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陷

作者: 小桃爸爸 | 来源:发表于2023-11-21 14:0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本人原创,首发微信公众号《HERE此地》,文责自负。

    曹统离开姑臧的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天空一片蔚蓝。这让他想起童年时候,父亲带他去过的长安。

    那一天的长安同样是晴空万里,高大的城门有如天门,士兵的长矛在烈日下熠熠生辉。长安城中的人群熙熙攘攘,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

    父亲告诉他,当年的冠军将军霍去病就是从这里出发,率领着大汉的军队远征漠北,封居狼胥,击败了凶恶残暴的匈奴。当时站在楼台上的他热血沸腾,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像霍将军一样持刀跨马,上阵杀敌。

    今天,他真的要上阵去对战匈奴了。只是他不是从长安出发,而是要前往长安,他的目的也不是要征服匈奴,而是要抵抗他们的进攻,保护朝廷最后的都城。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终生难忘。

    在那天,那些打着大汉旗号的匈奴人攻入洛阳城中,尽情肆虐。哭嚎和惨叫声响彻天际,浓烟和火光直冲云霄。

    年仅十五岁的他和哥哥们一起拿起长刀走出家门,在城中与敌人激战。兄弟五人杀死敌军数百,但终究寡不敌众,四个哥哥全部战死,只剩下他一个人。

    凶恶的敌军将他团团围在墙角,他身上满是鲜血和利箭,却仍旧倚靠在那里紧握着刀,随时准备砍向任何敢于靠近的敌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匹战马拨开人群闯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留着长须的男人坐在上面,低头看着他点头说道:

    “谁说中原如今都是些纨绔之辈,不是也有这等的好儿郎!小子,报上你的名来!”

    曹统强撑着站起身来,提起长刀大喊道:

    “鄄城公曹志之孙,侍郎曹毅之子,曹统,曹卫纲!!”

    说罢他举刀便砍,却被对方的长槊轻易拦下,然后将他挑翻在地。那个男人笑道:

    “真是意外,想不到堂堂魏武之后,如今却在为那夺了他们江山的司马家卖命。如今晋朝天命已尽,大汉理当复兴,你勇武可嘉,何不弃暗投明追随于我,以报祖上之仇呢?”

    “休要废话!我生来就是晋臣,自当为国尽忠,以战死为荣!今日战败,唯有一死而已,来世我还要再投晋家,誓取汝头,绝不会为你着伪汉效命!”

    “哈哈哈哈!”

    对方闻言仰天大笑,接着低头看向他说道:

    “用不着来世,这一世我就可以给你机会。你走吧,下次再见之时,你我再大战一场。”

    说着他举起长槊向后一指,附近的士兵立即向两边退开,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你说什么?”

    曹统完全没有料到那个男人会说出这种话,脸上满是惊讶。男人却微微一笑:

    “走吧,大丈夫当以为国雪耻为己任,一心求死乃是懦夫所为!我会派人送你出城,之后便由天命,若你有命活着,我等着你来找我报仇。”

    “我会的!”

    年轻的他第三次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走到半路他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问道:

    “告诉我你的姓名,来日我也好找你寻仇!”

    “当然。”男人捋着自己的长须笑了笑,“我是大汉龙骧将军刘曜,刘永明!”

    离开洛阳后,曹统一路上躲过了匈奴人、土匪和野兽的袭击,北上前往并州投奔了刺史刘琨。他在刘琨帐下多次和伪汉交手立下大功,本想着将来可以一举南下收复洛阳,但刘琨却宠信小人滥杀将领,最终导致手下叛变,大本营被偷袭。

    之后刘琨带着残余的手下逃亡,对他深深失望的曹统却转头西进,千里奔赴凉州,投奔了那里的刺史张轨。

    凉州是朝廷最后的忠臣,当初洛阳第一次被围攻的时候,就是凉州军长途赶来击溃敌人解救了朝廷。那个时候街上都在传唱:

    “凉州马,行天下。凉州鹰,除匪佞。雄鹰振翅贼徒惊,凉州军出天下定。”

