,然后说这些东西都是人们很需要的,粮食需要有农民来种,山林水泽的特产需要有专人弄出来,器物需要有工匠来制作,而这一切物资又都需要商人来做流通。如此复杂的系统运营,难道是政府安排的吗?当然不是,人们只是各展所长,各用各的办法来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所以买的人要货比三家,不想买贵了,卖的人在这里贱买,到那里贵卖,不想卖便宜了。大家各尽各的力,各做各的事,就好像水永远要往低处流一样。不用政府征召,货物自动就会出现在价格合适的地方;不用政府逼迫,人民群众自动就会创造物产。难道这不就是“道”的体现,是自然之理的徵验吗?

    司马迁只差没说出“看不见的手”这几个字了。是的,从《货殖列传》的这番话里,一个惊人的结论呼之欲出,那就是:如果没有政府指手画脚,老百姓自然可以安居乐业。再推衍一步就是:那还要政府做什么?

    人对人是狼

    一般来说,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来改朝换代的,而是纯粹来抢劫的。古代游牧民族对待农耕民族常是这样。那些精于骑射的猎手从小过着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日子,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上放飞自我,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段凤凰传奇。但草原生活比农耕生活更要靠天吃饭,气候只要稍稍异常,牛羊就会成群死去,猎手们就会无以为生。好在远处有个农耕世界,那是糖果屋一般的存在,时不时去烧杀抢掠一番总是好的,反正就像跳广场舞一样,又轻松,又好玩,又健康。

    抢劫是比农耕更加贴近人性的活动,人类的祖先不是农民,而是猎人。在游牧民族看来,农耕人口无异于猎物,完全不必拿他们当人看。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农耕民族文明化之后,把游牧民族当成夷狄,而夷狄等同于禽兽。谁对谁都是禽兽,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霍布斯在《利维坦》里最经典的论断:“人对人是狼。”

    三、公地悲剧

    要点

    1. 1833年,威廉·福斯特·洛伊德发表《关于控制人口的两课讲义》,其中对公地悲剧的逻辑推衍影响深远。1968年,美国生态学家加内特·哈定发表《公地悲剧》,深化了洛伊德的想法。

    2. 公地悲剧的规则意味着,百姓的幸福生活只能寄希望于剥削者或掠夺者的高度组织化。出路何在,需要另辟蹊径。

    公地自由带来整体毁灭

    1833年,英国一位业余数学家威廉·福斯特·洛伊德发表了一本小书:《关于控制人口的两课讲义》。在这本小书里,洛伊德凭着观察和想象作了这样一番逻辑推衍:有一片牧场,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放牧。作为一名牛仔,你想养多少牛就养多少牛。数百年来,这里似乎相安无事,因为战争、偷猎和疾病总会把人口和牛的数量保持在土地的承载能力以下。终于有一天,人们长久渴望的和平幸福地降临了,但是,这竟然导致了意想不到的悲剧。每个人都想多养一头牛,然后再多养一头,牛的数量很快便超过了土地的承载能力。每个人都自发地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而每多养一头牛,收益全归自己,过度放牧的代价却由所有人分担。这当然是划算的买卖。但是最后,土地抛荒,所有的牛都饿死了。

    洛伊德的这本小书和这个故事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重视,直到1968年,美国生态学家加内特·哈定在《科学》杂志发表了一篇影响深远的论文,题目直接就叫《公地悲剧》(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哈定借用哲学家怀特海对“悲剧”的定义:“悲剧的要素不是悲伤,而是不可避免。任何逃避都是徒劳的。”

    哈定发展了洛伊德的故事,他的分析是:“理性的牧人只有一个选择:多养一头牛,再多养一头……但这也是分享这片公共牧场的每一个牧人都会做出的选择。悲剧因此而起。在一个信奉公地自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追求本人的最大利益,而整体会走向毁灭的终点。公地自由带来整体毁灭。”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我遇到过一些天性淳良的人,他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真的发生。是啊,难道牧人们看不到过度放牧的风险吗?即便他们真的短视,有人把这个道理讲给他们总可以吧。当他们知道了风险,自然就会收敛,难道真有人会蠢到自掘坟墓?

