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

作者: 程什 | 来源:发表于2023-10-02 16:2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听过沉闷的关门声之后,我边迈着焦躁的步子跨出这阴暗的背阳通道,边塞进耳机选好了想听的歌,肩上的背包也比平时要显得稍稍沉重一些。

    长袖短袖飘忽不定的季节已经过去,即便是在这南方的城市里也能感觉得到凉意在丝丝地袭扰面颊。在这昏暗未明的青空之下,悬挂在各家店铺旁的霓虹灯正闪着各色的光,倒映在早餐店门口奔腾的热气之上,点亮了人潮中一个个向手心呵气的面庞。

    我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在狭窄的街道上闪转腾挪,既怕与其他行人产生摩擦,又害怕不能赶上早班的地铁。脚下的这条街老旧、偏僻还有些不修边幅,地砖似乎都染上了被踩碎的落叶和不知名的小果实的汁水颜色,唯一能够吸引我的也许就只有低廉的房租。

    不过很快这一切都将要改变,蜗居、通勤距离远、工资低等等的问题就快要成为过去式,我在还未消抹的困意里畅想着未来,于是这趟路又要变得满心欢喜起来。

    “你又不去吃早饭吗?”我那得意忘形的胡思乱想立马就被一个清冽的女声打断,那声音毫无疑问就来自于肩上的背包。

    “早该想到的,我说包怎么重了那么多。”原本还有些朦胧不清的意识刹那间清醒过来,我装作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四处观望,发现没人因为这声音而将目光投向自己,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但我决不能带着她去上班,一股拯救自己前途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埋着头向着街道边缘靠近,悄悄地把背包移到胸口位置抱了起来,趁着身周无人便闪身躲进了两栋房子的夹缝过道之中。

    “你为什么非得缠着我不可。”我扯开拉链,不顾后果地将包里的东西抖落出来。我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仅容一人通行的过道里仍旧显得相当响亮,令人下意识地想要瞟一眼两方出口,所幸没人注意到。

    一张银白色的纸片率先飘落下来,那是一张透光的精致剪纸,就如同被小心贴紧的窗花——那是我最开始见到她时,她的模样,随后那纸片在翩翩之中逐渐延伸、饱满,换成了另外一副生动的模样。

    那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姿态,娇俏小巧的身躯侧身坐在地面,雪白的肌肤与纯白色的衣裙浑然一体,同样雪白的发丝垂落到腰间,淡色的纤薄双唇与瞳孔将她与真正的雪人区分开来,还有氤氲在周围空气中的浓重香气。

    “不要那么粗暴嘛,真不像你。”她将随之掉落的笔记本电脑以及耳机盒、数据线、充电宝之类的杂物全都接在怀中,嘟起嘴抱怨着。

    “不像我?我可对私闯民宅的人——不,幽灵有什么好态度。”

    “是你非得摘窗花的吧。”她没好气地说道,站起身来拉住背包的那一端,准备把怀里抱着的东西都再装回去,“好啦,搭把手。”

    我拉住这一端,看着她仔细将东西一件件摆好,心里的怒气也消了一大半。她说的不错,在周末的时候,我无意中在窗户边角处发现了一张贴在玻璃上的银白色窗纸,当时明明只是出于好奇才去伸手触摸,没承想窗纸就像刚才那样凭空变作了少女,一直纠缠不休。

    说不上是打扰,也不能说是胡闹,她的纠缠仅仅限于有事没事就提一嘴回家的事——让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一趟。我不明白她是出于什么理由才如此催促,而不管怎样追问也得不到结果。

    “我记不得了,不过只要你带我回去,我就能想起来。”记忆里她的神情就像小孩子一样,用一种近乎央求的姿态说着这样没头脑的话。等到我拉下拒绝的冷脸,她又忽然强硬起来,“我必须带你回去,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不好意思,我见你没吃早饭就忍不住想跟你说声。”等到摆放整齐之后,她便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银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微红。

    “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我回答道,就准备转身去赶早班车,毕竟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不吃早饭可不好,胃会遭不住的。”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哎。”我在过道口停下脚步,不曾想少女没防备地直直撞了上来,她的额头贴近了我的后颈,冰凉的触感瞬间蔓延至全身,令人不由得缩成一团。

    “很冷吗?”

