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42）

她的话让我对这本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初从书架上将它拿起，完全是抱着猎奇的心态，在听了她的一番解说之后，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了。

那天我们又聊了很多，她告诉我她刚刚大学毕业，学的是工商管理专业。不过她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之所以选择完全是顺应回父母的安排，她的父亲经营着黑暗之城最大的百货公司。她问起我的职业，当我告诉她我写小说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一亮，并表示一定要去书店买一本我写的书拜读。我想起家里还有几本出版社送的赠书，就对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给你，我家里刚好还有几本。”

她欢喜地笑起来，语气轻快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正在想该怎样开口问你要签名的，你明天方便吗？方便的话，我明天过来取书，”

“当然方便，我随时都在家里，几乎很少出门。”我说着这句话，再一次为那天选择出门而感到庆幸不已。感谢那天的阳光，让久不出门的我走出了家门，遇见了她。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着某种缘分的。要不然，阴沉多日的天空怎么会刚好在那天放晴了，叫平时难得上街的我也走到了街上？那天吃完午饭，我看着满院子的阳光，就想起几句不记得在哪里读到过的诗：
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
一定是出于故意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那时，我没有心上人可也想要去大街上去看看太阳。然后，我就遇见了映画，这个小太阳带着明亮的光和热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了我的生命。

我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上面扯下一页纸，将我的地址写在上面递给她。怕她找不到，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如果你找不到路，到了村口的大榕树下就给我打电话，我出来接你。”

她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两只乖巧可爱的月牙。“你放心吧！我不会迷路的。”

当我们在咖啡店的大门外分别时，我看着她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心里竟然就生出了思念来。我有些怅然若失，但转念又想起分别前的约定，一想到明天上午又能够见到她，惆怅的心情就又欢呼雀跃起来。

我像是一个得到了大人确定的允诺，怀抱着美好期许的小孩子一般，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家。这一路上的景色都是活泼的，可爱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回到家中，打开院门，第一次发现我家院子里的落叶该清扫一下了，荒草丛生的花台也委实该整理一下了，客厅的那几张木椅许久没有人坐，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细软的灰尘。我当下就挽起袖子，去做卫生。

当我将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时，闻着木质家具被湿润的抹布浸湿所散发出来的发潮的霉味和木材的香味，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我眼前的这一切，那一小丛落光了叶子的栀子花，院墙边光秃秃的香樟树，我书房里的那把椅子和书架，家里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散发出可爱的，生气勃勃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才睡着。心情激动又忐忑，像是小学毕业参加升学考试时的模样，这样的结果就是，在晨光熹微之前才进入梦乡的我，第二天睡到日晒三竿了才醒来。

我打开院门，看到明晃晃的太阳，为自己的晚起而感到无限懊恼。这时门被从外面打开，隔壁的吴大妈推开院门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说道：“姑娘，小季就住在这里，你进来吧！”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惊，我惊讶地看到那个刚刚在我梦里出现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步步向我走来。她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橙色羽绒服，微卷的长发在身后披散开来，像是缠绵丰盛的水草。我听见我的心脏咚咚地跳跃着，并且飞快地加速，加速，就像一台动力十足的蒸汽机一样，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没有洗漱刷牙，我的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一样顶在头上，胡子也没有刮，我甚至可以想象此刻的我是一副多么颓废邋遢的模样。我的右手徒劳无功张开，用五根手指梳着蓬乱的头发，尴尬地笑着向她走去。

“不好意思，我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洗漱呢！”我尴尬地为自己的邋遢解释道。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害羞了一般低下头说：“是我来早了，我真蠢，只想着要早些到你家里来看到你写的书，却忘记了你是作家，你晚上要写稿的，我应该晚一点来。”

“你不用感到抱歉，我们昨天就约好了时间的，是我起晚了。”我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而且，我昨晚并没有写稿。”是的，我昨晚没有写稿，一直在想你，想你今天来会和我说什么话，我又该如何回答你。我怕我说的不好，让你感觉到我的无趣与木讷。我像是一个迎接人生中第一次升学考试的小学生，如此激动不已，又忐忑不安。

吴大妈乐呵呵地将篮子里的蔬菜递给我看，“我刚走到院子外，这姑娘就过来向我打听季作家住哪里。我知道你要来客人，特意到鱼塘里捞了一条鱼过来送给你。”

吴大妈是我的邻居，自从我父母相继去世后，她见我一个人窝在家里，又不事生产，荒芜了田地，就每日都摘些新鲜的蔬菜给我送来。最初的几次，我因她盛情难却而收下，后来见她日日都会送来，便每次都给她一些钱。她当然不肯要，一番推脱之后，我佯装生气地说：“你既然不要我的钱，我也不要你的菜，还是继续去过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吧！”她无奈，只好面带忧色地收下。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没个正经工作做，只窝在家里，怕我经济窘迫。就笑着将她拉到书房里，指着书架上的两本书对她说：“大妈您看，这两本书就是我写的，我写的书出版了，是可以挣到钱的。所以，您就踏踏实实地把钱收下吧！”见她依旧半信半疑的样子，我就从书架上把书取下来，翻开书页指着我的名字给她看。她见到了我的名字，这才欣慰地收下了我的钱。以后的日子，她依旧每日送菜过来，遇上她去市场买东西，篮子里就会有鸡蛋和各种肉类。我把院门的钥匙交给她，她在厨房的墙上挂上一个小本子，把每次去市场买菜所花费的金额都写在小本本上。我每个月都会照着上面写的金额再添一点给她。

