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老巫婆
去上海前的一天还在清明假期。难得阳光洋溢,春风柔软。不像前些日子都是寒潮蔓延,像失了孩子的母亲四处疯跑。我本来窝在沙发上看《切今之事》,想把这本小书看完。然后看一部电影,温杯热奶,摆上几只饱满流白的泡芙享受下清净的午后。
可是大风来了,小窗是喝了假酒来回乱撞。我马上拿了前年买的大金鱼去楼顶放风筝了。一年一度的欢愉。我现在也是风筝大王了,摆弄两下,大金鱼就在一百米的高空荡游着。我看着就开怀了,想起童年的某个春天,我努力了好久之后终于把彩色方块飞上了天,然后把转轮插进湿润的泥土里,自己径直躺下,看着如马的厚云缓慢聚合在一起,又渐渐散开零星。暖风一阵阵从脸上滑过,太阳也不刺眼。周围只有大地和动物的窃语,它们都竭尽全力要让我快乐。我就在这美好的午后睡去,直到黄昏降临。醒来发现彩色方块还在金色天空里飞翔着,还有许多的红蜻蜓成团聚集,我听见呼喊我的声音,清晰又遥远。
可这份心灵的温暖体验不久之后就都消逝了,我上了六年级,某天听着窗户被风吹动的嘎吱声,然后看着闲云慢悠悠地往另一边飘去。忽然就陷进了美好的发呆里。
片刻后就回过神来了,因为教室里容不下这阵风、这朵云和走神的人。
风筝回来出去采购,本来约了某个住在附近的学生一起。后来又觉得麻烦放弃了,毕竟自己买东西十几分钟就好了,而跟人一起单单是集合就要十几分钟了。我只买了必须的实际用品,连零食都没买,而是一袋吐司就好了。
发现这一变化,就意识到自己果真也还是进入了岁月的变化里了,简单就可以,嫌麻烦,也没有太多意趣。若是做什么没有劲头,就会陷入什么都不做的状态里,就会逐渐沉陷在那些轻松、没有内在意义的事情上。然后生活上也就变得不再像样。
我回去把衣服理好放进背包里,然后塞了一本上周买的石黑一雄的新书《克拉拉与太阳》。不错,我果然还是买了,买到就烦躁了,封面过于简单随意,没有用心,又骗粉丝钱!本想带路易斯的书过去,不过会场一定吵闹喧嚷,这类学术性的书也是看不下去的,还是小说为妙。
周二是晴空,昨晚没很容易睡去,却要早起,细细打理衣着和外身,然后在滴滴司机快要抵达的时候提前下楼去等他。我家离动车站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司机是个快到五十岁的大肚男人,宽额宽脸宽肩膀,手臂塞满了黑肉。他很疲惫地坐着。见我穿得正式又带着包,他就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出远门呀。
我回应了他,说去上海。他就略点点头,两下无话。几分钟后车上了马路,他拾起掉地的话头又突然开口道,我十几年前也去过,上海浦东来着。
我没说话,他也自顾自地开始讲述。
那些年大肚司机在小镇里东搞西弄,按他的话说,忙来忙去却空空口袋。越是卖命,越没有钱存。孩子上学补课,杂七杂八一大堆。在这苦闷的时候,他兄弟喊他去上海闯一闯。他就收拾着去了,但是做什么他还不清楚,等去了才发现是帮人接业务。他和兄弟住在某处墙面污黑的狭窄公寓里,床也放不下,就铺地而卧。工作室是临马路的单独的一小间,和建筑工地上的蓝皮房差不多样子。夏天一到,火热难熬。他跑业务不大顺利,可以用惨淡来描绘。白天就是干坐着,晚上心里憋闷四处游逛。两年过后唯一的成果就是一张穿着破旧黑皮衣站在上海滩上的照片。之后——
便不需要之后了。我们都知道故事的走向。我也正好抵达了动车站,司机就停住了话。我便提上包关了车门。
车途渐行,我翻开了《克拉拉与太阳》。初读开头就感觉和《莫忘莫失》的风格相似,如同午后的太阳,已再没有多少能量只剩余晖,却又完全释放而出以致炎热无比。有种惆怅失落、渐行渐远的痛苦。我看了几十页一度先合上了,我读了太多石黑一雄的书,这一本新作已经不能再给我惊喜了。作家还是有限的,他们在初期的创作中艰难地描绘着灵魂之中所感受到的无可名状的愁苦和焦虑,一本又一本,终于在技艺和灵魂都足够强壮的时候以巨大的决心及毅力抓住了那干扰灵魂,使其痛苦的黑虫,竭尽所有将其描述而出。一生的巅峰也就在此,之后的作品都是这巅峰之作的残余和阴影。
我起身准备去倒水,正好乘务员来检查车票,我便先等她一会儿,过道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位母亲,肤白唇红,起糙的长发被她儿子抓来抓去。她儿子长圆的脸,肚子鼓起,手臂也满满的肉。实是养得白胖敦实。应该是买了儿童票,乘务员让小孩站起来看一下。肉孩陡然站起,瞪着大人说道,我就这么高你看不出来吗。还看什么看。
语气汹厉,眼神忿怒。乘务员笑笑没回应,又请他站好一些。肉孩哼了下就坐回去了,又喊道,我就这么高啊,你还要看,还要看,看什么到底。
乘务员说,小朋友,我只是核对一下,站好再让姐姐看下。
有完没完啊。肉孩吼了一句,一直要看,要看。
母亲这时硬拽肉孩起来,猛拍了她儿子大腿一巴掌,狠声说,给我别喊,站好。
肉孩就猛然咧嘴大哭,吵得车厢天翻地覆,又一直喊,我就这么高啊,我就这么高啊。
她母亲因羞愤愈加气急大揍,乘务员惊愕劝和。整个场面让我压抑,匆匆跑开了。
我捧着热水靠在过道上,暂时不想回去。情绪影响着我。相似的场景从远处翻涌而来,清晰在脑海里。想必是六岁那年,母亲那会也才如我现在这样年纪吧。母亲要带我去某人家里做客,她强拽着我急匆匆地往前走,我趔趄难行。我记忆里,出发前的房间寂静可怕,棉被整个儿掀翻过来,到处是散乱的东西。母亲的神色凝重又绝望。我后面走不动了,母亲强压着怒火说等回来给我买锦糕吃。我就继续跟着走了。
做客的地方是某某姨婆家,母亲陪笑着进去,紧紧拉着我。房间昏暗无光,点了一支小蜡烛,姨婆无肉的瘪脸在这一点点光中时隐时现。我忘记母亲同姨婆谈什么,只是母亲情绪极其激动,语气里带着哭腔,手又死死掐着我。我感到不快,想挣脱掉。母亲却没有松手,抓得更紧了。我就大闹起来,说要吃锦糕。起初是小声地抱怨,母亲没有理会我,脸色铁青地看着姨婆。我便喊叫,姨婆就说拿点东西给我。我说不要,我就要锦糕。
但其实我想挣脱母亲的压力。可母亲不说话,仿佛萎缩着,我只能愈加大声,大闹。而后突然之间我摔倒在地,母亲用力把我推开了,站着瞪我,气得发抖。她冲我大喊,我恐惧大哭,没有记得母亲喊了什么。姨婆站起来扶她坐下,母亲掩面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温柔的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告别姨婆后,母亲似乎有所恢复,给我买了锦糕和饮料,让我慢慢吃。我却像被海水不停地漫过头顶,窒息又恐惧。我没有吃,母亲现在轻轻拉着我的手,往东西散乱一地的家走去。
清狐过来接水,见我站着就问我在做什么。我转过话题反问她对这趟旅途有什么期待。
她说,如果能认识几个新朋友就好了。
我浅笑。但心里担忧,这个孩子聪颖又愚蠢,她有深刻的察言观色能力,全班她是最成熟的,学会了成年人的城府和伎俩。俨然是大姐头,对周遭极具影响力,并且是糟糕的影响。
她由奶奶养大,父母早已离异,父亲常年在外,除夕也不一定见得到。但却常常给她许多零花钱。正如人的身体靠食物活着,人的灵魂要靠爱才能活着。我在高中时班里有个女孩子,短短一学期交往了十几个男生。清狐就是如此,她在网络寻求慰藉,同无数虚假的人们来往交流,只为确认自我的存在意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被伤害和被侮辱的人们》一书里描述了人类被弃绝的悲惨故事,这是一个地狱世界,人人相杀争竞,伤害羞辱。而清狐的被抛弃就促使她一直为此寻求,可她只会越来越失望,路越走越凄凉。
我那位同学极早当上了母亲,独自一人抚养孩子长大。而那个发誓爱她一生的男人早已无影无踪。
清狐充满了狡猾诡诈,做错任何事总有理由来解释,肆意扯谎毫不羞愧。我抓过她十次作文作弊,即便证据确凿,她也硬心不承认。我为她的命运担忧,贞洁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了。人生从没有可返回的余地。
下一站肉孩跟着妈妈下车了。昨晚没能好好睡去,我便想趁这时休憩片刻。可并不使我如愿,阿克力焦急地跑来和我说,身份证找不到了。
我问他最后是放在哪里。
他说刷卡过通道后就好像一直拿在手上,后来便不记得了。
我们一行二十三个人,有四个老师带队。原本是提前分组了,可真等开始检票了,学生们没出过远门就慌乱起来,有的拼命挤,有的到处找身份证,还有的人呆站在原地。一片混乱,也令我焦急。我看好几个学生已经过去了通道只顾自己走,还有一大群巴望着聚作一团。我两下为难,就浮想了许多悲剧的场景。但最为核心的,是害怕学生出事,家长指责我看管不全,学校责备我办事不力。
这份压力之下我就选择逃避了,我就走在最后面,先让所有学生都上车,剩下的颇有点听天由命了,因为这样大的无序暴露了我的无能为力。
等动车开来,我清点人数发现全在。我看他们的表情也并不慌乱,我这才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快成年的人了,是我像个糟糕的母亲,终日全权操办又担忧无比。我想起《窗边的小豆豆》里小林校长带小孩子们出发去旅游,他只说一句,那我们就出发啦,便带着孩子们上火车了,途中完全是小孩子们在自己安排,一切都井然有序。
我就平复我的心情,也跟大家说,那我们要上车啦。
等上车后,学生们也主动帮忙一起放行李,找座位,并没有乱成一团。是我太紧张了。
我让阿克力再翻翻口袋。最后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找到了。他是安心了,我却睡不过去了。
这时就听到报站说,杭州东到了。啊,难忘的城市,我曾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但未来以先,我为着临近的毕业寝食难安,在焦虑和迷茫里晃晃跌跌,每天躲在狭小潮湿的房间里自暴自弃。
我的心绪开始恶劣,整个人想要蜷缩进角落里。突然有只手伸到我前面来,我一惊,赶紧回过神来撇头去看。原来是坐我后面的棉鸟,她也被我突然的动作吓着了,紧张地问我说,老师,你要不要吃团子。
我本能想拒绝她的好意,她又补充说,我带了很多过来,分给其他人一些了,结果还有这么多。
我便拿了两个,接受她的赠予。我想拒绝是我不愿同人太亲密,而是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样人们就看不见我的卑微丑陋的本相,我也不相信人间有足够的接纳。我紧紧包裹自己,自我安慰,自我体恤,却只是徒增痛苦,独自拥抱是没有温度的。人也不可能与世隔绝,无论如何他还是渴求与群体的连接,只是害怕受伤又选择逃避了。而在逃避里又让伤口加重恶化,所以除非被爱充满,否则要腐烂到底。