    好吧,让我们想象一下:你已经很清楚公地悲剧的来龙去脉,你的牛仔同伴们也都明白。这甚至不需要讲什么道理,只要眼睁睁看着牧场一天天变得荒芜,对它的下场自然心知肚明。你决定不再多养牛了,甚至还杀掉了几头。你的朋友也纷纷效仿,你们的牛被控制在一个合理的数量。你们互相鼓舞着:“人定胜天,我们要走可持续发展之路!”但是,总会有些不自觉的牛仔,见你们养得少了,牧场的状况逐步改善了,他们就乐得再多养几头。现在,牛的总量依然不构成对牧场的威胁,但从个人收益来看,自觉的人赚得少了,不自觉的人赚得多了。简言之,好人吃亏,坏人受益。

    于是,那些意志不够坚定的好人越想就越想不通,仰头问苍天:“凭什么?”痛定思痛之下,他们终于背弃了操守,开始多养牛了。牛越来越多,牧场越来越荒。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自掘坟墓,但同样知道的是,即便你不掘,别人也会掘,所以掘也是死,不掘也是死。那么多掘一点,至少还能死得好看一点。

    《三体》黑暗森林法则的猜疑链,灵感大约来源于此吧。

    而你,作为一个捍卫中庸之道的儒家牛仔,始终不计得失成败,牢牢限制住自己的牛群规模。可想而知的是,用不了多久,你就变成养牛最少的牛仔,而养牛又是你全部的收入来源。作为整个牧场收入最低的牛仔,你的抗风险能力当然最弱。还没等牧场彻底撂荒,你就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第一个被淘汰了。而那些最肆无忌惮的人,自家的牛群规模却排名第一,抗风险能力最强。所以,虽然大家一起走向灭亡,而他不但是最后一个咽气的,还是在咽气之前把日子过得最富足的。

    现在,我们终于要回到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政府不是一个人,敌人也不是一个人。政府盘剥百姓也好,敌人掠夺百姓也好,只要他们不是被高度组织化的,那么他们就是牛仔,百姓就是牧场,公地悲剧注定发生。这又会让我们想起张养浩的名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四、无为而治的限度

    要点

    1. 在小社会里,习俗制约着公共生活方式,不使公地悲剧发生。

    2. 当社会变大,量变积累成质变,公地悲剧的发生概率就大大提高了。

    3. 最常见的瓦解小社会习俗的力量是眼界的拓宽,而这正是流动性带来的。

    4. 《老子》的政治理念是从最古老的小社会的生活方式发展来的,放到大帝国里就会显出内在的矛盾:它一方面似乎在支持亚当·斯密的经济原理,听任“看不见的手”主导一切,一方面又不喜欢流动性,怀念那种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社会结构。

    (1)小乡村的牛和大城市的车

    昨天留下的问题是:洛伊德对公地悲剧的那一番推衍并不是对客观现实的描述。那么,现实当中的公共牧场当真发生了那样的悲剧吗?

    答案是,在洛伊德生活时代的英国乡村,牧场其实并不曾恶化到这种程度。习俗制约着公共生活方式,如果有谁胆敢冒全村之大不韪,把自家牛群的数量扩大到“不道德”的规模,他就该留下一封“人言可畏”的遗书了。

    我在前边多次讲过,这就是小社会的生活模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和谁都能拐着弯攀上亲戚,并且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地这样生活,邻家的老汉可以笑谈你的曾祖父少年时候如何调皮,而他的表侄女,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每次谈起你的祖母时总是带着一脸幽怨。在这种环境里,一个人要想特立独行,实在难于登天。真正特立独行的人必须走出乡村,到大城市闯荡。而前提是,大城市给了流动人口这样的机会。

    大城市,或者说大社会的生活,和小社会有本质上的不同。规模的扩大带来了质变,曾经纯属纸上谈兵的公地悲剧终于有了自己的理想舞台。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乱停车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例子。

    如果可以免费停车,没人愿意付费。很多小区的地下车库严重空置,但人行道、绿化带、马路,乃至公交站,都变成了免费停车场。偶尔会有警察应付某种运动或者某种检查,过来贴一下罚单,但综合计算成本,被罚几次款到底比租买车位便宜,更何况罚款纯属小概率事件,是理性的人不该担心的。

    乱停车的受害者不仅是没车的行人,也包括每位车主。他们自己开车进出总要大费周章。更加危险的是,消防通道被挤压成一条窄缝,一旦发生火灾,消防车几乎不可能迅速到位。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不便和风险,但就算你不乱停,马上就有别人乱停在你的位置。只要你是理性的,利益最大化的方案就是继续乱停。

    舆论压力可以忽略不计。大城市的居民小区,彼此都是陌生人,最多和对门的邻居有点头之交。如果这位邻居不识趣,劝告你不要乱停车,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甩出一句“关你屁事”,直接把他堵回去。

    (2)避免公地悲剧,能否无为而治?

