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洞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姜爱晴，名字里向往着阳光和美好，可她却死在一个雨天，她走进涵洞里躲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只是没想到，这场暴雨没有像往常一样短暂结束，老天爷发怒一般，暴雨变成洪水，她来不及逃，就被浑黄的水流卷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人知道她在洪水中是怎样挣扎的，她在想些什么，她是否也有很多遗憾。

她的故事，我想从头讲起。

姜爱晴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村子里，她降生的那天，天空格外晴朗，父母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只是这个“爱”字，她似乎从没有得到过。她身为长女，只是读了几年书，就开始帮助操持那个家。到了年纪，媒婆上了门，父母收下了彩礼，她穿着红红的嫁衣，被送到了另一个贫困的村子，一样贫困的家。她的青春，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她从娘家带走了一个饼干盒，里面是保存得非常好的日记本和一支铅笔，她并没有读很多书，但是她总是在渴望，她总是喜欢在那长长的横线上，记一些琐事，和一些微不足道的烦恼。

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她有了个丈夫，那个老实的男人，最擅长的就是沉默。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也并没有什么话，有时也说，不过就是些“明天地里的玉米要收了”或者“天黑了，睡吧，明天要早起去拉粮食”之类的。他们似乎把力气都要节省下来，全部播在那些黑色的土地上，当然，也有话语多起来的时候，那是丈夫在喝醉了以后，会讲一些年轻时候的事情，话语间常常会出现一个叫“琴”的姑娘，姜爱晴听得出，这不是她的名字，因为丈夫张志军讲的有关与“琴”的事情，和她并没有半点关系，姜爱晴对此有些难过，在睡不着的夜里，她会为这件事掉几滴眼泪，她也会偶尔想起读书时候，那个转学来又转学走的男同桌，他总是穿着乡下人少见的白衬衫，笑起来很好看，他送给姜爱晴一支很好看的水笔，她也一直没舍得用，就放在那个小盒子里。她愤愤地想，丈夫可以有念想的人，难道她没有吗？不过，这件事说不清楚是她真的想那个男同桌，还是她只是为了报复丈夫的酒后吐露真情。

她这样暗夜流泪报复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有了孩子。

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家伙，比闹钟还准时，一到两个小时就哭，要是没有人理他，他就加倍哭泣，不过，姜爱晴带大家里的几个弟妹，所以她并没有手忙脚乱。只是，她的丈夫张志军被孩子闹得睡不好觉，不免有时有些抱怨，她一边生气，孩子并不自己一个人的，丈夫为什么要这样。但是又一边感到抱歉，因为丈夫要早起干活。她总是这样生气，又这样埋怨自己，加上睡不好，她很快就瘦了下去。她再也没有时间打理她那头长长的秀发，在收发辫的师傅那里一刀减掉，换了一些钱。她就这样，一头短发，这样的发型保持到自己被洪水卷走的那一天。

到孩子大一些，她觉得可以稍稍轻松的时候，村里开始搞经济发展，鼓励大家种苗木，张志军也报名参加了，于是他们开始学着种苗木，苗木比庄稼娇贵得多，他们在旁边搭了棚子，忙起来的时候，连儿子张远也要拖着小水管帮忙浇水。后来，他们又有了女儿，女儿也会拖着水管跑来跑去。在这侍弄苗木的日子里，他们的日子好过起来，盖了新房子，儿子去了城里工作，找了对象，女儿去读了大学，张志军酒后说的也不是“琴”，而是“晴”，姜爱晴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一切都像是太阳底下晒的那些玉米粒，金黄灿烂。

姜爱晴和张志军给儿子张罗好婚事以后，就减少了苗木的量，他们准备给孩子带带孙子，就像村头的老孙家一样，吃完晚饭，就带着孙子在村里修的小广场上跳跳广场舞，老头们吹吹牛，老太太们扭扭腰。姜爱晴想到“老头老太太”字眼的时候，被自己吓一跳，她第一次反应过来，她已经是“老太太”了，她在镜子前，仔细拨弄头发，怎么也拔不完白发，她有点想哭，这种委屈不同于和张志军赌气，也不同于为孩子调皮生气，她委屈的是，老天爷怎么就悄悄取走了她的乌黑的头发，她恼怒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老天爷取走的何止是她乌黑的头发，还有她光滑的皮肤，她丰腴的身体，她甜美的声音。她躲在屋子里偷偷哭，泪如雨下。张志军走进屋里，看她这样，呆住了，问她怎么了。姜爱晴撒谎说扫屋子的时候，灰迷了眼睛，张志军说了句小心点，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说到饭点了，去做饭吧。姜爱晴擦了擦眼泪，暗暗骂了句，吃饭这么重要啊，少吃一口不行吗？