我正吃着团子,棉鸟又邀请我同她一起坐,邻座这时候正好空缺着。与棉鸟一起的还有桑秋、云母、奇奇。她们都生长如夏花,活泼灿烂,生命旺盛。云母当是我最为欣赏的一位,无论是学校举行的班级才艺展览还是节日活动,几乎都是她一人操办策划。她能了解其他人的长处并加以使用,遇到难处也没有退后,会鼓舞人心以至于把事情做成。有这样卓越领导力的人是甚为少见的。并且她从不孤军奋斗,总会在身边聚集起好几个跟她一样优秀的孩子,所以有些坏蛋就不敢欺辱她,她很清楚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广泛。桑秋和棉鸟也是开朗的性格,常常喜乐大笑,仿佛心灵没有阴霾。不过桑秋更为温和,这也与她的体型相契,她不会同人针锋相对,委屈了只会偷偷抹眼泪,但不记仇,心里也没有对他人的怨恨。棉鸟则就不同了,她是女战士,虽然长得瘦小,但她嗓门尖利,受到攻击誓不罢休,一定会还击到底。
相比而言,奇奇是常常脱离群体的,这三年几乎没看见她跟谁走得很近过,曾经为了了解她特意去家访过。她的家境算是富裕了,父亲靠自己努力打拼,从最初开包子铺到现在拥有一家大酒店,他的奋斗史至今还常常有人提起。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可爱玩偶,还有一个庞然大物般的鲜棕色衣柜,里面放满了她丰富的宝藏。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因此不屑同人来往,但看见她的沉闷失落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她父亲见我来就立刻打电话在酒店里安排了一桌,我推阻到最后他把我推上了宴桌。我不喝酒,只能勉强喝一点。她父亲又叫来几个管事来陪坐,独自一饮而尽几大杯。话就借此出来了。
奇奇是她父亲唯一的女儿,却不是亲生的,是从另一个同宗过继来的。因为她母亲不生育了,为此她母亲羞耻羞愧,怕被别人指点平日里很少出门,逢年过节也很不愿意跟亲戚碰面。渐渐抑郁了。最后一家人聚集商量,过继了女儿来。这并没有减少家里阴郁的气氛,反而奇奇母亲常常在抓狂的时候会打骂奇奇出气。心情舒畅的时候则待奇奇很好,给她买许多东西。这种极端反差就使奇奇活在惊恐里。奇奇父亲也甚觉无力,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在临别的时候他就紧紧握着我的手,颇为悲伤的说出了空洞的话语,奇奇就拜托你们老师多照顾照顾了。
我连声说好,但我也不知道我回答的是什么。
跟她们坐在一起漫聊也是难得,云母跟棉鸟最是叽叽喳喳,奇奇就在一边默默吃东西。云母好几次故意去抢她东西吃,想借机嬉闹敞开话题。但奇奇就任由她抢去,漠然地去拿另外的东西吃。云母只好讪笑着还给她。她们带的东西简直能开零食派对了。棕仁坚果、焦糖瓜子、泡椒凤爪、土豆条、牛轧糖、果冻盒、鲜牛奶、冰酸奶、玻璃豆奶、牛肉干、牛肉粒、牛角面包、泡芙、黄金吐司、奶白三明治……桌子上、椅子下、口袋里,还有满当当的书包里全是食物。我心里惆怅,想起小学时代唯一一次去海边春游,我的红色塑料袋里只有两包黄油派、一瓶银鹭八宝粥、一瓶激活汽水和两包咪咪。那会父亲常年在北京没回来,母亲去工厂做些挂历生活。我并不知道家庭的艰苦,只想着出游嘴馋要多吃。母亲拿不出,我便硬闹,母亲躲闪不语,我就叉腰拦着不让她走,最后她气急羞愤拿起衣架打了我两下,我吃痛蹲下,捂着嘴不愿意哭出声。母亲也站着喘气,她无力的影子在黄昏里被拉长。
云母在询问我的意见。我走神了,怀抱歉意请她再说。原来她惦念着我上次提到的自己写的故事,想让我讲给她们听。我笑说不必了。又说,这个故事是我高一那会模仿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写成的,内容大致与其相似,你们可以去看他的,他比我写得好多了。
桑秋却说,老师,不一样的。我们想知道的是你所写的故事,而不是他的。你就讲吧。
我便没有推脱,这是关于一面墙的故事。我讲了很久,才发现讲故事比写故事更累。
动车缓缓停下,终点站到了。我们的谈话便到这里结束,大家彼此帮忙把其他人的行李箱拿下,我四处照看以防有人落下了。而后我们所有人都出了车厢,都到齐了,也都没有遗漏什么。
相较前年,这次车站里的人似乎少了很多,没有一大堆拥挤在出站口。我有余去了趟卫生间,结果把水拉在洗手台了。这里可不好买水。学生们午饭都已经自行解决了,我光顾着谈话,都忘记吃我的吐司面包了。现在肚子才突然饥饿。
面前有一家汉堡王,我记得上次在车站餐厅里吃一顿才二十多块。如此想来倒不如就在饭店里吃好了,还可口一些。我们等会还要再去坐公交车去目的地,现在离公交车到来还有漫长的时间呢。我就跟其他老师提议。白寒老师却说现在已经不可能这么便宜了,至少要四十块起步了。
我本来还有点不信,一个学生去汉堡王买了一份套餐要接近一百后,我才收起了心思。我还是不去汉堡王了。不过白寒老师说看我都在跟学生聊天,应该也是饿了,他难得请我吃一顿。我连连拒绝,觉得不好意思。他还是买了一个大汉堡给我。
谢过白寒老师的美意。我们也都收拾行李往公交站走去。
我们在露天车站等着大巴士驶来。人很多,也见到了其他学校的学生。因我们一行人多,这一班车已经坐了一些人去也就坐不下了,需要等下一班车。而下一班在两小时后抵达。我在熙攘的廊道上寻找可坐之处想看点书打发时间。可惜座位都被一张张无精打采、百无聊赖的脸占据着。我就借了铁士的行李箱坐下,底部立刻软塌下去。我说,这给你坐坏了怎么办。
赔就行了呀,老师。铁士笑道,没事,你尽管坐吧,这东西没那么容易坏的,我爸用了都快十年了,只是掉点漆。
蓝赫则马上接过话茬说,我这只箱子还是我奶奶的呢。我奶奶给了妈妈,我妈又给了我。
我有些不信,那这得用了多久了。
是呀,好老了。可我妈不给我买新的,说这个还可以用。
蓝赫的是个小粉箱,大片地方都已敞露铝色,活像晒烂的兽皮。好在蓝赫还是比较成稳的女孩子,她只是略略抱怨几句,但绝不会上纲上线。像班上有几个多嘴多舌的背后说她土气,她也生气,但不跟人计较,也不会往心里去。她的生命程度远超身边的同龄人了。换做其他女生,比如长凤,早就一路都是委屈巴巴,要死要活的了。我是很讨厌任性的孩子,尤其是任性的女孩子,她们以为靠哭靠闹靠怄气就能控制别人,来得到所有的关注,得到自己想要的。
铁士也是这样性格,不过他的温和更出于懦弱胆怯。他并不是胆小的人,只是被恐惧压伤而退后了。似乎他从前成绩很好,而现在在班级里是一塌糊涂。对于这样的转变我不甚了解详细,只是在父母的只言片语里摸到一些外貌,或许是父母本身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在这些话语里形成的故事是这样的,铁士是不安分的人,哪里都会去碰碰,什么都想要了解详细。而大人所希求的就是安静听话,所以这样的孩子往往会搞出许多问题,也就常常遭来斥责。数学老师在一次下课之后忿然当着全班对他说,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学生。说完就大踏步离开,剩下呆愣的铁士。有世故的同学皱眉捅他,给他出主意说,你还不去老师那道歉。铁士懊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啊。同学急了,骂他说,你怎么这么傻,道歉就对了。反正是你的错就对了。
于是铁士去了办公室,数学老师铁着脸没理他。他就尴尬地站着。数学老师当他完全不存在,跟其他老师笑谈着。过了好久,数学老师才略抬了头冷淡地说,你来干什么。铁士就和她道歉,虽然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做了什么错事了。数学老师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开,脸上都是不耐烦。几天之后铁士才知道了,原来是有个女生打报告说铁士追她进了女厕所,数学老师只听了一面之词,也没细查就大大发怒了。铁士是因为那个女生捉弄他,故意把他胶水拿来玩才去追她,确实追到了女厕所但并没有进去。不过只是一次小冲突,但在人的恶意里翻涌成泛着苦毒的硫磺,溅在了铁士的心灵里,成了烙印。
并且自这以后,铁士的周围也逐渐产生恶劣的变化。C.S.路易斯曾对活体实验保持强烈警惕,他认为当人开始藐视动物,对动物们没有丝毫怜悯和同情,而只当作低等生物的时候,会否有一天,人们会把白痴、精神病人抬到实验室,因为这些人不是正常人了。人若丧失基准,就会毫无人性。
孩子们从前的互相捉弄还不愿意明目张胆,他们还有恐惧、有羞耻。而如今都没有了,他们傲慢大胆到公然侮辱,原因就是铁士是被老师嫌弃的存在,是个空易拉罐。铁士被认定为非人了。他的书包在地上被踩烂,大家捂嘴偷笑。他哭了,大家放声大笑更觉得有趣。人把人当作非人之时,他也成了非人。
铁士回家总是哇哇大叫,发泄难以平复的情绪。父母没有洞察到异常,也只觉得受伤,自己这么努力工作,这孩子却这么不懂事。父母在痛心里面就对铁士痛斥。铁士安静了。
当我初次遇见铁士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乖僻、怨恨、顽固又自私的青少年了。他父母流泪跟我说从前错怪他了,没有明白他。可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他们在说话的同时身量也在逐渐变得矮小萎缩,最终我看见的是普通的在哭泣的母亲和低头叹气的父亲。他们都穿着发白的衣服,起毛的鞋子,为着生活、为着明天、为着当下的困境愁容满面。我静默听着,却没有言语来回应。
有人叫我。我惊觉起身。白寒老师领着一位我不相识的女老师朝我走来。她对我伸过手来,虽是戴着外蓝口罩,但我知道她满怀笑意。她的手柔软冰凉,我恐怕自己太过僵硬了,也不敢与她直视,只是向白寒老师投去困惑。白寒老师介绍说,这位老师是这次诗歌比赛的评委。
那位老师也接过话茬说,我早就对你感兴趣了,想认识下。
我更为不解,何以希图认识我呢。我们松开了手,她又说道,前三全被你们所包揽了,可真厉害。
闻此信息我也惊喜,就更为不好意思了。因为人将夸赞加在我身上,可成果都是学生自己的,我并未有什么功劳可说。但我也不想表现得变扭,高二那年心理老师推荐我去参加县里某征文比赛,后来得了二等奖。老师告知我时,我颤抖一阵发出怪叫。她皱着眉离开了。我羞愧难安。是我自惭形秽,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何价值,于是当些许荣誉来临都暴露着我的丑陋。我羞愧难安。
而后我和这位老师互加了微信便结束了谈话,我不善言辞,她也难以沟通。融洽在干巴里畸形。我重又坐下阅读《克拉拉与太阳》,日光更毒烈地消融了周围的阴影直到我脚前。几个不耐心的孩子到处跑来跑去试图寻找乐趣,大部分人都静静地闲谈着。我已经看完了故事的三分之一,克拉拉找到了新家,那里有一个窗户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太阳的余晖。对她而言,她还远未明白存活的意义是什么。