    到了哈定生活的时代,也就是洛伊德的一个世纪之后,大社会背景下的公地悲剧已经相当普遍了。哈定想到了几个解决方案:可以把公地卖给私人,如果不卖,那就把公地的进入权做出限制,不能让每个人都可以随便进入。哈定很清楚,每一个解决方案都会令人反感,但还能怎么办呢,毕竟不能听任公地的毁灭啊。

    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亚当·斯密,他会有些困惑。在他看来,每个人追求私利,在“看不见的手”的引导下,最终必然会促进公共利益。但是,在公共牧场里,这只“看不见的手”竟然把每个人对私利的追求推向了整体毁灭。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道理很简单,亚当·斯密的生活时代比洛伊德还早,他虽然目睹了工业革命和海外贸易的蓬勃,但小社会的比重依旧很大,而一些大规模的协作,是由许多彼此分立的小社会在自觉不自觉中联手完成的。

    让我们看回《货殖列传》,司马迁描述的景象与此颇有几分相似。在广土众民的大汉帝国里,无数个小社会在自觉不自觉中分工协作,公地悲剧在相当程度上被小社会的习俗力量挡在门外。但是,它就像一头饥饿的猛兽,一直都在门外徘徊,只要那扇门稍稍出现缝隙,它就会在第一时间夺门而入。我们也可以把公地悲剧比喻成被河堤束缚住的洪水,只要河堤上出现了一个蚁穴,很快就会一溃千里。

    这个蚁穴是什么呢?经济学家一般会想到“利益”。曾经为马克思援引的一段名言是众所周知的:“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那么,在公共牧场里多养一头牛,利润只要超过百分之三百,习俗的力量注定约束不住。而我们知道,权力恐怕是古往今来性价比最高的东西,说它“一本万利”都不为过。所以,皇帝如果想约束臣子不贪不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3)《老子》哲学的内在矛盾

    然而除了利润之外,更常见的瓦解小社会习俗的力量,是人的眼界。

    小社会越封闭,也就越稳定。社会的流动性越强,破坏稳定的力量也就越强。所以站在皇帝的立场,闭关锁国,最大限度地限制流动性,最容易使人心稳定、社会和谐,换言之,统治成本最低。然而汉朝的休养生息,政府既然无为而治,民间的流动性也就越来越强了。《货殖列传》开篇就引述《老子》的话:“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理想的政治,就是各个小社会都是高度封闭的,老百姓都觉得自己的伙食很好,衣服很美,工作很舒心,不和邻近的小社会来往。司马迁感叹说:“如果在今天追求这样的政治理想,除非堵住老百姓的耳朵和眼睛,否则根本实现不了。”

    所以说《老子》的政治理念是从最古老的小社会的生活方式发展来的,放到大帝国里就会显出内在的矛盾:它一方面似乎在支持亚当·斯密的经济原理,听任“看不见的手”主导一切,一方面又不喜欢流动性,鼓吹一种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社会结构。然而大帝国一旦无为而治,民间当然会表现出惊人的流动性。《老子》完全没有意识到流动性的问题,几乎可以说是误打误撞地阐释出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和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也正因为是误打误撞,正因为《老子》的思想根底还是在旧日美好的小社会里,所以从斯密和哈耶克的角度来看《老子》,当然会发现无法调和的矛盾。

    现在我们看到,彻底的无为而治,或者说彻底的自由放任政策,可以让经济高速繁荣,但发展到一个临界点之后,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公地悲剧。我们的老问题又出现了:要政府有什么用?

    无政府主义在现代大社会不可行。
    环境污染也算公地悲剧吧。

    思考

    看来政府总该做一些事,至少要维护公地的秩序。也就是说,警察是很必要的。

    还是用今天的乱停车来举例好了。如果警察能够负起责任,停车当然会有秩序,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亚当·斯密也认为警察是必要的,但作用仅在于维护治安。如果要警察不仅仅维护治安,还要维护秩序,这到底应不应该呢?