“托你的福，我今天中午有鱼吃了，你也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吧！”我用轻快的语气掩饰着我的紧张和期待。

“大妈的一番心意，我当然要收下，不过，午饭就让我来做吧！让尝尝我的手艺，也顺便给我一个借花献佛的机会，以鞋你的赠书之恩。”她调皮地笑着说。她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弯成月牙的眼睛上盖住浓密卷翘的睫毛，阳光调皮地落在上面，睫毛的阴影在眼睑下投下碎碟的阴影。

大妈放在篮子，乐呵呵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们一眼。我有些发窘，知道她误会了我们的关系，心里偷偷地为这个美丽的误会而喜悦着。我带映画来到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递给她。她坐在我书桌前的木椅上，接过我的书，高兴的像是孩子。

“季大哥，这上面有你的签名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书的扉页，看到我的签名，她发出小小地一声惊呼：“哇，季大哥，你的字写的好好！”

从小到大，有那么多人夸奖过我的字，可是只有这一次，是我最高兴，最激动的。我欢喜的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哪里有那么好，都，都是瞎写的。”

她却转过身来，扑闪着顾盼生辉的大眼睛认真地对我说：“都说字如其人，季大哥的字飘逸俊秀且锋芒毕露，想必季大哥也是这样的人。我真是太幸运了，太幸福了，不仅得到了你的墨宝，还收到了你赠予的书。”

见她激动的脸上发着微光，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写的书页并不畅销，你，你不必抱太高的期待，可能，可能会落空的。”我磕磕盼盼地说完，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不想骗取她一时的仰慕与赞扬，虽然我对于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可是读者却并不是这样想。我经常还会收到读者的来信，在信中毫不留情地指责我的小说白白浪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那些信，我都不以为意，我一直不惧怕别人怎样看待我写的小说。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这样担心她也会和那些读者一样。我光是这样想着，就瑟瑟发抖。

她见到了我的异常，惊声尖叫起来：“季大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心虚地在脸上扯出一抹苍白的微笑来安慰她，“没事，我可能是饿了。”

她恍然大悟地用手拍了一下额头：“哦！对不起，我忘记你还没有吃早饭了！我这就去做饭给你吃！”

她风风火火地跑进厨房，在问清各种作料的的放置位置后，就像一个一直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样无比熟悉自然地做起饭来。我想去帮忙，她一把将我推开，啧怪地看我一眼，佯装出嫌弃的口吻对我说：“快要饿晕了的人不要来添乱，要是体力不支晕倒了，还要劳烦我抢救，那可就得忙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

我由于之前撒了谎，此刻也就只好继续将这个谎撒下去。只好听她的安排，乖乖地坐在矮凳上，看她像这个家的女主人一样轻快地忙碌。

饭很快就做好了，我吃着她坐的饭菜，眼泪不知怎的就流了出来。在父母死后的这几年里，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尝到了家的味道。那样熟悉的温暖的气息和味道扑面而来，像是三月里的春风，融化了我心头寂寞的积雪。

“季大哥，你怎么了？是我做的不好吃吗？要不你再等等我，我重新去给你做。”她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身，我拉住她的手，笑着说：“不，不是你做的不好吃，是太好吃了。”

她有些将信将疑，迟疑地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想要通过我脸上的神情来辨别我说话的真假。

“真的，不骗你，你做的很好吃。”我再次说道，为了证明我的话，我夹了一块土豆，又拨了大口饭到嘴里。把腮帮子塞的满满的，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她的疑惑减轻了一分，还是有些不信。“那你怎么哭了？”

“因为你做的饭和我母亲做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我吃着你做的饭菜，就想起了我母亲，她离开我已经有五年了。”

她红了眼眶，默默地用筷子为我夹菜。

那次见面之后，她经常到家里来探望我，每次都是下午来。后来有一次，我睡到下午才醒来，当我打开院门，就看到她可怜巴巴地蹲在门口，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看到我，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高兴地从地上站起来，身体却倒向一边。我急忙伸出手搂住她，她的脸上飞起两片陀红的云霞，羞涩地对我说：“我的腿好麻啊！”

她就在我的怀里，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我的鼻端萦绕着她身上的馨香。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加速了流动，像是欢快的溪流一样高兴地唱着歌。我真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她！路过的人向我们投以好奇的目光，我感到既兴奋，又自豪。我带着这样的心情扶着她，回到院子。

那天傍晚，我将她送到车站坐车的时候，将我家大门的钥匙交给了她。告诉她以后什么时候想来了，就什么时候来，不一定要等到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