在快要下午两点的时候,我们可算坐在了车厢里。漫漫车途,昏昏欲睡。然而热气如胖汉毫不客气地坐在我身上,我透不过气来。冷气同它对抗却几乎被它消灭。似乎像《野良犬》的世界,人都伏在酷热煎熬之下,汗液挥黏不去,心情浮躁烦闷。周围叽叽喳喳不绝于耳,我则饱受晕车的苦楚。刚好我又坐在第一排,日映之光给了我它极多的恩惠。我可不是克拉拉,我并不渴求这份恩惠,只觉得受苦。我就赶紧起身去后方寻找些许安静之所,好让我躲进眠里对抗晕车的攻击。
我也算是累坏了,很快陷入半憩的状态里。思绪里也出现许多划过的线条、身影,都看不真切,但都在加速我的入眠。我仿佛看见眼前些许光亮在渐渐绽开,某个人影在眼前晃动。而骤然之间这一切惊跳着离开了,我也被吓醒瞬时睁眼。我似乎听见什么怪叫,可周围只有吵闹。可能是我把梦搞混了,我就复而躺下,再次预备入睡。可还没等印象们来临,怪叫又突然出现。这次我是在清晰里听见,是种抽动的怪叫,难道这里有人羊癫疯了不成。我很想往四周看去,但我不敢,我心里闪过另一个真相,或许这其中有天生缺陷的孩子。我若巡视,就可能对他造成伤害。十年前我还高中的时候曾经多买了一份早餐给正在翻垃圾桶的年轻乞丐,但他只是恐慌地看着我,眼神左躲右闪。路旁一位正在打电话的中年胖大叔也停下电话皱着眉望着我。我感到尴尬,我想要逃离。后来在路上,我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伤害了一个人的自尊。
不一会儿我又听见这抽动的怪声,心里也逐渐确定大概是有特别的孩子在车厢里吧。我收住好奇心,保持漠视。
有几个孩子也被这突来的怪叫吓住了,立刻交头接耳。白寒老师就悄声阻止。我就想接受现实继续睡一会儿,因我实在困乏。可每每刚要睡去便被突来的抽叫惊醒,数次以后开始生恨,又因炎热火上添油,极度烦躁恼恨。我想好死不死,偏偏上了这趟车。许多苦毒从我心里冒起,我的道德力量溃不成军,良心原则也没办法维持。原来人的原始冲动如此可怕。
这般沉睡又惊醒的苦熬两小时后才算到了头。我们到了目的地,太阳依然高悬于空,但凉风也四处佛动,是个舒爽的天气。等学生们陆续拉起行李更往里走了,我还没从茫然里清醒来。这里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或许是树更绿了,天更蓝了,栅栏也更破旧了。我走在炎热的道路上,途中会经过绿荫地,斑驳的光影在地上无力地摇晃,一只乌鸦站在栏杆上警惕四周。远处是一对母子在缓缓走着。我也缓缓走着,想着路的尽头,和我将机械地左转。
一只小麻雀死在路上,闭着眼睛,缩着身体,仿佛是寒冷杀死了它。
我们来到营地,已有许多学校到来。这次据说有三百人,或者更多,我对具体人数无甚在意。孩子们都去指定的房间换正装去了,我嫌麻烦出门便换了,路边卖烧饼的山东阿姨特意打量我,才终于看破真相说,原来你是做房地产的啊。我大笑,说不是房地产,是平安保险的。
而在营地,穿着随便却会被赶出去。城市和乡村差别还是极大的,至少在乡村穿正装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在城市应该好得多。我记得多年前,因着顽疾去了医院,虽是中午去的,却是夜深才回来。我不认得路,在公交站徘徊许久,附近一阵铃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是隔壁的公司下班了。消瘦的西装人朝着我走来,走得很慢,可以说优雅。我便去询问他,他轻轻回答我,也很优雅。而等我上车,同他挥手。他小幅度的摆动,还是很优雅。
这就是城里人吧。
我时不时就看看纽扣有没有扣好,虽然我肯定我扣好了。这只是我的紧张,身处在似乎卓越的人群里的恐惧,毕竟是我过于卑微了。我还记得曾经参加过某个社团,我是新来的,他们热情同我介绍自己。清一色都是研究生或是正在读博。而我只是个专科毕业,处在期间无话可说,也无从说起。我只参加一次就没去了,我说过,是我太过于卑微了。我没有能力去面对人群,这同外在条件无关,因我知道自己有能力加入高深的对话,我的学识涵养并不输于他们,否则也根本不可能参加他们的团体。是我太恐惧与人交往,因为人都怀着恶意,彼此伤害。
他们都穿戴好了,虽然时不时挠挠身前身后,总觉得很不自在,可孩子们看起来都是帅气端正的。我们差不多是最后几支队伍了,他们排列着,我站在一边继续打量四周。看见几个我熟悉的女孩子,两年前她们的优秀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想必今年也会获得许多奖项的冠军吧。她们一个叫水琳,一个叫羊珂。生得清秀,走姿端正得体。很古典的女孩子。
等我们办理完手续,太阳收起了诸多傲慢只剩一抹柔和的光芒还短暂停留着。学生有他们的集体宿舍,老师们去了酒店,也要一些老师打算同学生一起住。我是受不了喧闹的,便过了红木桥到了酒店。很奇特的酒店名,1966。我把行李都放进去了,而后拉上帘子,靠在沙发上。疲累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但却并未结束,吃过晚饭还要聚集去参加开幕典礼呢。
我就仿佛看见我同学生们重新汇合,在长队里等待享受晚餐。会场的晚餐倒是极为丰富的。前几年我去了香港,吃过那边的早餐才深深发现自己这些年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早餐竟可以如此奢华,可其实里面也并没有所谓新鲜没吃过的东西,只是有太多品种全部摆放在桌上叫人吃惊,还有好多的抹油。当我认真在吐司上涂抹着黄油时,我想起小时候看的《猫和老鼠》里的许多吃食场景。原来美国人几十年前就过着这般富裕的生活呀。不得了,不得了。再想下去可就不妙了。
晚餐有七八个菜式吧,我挑了可乐饼、土豆丝、牛肉丸和清蒸胖茄,又拿了当甜品的酸奶和香蕉,还有一碗筒骨汤。餐厅喧闹,好在空位很多。我随意找了位置坐下,还未开动,有个孩子端着食物问能否坐在我对面。是个矮小的兔唇女孩,皮肤稍黑,脸蛋小而瘦,相比而言额头倒是略为宽大。梳着两个羊角辫,精神活泼的样子。实际上这孩子确实很开朗大胆,我也还记得她,但我并不知道名字。我以为有缺陷的孩子都会因人的讥笑而逐渐自卑自闭,变得苦毒沉闷。她却开朗阳光,活泼大胆。我欢迎她坐下,她边吃也边同我聊天,谈她的同学、她的老师萨丽。萨丽老师我并未见过,听她描述似乎是温柔可亲的人。
兔兔是第三次来参加大会了,难怪看起来这样老成。很愉快的晚餐,我同她一起离开了餐厅,而后道别。然后我慢慢朝大礼堂走去。已经座无虚席了,我拣了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主办人在欢呼声里出现,玩了破冰小游戏活跃气氛。我太冷漠了,坐着没动。而后阐述大会的理念,介绍接下来几日的赛事安排,最后祝福学生们。如此便散场了。数分钟后我就会重新回到1966的房间里,拉上窗帘,靠在沙发上,回味着这一日的内心沉浮。
在这浮想联翩里我竟果真睡去了,也就错过了可口的晚餐和盛大的开幕典礼。
这便是第一日,老巫婆之日。
第二日 鲸鲨
众雾朦胧,冷露无声。5点36分被冻醒,我只盖着空调毯以为足够了,不想寒潮还在持续。我可是只带了几件衬衫来,就头痛接下来几天该怎么办。前年我也是只带了薄衣,便被冻着了,感冒又引起气管炎,持续了两个多月实在苦不堪言。这次我是意识到了的,但我自以为去年运动了半年,身体素质好了许多不会再异常怕冷了。是我想错了。
喉咙干渴,起身去倒了杯温水,不小心把什么给踢翻了,巨大的响声震动着黑暗。我懊恼吃痛,没力气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天亮再说吧。而后摸索着微光继续回去睡。
因着痛楚这时候几乎没有困意了,意识清醒,但身体还没有恢复,疲惫着。我浮想着昨晚旧鼠他们一定很闹腾,半夜了还在窃语偷笑,和我们高中住宿一样,熄灯后把风着宿管员躲在被窝里吃零食。这想必是孩童才有的乐趣,很少有成年人会看见,他们看见的只是孩童的顽劣、幼稚与嬉皮笑脸,而没发现这些玩闹很多时候是出于纯真。所以埃克苏佩里才说,遗憾的是成年人们都忘了自己也曾经是小孩子。
猛然之间光浪从四面八方涌进屋子里来,厚重的落地帘也只能略微阻挡。我看见自己眼睛紧皱成一团,一只手挡着阳光,另一只手到处爬摸着眼镜。很快我找到了,起身了,又从洗手间出来了。衣架上还挂着崭新的正装,还是前几日特地为此出行买来的。春伯帮我仔细熨烫了,又叮嘱我不要折起来,免得褶皱。所以我昨晚也小心地将它笔直地挂在衣架上。现在我又小心地把它拿下来。这样,出门的准备都妥当了。我冲着还赖床上的自己挥手,床上那头也举起软绵绵的手祝我今天顺利。
转身关上门,门外是斑驳的阴蒙天,风有一阵没一阵的,但都露着不怀好意的笑,似乎要看我能抵御到何时。今早的行程很是忙碌,因为白寒老师不在,他带领的学生组也要交付我管理,我得明白他们每个人的比赛行程,以带领他们前往会场,或是到处去找人。这就使我想起中学时代上的某个名词,中国妈妈。
那会看了后记忆深刻,原来中国母亲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是阻碍孩子发展了,除了让孩子娇宠任性外,对他生命的成长百害无利。人只有才苦难里才能成长的。我也想起上海某国际高中,只讲一遍考试时间和考试地点,之后决不再重复,学生要自己注意时间,去寻找考场,自己为自己负责。裹脚布只会令脚窒息,愈加扭曲,可我们这些中国母亲不知悔改,自以为是地继续这样操纵着孩子。就像那部奥斯卡最佳短片里面所描述的,主人带着大狗出门散步,大狗看周围的一切都是敌人,时不时就冲过去狂吠,想保护主人。主人就时不时拉它。它就这样从头到尾。而到最后,绳子短得它都跑不动了。它回头一看,才发现主人已被狗绳绑死了。
惟愿我们不做这条自以为是又愚蠢的大狗。放孩子自由!怕他不能独立就从现在开始放手让他学会独立。你的过度保护使他窒息,是害他。
我就不管那些大的孩子了,就让他们自己好好看发下来的赛程表吧。昨晚主办人也已经特地重述了这几日的安排。我就自顾自去观看比赛了,如果看见我们的孩子就顺便替他加油。不过现在先去吃早饭吧。
我特意来迟了一些,这样就不用排队了。而且这边菜式供应不绝,不会错过哪道好菜的。早餐是各式各类的包子,但都不是我认识的包子,什么莫名其妙的形状都有。我想吃一个菜包跟肉包的,眼下只能碰运气了。我挑了小猪包跟海星包,外加一个茶叶蛋、一盘土豆丝、一个苹果和一杯热奶。还有其他很多东西,肚子是无福消受了。不要贪心为好,我在前年深夜有人请我去海鲜餐厅吃饭,点了我很喜欢的大虾跟水煮鱼,说让我放开吃。我果真放开吃了,之后也就成了卫生间的常客。酒灌满了胃,人就跌跌撞撞。