    如果请哈定来答,他一定会说“应该”。

    这个问题,接下来的两周还会继续遇到,我们暂时停在这里,先来思考另一个问题:从文景之治到汉武帝的高度干预,国家大政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不是违背了道家哲学呢?其实并不违背。为什么这样说呢?

    这个问题留给下节。

    五、“欲取先予”,既是规律,也是权谋

    要点

    1. “欲取先予”是《老子》哲学的一大核心,常常被人做出阴谋论的解读。

    2. 把治理百姓当做父母管教小孩子,这是古人的共识,《老子》也不例外。

    3. 从文景之治到汉武帝高度集权化中央管控,正是帝王经营家业“欲取先予”的体现,所以在帝制结构里,道家“无为而治”的哲学注定无法行之长久。

    4. 一个国家要不要有确定性的目标,道家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1)养猪与牧民

    昨天留下的问题是:从文景之治到汉武帝的高度干预,国家大政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不是违背了道家哲学呢?其实并不违背。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老子》有这样的名言:“将欲歙(xī)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涵义可以一言以蔽之:反其道而行才是达到目的的最佳手段。

    这是最有《老子》特色的话,在那个时代足以颠覆普通人的三观。

    其实古代的普通百姓也有同样的智慧,只是表达方式太市井气,重要的是没能举一反三地把规律抽象出来。比如大家都知道的一句民谚:“棒打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想让孩子好,就要下得去狠手,否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果对孩子百般疼爱,千依百顺,孩子的性格就毁了,前途也就跟着毁了。

    帝王将相治理天下也是同样的道理,想为老百姓好,就要对他们狠。比如《窦娥冤》里边错判窦娥的那位太守,他的座右铭是“人是贱虫,不打不中”,断案全靠刑讯逼供。

    其实把治理百姓当做父母管教小孩子,这是古人的共识,标榜仁爱的儒家也不例外。理想型的地方官要“爱民如子”,怎么爱呢,当然不排除“棒打出孝子”。这就叫刚柔并济、文武之道。我们不要拿现代社会的公民意识去想象古人。

    “爱民如子”其实在道理上很难成立,因为“民”有千千万万,一个人的爱不可能分给那么多人。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是我今后要专门讲到的书,书中设计理想国家的蓝图,其中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共产共妻计划:废除家庭,婚配和育儿交给公职机构管理,让孩子和亲生父母互不相识,于是所有长辈是所有晚辈的父亲,所有晚辈是所有长辈的儿子,大家亲如一家,这有多好。后来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反驳柏拉图——这本书也是我今后要讲到的——说这太违背人之常情了,人们宁愿是某人的嫡亲堂兄弟,也不愿意成为柏拉图意义上的儿子。

    柏拉图毕竟生活在城邦时代,人口规模不大。而在广土众民的大汉帝国,要让皇帝“爱民如子”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汉朝初年的几位皇帝,接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天下,那么,哪怕不是出于对千千万万不知名的百姓的爱,而仅仅出于管理家业的心,休养生息无论如何都是正确的选择。等到几十年过去,民生复苏了,经济繁荣了,这些民生与经济又何尝不是帝王的产业呢?所以到了汉武帝时代,家产已经足够丰富了,皇帝也是时候“后天下之乐而乐”了。“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连养猪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要想过年吃上肥肉,总要花上很长时间和很多饲料来把猪养肥。休养生息的代价比养猪更低,人的主观能动性在自由放任的政策下最容易释放出来。所以,治大国不是养肥猪,而是——用《老子》的话说——“若烹小鲜”。

    我们今天读历史,往往不自觉地就会套用现代国家的概念来理解古代国家,事实上,当我们把皇帝“治国”理解为“齐家”,或者“打理家业”,对许多问题就更容易解惑。

    (2)垄断也许不难忍受

    今天的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常会高估道家哲学的现代意义。只有当我们还原历史境况,在“欲取先予”的前提下查看“无为而治”,才能明白休养生息的政策为什么虽然很成功,但注定没有延续性。英雄豪杰抛头颅、洒热血来打江山,毕竟不是为了“为人民服务”的。