少吃一口，或许真的不行，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个年纪走那么远的路，只为了一口饭。

命运就是这样，当你觉得一切都快要好的时候，偏偏再踹上一脚。姜爱晴和张志军还没有等到孙子可以蹦蹦跳跳去广场上的时候，儿子的那个小家就散了。因为儿子听信了朋友的话，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儿媳受不了，和他离婚，带走了孩子。儿子家没了，工作没了，还欠了很多钱。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就倒了，他呆在家里，不肯出门，姜爱晴看着儿子的样子，心疼极了，她想要媳妇和孩子回来，但是她也知道女人的艰难，所以他一边开导儿子，一边常常去县城去看看孙子，她不会骑车，十好几里的路，总是搭公车，然后再走一段长长的路。

那条路，行道树长得很高大，绿色的生机，会让她暂时忘掉一切，有时候，傍晚的太阳像金黄的橘子，落在树间，暖黄色铺满叶子，真是好看，她试着在日记本里描述这种情景，可是，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和句子。

沉默的丈夫，为了帮儿子还债，重新种起了苗木，他变得更沉默了。儿子看着父母的样子，也决定要走出来了，他去城里找工作，找来找去也没什么合适的，就开始先送外卖，可是送外卖实在是太累了，他最开始会睡过头，姜爱晴就早早起床，盯着手机时间，到点就给儿子打电话，叫他起床，又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说些鼓励他的话。她想，只要踏踏实实的，债总会还完，日子总会好起来。

于是，当村子里的人去城里打工做绿化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跟着去了。她们要每天五点钟起床，坐着一辆小面包车，路上花半个小时，到了就开始修理花花草草，等到中午的时候，可以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几个人一起坐着吃点自己带来的午饭，然后眯上一小会儿。

她们选择的地方就是那个离工作地方不远的涵洞。

这个地方遮阳又通风，是个好地方，如果下起雨来，也可以躲一会儿。

可是，那一天的那场雨，却是个意外，雨来得那样急促猛烈，当桥下的水涨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姜爱晴和她的工友本来是互相牵着的，大家却还是被冲散了，有几个工友抓住东西，要么自救成功，要么等到了救援，可是她的个子那样小，身体又那样弱，她被水卷走，她挣扎，她大声呼救，可是好像没有人听见，她拼命挥舞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想起了无数个哭泣的场景，是她太累了，她撑不住了，她连哭都来不及，就被淹没。

她的尸体是在下游好几里的地方发现的，她的头发凌乱，她曾经那么在意的头发。

仪式办的很简单，她的小孙子哭得特别伤心，哭着要奶奶。

没有姜爱晴的家，显得有点空空的。

女儿小梅说起了妈妈来接她放学的事情，她说下雨的时候，妈妈来接她的时候，伞面顶着风，她瘦瘦小小的，远看就像一颗小蘑菇，马上要被折断。有时候，妈妈还会带来她喜欢的桃子，软软的，甜甜的。

儿子张远却说，妹妹记错了。妈妈拿来的桃子是脆生生的，咬一口，能听到嘎嘣嘎嘣的声音。

女儿小梅说，不可能记错，因为她自己最爱吃软桃子，妈妈带来的就是软桃子。

儿子张远说，肯定记错了，因为他自己最爱吃硬桃子，妈妈带来的就是硬桃子。

沉默的丈夫张志远却掉下眼泪，他记得妻子总会给他带来的是青桃子，因为他嫌熟桃子太甜太腻，他喜欢那未熟的青桃子，带着一点点涩味。妻子总是笑眯眯地说他这个人真奇怪。

他问儿子和女儿，你们妈妈吃什么样的桃子。

大家愣住了，大家都想不起来，姜爱晴吃的是什么样的桃子呢？

其实，姜爱晴喜欢的根本不是桃子，她喜欢初秋的橘子，黄色的像夕阳。

不过，她喜欢什么都不重要了。

从她穿着红色嫁衣，走过几个村子，走进一个涵洞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消失在洪水中，没有等到太阳。

我真希望，在她走进那个家的时候，在她递上桃子给别人的时候，说上一句：“对了，我喜欢初秋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