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8期“光”专题活动。
1
盛夏时节的玉树,天蓝,云青,从遥远的巴颜喀拉山泻下的金色阳光,穿过厚厚的窗帘,照进工程指挥部的每一个房间。看到亮光,简妮庆幸,终于从半睡半醒的夜里走了出来。她缓缓起身,下床,洗漱,穿上保暖内衣、抓绒衫、运动鞋,走到院子。
“咋不多睡会儿?”正在院中眺望远方的工程指挥部副总指挥白金海问。
“睡不着。”简妮揉着闷闷的头说。
“欸,这里海拔高,你且得慢慢适应。”白金海说着,将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白叔叔,你在看什么?”
“哦,你看大山左侧那儿,全是铁塔,那些铁塔,有你爸的一份心血。”顺着白金海手指的方向,简妮看到了远处伸入云端的铁塔。
简妮望着铁塔出神,那些铁塔矗立在雪山之巅,似乎在与雪山对话。她呆愣了一会儿后,问道:“叔叔,你说铁塔是不是也有生命?”
白金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说的对。铁塔像一棵棵耸立的大树,背依雪山,跨越千山万壑,铁塔上的银线如洁白的哈达绕在云朵之下、山脊之上,电网和这块纯净之地的雪山,和草原上的一草一木、虫鱼鸟兽一样,在生活在这里的藏族人眼里是有灵性的,都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
简妮似有所悟地怔怔望向远山,在那云山之巅的高高铁塔上搜寻父亲的足迹……
2
简妮的父亲,简树庚,于两个月前倒在了他的工作岗位上,他的遗体是被工友们连夜开车送回西宁的。
母亲领着她和弟弟去见父亲时,他们说什么也不相信,他们一直盼着回家的父亲,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家。听送父亲回家的工友们讲,他们一路上从高原越往下走氧气越多,氧气多了,他们以为父亲就能醒了,他们每走几十里就停下来,摸摸父亲的脉搏,再走几十里,再停下车摸摸,一连摸了三四回,直到快到西宁了,他们才不得不相信父亲真的走了,这才从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些黄纸烧了,火光中,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简妮记得不久前父亲刚和家里通过电话, 那安放在木桌上的电话,曾给家里带来多少安慰。自从父亲去了玉树,母亲几乎每天都要给父亲打一个电话。
“累不累?”
“不累。”
“冻不冻?”
“不冻。”
“吃得好不好?”
“吃得好。”
尽管每一次通话几乎都是这些内容,可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些内容更让他们心头安慰的了。
父亲说,他干完这项工程就能回家了。以前,每次在外面干完工程回家,父亲总会给爷爷奶奶带回一些饼干,给妈妈带一件新衣服,给他们姐弟带包糖果,可他自己从不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他每个月的工资除为自己留下少量的伙食费后,其余全部带回家。
简妮对父亲的工作了解不多,只知道父亲长年在外干工程,他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他常对她和弟弟说:“要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
但简妮辜负了父亲的嘱托,她觉得很对不起父亲。简妮是在高考前得知父亲噩耗的,悲伤欲绝的她高考失利了。在办完父亲丧事两个月后,她在白金海的帮助下来到了父亲生前最后工作过的地方。
尽管正值盛夏,玉树依然冷得逼人。凛冽的空气吸入鼻腔,简妮不由浑身打颤,抱紧了双臂。这里地处青藏高原腹地,平均海拔4200米,长冬无夏,年平均气温都在零下,空气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六成左右。因海拔高、植被少,玉树尽管名中带“树”,却一度被人们称为“树贵如玉”的地方。
简妮首次踏入这个高原城市,高寒缺氧让她有所不适,她头重脚轻地站在白金海身旁眺望着远处雪山间那高高耸立的铁塔银线,心中伤感的同时,也涌起些许的激动。
听说这里有不少地方以前不通电,是父亲他们来以后,才使过去从没有过照明的地方见到了光亮。简妮无法想象,在当今社会没有电该怎么生活?要不是父亲曾在这里工作过,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这儿的。