    “那当然。”

    我成年后就独自出来读书然后工作,在学校跟工位上也多是独来独往,顶多也只是有公事上的联系,一时间还真难以适应身边多了个人,直到那股凉意提醒她肯定会一直跟在我身后。

    “不能带着这么个人——不对,幽灵招摇过市。”我在心里不断盘算着,最终还是选择向她妥协,“哎,我说......”

    “怎么了?”

    “你要不再变成纸片躲进包里面吧。”我观察着过道外逐渐变得稠密的人群,把手机壳里面藏着的照片拿出来看,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放心,我会听你话的。”

    背后寒冷的空气被剧烈地搅动起来,冲着前方天空的方向刮出了一阵大风,然后在头顶不远处下沉而来。我抬头去看,一张银白色的纸片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我等不到它飘进包里的那一刻就伸出两根手指将其轻轻地夹住,放进了一个小夹层之中。

    显示屏上不断迫近的时间追赶着我,那随口许下诺言也是如此的脆弱,我动身离开此处朝着地铁站奔去,而包里的她也只是一言不发,似乎并无异议。或许连幽灵都知道,对我这种人而言,在站台排队比在早餐铺门口排队要有意义得多,毕竟全勤奖金就摆在那里。

    地铁上相当拥挤,我只好站在车门内侧,去听那伴随机械运作的风与不时响起的报站声。困倦,挤上车前的紧张和匆忙感消失一空,接下来占据身心的便是昨夜加班时就已经崭露头角的困意与疲倦。

    十二点还是一点来着?记忆已经模糊不清,看来到公司之后最好先把昨夜做出来的东西校对一遍。我在心里计划着今天的工作内容,然而眼睛却已经眯成了一条缝没法睁开。额角靠在冰凉的铁杆上,沉沉地就快要睡去。

    “不行,不行,坐过站就完了。”我与困意做着斗争,直到沉闷的碰撞声将我彻底地惊醒过来。

    我下意识寻找着声音的源头,就像是惴惴不安的食草动物一般,在观察着利爪或是长枪的动向。这节车厢的尽头,乘客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里,但又都想要远离,只是受制于这拥挤的环境而不好发作。

    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性正躺在地上,看样子也不比我大上几岁,他的身体在颤动,他的喉咙在怪响。周围的人没有尖叫也没有过分慌乱,只有私语声在一刻不停地响起,不知多少部手机正录着像。

    “那人怎么了?心脏病吗?”

    “车厢里也没有人帮一下。”

    “看样子挺体面的,这也太惨了。”

    “我们在下一站下车吗?”

    ......

    乘警艰难地开出通往那人身旁的一条路,车厢里也随之变得安静如初。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没有再去了解,我的目光在竭力躲避,似乎是避开尸骸的动物本能在起作用一般,令人想要逃离。我紧紧盯着那本藏在手机壳里的照片,希望能借着回忆躲过这样的场面。

    大多数人估计都怀着跟我一样的想法,因为乘客们低头玩着手机,抬头去看地铁上的广告,出车厢时的速度都比往常要快得多,明明最靠近车门的我却被挡在了最后。

    “你说,那个人会想些什么?”在离开车站去往公司的路上,包里的她突然间这么问我。

    我猜不到,但我也没心思去猜测,对于车厢里的其他人都是一样,我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感谢他的事故让我避开了坐过站的危险,即便这么讲会显得很冷漠。

    “求你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我停下脚步再一次四处张望着,生怕这样的异常为别人所注意到。

    “放心,别人是听不到我说话的。”她用得意的语气嘲笑着我的行径,“反倒是你,莫名其妙站在大街上四处乱看才让人觉得奇怪吧。”

    我自知说不过她,就只能选择无视继续赶路。

    “你说他会不会后悔非得那么拼命地工作。”见我没反应,她便自说自话起来。

    “你不用这么敲打我,项目做完之前我可没有回去的念头。”

    她的声音消失在包里,而我也赶到了公司——毫无疑问地迟到了。

    经受了上级几句象征性的催促和批评之后便坐回了办公桌,虽然如此,我并不能像预想中一样继续工作下去,也许是地铁发生的事情让人心神不宁,也许是丢了全勤奖之后的不甘心,我那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平静下来的内心又不断回转起来。

    “小范,你的报告送过来了。”正当对着电脑桌面发呆之时,隔壁桌的同事把档案袋从隔板上递了过来。

    “什么报告?”我拿了过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范川生”三个大字。

    “上次公司组织的体检。”