饭毕,我啃着小苹果慢慢散步到羽毛球场。还在布置会场。旁边是幢灰白小房子,一排有四个房间,分别都设置成了棋类比赛场、乒乓球比赛场、英语演讲会场、艺术作品展览室。我对其余兴致不大,若有中文演讲倒是可以去听听。又听刚来的波子说,餐厅正在清场,要改动成中文听写和英文听写的竞赛地。我打算去看看。不过转念一想,估计是进不去的吧。我就和波子坐在观众席上等着。波子的比赛都排在明天,估计都不大可能得奖,她没有什么可擅长的,却又报了好几个项目,兴致勃勃。是个普通又认真的女孩子。但愿她能够玩得开心。
波子是电影里背着书包闷头闷脑地从主人公身边走过的角色。又是多年以后翻看毕业照一个个看去,才发现当年还有个这样的人存在。她的身影过于单薄了。就是此刻我也想不起关于她的事情,她同谁要好,同谁发生过什么。波子永远只是站在旁边听别人热聊的那位陪衬,看大家笑了也附和着笑。独自骑着从修理店淘来的破旧自行车回家,勤恳努力地写着作业,却总有许多不会,也就成绩平平。她的家是农村民房,矮小的两层建筑,大门还是几十年前的木门,涂着红漆,现在都腐烂掉落了,露着里头的木渣。她和兄弟姐妹挤在小房间里,没有书桌,都是坐在幼儿园毕业那会送的红色塑料椅上弓着腰伏在床上写的。昏暗的灯光拉长了影子。她应该早就近视了,自己却浑然不觉。她的发型从来都是长马尾,长得黑瘦,矮瘦,常常局促不安,带着腼腆的笑。
我问波子,你也喜欢羽毛球吗。
波子说,我回家都有打。
我说,那你不是蛮厉害的。
波子笑了,我爸爸现在打不赢我了,等会比赛说不定还能得奖。
我一惊,波子也有报名羽毛球赛呀,我竟不知道这事。我的嘴张开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听见空洞虚假的话语飘出来说,那我可要在这里好好给你加油了。
波子的比赛开始了。发球姿势不对,被扣分了。发球没在对角线上,被扣分了。对方扣杀,波子丧气地说,你这不是耍赖吗。我叹息,别说了波子。对方再扣杀,波子完败。比赛时间很短,我在尴尬里煎熬。看着她向我走来,我连干巴巴的话语都未能出口。
最终她走到我面前,球拍在地上甩来甩去。此刻我不能沉默,这是师长需要发挥作用的时候,这是她们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此时的感受和决定会影响一生之久,我不能沉默,我必须开口。我看见自己僵硬地开口说,挺可惜的,那人也挺厉害的。我停住了,舌头在嘴里打结。波子低着头嗯了一生。我深吸一口气,拉过她说,但你也打得蛮不错了,走吧,带你去吃冰淇淋。
我还能做什么呢。
起风了,我冻得发抖。何以这般冷呢,明明已经过了阳春三月了。终是受不住,我灰溜溜地躲回了房间,关上房门、关上落地窗,披上棉被斗篷,最后打开拯救世界的空调。我被冰冷世界囚禁在屋内了。
离午饭还有段时间,我本来还想去听一听钢琴独奏的。罢了罢了。我翻开《克拉拉与太阳》继续往下读,现在我也需要太阳了。故事抵达了转折点,克拉拉不再只是从橱窗里认识世界,如今她切身活在了人群之中,她对事物的思索更深,也更独特,可她仍然未曾明白所谓意义是什么。在这时候,她的主人病了。或许将死。从前缓解病痛的办法都失去了效用,连太阳也收回了恩惠。但克拉拉并不放弃,她决定亲自到太阳的落山之处,当面祈求太阳,或许太阳会被诚感,愿意施予恩惠。
故事在这里被我合上,有人在敲门。开门是垂头丧气的脸、百无聊赖的脸、惊慌失措的脸。怎么了呢,原来是在这里感到无聊了,不想去看比赛,也不想到处走走,拿着捡来的树枝当棍子一路挥打着地面的小草来到我这里。那就进来吧,给你们泡上一杯热牛奶或者热咖啡,桌上还有一桶未启封的爆米花。既是都准备好了,那就开始看电影吧。
大卫·爱登堡出现在眼前,在他身后是深蓝的广阔的海洋。我们看了《蓝色星球Ⅱ》,这本是我打算在动车上打发时间下载来的。且我深深着迷于动物世界,这是个我可以眼见却又一无所知的世界。人类对它们的了解仍然是贫瘠的,所以只能常常用本能来掩盖自己的无知。《一 一》里说,电影发明了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至少延长了三倍。
我想象过世界的宽广,但世界的广大超乎我所能想到,我看见宽吻海豚们在太平洋里遨游的自由,我心中也被那片无垠所震撼。上帝所造奇妙,祂创造宇宙千万,只为让亚当欣赏星空璀璨。
可惜他们兴致不大,颓丧没从脸上褪去,反而加深了疲惫和叹气。所幸饭店到了。他们无精打采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晃去排队。我留在房间,打算看完剩下的内容。这样,鲸鲨那可怕的身影缓慢从镜头前游过。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鱼类,身形堪比一架小型飞机。现在它正向加拉帕戈斯群岛游去,在那里产子。同许多鲨鱼一样,它不产卵而是直接剩下幼崽。但也有大量其他的鱼类也来到这个丰富的海场繁殖。
我起身去了餐厅。队伍长龙,适合闲聊。大部分学生都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这对他们来说是庆典。我由记得小学某年的某个周六,那天原本是补课的,去了才发现到处都挂着灯谜,猜中多了还有奖品。没有事先通知,也没有提前安排,所有的都是临时起意。我快乐地参与其中,虽然最终没有拿到奖品,活动半天也就结束了。但那份愉悦还久久留在心里,并且那天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童年结束了。这以后我还期盼着学校再举办此这样的活动,不再有了,惊喜不过仅有的一次。
惟愿他们在心里长存美好,如同阿辽沙所说,要知道,最崇高的精神力量,在今后的生活中对身心最有益的感受,莫过于某种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童年时代从故乡故居保留下来的回忆。关于你们的教育问题人们经常向你们谈起,而某一段从童年时代保留下来的美好而神圣的回忆或许正是最好的教育。如果能带着很多这样的回忆走向生活,这个人便可终生得救。即便只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我们心中,有朝一日它也会有助于我们得救。
我端了饭同长白坐在一起,午饭也美味丰盛,有香脆可乐饼、酥炸小黄鱼、厚汁狮子头、油焖长茄、酸辣大白菜、玉米筒骨汤和海带排骨汤,外加番茄香蕉小甜品,以及不可少的风味酸奶。
长白是班上最重的男生,脸大,肚大,心也大。所谓心宽体胖吧。他早上似乎有挺多场比赛的,除了羽毛球还有乒乓球、乐器独奏。我问他赛况如何。他呵呵大笑,表明了尴尬。旁边的黑瓶乐得接话说,评委老师说他太紧张了,气不足,一到关键高音就吹泄气了。
我为他可惜,这或许是长白最有机会得奖的赛项。独奏失败,他这次可能就要无功而返了。体育项目自是不用问了,也没什么好问的。我不由得揪心说,不是叫你提前练练了吗。
他脸色骤然紧张,慌忙解释说,我练了,我回家有练的。也挺努力再练了。
那怎么会。我感到疑惑。
就是可能,他又尴尬地咧嘴一笑,就这个水平吧,可能。
沉默。
出了饭厅是正午了,现在太阳也总算恢复了一点尊严。我沿着小湖散步,有渔人在水下摇橹,嘎吱嘎吱。水波荡漾,一圈圈散开。我记得多年前也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会该是初三毕业的前夕吧。我去书店买了几本复习书,全是密密麻麻的试题那种。我想努力学习,不在游戏里荒唐度日,我也想奋起,不让父母失望。我像抱着新生的希望紧紧拥着这些复习书,盼望它们赐予我神迹。课上我拼命听讲,无用,我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我鼓励自己,没事,多刷刷题,自己学学。于是翻开复习本,一题、两题、三题,半页写了半天,一校对答案全错。我黯淡趴着。石恶来了,他矮小结实,又咂嘴又吹口哨从我桌旁路过。他看见了复习本,眼前放光,嘴角大咧,他碰见猎物了。我反抗,反抗无用,他把复习本拿到手了。而后是常见的场景,他的怪叫引来侧目,他的嘲讽惹来众笑。一场羞辱结束,再添上一个结尾,他把书扔回桌面,砸到了我的手上,又摇头叹气说,哎呀,好好加油吧。放学后,黄昏了。我把复习本都抛进了护城河里。这些我曾经寄为希冀的东西都成了水中涟漪。
似乎有人在叫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阿克力。他满头大汗,喘息焦急。等他静下来才知道他找了我好久,不知道四百米的赛点在哪里。我就同他慢慢走,照着我印象里的地点走去,然而那个操场被占用了,正在举行足球比赛。这下好了,我也不知道。估计我这领队老师也是来搞笑的。
我问了其他学校的孩子,他们都指向马路尽头。场地不够用了,主办方征用了旁边的塑胶跑道。已经在那里布置好了。我就陪阿克力同去,很多选手在那聚集了。路旁有一座古桥,通往1966酒店。桥旁右边铺了一块草地,我看见星尘、清狐都坐在那。我也坐下,向左看去,种着一排的参天大树。估摸着都有十几米高了。可惜都没什么树叶。这午后醉阳真惹人倦意,我倒想舒舒服服地倒在草坪上睡一觉。可惜太不雅观了。
阿克力显然很紧张,不停地走来走去,不能坐下。我笑说,你这肌肉硬邦邦的,等下会不会太重砸到地上去啊。
他也笑了,下意识地摸着头。我让他坐下玩会游戏,用十个问题猜出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玩笑里他们逐渐放开了。清狐第一个去跑,晋级到了决赛圈,拿了二等奖的名次。阿克力也晋级了,跑了第四名,应该也有奖牌拿。主办方不止承认前三名,会追认到前六名。他们认为凡是拼尽全力的孩子,都该受到鼓励。这并非是平均主义,名次的优劣还在的。我希望他们都能拿奖,不是为我或是学校争光,这次出行的目的从来不会是这个,乃是希望他们享受竞技的乐趣,结交更多美好的友谊,带着满足喜悦回去在餐桌上和父母分享出行的种种。
选手逐渐离场,太阳也变得昏黄了。我离开跑场往乒乓球场走去,我还要再去看看铁士的比赛。我知道他会输,很可能也是惨败,但我希望我的在场会给他力量。我记得小学每次大雨,我都心里酸楚。因为身边的同学都会被陆续接走,而我会被剩下直到最后一个。等到天色漆黑一团,奶奶才可能过来,或者我自己冲回去。生命里父母的缺席会造成毁坏,成年人都试图拯救童年的伤痛。我知道铁士的生命里也有这种阴霾,所以我想力所能及地给他一点安慰,在他难受的时候还有人在身边。
铁士看见我很意外,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笑说特意来看你比赛的。他更为惊奇,又有些怯懦地说,我可能会打不好,我这个对手很强。长白就是败在他的手上。我拍他肩膀鼓励他说,没事,尽你所能就可以了。他就点点头。
铁士确实败了,等他跟对手握手后带着亏欠的笑朝我走来。我搂着他说,可惜了,他险胜,你惜败。打得挺不错了,走吧,请你喝杯奶茶犒劳下。