    在帝制结构里,权力压倒一切,再大的财富在权力面前也脆弱得不如一张纸。专制永远有着“任意性”这个潜台词,今天一个政策可以使百废俱兴,明天一个政策又可以让千万富户一夜返贫。在“秦皇汉武”身上,我们最能看到这种特质。

    人民群众也不是傻子,很快就看出来致富不如做官保险。秦汉以后两千年的历史上,全国人才都往做官这一条路上去挤,这实在是聪明人的必然选择。中国的传统里边,人们总是期待明君贤相,庄子的一则故事就是讲给他们听的:跳蚤生活在猪的鬃毛里,冬暖夏凉,安居乐业,活得美滋滋的,没想到有一天厨子杀猪烧肉,一把火就把猪鬃烧光了。

    反对派常常有一种顾虑:假如把休养生息的政策进行到底,还有警察管着公共资源,不必担心公地悲剧的发生,这条路就一定是光明大道吗?自由竞争的世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在各行各业一定都会形成垄断。垄断以后当然就是提价,垄断价格难道还是普通人承受得起的?

    然而事实上,人们对垄断有着超乎想象的忍耐力。版权就是一种垄断行为,比如我这个专栏,“得到”拥有它的版权,换言之,“得到”垄断了它的版权。你要么付费订阅,要么愤然离开,但你甚至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垄断行为。即便意识到了,你也不会觉得这有任何不妥。药品专利是一个更大的垄断市场。专栏你可以永远不订,生了病却必须吃药。这种垄断抬高了我们每个人的医疗成本,但如果取消药品专利,恐怕我们就只能靠练气功来治病了。^_^

    再比如钻石,戴比尔斯公司垄断着全球的钻石资源,它会限制每年的供应量来维持高昂的价格。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垄断,钻戒才能成为婚礼上表达心意的完美利器。

    最突出的例子其实不是对任何一种商品的垄断,而是对权力的垄断。对于帝制时代的普通百姓来说,连他自己都是被皇帝垄断的人力资源。而皇帝要想敛财,垄断那些攸关民生的重要物资,比如盐和铁,多数时候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虽然站在儒家的角度,这叫“与民争利”,不是善政。反对派会说:“这么重要的物资,可不能被掌握在私人手里,否则一旦形成垄断,岂不是可以予取予求、呼风唤雨?”

    这番话有一个隐含前提,那就是“权力必须被垄断”,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君”,权力市场绝不可以是充分竞争的自由市场。

    为什么不可以呢?因为这不自然。就连老子都会这样回答,毕竟“道法自然”嘛。

    “道法自然”这四个字常被做出过度解读,其实贯通《老子》全书来看,它所提出的政治哲学,合法性依据就是天地自然的运行规律。钱钟书在这一点上看得很透,他说《老子》所谓师法天地自然,不过是借天地自然来作比喻罢了,并不真以它们为师。从水的特性上悟到人应该“弱其志”,从山谷的特性上悟到人应该“虚其心”,这种出位的异想、旁通的歧径,在写作上叫做寓言,在逻辑学上叫做类比,可以晓喻,不能证实,更不能作为思辨的依据。

    话说回来,汉朝一度为了盐铁政策举行过一场辩论,民间代表和政府发言人唇枪舌剑,搞得火药味十足。后来有人把辩论内容整理成书,这就是著名的《盐铁论》。这部书很值得一谈,我争取明年可以讲到。

    话说回来,每个人都要吃盐,也都要用到铁器,更要命的是,还必须交各种税,服各种役。单以税收为例,皇帝要收多少税,老百姓毫无议价权。皇帝就算不直接加税,只要增发货币就可以既轻轻松松,又不知不觉地把税收上来。增发货币的成本远低于直接征税的成本,所以这种事一旦尝到甜头,就很容易上瘾。我看过有财经专家分析通货膨胀的各种原因,内容丰富得不像话,其实通货膨胀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钱印多了,除此之外的任何理由都是障眼法。

    通货膨胀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隐性税收”,悄无声息地就把全国人民手里的钱稀释掉了,哪个垄断企业也做不到这种程度。但为什么人们会担心自由市场带来的垄断,却不担心权力的垄断呢?