    “好,谢谢了。”我抱着好奇心一圈一圈地解开绳子。

    不知为何我总是这样,会对评估自己的东西产生兴趣,不管是小时候老师写过的评语、无论如何都能对应上的星座书、还是小时候老人神秘兮兮地给自己算命、还是那些换汤不换药就能莫名其妙大火的心理检测,我不对它们抱有正面印象,但总爱去了解,而且还会不停联想和回味。

    “原来你叫川生啊,好熟悉的名字来着。”正当我顺着此时的情景回想从前,包里那个幽灵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出现。

    “你还怪擅长自来熟的。”我压低声音回答她。

    “不是,我是真的熟悉。”她也不自觉地小声解释道,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我感觉只要我们回去就一定能想得起来。”

    “我觉得......”我刚想反驳回去,却被报告书上的内容惊得发不出声。不止一处指标出现了异常,心脏功能在诊断框中被下达了问题判定。

    “上面建议你说要休息呢。”幽灵她如此说着,地铁上那人倒地的惨状不停地在脑海浮现。

    “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休息。”我离开位置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想要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只要做完这个项目我就能升职加薪,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休息。”

    洗手间在这一楼过道的最里面,我们部门所在的办公室在最外面,其他部门人员忙碌的身影更能让人加剧危机感。近几个月被辞退的人不在少数,只有坚持下来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才能搬出那条破旧的街、才能昂首挺胸地回到家里。

    我对着被水渍打湿得不成样的镜子,不断地对自己鼓着劲,倒映着的面庞被密密麻麻的水滴扭曲,更显得憔悴。

    本想重整心情继续工作,但是上司办公室那扇不透明玻璃门内的谈话声勾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的名字正被那门后的人谈及。

    “算了。”我刚侧过身子想要贴上去听,想想还是放弃了,毕竟偷听在我的认知里也算不得好事。

    “你真的不去听听吗?”那幽灵不知何时就站在了我面前,正用那归于虚无的身躯侧身倾听,“好像在讲你的事情。”

    “话说你真要给那个新来的范川生升职吗?”

    “怎么可能,随口说说罢了。”

    “那该怎么办,你可答应好了,言之凿凿的。”

    “又没证明什么的,他想怎么样我都无所谓。这项目就是领导临时拍脑袋拍出来的,谁关心这些人啊,等成了后换一批人都一样。”

    “我记得领导视察的时候不是说范川生是个人才吗?而且那么努力,每次公司里都没人了还在加班。”

    “这种人充其量只算得上白银罢了,更何况这座城市里有这么多人,你还愁淘不到金?最不缺的就是精力充沛的傻小子。”

    我听到的内容仅有这些,隔壁部门那个嗓门很大的阿姨见我行迹鬼祟便大声嚷嚷起来,那夹杂着半生不熟乡音的腔调着实令人厌恶不已。

    “刷啦”一声玻璃门打开,在那短短几秒内,我就被各部门的同事上司们围困在过道中,有一种犯了规矩要被处以私刑的错觉。

    我选择逃离,顶着数十人的视线拿回背包,再朝着门外头也不回地走去,数不清说了多少次“借过”,几乎是飞奔着逃出了现场。我记得身后的人不断呼喊着、询问着、吵嚷着什么,但是我全部都忘记了。我躺在小小的出租屋里,这背阳的房间缺乏光亮,我静静地听老旧时钟里指针拨过的声音,心如乱麻。

    “对不起。”她小小而轻弱的声音传来,也许因为她是幽灵吧,我听不出声音的来源究竟在哪儿,只觉得在很远处飘摇,打开手电在昏暗的房间里乱晃也毫无踪迹。

    “没事,我得谢谢你,不然我还跟傻子似的任人摆弄。”寻找无果,房间只得回到最初昏暗不清的样子。

    “不要这么说自己,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两人默然,想必她也后悔去怂恿我偷听,以至于落得被扫地出门的结果吧,以至于用这样小心的语气开口。但我说的感谢也是出于真心,没有半分阴阳怪气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作为幽灵的她能否理解了。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声音近了一些,仿佛就在我眼前,“你要是想休息一阵的话,我就走了。”

    “走?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觉得可以走了。”

    她的回答难以令人满意,只是觉得想走就可以走?缠着我好几天,一直念叨着让我回家,说离开就想离开?未免太过潇洒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激动情绪顶上前额,让我稍稍地感到了些头晕目眩。

    “不许走,我要带你一起回去。”