    所以他相信,凉州军一定可以拯救这乱世和朝廷。

    张轨确实不像刘琨那样糊涂,凉州也确实心向朝廷。但这里实在太过偏远,中间还有各种势力阻隔,因此即便张刺史忠心保国,却也终究有心无力。

    于是曹统只能在这里住下,一晃就是五年。

    这五年里,他的一腔热血逐渐冷却,报国意志也渐渐消沉。消息闭塞的凉州只是偶尔有消息传来,但无一例外都是坏消息:皇帝被杀,中原沦陷,蒲坂陷落,伪汉入关。

    皇太子在长安继位延续国祚,但匈奴人又一次率军来袭,朝廷又一次陷入危机之中。

    终于有一天,继任的凉州刺史张寔(shí)找到他,希望他能够领军去援助受到敌军威胁的长安。曹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但现在的他心中所想的却不是收复失地还于旧都,而是想去实现当初的约定,与那个男人决战。

    因为进攻长安的伪汉军主帅,正是如今已经升任伪汉大司马的刘曜。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前往长安这一路上的所见,让曹统不禁想起了自己祖上写下的诗句。死尸遍地,豺狼横行,残余的生者形容枯槁,躺倒在路边无力地挣扎。

    其实当年从洛阳逃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见惯了这样的景象,只是时隔多年故地重游,看到昔日的繁华盛世如今也变成了人间地狱,这让他心中格外悲凉。

    这天下,除了凉州之外就再也没有一块净土了吗?那凉州,又能撑到什么时候?他不敢想,也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现在他只想快些与匈奴人交手,尽可能杀死更多的敌人,然后完成当年没有做完的事——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

    不对,他不能在乱军中战死,而是要杀入敌人的营垒,找到敌人的主帅,亲手杀掉他——或者死在他的刀下。

    他的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挽救这天下,毕竟敌军有数十万,而凉州军只有五千。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拖延这朝廷覆灭的时间,只要他杀了那个血洗东都,倾覆宫室,掳走皇后的匈奴恶魔,那个在重围之中放走自己,并约定日后与他再战的男人。

    至少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应该是可以的。

    不,一定要做到,他不会输的。曹统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进入雍州后不久,凉州军便与朝廷的军队相遇。此时他们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见到军容齐整的凉州军还以为是敌军来袭,许多人吓得当场跪地求饶。

    直到曹统他们说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众人才松了口气。一名军官对他们说:

    “北地郡失陷了,太守和大都督都逃了!匈奴人有几十万,领兵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刘曜!你们也快跑吧!”

    说完他们便继续向西逃去。凉州军主将王该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屑地说道:

    “真是一群脓包,打了个败仗就吓破了胆,慌得跟逃难的百姓一样!”

    说着他转头问曹统:

    “怎么办,我们去看看吧?我就不信匈奴能有几十万人,就算有也不怕,我们战个痛快!”

    王该作战向来勇猛无畏,但是容易冲动并且不能考虑全局。刺史因为他在军中的威望才委任他做这支救援部队的主帅,同时又让曹统作为副将,并嘱咐王该遇事一定要向曹统问计。直率的王该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因此也老老实实地遵照刺史大人的吩咐。

    曹统看了看远方的滚滚浓烟,若有所思地说道:

    “对方虚实不明,我们不能让兄弟们贸然送死。但北地郡距离京师不足两百里,一旦失守必定危机朝廷,所以也不能轻易放弃。我们应该稳步进军,先探清敌军的实力再做打算。”

    “好,就听你的!只要跟他们干就行,我的手都痒痒了,你们说是吧!”