孩子们总该活在阳光里,而不是钻进阴影里。
太阳这时完全沉下了,幽暗国度降临。餐厅里华灯初上,我正往餐厅赶去的路上看见了美国人,一个瘦高的美国教师,麦穗过肩卷发,鼻梁高挺,颧骨略略凸起。她的身形高挑,眼神坚定。是个经历过苦难,又胜过苦难的那类人,没有被打垮,反而更为成熟。我在她面前如同小孩,虽然我们的年龄相差不会超过五岁。在她身边有个学生,搀着铁制扶手架正艰难前行着。是个小女孩,双腿歪向两边,背部仿佛被重石压扁了,塌陷下去。全身似乎畸形。我看了不忍再看,仿佛这并非人类,而是某种丑陋的怪物。我在自责里转回头,内心又无比震惊,陪伴这个小女孩的却不是本国人,乃是异乡客。她的心中要有多少温柔才能守护这样的孩子,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去教这孩子独立。美国教师没有帮助这孩子,完全由她独自艰难前进,自己则是慢慢跟在身边,不时柔言鼓励。我自愧不如,甚觉自己没有资格同这样的伟人交谈。
这位美国教师叫玛丽·格安特,加州人。是个浸信会的信徒,她在五年前来到了中国,来到了这个学校当中,因为她的祖辈也曾经在这片土地上传过福音。她接受的呼召便是来到这所学校,来照顾和培养这群学生。这个学校是极其特殊的,里面的孩子都是残缺的、封闭的。格安特在这里,才明白了什么叫舍己,什么叫基督的虚己。
我的文字在这样圣洁的生命面前苍白无力,格安特的一言一行都超越我的戋戋之言。
我越静心沉思,便越被上帝所颤撼。罪如此扭曲了人类,如人拧毛巾般,以至变形,不成人样。本是悲惨到死,被人类所弃绝。然而人所弃绝的,上帝看为宝贵。格安特抛弃所有来陪伴这些身形弯曲的孩子,这一如基督甘愿取了肉身为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们和这小女孩是同等模样,我们的灵魂也是这样扭曲可怕,好像被捏坏的易拉罐。上帝之爱人无法测透,我们有何可爱之处,小女孩有何可惜之处,都没有,全然无有。只有上帝那浩瀚的无条件的爱甘愿倾泻到我们身上。
群星出来了。一天的欢腾,现在我们安静聚在大礼堂。奖项繁多,今晚就开始颁奖了。铁士坐立不安,他今天的比赛都输了,唯独还有作文。作文是提前上交去批改的,今晚应该也会颁布结果。他写完后曾交给我,想让我做些修改。虽然我小时候也都在作文选上看见指导老师这么一说,我还是觉得我若修改了,就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了。因此我只帮他校对了一遍,改了几个错别字和标点,再稍稍更换了三四个关联词,删减了重复的地方,让整体行文更为顺畅一点。我安慰他说,你不要太思虑了,不能拿奖也无妨的,重要的是你这次旅途的经历是不是给你留下了美好。不过你的作文还是有机会拿奖的,构思上是有些普通,不过结尾还是挺让人耳目一新。或许能凭借这个结尾拿到奖。
他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忧郁吧,青春总是这样的。这些少男少女上台领奖,灯光照在他们身上,掌声献给他们,他们自信,他们微笑。也有更多台下的人无光黯淡,踢着脚下的小石碎。
到文学奖项了,诗歌的前二被星尘、莫多包揽,作文的前三被栗鼠、海媃以及铁士拿到了。铁士听到名字懵在当场,我为他喜悦,拍掌欢呼他上台。他显得局促不安在台下等待,又在台上努力挤出笑容。片刻后他匆匆冲来,兴奋踊动。他也摘了一颗星在心里,驱散了阴霾。愿这份融化黑暗之温暖常在他里头。
我回到了房间,并无困意。于是捧了一杯热咖啡深陷进沙发里。
我对自己说,不必起来了,今天行将结束。床上的那位却摇摇头,落地窗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一侧日光刺耀,一侧月光明亮,我躺在这交汇的中间受着两方的恩惠。我分不清这光明黑暗,也不知道现实梦境。一头鲸鲨从我头顶掠过,为了保护幼崽它打算离开这里。我看着它发出悠长的鲸鸣,缓慢地朝向更深暗的海底游去。
这是第二日,鲸鲨之日。
第三日 绣球荚蒾
那个穆斯林女孩又出现了。从我面前穿过,消失在人流里。上一次大赛我也见过她,似乎她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也疑惑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穆斯林呢。她的小脑袋上包着白色纱巾,又像披肩似的垂在胸前胸后。娇小孱弱的身躯,皮肤显黑,走路小心翼翼的,神色也胆小惊慌。但我从未真正看清过她长什么模样,我对穆斯林无甚兴趣。
这么想着就到了铁士他们的宿舍。在7号房间。白寒老师很严肃地把所有男生都召集在了一起,也叫我过来。是因为比奥同自己寝室里的陌生男孩走得很近,学生们没有跟本校一起住,全分散开来了,主办方也想借此使学生们学习怎样与人相处。而比奥、铁士、糯糯三个人同其他学校的三个人一起住,这个学校白寒老师有所风闻,似乎口碑不佳。那个陌生男孩人高马大,长得结实,发型精心打理,勉强过了主办方的标准。我们高中那会学校也是规定男生不允许留长发过眉毛,很多人就故意剪到眉毛那过,打擦边球。
陌男家境好像不错,他带了好多新奇的东西,是比奥他们没见过的。比奥被他吸引,没有出去看比赛,连自己的比赛都迟到了,被取消了资格。他也满不在乎,就是躲在寝室里跟陌男一起摆弄这些新鲜物件,闲谈谩聊。让白寒老师有怒气的是比奥放弃了自己当尽的责任,随心所欲。我们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参赛,他却连这一点的底线都践踏了。
比奥完全沉溺于自我的私欲里,丧失了为人的本分。另一个让白寒老师和我担忧的是比奥和陌男到底聊什么呢。我们学校是禁止手机的,家长必须配合我们,否则学校是有权劝退的。我们对玩手机的处分是严厉且坚决的,故此学生们被网络的影响比较少。在这个可怕的娱乐时代里,毫无意义的信息泛滥成灾,人在信息垃圾里日渐麻木,丧失了思考能力而不自知。他们没办法阅读,也不再追求深奥的智慧,只满足于肚腹和娱乐。波兹曼对此描述说,奥威尔警告人们将会受到外来压迫的奴役,而赫胥黎则认为,人们失去自由、成功和历史并不是“老大哥”之过。在他看来,人们会渐渐爱上压迫,崇拜那些使他们丧失思考能力的工业技术。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正如赫胥黎在《重访美丽新世界》里提到的,那些随时准备反抗独裁的自由意志论者和唯理论者“完全忽视了人们对于娱乐的无尽欲望”。在《一九八四》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简而言之,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我们恐惧比奥会喜悦娱乐海洋更甚于我们的教导。我听过一个故事,某个年轻人出差去香港,他是个受洗的基督徒。他陷进沙发里解除一天的疲累,想放松看会电视。看见的是不堪入目的内容。他瞬时就关掉了,但那一两秒的画面竟深深嵌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后来,他渐行渐远。
白寒老师对比奥说,是你该影响他才是,怎么成了他影响你。又对众人说,你们心里不要自欺说,反正大家都在玩手机,我又为什么不可以。你们什么都可以去做,因为你们是自由的,你们一定要做,没有人可以阻止你们,因为刚硬的心连上帝都敢抵挡。然而所作的这些事情是否有益处呢,做了这些事情的结局又是怎样的呢。这是你们要考虑的。他们玩手机,他们是在娱乐至死。你们玩,你们也必跟他们一样,被毁掉就是你们的结局。你们已经受训,还是这样无知吗。你们要治死心里的私欲,不要贪恋罪恶,因为罪中之乐的快乐都是你脑海里的幻影,等你亲尝以后就要被刺透,要痛苦,且被缠累。
他们沉默。有一个孩子听见动静转头看向窗外,又回转来悄声说,老师,陌男在外面。
白寒老师皱眉说,没有关系,我们的话并不需要遮掩。
陌男敲门,星尘前去开了门。他进来了,手里拿着包薯片分给所有人。大多数孩子都接过不是,不接过也不是。然后便离开了。气氛变得压抑。我于是开口说,白寒老师并非要你们敌视陌男,排斥他,不与他来往接触,而是要你们抵挡罪恶。如果是这样,你们只怕要离开世界才行。我们不是在谈具体的陌男,是在谈隐喻的陌男。你们以后是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人,关键不在于他们,乃是在于你们,你们是否受了他们的影响,就改变了你们的观念,放弃了原则和立场,任由自己也变得肆意妄为。
人都散开了,我拿着书走到庭院里,到午饭前我只想安静看会书,享受阳光明媚。我坐到一棵大树下翻开书页,旁边铺满了紫罗兰,随着轻风悠悠地摇曳着。温煦的日光穿过树荫的缝隙投照在我的身上和书页上,还有暗淡的影子,这些斑驳的光影也随着树叶的婆娑龟动着。克拉拉找到太阳了,太阳那温暖的恩惠完全包裹着她,她从未有过如此的美好。但片刻后她开始了诉求,恳求太阳也将这样的恩惠施予她的小主人乔西。太阳沉默而严肃,克拉拉没有放弃。太阳一点点收回它的光芒,克拉拉仍然站立在它面前。终于,克拉拉得到了承诺,但同时太阳也需要得到一个承诺,克拉拉要去破坏那个制造黑烟的机器。
孩子们在周围奔跑追逐,一些轻呼声夹杂在风里。我就觉得有软绵绵的纱衣落到我身上,暖阳和柔风抚摩着我,我就在这片惬意里睡去。我做了珍惜的梦,梦见童年的某个午后,我和维维安发现了一只落单的水鸭。我们本是想趁赶鸭人路过之后去田里捡些鸭蛋回去。这样,我们就看见了那只独自在小河上不知所处地游来游去的水鸭。维维安立刻把我俩的鸭蛋放在某个土坑里,然后商量着怎样把鸭子赶上岸好抓它。维维安很兴奋,我也是。因为我们从来只是捡鸭蛋,还不曾抓过一只活鸭子。我从路边捡来了一根粗树枝,维维安拣了几块大石头。鸭子更为不安了,嘎嘎直叫,敏感于危险来临。一颗炮弹砸落在鸭子左边,溅起猛烈的水花。水鸭害怕地拼命逃窜,颇有些上课迟到时的慌不择路。接二连三的飞石频繁地冲向鸭子,所幸都没有砸到它。但鸭子没有上岸,反而沿着小河越游越远了。维维安赶紧让我追上鸭子,在河口堵住它,免得让它从小河游往大河去,那就绝对抓不住它了。我慌忙点头撒腿直奔,水鸭也卯足了劲往前冲,后面维维安也正发力追来。一场激烈的角逐。终于还是人更胜一筹,我先到了河口,拿着武器严肃地把守着。鸭子犹豫地转圈,不知何往。这时,维维安改换了战术,他脱掉了上衣下裤,一下跃进河里,扑打着水花往水鸭那游去。鸭子的声音明显高亢,双蹼搅动着水底,长脖子紧张地左望右看。片刻后它下了决心,硬着头朝我冲来。我立时挥舞了粗树枝,它的劲头瞬间就消却了,呆在了原地害怕叫唤。维维安离它更近了,我也更握紧了粗糙的树皮,心里得意。想着晚餐里可口的鸭肉。有了,有了,我看见维维安猛地冲鸭子扑去,抓住了它的翅膀。水鸭奋力挣扎,卷起阵阵水花,它的翅膀也扇在维维安脸上。维维安则因为用力过猛,脚底空了,滑进了水里。他也慌乱了,给了水鸭可趁之机。到手的鸭子,挣脱了。这一刻我心里就知道,我们注定抓不住这鸭子了。果然,水鸭扑闪着翅膀冲我飞来,没有一丝犹豫。倒我看见它这样害怕了,下意识就闪退到了一边。水鸭顺利逃亡,又悠悠地在水面上滑行。维维安筋疲力尽地从水里上来,喘着粗气。他很不甘心。我也很不甘,但也接受这个结果了。毕竟很大程度是我让鸭子逃走了。我正要往回走去拿回鸭蛋,不想维维安紧了紧手里的石头,助跑一阵竭力扔去。石块不偏不倚砸到鸭子头上,水鸭顿时歪了脖子,在水面上漂浮着。旁边的人说,这鸭子算是活不成了。我们也以为鸭子死了,会慢慢又漂回岸边,这样至少还能吃。于是我们就坐下静待。却不想过了一会儿,鸭子摇晃了一下,又伸直了脖子嘎嘎踩水而去,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气急败坏,在黄昏里拖着疲惫回去了。