    “诶,真的吗?”随着“啪嗒”一声,吊灯散出了过于明亮的光线,让我回想起来曾经在太阳下看到过的,闪闪发光的雪地。

    依旧是那件白色的衣裙,她那毫无生气的银白色脸庞竟泛起生气,也许是因为兴奋所涂抹的绯红,也许是因为紧张所皱起的纹路,也许是因为感觉愧疚而掩盖不住低沉的神情。毫无顾忌地,她跪坐在我的身上,不过只能感觉到轻微的重感。

    “对,走吧。”

    这短短的话语化作长长的列车轨道一路向北,我把行李全部都抛在出租屋,像上班时一样背着包坐在列车窗边。她说不愿意待在漆黑一片的背包里,我就换上了一件颇为显眼的黑色风衣,一方面为了适应故乡更低的气温,一方面也便于把那白色窗花存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为什么非得让我变成窗花的样子。”

    “因为害怕有人认出你,把你收了之类的。”

    一路上我们藏在角落里如此地聊天解闷,随着列车越发接近故地,她的话题明显多了起来,而且过问着越来越多关于我的事,每次听到回答后总发出一些“啧啧”的怪声。而我出于莫名的分享欲也是颇具耐心地娓娓道来。

    “难不成生前是爱多嘴的话痨吗?”我自言自语道。

    的确,我对她知之甚少,本以为幽灵会存在对前生的忌讳之类的,但随着越来越熟络之后,也总算是鼓起勇气问起了有关她的事情——名字,生平之类的。

    “我还没想起来,太远了。”得到的是一成不变的回答。

    终于,在我抖出了几乎一本自传的往事时,列车缓缓地抵达了此行的终点站。不知何时气温已经猛地降了下来,不知为何下起了不存在于天气预报之中的大雪,盖住了乘客们本就不密集的脚印,毫无防备的我们被淋成满头白发,街道、车辆、高楼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当我漫步走下站点门前那层层台阶,脚下快速堆积起的积雪吱嘎作响,本待在口袋中的窗花却毫无征兆地飘入半空,伴着那漫天大雪变回了少女的模样。她落在身侧,用归于虚无的双臂搂住我的肩膀。

    “我不是说别出来吗?”

    “不许。”她用指尖抵住我的嘴唇,“我也要像你一样回家。”

    这次轮到我满脸通红,说到底那也是一副精致的少女模样,如此亲密的接触不免动人心弦,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吧。”我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羞涩,只是呆呆地回答道,“好,那你自己要小心别被看出来。”

    于是我们顶着大雪去寻回家的路,在出租车门前抖落身上的雪,在镇上的公交站坐到一个无人问津的站点,撑起刚买的伞小心地踩开铺满落雪的地面。一座通体蔚蓝铁皮房子在漫天大雪中出现在地平线,我便知道已经无比接近家里。而身旁的她却躲在我身后,那副有些怕生的模样与刚才判若两人。

    “不用怕,就算前面的大叔认出你也没事的。”我拍她的小手以示安慰,那冰凉的触感都快要消失在这样的寒冷雪天之中。

    她点点头,保持着那样一副姿态,于是我安心地继续前进。

    “哟,这不是范家的小伙子吗?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了。”在铁皮房子的一端伸出来可以勉强遮雪的长板。正裹着破旧大衣在下面烤火的叔叔见我来了满脸笑意。

    他的大衣被岁月磨得漆黑而且破旧,满脸的胡子似乎很久都没再打理,火炉熏得整张黝黑的脸都显得脏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拾荒的流浪者。

    在大约十几年前,他拖家带口地搬到本地。因为没有给他预留的土地,于是干脆在我家附近的山林之中敲打出了一座木屋,住得不算近但两家人走动很多,爸爸就曾跟他一起外出打过工,我跟她家女儿也玩得很好。直到有一年冬天,大雪如今日一般在夜间毫无防备地到来,自大山高处咆哮而来的雪崩淹没了一切,就连那座木屋都不知埋到了多深的积雪之下。

    “报应,报应啊。”我记得看到过他趴在银白一片的大地之中哭喊,很少见这样满脸挂着笑容的男人哭得这般撕心裂肺,所以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

    同样留在我脑海里的还有那儿时的玩伴,留下的也只剩一张在镇子里洗出来的小块合照,仍旧被我留在手机壳里面。

    不知他在忏悔什么,也不知他犯过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在那通信不发达的年代,外界的信息很难传达到这样深居雪原的村落里。不过大家都没有追究什么,只是一致张罗着给他选块新地方重新生活,但他却搬到了此处,做起了养狗租雪橇的生计。一开始是为了照顾他的生意,到后来大家都没有再自己制作雪橇,只留了家里已经快要昏聩的老狗在日复一日地烤火。