在来玉树的路上,简妮已经领略到了这里的荒凉、寒冷,触目之处是一堆堆的瓦砾、废墟和一个个孤苦无助的人,在他们厚重的藏袍下,从他们粗黑冷峻的脸上,她看不到一丝生气。
简妮不明白,父亲放着西宁的工作不做,怎么会主动请缨来这个地方?其实,在父亲开拔玉树的前夜,母亲劝阻过他。父亲说这是他的心愿。别看父亲平时话语不多,但只要是他决定好的事,谁也劝不住。
父亲就这么把生命交给了这个“树贵如玉”的地方。父亲去世后,简妮有时会突发奇想:难道是因为父亲的名字中带“树”,缺树的玉树才会将父亲留在那儿?简妮知道,她的这个想法带有宿命的成分,她本来是不信这些的,可她一路上从僧人的诵经声中,从飘动的经幡中,从藏民们虔诚的叩拜中,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
3
白金海和工程队的许多工友都是父亲去世前的见证者。
“你父亲他本可以不用来玉树。4月14日地震后,玉树电力设备遭受重创,公司迅速组织抗震保电抢险队,在西宁随时待命出发。你父亲听说这一消息后立即从别的项目部跑到施工队请战。当时,我是带队队长……”在白金海的讲述中,简妮恍若时光倒回:她看到了父亲生前的样子——虽没有白金海那么结实高大,却精明能干,很能吃苦。
在施工队队部,父亲再三请求赴玉树参加抢险。
“老简,你年龄大了,玉树地区高寒缺氧,就不去了吧。”白金海面对父亲的软磨硬泡说道。
父亲发火了:“我虽然是老梆子,但架线还是可以的,必须让我上玉树,不然跟你急。”
“倔驴一个,赶紧准备一下,晚上6点集合。”拗不过他,白金海只好同意。
父亲一下子乐了,笑容绽放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比阳光还灿烂。
加入抢险队后,时间就像上紧了发条。
次日早晨,抢险队开赴玉树,穿越三江源高原冻土地带,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巴颜喀拉山,历经十多个小时颠簸,16日凌晨三点,他们一行抵达玉树。父亲和工友们立刻接到任务,抢修结古镇通往巴塘机场的35千伏受损线路。由于受损铁塔与机场公路被通天河阻隔,材料运送需要人工搬运,父亲率先扛起一根60多斤重的杉木,硬是走完了三公里长的崎岖山路。
这里海拔4000多米,被山石砸断两条支腿的铁塔在大风中呼呼晃动着。
“我来上!”不等队长白金海发话,父亲顾不上休息,戴上安全帽,系好安全带,一步跨上前去爬上铁塔。
白金海心头发热。父亲年纪大了,他真不忍心让他上,但他又深知父亲手艺精,干活利索,在这抢时间的节骨眼上,他最靠得住。白金海猛地手一挥,让父亲率先爬上铁塔。
高原的风,像猛兽一样呼啸着,父亲在风中艰难地向铁塔顶上攀爬。突然,一阵冰雹袭来,18米高的受损铁塔摇摇欲坠,塔下的几双眼睛盯着铁塔顶端的父亲大呼:“小心!”趴在铁塔上的父亲全然不顾,上角铁、拧螺栓、紧线路……他拿着扳手麻利地操作着。
中午时分,48号铁塔终于修复完毕,在空中坚持了三个多小时的父亲,慢慢爬下铁塔咧嘴笑了:“干完这个,46号塔就容易点儿了。”当晚,抢修小组完成受损铁塔抢修加固任务,直到17日凌晨,父亲和同伴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山坳……
繁重的任务接踵而至,父亲带领的班组又承担了赛马场10千伏线路工程抢修任务。这里是玉树最大的受灾群众安置点,因为没有电,帐篷学校的师生们每天要在天黑之前完成教学等所有活动,老师们要点上蜡烛才能完成备课,在寒冷漫长的夜晚,人们只能靠牛粪取暖……
父亲带领抢险队赶到安置点时,夜幕繁星点点,看到漆黑一片的一顶顶帐篷,父亲着急:必须尽快让赛马场安置点通上电。
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父亲就从帐篷里爬了起来,“兄弟们,起床了!”身为班长的父亲深知这是一场硬仗。工友们齐刷刷地起了床,吃了些饼子和菜汤,跳上装载着各种抢修材料的抢险车,快速出发。连续两天,他们白天晚上连轴转,搭横担、解线头、校正线……四十多岁的父亲每天和年轻人一样在杆塔上爬上爬下,持续高空作业。
这天在山脚下吃午饭时,父亲感觉有些累,他把身体斜靠在山石上,慢慢啃着一块饼。随队医生老孙发现父亲神色疲惫,走上前来询问。
“我没事!”父亲挥了挥手,他没有听从医生劝告去休息,而是和工友们继续作业,赶在傍晚时分,提前十多个小时将安置点线路抢修完毕。
望着山间高高矗立的铁塔和飞架空中的根根银线,父亲和工友们高兴地直笑,这是他们进入玉树后最开心的一刻。赛马场10千伏线路合闸通电了。帐篷学校第一次有了国歌伴奏的升旗仪式,当广播体操音乐声第一次在帐篷外的操场上响起时,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从帐篷里飞奔到操场上……