    身后的士兵纷纷应和。友军的败退并没有打击这些小伙子们的士气,大家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

    这一路上曹统对他们都有所了解,大家都有雄心壮志,想要消灭胡虏,光复河山。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热血且乐观。

    深夜,城池的内外却都是火光连天,陷落城市中传来的烧杀抢掠之声一如当年的洛阳。

    凉州军就潜伏在城东一片树林里,悄悄地观察着城中的动静。

    敌军并没有那些败军所说那样人数众多。根据抓到的俘虏交代,他们只是来了一支三万人的先头部队,白天的时候只是在城外堆了些柴火点燃,利用这些烟尘欺骗前来驰援的朝廷军队说城市已经被攻陷,结果就让官军狼狈而逃。

    现在他们的后续部队还没有来到,如果趁着这个机会夺回城市重新设守,那么北地郡就能够保住,长安也就能够保住。

    朝廷也就保得住。

    去联络朝廷共同出击已经来不及了,必须速战。

    然而敌军六倍于己,想要打赢这一仗就必须要出奇计。正好城池四门大开,敌人在城外的柴火还有部分没有烧完或者干脆没有点燃,曹统决定利用它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他把五千人分成四路,其它三路各一千人,进攻南西北三门门外的敌军营帐,自己则率领两千人进攻东门外的营帐。另外他还派遣了几十名游骑在城外埋伏,只要见到城外起火,便将城市周围剩余的柴火点燃。

    午夜时分。狂欢过后的敌军呼呼大睡,等待已久的凉州军趁机发动了进攻。

    骑兵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入防备松懈的营帐,肆意斩杀睡梦中的敌人,接着趁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将准备好的火把丢进营帐和装有粮草的车上然后扬长而去。

    眼见城门外火起,游骑兵也点燃城池周围的柴火,接着开始绕城吹响号角并且击鼓,制造出大军来临的假象。

    于是城中的敌军误以为朝廷率领大军来攻,很快就陷入混乱之中。许多人放弃抵抗直接逃出城外,结果被放火之后又埋伏起来守株待兔的凉州军擒杀,而负责进攻东门的曹统在放火之后并没有撤退,而是直接带兵杀入了城中。

    因为有军队入城可以加剧敌人的恐慌,使他们加速溃逃,另外曹统也打算趁乱攻进敌将的住所,将他们的主帅斩杀。

    杀了他,群龙无首的敌军就可以迅速溃散,同时也可以完成他当年的约定。

    因为这支军队的主帅,是刘曜。

     城外火光冲天,城内也同样到处都是火焰。敌军士兵完全没有斗志,个个都像没头的苍蝇般抱头鼠窜。但在这混乱的人群之中,同样夹杂着大量的百姓。

    这些人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洗劫,此时他们不知道是被敌军驱赶还是正在被盘剥,在城中陷入混乱后,见到有逃生的机会的他们自然也在努力寻求苟活。

    曹统此时也无力帮助他们,他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将敌军赶走。大家没有理会这些乱兵和平民,全速朝着城中的官署而去。

    敌军的主帅此时就在那里,要在他们从混乱之中反应过来前速战速决。

    官署门前也同样混乱不堪,守卫早已逃走,只剩下空洞洞的大门,还不时正有人带着东西狼狈出逃。

    曹统对身后的凉州兵说道:

    “先前被我点名的弟兄都还在吗?”

    ““在!!!””

    三十个人一个不少地站了出来。曹统点了点头:

    “很好!其余人听从齐幕指挥,把这里给我围住,你们几个跟随王将军和我杀进去,斩杀敌军主帅!”

    “诺!!!”

    众人齐声应和,随即兵分两路开始行动。王该更是策马大喝一声,身先士卒第一个越过官署大门冲进了院内,并将两个正准备向外逃跑的敌军斩杀。之后他扭回头振臂大呼:

    “兄弟们,跟我一起杀敌报国!”

    ““杀敌报国!””

    王该的确勇猛,但也过于鲁莽,如果众人也同样骑马冲进那狭小的庭院里,肯定会造成拥堵和混乱。于是曹统指挥剩下的三十人跳下战马抽出战刀,跟在他身后冲了进去。

    当凉州军冲进官署内院之时,主帅正在和几个手下一起将几个大箱子搬上马车准备逃走。一马当先的王该一脚将前面的两个连人带箱子一起踢翻在地,后面的人见状不妙丢下箱子想要逃跑,也被紧随其后的凉州兵杀死。

    而那个连盔甲都没有穿好的主帅,则在回身准备逃进屋内的时候被曹统一刀砍掉了脑袋。

    斩杀了敌军主帅,这次奇袭的目标就已经完成了大半,之后只要把守住四面的城门,就可以成功占领这座城市。

    但是曹统此时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见到刘曜。

    没错,被杀死的那个人并不是刘曜,而是其他的伪汉将军。

    “马上让城外的士兵进城,然后立即关闭城门!”