    “叔,突然想回家一趟,在租个雪橇。”我边打着招呼边走向坡下的场子。

    “好好,想回家就回,我给你选几条跑得快的,估计你爸妈也着急想见你了。”他一靠近就是一股醉醺醺的味道。

    几条黑白相间的大狗兴奋地摇着尾巴,它们像是出来放风一样高兴地在雪地里上蹿下跳,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黑印。

    “叔,我先走了。”

    “路上慢点啊,可别惹这几条狗生气。”在雪橇正要被带着一飞而出之时,他还不忘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地叮嘱我。

    我回头想要再去应答,那蓝房子却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而此时的她还把脸抵在我的后肩,泪水似乎是濡湿了大片衣衫。

    “怎么哭了?”我一边驱赶着雪橇向着前方的路标前行,一边不时回过头来抚慰她的情绪,“那大叔虽然长得有点吓人,不过也不至于这个反应吧。”

    大狗们已然进入了工作状态,我见她一直不愿抬头或是出声,便伸出手轻轻触摸她的手腕,想再笨拙地说些能让人开心起来的话。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自她身躯而来的冰凉触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类一般的温热。

    “川生,我们回来了吗?”不仅是体温,连声音都在悄然间发生改变,那声音毫无疑问地给人以熟悉的感觉。

    “停!停!”我扔掉雨伞,紧紧拉住那几条大狗,让雪橇在地面上划出了深深地刹车痕迹。

    我背过身去扶住她的双肩,那归于虚无的身躯正在大雪之中逐渐充盈,我敏感地觉察到一切都在平静的雪原之上焕发出新的生机,刹那间就只剩结尾的故事于此刻重启。

    “你是,你是。”等到她揭开掩面的银白色双臂,我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的窗花或者幽灵究竟是谁。

    手忙脚乱地掏出深藏在手机壳后的合照,我把它与眼前的人反复比较。五官或许会长开,身高也许会变化,发型也许会改变,但那熟悉的感觉仅凭外貌还远远不够表达,我深信眼前的幽灵就是在被埋困在雪灾里的她。

    “爸爸他看不见我。”呜咽里透露出的话语传达到我的耳边,满带着遗憾与苦痛。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认出来你。”思念跨越十几年灼痛着我的心扉,没想到能逝者还能于此重现。

    “离家里太远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不起。”她仍旧止不住滚滚滑落手背的泪珠,就快要把这任由白雪充实的身躯溶解。

    “没事,已经回家了。”我抓起绳子想要大狗们继续行动起来。不论是你爸爸,还是我的家里人,还是我们的共同认识的朋友,我都要带你去看一遍,哪怕是被人嘲笑成失智还是偏执也好,我都要带他们认识你,一切都能从这白银的大地上继续出发。

    “不用,我很快就得离开了。”不知为何,在说起这样道别的话语时,她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不好意思我打扰了你那么久。”

    “怎么可能,跟你待在一起时我可开心了。”手握住绳子却已经脱力到难以抬起手臂,我只能不断地深呼吸着,克制快要奔涌而出的心绪。

    “有那么一天,我预感到你会在工作的时候得心脏病——像之前地铁上的那人一样。”她如是说着,“我看到你倒在地上,旁边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继续想那样工作下去。

    但是离家里实在太远了,我既忘记了为什么要去找你,也忘记了你是谁。只能觉得把你带回来就能解决一切。”

    “这样,原来这样。”我捂住心脏的位置,透过厚重的衣物只能感觉到微弱的心跳。我转过身去想再看看她,没想到仅仅片刻时间她就又浑身散发着冷气,快要变回之前幽灵的模样。

    “不过那人说的不对,你虽然从雪原里走出去,但不是什么白银,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一直闪闪发光的金子。”

    努力想要擦去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是在努力自说自话,害怕在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不见。我伸出手想去拥抱,想要把这残存的温度铭记于心,只有这样才方便在今后回想起来。

    如果是梦也请不要醒来,如果是真实的话也请时间能够就此永存,如果就此逝去不能重来的话也令我无比欢喜。不过我终究扑了个空,环抱在怀的只有冰冷的雪与风。

    但我相信她一定存在于这白银色的雪原之中,这毋庸置疑,在我绯红摇曳的眉眼,在飞扬驰骋在大雪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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