梦醒来,我抬头望见了那棵茂盛的绣球荚蒾,一团团地绽开在枝头,白如霜雪。我站在旁边欣赏,这边人把它养得可真好看,香味清甜。我捡了一朵飘落到地上的花瓣放进书本里,然后为它拍了一张照,希望保存住这一刻内心产生的美的喜悦。
午饭时间,白寒老师和我一起吃,再度聊了聊早上的话题。那个穆斯林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正跟她的同伴一起,我看见了她眼眶一圈的鲜肉,粉嫩可怕。我下意识地皱眉。白寒老师也看见她了,并一直注目着,直到她坐下,才轻叹一声。
他对我说,你看见那个头上蒙着白布的女孩子没有。
我说,很早注意到了,也感到奇怪。不过没有去深究。
白寒老师说,那女孩得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皮肤病,全世界只有十几个人得这种病。她的皮肤干硬得像老树皮,遇到水又会柔软滑嫩,但不能常碰水,也不能长时间在阳光下。是个不治之症。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便不寒而栗,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女孩一眼,我害怕看见她白布之下的真相。我是这样软弱,但上帝仍然决绝,祂的眼目看顾着这个女孩,没有片刻转离,祂没有厌恶,乃是愿意深爱到底。
我原以为这些残缺的孩子都会是压抑、苦毒,难以相处且情绪粗暴的,或是自卑自怜,封闭自我,不愿出现的。却不是这样,她们努力和同伴们相处,努力在比赛中展现,努力出现在人群中。我并不觉得她们胜过了自身的残缺,残缺的事实会一生之久折磨着她们,这是她们人生的苦难和艰难。我不定睛于此,我是定睛在上帝怎样怜悯眷顾在她们的生命中,又看见她们怎样每次被苦难所击垮,痛不欲生,撕裂绝望,在这些疯狂之后仍然确信上帝的恩慈和拯救,就在信心里重新振作,重新起来面对生活直到死亡。这便是上帝大能的福音,胜过了死亡和苦难。
饭毕,我起身端着盘子去门口,就在门口同白布女孩不期而遇。她看见我看她,猛得一怔,感到惊慌。但她不想逃避,想正视我。于是我们都鼓起勇气望向了彼此。我对她微笑,鼓励她下午的比赛加油。她腼腆地点头跑开了。
愿上帝祝福她。
我又漫步到庭院里,那里搭了方桌正在开始五子棋趣味赛。我看见铁士站在一旁观摩,我走去问他说,你也参加了趣味赛吗。
铁士笑说,早上就开始比赛了。进了四强。
我说,这么棒啊,那你可要加油了。
铁士说,已经认输了,止步四强。
说完自己笑了,我也和他一起笑。又祝福他下午跑步比赛拿好成绩。然后漫步回去打算午睡。这么好的天气不午睡可惜了。糯糯跑过我身边,跟我问好,又不知往何处跑去了。他这一次来倒是比去年成长了许多。两年前他来这里,第一天紧张到紧绷,坐立不安,在寝室里走来走去,念念叨叨的。第二天钢琴独奏没拿奖闷闷不乐,就只躺在宿舍床上不想出去,人跟他说话也不搭理,只是怪癖地独自处着。第三天挂牌掉了,蔫头耷脑地在庭院里晃来晃去。没有找到又挫败地躺回宿舍。我去找他,要帮助他,他只跟死人一样,拉起他又倒下去。我说,这样逃避苦难怎么成长。他不理我。我说,老师现在跟你一起去解决。他不理我。我柔声说,我们去主办方的办公室问问,丢失的东西都放在那里的,或许有人捡到了你的挂牌也放在那里了。他才终于肯走了。但只是低着头任由我拉去。到了办公室,虽然没有发现他的挂牌,但主办方重新给了他一张。我让他说谢谢,他也只低着头不说话。我极其尴尬,带着他离开了。
今年看他这样开朗,心中也有安慰,总归成长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迷迷糊糊睡去,又感觉风景并未变化。我便又睁着眼怅然地看着天花板,陷入一阵阵遐想。
轻快急促的铃声驱走了幻想的浓雾,是白寒老师。他让我赶紧来跑步的比赛场加油助威,今天会决出名次了。我简单收拾了下就跑去了。太阳昏黄,有气无力地样子。难怪我觉得冷了。星尘、铁士缩着脖子来回踱步。他们进了一百米决赛,正等着开跑。于是裁判来了,核对了名字,让他们站在起跑线上。喧嚷的观众都安静了,也都退到了两边。一架无人机飞过赛场,在空中拍摄着地下的情况。
顿时枪响了,他们四个人都冲了出去。白寒老师兴奋地大喊加油,看他们身影远去了然后和我攀谈道,铁士落在后面了呀,可惜了。不过第四名也有名次拿,也很好了。
他早上五子棋也进了四强,不知道趣味赛有没有名次。我回道。
这个倒不清楚。不过他的品格更胜过名次了已经。白寒老师对我说,你知道铁士怎么输的吗。
他自己是说在四强认输了。我问道,难道不是吗。
白寒老师点点头说,是这样的,但情况有些不同。跟铁士对弈的女孩子突然流鼻血了,于是铁士让他赶紧去止住,自己认输就是了。铁士对那女孩子说,如果是正规比赛我是不会让你的,毕竟比赛就是全力以赴。不过现在是你赢了,你就安心先休息吧。
我大惊,又更喜悦。没想到铁士如此成熟大度,像个男子汉了。远处,星尘和铁士扶着腰气吁吁地走来,我们挥舞着双手迎向他们,祝贺他们。
今天的比赛就此告一段落了,我吃了晚饭往大礼堂走去。在会场门口礼仪小组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塑料蜡烛,是白色的。我进去后,发现大礼堂没有开灯,所有人都打开了蜡烛在手上摆晃,群星闪烁。主持人邀请我们共同起立,唱了一首主题歌。然后我们保持站立,每排的第一个人作为队长带领大家到庭院去,我们要摆出Love造型,然后让无人机拍下来。
照片后面发到了群里,大家表现得相当不错。愉快的夜晚。之后我们相互问安,便散了。晚上有了湿气,新月在朦胧里发着清辉。想起杜甫的《月夜》,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还以为可以入睡了。象棋裁判打电话让我通知星尘去棋室,去进行决赛对弈。原本计划明天的,但是赛程实在安排不下了,没想到今年报名象棋的人数这么多。裁判同我抱歉。我挂了电话去找星尘,白寒老师听说此事也一起来了。
我们就陪同星尘。外面下起了零落的冷雨,湿气蔓延。空荡的棋室里静寂无声,只有落子的敲响。但一阵抽动粉碎了寂静,我看见了星尘的对手,是那个在巴士上发出怪叫的男孩。他长得很高,怕是有一米七八,身材就显得修长。鼻子多肉,厚嘴唇并不合上。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似乎总是凝视着某处,浮想着什么。他的右手拖着下巴,抽动犯病的时候就捂住嘴巴。抽动频率很高,几乎一分钟会有两三次。
高男本说不想进行决赛了,自己不过是随意报名来凑项目数的,没想到连连晋级了。白寒老师鼓励他说,你这么厉害那更要下到最后了。
星尘为象棋比赛准备了四个月之久,自从前年失利,他就买了棋谱刻苦钻研。据他自己说,了解了才发现象棋技艺真是博大精深。
棋局胶着,下了一个多小时。已是深夜,众人都乏了。星尘凝眉不展,落子万绪。裁判们也都渐渐围过来,相互耳语点评着,不时点头。主裁判似乎对星尘留有印象,虽然他上次未能得奖,但底子不错。他上前说,对局基本上明朗了,不如就此停手吧。
高男同意,星尘赢了。因为星尘几乎把高男包围了,再下也不过是徒然挣扎,所以裁判做了宣告。
白寒老师满脸笑容拍着高男的肩膀,称赞他下得非常不错,高男面对热情也不安地点头回应。白寒老师对他说,你很棒,非常出色,晚安,明天也加油。
白寒老师是想鼓励这些孩子,让他们得到周围更多的善意和称许。而后我们撑伞回去,星尘怀着兴奋喜悦跟我们告别回了宿舍。他的努力得到了极大地回报。
我也怀着愉悦躺进床里,舒舒服服地卸下一天的疲累。众美好都同我入眠,我看见了雨后清亮的满天星,闻到了绣球荚蒾和众花的清香。我愿日子都像这日充满温暖善意,都像绣球荚蒾芳香圣洁。但这样的结尾过于肤浅,因为日子并不是这样,人们也不是这样活着的,我们更为有力的现实是在全然邪恶里表露良善,在压力里持守善良。我们力量的源泉就是体验到了真善的美好。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为绣球荚蒾拍照的缘故,它成了我心里的隐喻,成了这一天的象征。
这是第三日,绣球荚蒾之日。它圣洁、美好,充满温暖。
第四日 马哀
我狼狈地在柏油路上奔跑着。如今你倒是毫不吝啬你的光芒了,我对太阳忿忿不平,甚至忿恨。道路两旁的指路员也退到树荫里去了,精神抖擞地冲我大喊加油。而我只想她们闭嘴。我现在的心情和村上春树跑希腊马拉松赛道的感受如出一辙。他在书中写道,在大约三十七公里处,深深地感到一切令人厌烦。啊呀,我烦啦,不想再跑啦!任怎么想,体内的能量都消耗尽了。那心情就好比揣着空空如也的汽油箱继续行驶的汽车。好想喝水。不过我觉得,倘若此时停下喝水,恐怕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喉咙干渴。然而我连喝一口水需要的能量都没有剩下。如此一想,便渐渐地生出怒气来。对散见于路边、惬意吃草的羊,对坐在车中不停地按快门的摄影师,也开始光火:快门的声音太大!羊的数量太多!按快门是摄影家的工作,吃草是羊的工作,毫无去挑刺儿的理由。然而我还是怒火难捺。皮肤上到处开始出现白色的小小隆起,那是晒伤造成的水疱。要出大事儿了。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
总算到终点了,满脑子都在庆幸终于不用继续跑了,劫后余生一般。
白寒老师提起这场趣味五公里长跑赛的时候,我倒饶有兴趣想参加。毕竟去年暑假开始我就每天有长跑四公里,一直到深秋起风了为止。虽是停歇了大半年,可我的意志足以战胜五公里的艰难。这样一想,我还颇为得意,也就说可以去参加。接着还没走到半路我就后悔,强烈的忧虑,我不想跑了,我已经倦怠惯了,要再去感受手臂无力酸痛、大腿沉重崩裂,呼不上气,又喘不出气,虚脱到抓狂的状态里我就后怕。
我不想跑!