4
收工回到驻地的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带领几个工友到受灾群众安置点进行例行线路检修。这时,父亲已经感到胸闷不适,身体乏力了,而他还以为自己只是累了而已,只要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简妮来之前就从新闻报道中了解到,震后的玉树,到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和各个行业的救灾者,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抢险救灾,想以最快的速度使这个高原城市恢复重建。可这里毕竟是高海拔地区,抢险救灾人员常常不舍昼夜地工作,有不少人忽视了高反带来的身体不适,以致于后来病情加重,终究无法挽回。父亲就是这样。
一想到父亲临终前的日子都在忍受着身体不适加班加点工作,简妮难过得眼圈发红,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简妮觉得自己遗传了父亲的倔强,此次她来玉树,不是来流泪的。
眼前的雪山,在日光照耀下白得愈加耀眼,雪山脚下的玉树,状如一棵分叉的树。千百年来,玉树静谧安详,守望着雪山,守护着三江源。尽管一场地震给这块土地带来了苦难,却鲜少听到玉树人的悲哭,也看不到哭天抹泪的场景。这里的人们普遍认为,死亡远比活着容易,因为生者不仅要承受自身的苦难,还得承受亡者留给他们的痛苦。
简妮听父亲的工友讲起一件事:
他们给赛马场安置点带来光明后,本已气息奄奄的七十多岁的央金阿妈又活了过来,阿妈说她不着急上天堂了,她要为生者和逝者祈福、超度。
央金阿妈是父亲来到玉树后,在赛马场附近的废墟处遇见的。这位藏族老太太,一家五口人只剩下了她一人。父亲遇到她时,无依无靠的央金阿妈满身尘土,蓬头垢面,像一棵干枯将倒的树一样,赤脚匍匐在废墟前,她紧紧抓在手中的牛皮念珠绳子断了,木头珠子也坏了好几个,由于长年诵经,她双手的指甲都磨得凹进去了。父亲看到后,心酸地从工程车上拿出矿泉水和饼子送到她手上,不懂汉语的她抬起沾满尘土的双手,竖起拇指,朝着父亲直晃。
央金阿妈住进了赛马场的安置点。那晚父亲和工友去安置点检查线路走进阿妈的帐篷时,昏暗的帐篷里烟雾缭绕,中间的火塘上,一口大锅熬着的马茶翻滚着,火苗舔着锅底,在烟雾里不停地摇曳。父亲和工友们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帐篷里的光线,这才看清,白发苍苍的阿妈坐在火塘左侧的神龛前,一手摇动摩尼轮,一手捻转佛珠,正在吟诵,那张布满皱纹的黢黑脸上,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父亲问:“阿妈,你怎么不开灯呢?”
央金阿妈的身体虽说不大好,可她的听力和视力都不差,她从父亲他们穿的工作服认出了是电路抢险队的,她还认出父亲就是给过她水和饼子的人,她用藏语比划着说她看得清,她向父亲他们表达了感谢。阿妈说时盯着父亲看了好一阵,嘴里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她扒出火塘里积攒的冷却烟灰,使出好大的劲儿朝父亲身上撒去,父亲不明所以,慌忙后退闪开。
阿妈的这一举动着实让父亲和他的几个工友不解,当地的藏族工作人员赶紧解释:这是一种传统的驱除邪魔缠身的方法,阿妈说父亲被恶魔缠身了。
父亲哪里信这些,工友们也都没把央金阿妈的话当回事,都劝她不要胡思乱想。
“我能看见它们,它们像魔鬼一样缠着他。”央金固执地指着父亲说。
父亲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只是超负荷工作有点儿疲倦而已。工友们都劝父亲回去休息。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父亲在几个工友劝说下,第一次听劝回去休息了。
但所有人都没料到,父亲回到帐篷不久就出事了。
当晚,医生老孙到各帐篷进行医疗巡查时,看到父亲脸色不对,立刻对他进行检查,体温、脉搏、呼吸、血压、心肺等还算正常。老孙问他要不要去医院做进一步体查,父亲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没关系的,就是有点累。”老孙给他留下了一些红景天等抗高原反应的药物。