    曹统一边给王该下令,一边马不停蹄地向城楼奔去。耿直的王该并不在乎自己被副将命令,立即安排人召回士兵关上城门,然后带着众人跟在曹统后面,守卫在城堞之上。

    等到城外的凉州兵全部入城,四个城门全部关闭之后,城外便亮起了一排排火把,迅速将这座小城包围。

    城市的东门外,大批的兵马集结在此,敌军后续部队的主帅也缓步来到城下,当着众人的面将抓到的几百名逃兵问斩。之后那个身材高大,留着长须的白面男人驱使着战马缓步来到城下,冷笑着对城楼上的守军说道:

    “很好,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智勇兼备的敌人了。你们从我的手里夺回的这座城,我也会很认真地重新再夺回来的。”

    城上的曹统看得清楚,这个人才是他想要找的刘曜。

    “信史回来了!信史回来了!”

    听到士兵的高呼,曹统和王该赶忙来到西北角城墙处查看情况。只见众人一面用盾牌阻挡下方的箭矢,一边合力拉扯一根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一具插满羽箭的尸体拽上了城墙。

    曹统对着已死的信史微微颔首以示敬意,然后蹲下来打开他紧紧搂住的手臂,从怀中取出了那张写有诏书的布帛,看过之后叹息了一声。

    “怎么回事?皇上说什么?”

    “还是那些话。”

    “他奶奶的!”王该气得一脚踢翻了身旁的武器架,“都两个月了!我们派了六次使者,每次都说兵力不足让我们坚守!北地郡是长安的门户,我们好不容易抢回来了结果他们居然不管,到底在想些什么?”

    曹统不说话。其实自打在城下看见刘曜以来,他的心里就会有某种预感,未来凉州军一定会困守孤城。这两个月里,五千凉州士兵坚守这座城池,伪汉军堆土山,挖地道,架云梯,造冲车,但是每次攻城的尝试都被击退,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然而城中始终得不到任何支援,很快粮食就要吃光。尽管城中的百姓宁可饿肚子也把自家的粮米送上前线,但这座刚刚经历过洗劫的城市原本就没有太多东西,很快大家都陷入了饥饿之中,连老鼠洞都已经被掏空。

    这样下去,这乱世中常见的人伦惨剧也即将发生。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还去找他们吗?”

    面对王该的提问,曹统看着城外坚定地说道:

    “不用了,我们突围。”

    漆黑的夜晚突然出现了一条长龙。它烁烁放光,蜿蜒曲折,伴随着轰鸣的马蹄声和咆哮声, 由远及近向着汉军的中军大营奔来。

    哨兵马上就看出那不是什么龙,而是敌人的军队,于是赶忙跑去击鼓,想要向军中发出预警。但是飞来的羽箭射穿了他的心脏,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

    于是等到众人听见声音匆忙起身准备迎战的时候,夜袭的凉州军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帐前。

    战马呼啸着冲进营中,将背上燃烧的干草一并送了进去。军营中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汉军阵脚大乱,许多人又像之前在城中那样开始狼狈逃亡,甚至还有人慌不择路跳进了河中。

    但是汉军士兵没想到的是,这次袭击他们的敌军人数更少,只有一人。

    那便是曹统。

    出城之前根据曹统的安排,五千凉州军将士两人乘坐一匹马,将多出来的两千多匹马全部放上稻草人捆在鞍上。之后王该带领众人从西门突围,而他则率领这支草人军团冲向敌军的核心,进行一次出其不意的夜袭。