我和晨曦同时起来,也同时出门。路上已经有学生在到处奔逐嬉闹了,间歇的脆笑像流星划过周围的薄雾。早间的湿冷还贴在脖背上,我下意识地拉紧了西服,它已经够贴身了。我想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菜地里老农已经在耕作了,吃力地把一瓢瓢水从河里舀上来抛散进菜地里。水流就势打在叶子上发出清脆的闷响。很像大雨砸在铝板顶棚上的声音。我常听这样的声音,家门前的空地上就放着这么一块铝板,不知道到底放了多久,在风吹日晒里生锈断裂。不过我知道二舅为什么要买它。在某次饭后闲谈里,爷爷望着葡萄架说有个顶棚就能坐在下面乘凉了。我确信这是无稽之谈,在我的印象里,那座葡萄架怕是只有一米多高,我七八岁那会就能碰到葡萄的藤枝了,这么矮是没有大人会坐在下面的。但我会。葡萄架是我为数不多能在小伙伴当中炫耀的东西,就是在今天来说,我也觉得家里有一座葡萄架是件很新奇的事情。它是爷爷种下的,我不记得葡萄生长的过程,只单单记得它爬满枝头的情景。可惜葡萄藤从没长出葡萄来,以至于每一年秋天爷爷都生气地说今年要把它铲掉,过一阵子还是又给它施肥除虫。爷爷怕是不甘心,毕竟那会他也正值壮年。葡萄不结果也成了我的笑柄,我曾经多为它吹嘘,现在小伙伴就多取笑我。我就不敢在人前提它,但在心里我仍然以它为快乐的。我常坐在它的棚架下,透过叶子的缝隙看见日光闪耀。或是在它的柱子周边一圈一圈地来回绕。
这样过了两年,葡萄结果了。它似乎鼓足了劲头,才产出四五串绿葡萄,大小也不相同。最中间挂下来的那串是最大的,也仅有玻璃弹珠的一半大。其余的几串就越看越小了。可好歹它结果了不是吗。我跑遍全村跟小伙伴通告了这个消息,他们都来了,在路上就准备好了嘲笑的表情。我为葡萄大力争辩,维维安上去摘了一颗来吃,酸得蹲到地上直呸。众人笑了。爷爷拿着扫把从屋里冲出来,众人哄散。我失落地站着,怯懦地望向他。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把扫把扔到一边转身回屋了。
过了不久,我放学回来,葡萄不见了,只有光秃秃的四根木柱子和旁边的铝板还留在原地。我看见黄昏的空中飘起一阵白烟,我知道它是从哪飘起的,但我并不想知道。
是因为我幼小且无力,我若有力量就好了。那会的印象就逐渐变成了这样一句清晰的话留在心灵里。以后每再一次面对相似的场景,类似的无力感和无用感都会从心里升起,又加深这种印象。我有能力就好了。我便盼望长大,我想象着等我成年了,我绝不让自己陷入往日的被动里,我会反抗,且反抗到底。谁也不要妄想再能侵害我。
然后我长大了。看见了更多的真相,却和从前一样无力,什么也没办法去改变。我满心的疲惫几乎快要承受不住。
等我成年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成年人也是这样没用,这样窝囊。他们不过是靠着装腔作势、蛮横粗暴才在平日里让小孩惧怕,对他心生敬畏。如石黑一雄所说,他们丝毫无法控制这个逐渐将我们吞没的混乱世界。他们只是个可悲的小男孩小女孩,全靠伪装在孩子眼中建立他们的形象,当巨大势力相互冲突斗争之际,他们根本贱如蝼蚁。
我每一次的自我救赎都萎落于失败。
我叹息着离开了老农,扶着桥栏往前走去。一群群鲤鱼挤在一起争游。我扔片叶子下去也能激起荡波。小河不长,我沿着它走了来回,有个人这样早就坐在河边钓鱼了,被路过的大爷摇头冷哼说,都没正经事做的吗,一大清早坐在这。那年轻人倒也气盛,还嘴道,你有正经事不去做在这管闲事干嘛。老人怒得抿起嘴,傲慢地继续站在旁边。年轻人不再理会他,动手准备饵料。老人又看了一会儿,才不快地走了。
我也走了。餐厅已经三三两两排起了小队伍,我在最后一日吃到了珍珠小笼包、蒜蓉空心菜、香脆油条、麻球和一碗浓浓的甜豆浆。早上并没有什么赛程了,他们全都比赛完毕,等着最后的领奖。
于是饭后白寒老师提议我们去展览馆看看那些学生的作品。离得很近,我们很快就到了。房间门口立着超过55寸的显示屏,在那里可以查找翻阅历年报名的作品。房间里也一样,凡是参赛的作品都有陈列在这里。学生们都去寻找各自的作品了。我一一看去,绝大部分作品都是潦草之作,构图简陋、线条随意,呈现的画面也就不堪卒读了。意思不是否定,我绝不因此抨击,终归是孩子的作品,摆出严肃的审评也是可悲的大人。我乃是没有感受到作品的声音。艺术是为要发出源自心底的声音,把那声音具象化。无论是文学、音乐还是绘画,都是殊途同归。没有声音的作品是死的,内容的充实也不过是空洞的肉体。人心敏锐,会捕捉到艺术中的情感表现。所以在《恐怖分子》里,周作家痛苦地说,我现在觉得我用光了我的情绪,我过去三十几年,这么快就用完了。
于是我径直去看了第一名的作品,然后惊叹不已。这部作品很显然也是临摹的,她的画工扎实。我不知道作者性别,但我觉得能画出这样气质的马大概是女孩子画的。尤其吸引我的便是这只马的眼睛,它所流露出的哀伤。我猛然回想起九年前的一个深夜,我正浮躁地看着《浮士德》,终归是翻不下去,扔到了一边。靠到一边望着窗外漆黑一片。妹妹进来了,小心翼翼,也不看我。我看向了她。只见她悄悄拉开了衣柜的镜子门,在一堆杂物里翻找。找什么呢,到底。她找到了,背着我开始轻轻翻看。是本书,什么书呢。我过去了,我也看见了。是她的幼儿园毕业纪念册,她翻看的那页是老师给她的评语,水鸟小朋友聪明可爱,为人热情,老师还记得有次你主动借给乐天同学橡皮擦。愿你以后的学习更加进步,人生更加精彩。
她不好意思看我。那羞涩里带着恐惧。我内心震动,酸楚难过。我问她,你是不是在学校被人羞辱了。她低头转弄着脚,而后说,我回答问题同学们都笑我。此时此刻,我应该说些安慰她的话,鼓励她的话,表达爱意的话。但那晚我沉默了。我很努力想要帮助她,从我口里说出的却是,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她走了,我倒下了。我眼泪不止,在妹妹最关键的人生时刻,我竟说不出任何的话语。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半夜跑来看从前的夸赞傻笑,我竟只能作为局外人。我在泪眼模糊里才发现是我也活得这样破败,才只能和她一起哭泣。乞丐又怎样去帮助另一个乞丐。
那晚的哀伤像麻风病侵蚀着我。
我看身边人也颇为中意这幅画还拍了照便叫他也发一份给我。我想把这张马哀留作纪念。
展览结束刚出门,白寒老师过来问我说,趣味赛你还要参加吗。
我本能要拒绝,又想昨天信口答应充胖子了,就不知如何作答。白寒老师体恤我说,要不还是别跑了,免得等会回去疲累。
学生倒是不知场合,起哄要看我跑。正这时,我听见枪响,趣味赛开始了,人们从我身边跑过。我莫名其妙地把包给了白寒老师,就这样加入了跑步的队伍里。
我立刻下定决心要跑到最后,任何运动到最后都变成了意志的抗争。在体力还未耗光之前,游戏就不算开始。我预估要跑十圈。前一圈许多人都面带笑容冲去,但五公里可是需要做足打算的,目的是跑完,而不是争夺名次。至少前四圈我不想抱有任何这种想法,并且慢慢没有体力的人自动就会落下,根本不需要追赶。
到三圈之后,路上我就只看到自己的,似乎我跑在了第一位。这又使我飘然,果然我的体力还是有积攒下来的。等到我行将跑完第四圈我的心情变得烦躁烦闷,我累了,脚变得沉重。我气恼烦躁,为什么我穿着正鞋在跑。这坚硬的底板砸到坚硬的地面上,回力让我吃痛。我的衣服怎么穿得这么多,我为什么没有换上运动装。我也没有拉伸,等我跑完岂不腿软。
我坚决对抗这些念头,只管往前看,只管往前跑,直到终点为止。但是我每路过一次终点,我都渴望他们跟我说你已经跑完全程了。每次他们却都只是跟我干巴巴地说句加油。
风凉话,风凉话!