时间滑向凌晨一点,工友小张从安置点检修线路回来,帐篷里的灯还亮着,他发现父亲没睡着,脸色发白,还有点发烧,小张赶紧又把老孙叫了过来。老孙迅速帮父亲服了感冒药,并吸上氧气。
“氧气凉凉的,感觉很舒服。”生平第一次吸氧的父亲说。
看到父亲平静下来,老孙走了。帐篷灯熄灭,大家休息。
然而,仅仅一个小时左右,睡在父亲旁边的工友小杨听到了父亲急促的呼吸声,他起身打开灯一看,父亲嘴唇发紫,口吐白沫,已经昏迷不醒。
随队医生老孙立即赶来,检查中发现父亲的心跳已十分微弱,肺部有明显的水泡音,呈典型高原肺水肿症状。父亲被紧急送到附近格萨尔广场抗震救灾医疗点医院抢救。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注射药物、药水已无法进入;按压心胸,心脏已不能跳动!医生们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挽留住父亲的生命,凌晨四点,父亲走了……在他的身后,是一片刚刚燃亮的灯海,从结古镇到巴塘机场的供电线路当日正式合闸通电,机场灯火辉煌,赛马场等灾区安置点灯光明亮,玉树结古镇一片光明……
这个夜晚,除了泣不成声的工友,没有人知道父亲这个普通的送电工人用自己的生命照亮了玉树。他太平凡太普通了,工友们花尽力气寻找父亲生前的照片,只找到他在玉树高空抢险架线时的一张背影照。这个背影,成为他生命永远的定格。
5
泪水模糊了简妮视线,她双肩颤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白金海也红了眼眶,泪珠在他眼底打转。送走老简后,他立即参加了玉树灾后重建工作,一个浩大的电网工程已在这里规划建设,不久之后,这里将崛起一座新城,而这正是包括老简在内的所有人都期望看到的。
简妮想借这次玉树之行好好看看玉树。这里的雪山、河流、路桥、帐篷等各处都曾留下过父亲的足迹,父亲与他的工友们在此架设的铁塔银线,给这座高原之城带来了光明。这里的天,总是格外蓝,远处的雪山,分外圣洁,耳边呼呼作响的风,还有无数玉树人的眼睛,都见证了父亲曾经来过。
简妮还想在走之前去看看那位央金阿妈。白金海答应让当地人带她去。
央金阿妈还住在赛马场安置点,简妮见到她时,她正在潜心诵经。帐篷里除了架在火塘上的一口煮茶锅,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简妮觉得她比想象中还老,应该叫她老婆婆了。听说央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修行诵经,她手上的转经筒从不离手,大大的筒,光转把就有水碗那么粗,她天天就将经筒拄在地上转动,嘴里不停地念着经文。
简妮很好奇:她这样修行是为她自己吗?
“不是的,从来都不是的。她每天都唱念着六字真言和自己编的回向文,嘴里念叨着‘所有的功德都回向给所有的众生,愿他们的一切痛苦都让我承受。’”陪同一起来的藏族工作人员说,“虽然这么穷,但每天一早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熬的酥油供两盏灯,然后就是不停地诵经。”
简妮对藏民们的虔诚早有耳闻,他们诵祷着经文,拨动着念珠,转动着经筒,在生命的呼与吸之间,在那宁静无边的最深处,将自己的躯体交给山川万物。他们都有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个家园里有很多东西,除了他们自己,别人是永远都看不见的,只有他们自己望得见那家园里静静绽放的花朵和婀娜婆娑的树木。
简妮不知道央金是否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她不便去打扰诵经中的央金婆婆。离开安置点后,她又到父亲工作过的其他几个地方看了看。目之所及,简妮觉得有股神秘力量随着高原的风,回荡在这个满身疮痍的小城,几乎夷为平地、失去很多宝贵生命的玉树,在一片瓦砾和废墟中渐渐复苏,许多帐篷里飘起了袅袅炊烟,即使废墟上一些堆满瓦砾的残破院落里也支起了锅卡,人们开始烧茶做饭……
简妮要离开玉树了。她告诉白金海,她要回去准备复读参加明年的高考,她要拿上高考录取通知书以告慰天堂里的父亲。
白金海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等我们灾后重建工程完成的时候,欢迎你再来玉树!也许到那时,你能看到另一个玉树。”
简妮很期待,到了那个时候,她真的希望还能够再次来玉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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