    除了“道法自然”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人们的心态:相信经营者都是逐利的,为富则不仁,而统治者是天下人的恩主,是“天地君亲师”这个序列里的光辉存在,每个人都应该怀有感恩戴德之心。俗话说得好:“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统治者就是火车头,是他们引领着全国百姓向着金光大道前进。所以无论好坏,火车总该有个车头,国家总该有个领袖。

    这个类比之所以成立,取决于一个隐含的前提,那就是国家作为一个整体,要有一个确定性的目标。我们看陈天华在《警世钟》里用的比喻:“国家譬如一只船,皇帝是一个舵工,官府是船上的水手,百姓是出资本的东家。”

    当然,这已经属于近代思维了,皇帝对这种论调肯定嗤之以鼻。

    (3)国家要不要有长远目标

    老子也会对陈天华的论调嗤之以鼻,只不过是从另外的角度。

    当然,老子不会认为“百姓是出资本的东家”,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老子不会认为“大海航行靠舵手”。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就是一种不要舵手的航行,由得大船随波逐流。如果老子读过奥克肖特的《巴别塔》,一定会把他引为同道。

    奥克肖特同样把国家比作一只船,但这只船是这样行进的:“在政治活动中,人们是在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大海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

    很多人会惊呼:“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一个国家总该把人民群众团结起来,为了某个大局,或者为了某个长远目标努力奋斗!”

    这是法家爱听的话,儒家也许会犹豫一下,但道家最不爱听。

    近现代的世界里,我们会发现很多名流都是道家的同盟军,就连泰戈尔这样的诗人都是。实话讲,泰戈尔的诗歌并不是我喜欢的,但他在政治学上的一些见地真的很让我吃惊。他写过一部《民族主义》,明年有机会的话我很想介绍出来。就是在这本书里,泰戈尔似乎比奥克肖特更早地注意到“社会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某个达到长远目标的手段。他是这样讲的:“就人们在政治经济上的联合意义而言,民族就是全体居民为了机械目的组织起来的那种政治与经济的结合。这样的社会没有长远的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它是人的自发的自我表现。它是人类关系的自然准绳,使人们能够在互相合作中发展生活理想。它也有政治的一面,但那只是为了特殊的目的,也就是为了保存自我。这仅仅是力量的那一方面,而不是人类理想的方面。”

    西汉词赋大家王褒写过一篇《四子讲德论》,是弘扬主旋律的一篇漂亮文章,后来被收进《昭明文选》——我今后会讲到《昭明文选》的——王褒用了很简要的四句话概括政治法则:“养鸡者不畜狸,牧兽者不育豺,树木者忧其蠹,保民者除其贼。”治国就像养鸡,不能在鸡窝旁边还养黄鼠狼,或者像是放羊,不能在羊群里还养狼。统治者牧养百姓,只要把坏人坏事除掉就够了。王褒接着说:汉朝的国策是“崇简易,尚宽柔”,所以君臣上下相安无事,安享太平。

    对应这句话:“亚当·斯密也认为警察是必要的,但作用仅在于维护治安。”

    我们兜兜转转一番,又回到了亚当·斯密的“守夜人政府”。但你的感觉,应该已经不一样了。

    《老子》是最让现代的政治学家和经济学家感兴趣的,所以我在这一周太短暂的时间里围绕着这两个方面来谈《老子》,那些玄而又玄的内容反而没时间照顾到了。如果你对《老子》有着更全面的兴趣,可以看看我写过的一本《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至于《老子》那些比较实在的、接地气的内容,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还会不断地浮现出来,因为接下来要讲的霍布斯的《利维坦》、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还有米歇尔斯的《寡头统治铁律》,逻辑理路都是和本周内容一脉相承的。

    李盈评论
    关于国家的长远目标,熊老师分析的很对,国家本身就是国家的目标。国家不是天生的,人类为了更好的组织生活,抵御灾祸,从部落到城市再到国家,不断的尝试各种方式,到国家这一步算是踏上了不归路,因为明明这是人类自己发明的概念,现在却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如果你发现脱离这个概念会让你更好,你最好不要说出来。都说国家是为了实现人民的福祉,但是反观历史,国家倒行逆施的时候,也不会允许人民脱离组织。
    熊逸书院《老子》:汉朝“看不见的手” (功课170619)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熊逸书院《老子》:汉朝“看不见的手” (功课170619)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keoq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