到第七圈我想放弃了,我觉得委屈烦躁。我不如就此停下走路好了,反正许多人都在走路了。我的意志几乎被沮丧压垮,没能胜过。我只有做最后打算了。我对自己说,跑完第八圈,还没有结束,我们就放弃吧。如此跟身体妥协之后,它还是抱怨不停,我至少还能压得住。
命运的第八圈,人们还是笑吟吟地说加油。身体咆哮说停下,立刻停下。我咬着牙继续跑。这一圈漫长到没有尽头,热汗流进眼里刺痛无比。我的手背手心都是汗,没办法擦。于是我看向四周,有谁来帮我擦下汗,有谁给我一口水呢。
没有,我看见所有人都在笑话我。看我这样的狼狈,这样的缓慢。有人甚至撇过头不想看我。我卯足劲想冲,腿说连抬下一次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喘着粗气拐过最后一个弯口,这一圈跑了我真的不想再跑了。因此我鼓励身体再加把劲。
我听见后面有步伐追赶上来。难道这是最后一圈了吗。我不敢回头望,只想往前冲。可惜我只剩残灯败火了。我就像乌龟疯狂摆动双鳍在沙滩上匍匐,海鸥一下就飞跃而去了。我只能望着海鸥的背影不甘又不甘。
我跑了第二。掌声都给了第一名,我没有喜悦,没有成就,记录了名字就匆匆离开了。现在我只想洗澡。晚了,已经退房了。我就穿着黏稠的衣服回到人群里。白寒老师祝贺我,学生祝贺我。我只觉得聒噪,现在我只想坐下来安静半小时,喝点水。在空调房里待到发霉。却不得安静,也没有水。每个人都在问我跑了第几名。
我说我想要水。
可谁也没有带。长白就应声说他去小卖部买。一分钟他就跑回来了,把水递给我。我喝了才眼睛明亮起来,一大口气从胸中吐出。方才还不想吃午饭的,肚子此时才有了反应。食堂已经关门,我错过了最后一顿。白寒老师拿来酸奶给我,这是他午饭的份,就留给我了。我想起我还有些面包,也就这样将就吧。
前往大礼堂。两腿酸痛。可怕的不是现在,而是明天。想必明天会痛到下不去楼,这就是我超负荷使用身体的结果。值得安慰的就是今天可以平安回去。
我坐在位置上昏昏欲睡,脑袋昏沉。不知哪里的风在我身上钻来钻去,冷得我抖腿取暖。周围也吵得我心烦意乱,怎么没有消歇的时候。我想离开这里,想到就起身了。后方站着两个工作人员,俨然是把守要塞的卫士。我心虚走去,在他们开口前借口说去厕所。出了门,一阵强眩,我觉得脑袋昏沉,随时能砸到地上去。额头也有发烫的迹象,怕不是感冒了。偏偏在当口,若是去车站检查我体温高了,还可能被隔离。
我吃痛移往卫生间,把自己关进隔间里换掉湿漉漉的衬衣。坐在坐便上一时半会不想起来。透支的困意拉着的我眼皮,脑袋空空,低下头就能睡去了。在这可怎么睡,我想象着自己站起来回到会场为获奖的学生鼓掌。这里是巴纳姆和贝利的马戏世界,一切都假得透顶,但你若相信,假将成真。
我走到外面坐在露天的油木长椅上。阳光和暖,草地宜人。隔着三四桌有个西装中年人四仰八叉瘫坐着打电话,声音一阵又一阵划破这难得的宁静。等他走了,我才消气。蜜蜂却又来了,一只标准的蜜蜂,嗡得人耳膜破裂,且就是绕着我周身飞。我恐怕它叮我,趁它停下乱爬匆忙起身逃到另一张椅子那去。不想,它也立时跟了来,又不停地绕着我,仿佛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我就僵住不动,等它停了再度逃离。未等片刻,它第三次追上来。我大为光火,怎就没一个消停。我小心从包里拿出《克拉拉与太阳》,预备拍死它。它这会子却又飞去别处了。
是我输了。
我在太阳底下待到典礼结束,他们出来。手里多了支某美国牌的牙膏,作为我趣味赛的奖品,我把它送给了白寒老师,感谢他一路上对我照顾有加。
回城的车没有了怪叫,我安心睡到了车站。我听见甜果说看见了飞机,并且亲睹了它起飞的全过程。是一架前白后红的小型飞机,看起来像个走路摔倒会哭的小孩。
刚迈下车门,强风就甩在身上。我们顶风行走,天色暗下来了。从昏黄到阴蒙似乎只是转头回头的间隙就变化了。离发车还有段时间,既是这样何必匆忙行路呢。银梦老师带我们去吃晚饭,有家长赞助了一些钱让我们霍霍。车站人来人往,好像只要迈步就必会撞到人。我走两步就回头看看,恐怕有人走丢了。到处坐满了人,站满了人。我们去了二层,坐上自动扶梯时我看见了商务专区,那里只有三四个空姐坐在那。
银梦老师是最讨厌犹豫来纠结去的了,所以她径直带大家去了肯德基。她知道孩子们就喜欢这些东西,简单好味,刺激感官就可以了,因为他们虽是复杂的,却还没体会到自己的复杂,也就无法理解复杂。让小孩吃苦菜的动机是好的,只是不合时宜。就像有个老师说的,我已经忘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所烦恼、所困惑的是什么,于是只能想尽办法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传达给你们,结果只是拿出了你们不感兴趣的。所以《家有儿女》的主题曲会唱道,唠叨的话呀可不可以不讲,给我一片自由自在同龄人广场。
他们只把这当叨唠。但这是悲哀的,也是后现代对权威的抵抗。从前的师生可不是如此,古人乃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学生过于自以为是,也就自食其果。但问题总归是,关系何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了。
我们在大快朵颐的满足里坐上了自己的座位。我蒙上眼罩刚想入睡,白寒老师匆匆赶来问我看见铁士没有。我困惑地说,难道他还能走丢了不成。白寒老师说,恐怕是。
这又把我吓得激灵,赶紧拿出手机打给铁士。他接通了,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不知道。我说是不是上对车了。他也说不知道。
发车了,我陷入紧张。信号也时断时续,根本听不清铁士在讲什么。我努力让自己镇静,免得铁士也慌乱了。我让他按照指示去确认车号。听他说出是同一班车才放心了。看来是他走到另一头车厢去了,这只能等下一站停车时再去接他过来。
却没有接到他。我和言平老师到另一头时没看见铁士,打电话才知道他自己过去了。那我们也没有生气,反而欣慰他有勇气自己走,且走对了路。不过这会又发车了,我们又只能等待下一次停站。在这难得的时刻,我们也有了闲谈。
言平老师下周便要结婚了。我笑着问他安排怎么样了。言平老师皱着眉摇头。他说,在中国结婚太难了,没想到要这么多花费。这同外国实在不一样,在美国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婚礼那天一般大家聚集在自助餐厅,各人付自己的饭钱,为新人祝福,好了便回去了。根本不需要什么花费,在中国就成了面子工程,结婚不像结婚,成了重担。我若没有目睹过美国的一切,虽然心里有压力,看大家都这样做,也就这样做了。但现在你叫我多难受。
我默默点头,也不能回应。这样无言到下一站,我们各自回去。
星尘和我坐在一起。他和我谈起在车站见到的一个男人。他说,那个人穿着绿色大衣,头发卷曲,站在垃圾桶旁边。
我觉得有点意思。我说,你觉得他从哪里来。
什么意思。星尘不解地看我。
我们可以描绘这个人物。我说,比如,他刚刚从某座城市回来,准备回老家。已经是买到终点站了,可是他在中途下车了。
为什么。星尘问。
你看,这样故事不就来了吗。我笑说,你可以给他添置一个理由,一个合理又不合理的理由。
老师我想不出来,还是你说吧。星尘说道,但我很感兴趣你会怎么安排这个故事。
于是我闭上眼,让碎片的画面慢慢聚合起来,再度睁眼,我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站在垃圾桶旁,神色疲惫。
他刚在一座城市上车,要赶往另一座城市,却在这里下了车。所有人都在匆匆往前赶,因为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只有他在徘徊着前进后退,因为这里不是他的终点。车站劣质的播报音回响在喧杂的大厅里,他把肩上穿洞的天蓝背囊卸下来扔在了脚下,又搜摸着身上的口袋把所有物件都一并丢进了垃圾桶发着恶臭又贪婪的嘴里。也并没有多少东西。而后转身离开,踏出坚实有力的闷响。他穿着黑硬的筒靴,墨绿色的毛大衣垂到了小腿肚,里面穿了什么看不分明,如同他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楼下的人渐渐都去了楼上,还有更多人仍旧坐在不友好的铁椅上捧着热气腾腾的杯面。夜开始深了。
他伸手去摸了摸贩卖机的零钱口,显然是痴心妄想。不幸的人生是连一点点的恩惠都不配得到的。于是他折回垃圾桶旁,背囊自是不在了,关键在于脏桶。他无限后悔起来,心存卑微的希冀。没有了,空无一物。只有黏糊的黑垢积在底下,同各样秽物搅在一起散出一阵又一阵强烈的臭气。他放回脏桶,颓然靠在温凉的大理石柱上。
安保打完最后一个哈欠起身离开车站。大门被锁上了,灯光只留下了几盏有气无力的。人们都沉默无言,或瘫或躺,连打牌的人也毫无声响。大家都太累了。只有他不识趣地打破了寂静。他抡起消防栓砸碎了贩卖机,把里面的罐装啤酒洗劫一空,装进大衣兜里。两瓶廉价的雪花。人们没有反应,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走到最近的那个小伙子面前问他借个打火机。小伙子连连摇头。又问了一个中年人。中年人说戒烟了已经。一个西装男人看不下去,把身上的镀金打火机扔给了他。他弯腰捡起,径直去了厕所。关门的砰响吓了他自己一跳。
他重又颓然地瘫坐在白瓷地板上,身边是恶臭,身上也是恶臭。臭不可闻。他拉开啤酒狠吞了几口,被呛得面色发红。又从裤袋里摸出三四个被随手扔掉的烟蒂,头部已经让各样的污液浸得发深。他下意识地吹了吹,而后重新点燃烟蒂。就这样他吞下一口酒就吸上一口烂烟,在流泪满面里等待绝望的明日。
星尘沉默。我也沉默。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那他到底为什么在中途下车呢。
终点站到了,他们的父母都在门口等待。这四天三夜的路途就如此到了尾声,我们在欢声笑语里散开。我独自走过甬道,在甬道的出口碰见一个醉汉,他口齿不清地冲我大喊,摇摇晃晃试图向我走路。即便是黑暗我也看见他的通红脸庞和见底的二锅头。
他问我,你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吗。
我和气地说,你喝醉了。
他想要笑起来,回答我说,是啊,我醉了。你快走吧,走吧。我还要在这边坐一会儿。
我离开他回到了1966。屋子漆黑,是窗帘忠诚地遮蔽了房内的一切,拒绝了房外的一切。我看见自己疲惫地睡在沙发上,没有醒来。
这便是最后一日,马哀之日。我们在一个一厢情愿的梦里,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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