    曹统的目的不光是吸引火力帮助自己人突围,他还准备趁乱击杀刘曜。只要杀掉他,就可以阻止匈奴人进军了。

    杀了他,长安就有救了。

    奔腾的火马在咆哮,熊熊的烈火在燃烧,恐惧的士兵在呼喊,滚滚的浓烟在弥漫。

    曹统一个人手持战刀穿梭在人群中间。他丢弃了战马步行,以便让自己更加难以被发现。他按照斥候打探到的情报一路摸到了中军大帐,在灯火通明的大营里看到了那个人影。

    高大的身材,细长胡须,那无疑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发现目标的他没有犹豫,直接冲进大帐之内,趁所有人都陷入混乱之中来不及反应的时机一路来到最深处,举刀便向站在那里的男人砍了过去。

    刀光闪过,火星溅起,响亮的金属碰撞声让不知所措的众人回过神来,惊讶地盯着面前那个手持大刀的少年。

    以及少年面前,用宝剑挡住他大刀的主帅。

    明明是刺客突袭,但刘曜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学生一般。他笑着说道:

    “想不到竟然是你。不,我早该想到。”

    说着他猛地将手中的宝剑向前一推,便将曹统的大刀逼退。曹统向后连退数步,身后的卫兵举戈刺来,但被他及时躲开。之后他没有理会卫兵,而是再度举刀劈向刘曜,但毫不意外地,这一刀又一次被那个男人拦了下来。

    “呀!!!”

    不甘心的曹统接连劈了三刀,但每一次都砍在刘曜的宝剑上。但他仍旧不肯放弃,他一定要杀死这个男人,哪怕用尽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但刘曜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在第四次挡开他的大刀后,刘曜直冲上前,一脚踹中了他的胸口,当即就将他踢翻在地 。手中的大刀掉落,脖子上被架着长戈,他的希望已然彻底破灭。

    “你输了。”

    刘曜冷冷地说道,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失望。

    “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会赢!”

    十一

    刘曜的话让曹统心中一惊,因为他戳中了自己心中的痛处。

    是的,他根本没有想过会赢。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就已经被这个男人彻底打败,在他心底已经留下了烙印——他无法击败刘曜。

    那么他多年来为什么还要一直试图寻找刘曜,并且试图杀死刘曜呢?

    “你只是想要兑现自己的诺言,想要死的光荣一点罢了!”

    一句话如同闪电一般击中曹统的脑袋,让他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

    没错,这五年的经历使他变得越来越绝望。他知道朝廷已经无法挽救,他知道亡国已经近在眼前。他只是不想默默无闻地死去,因此才想找到那个最强大的敌人,死在他的刀下,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懦弱。

    不敢去背负将倾的大厦,想要以死来逃避的懦弱。

    刘曜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刺进了他的心里:

    “在绝望中求生,可以激发无限的潜力,但是因为绝望而求死,只能让你变成愚蠢的车前螳螂!你还是那个一心求死的懦夫!堂堂魏武之后都颓丧如此,也难怪这江山会拱手让人!你们连自家江山都守不住,还怎么能替别人守江山?”

    接着他转过身去,看着挂在面前的长安地图说道: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如果你来世真的能再生出报仇的勇气,到时候再来找我吧!”

    说着他便举手示意,马上就有另一名卫兵走到他面前,拔出战刀朝着他的脖颈劈砍下去。

    十二

    骏马的嘶鸣声划破夜空,很快也接近了中军大帐。就在战刀即将砍到曹统脖子上的时候,突然有一匹马闯进了大帐,直奔众人而来。

    准备行刑的卫兵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大帐中顿时乱作一团。曹统乘机起身并且抓住了马鞍,然后翻身跳到了马上,接着纵马调头,朝向了大帐门外。

    这时候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结果与刘曜四目相对,他的脸上露出了冷峻的微笑。

    “既然上天有意,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再见之日,希望你不会让我再失望。”

    曹统没有回答,当即就策马冲出了他的大帐,随后奔出了大营,甩开了追兵,独自一人扎进了茫茫黑夜之中。

    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身边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他也不知道该去向哪里。

    这一切。恰如他现在的心境,孤身一人,彷徨与看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之中。

    朝廷的前路在哪里呢?自己的前路又在那里呢?

    他就这样骑着马胡乱走了一夜,直到天明十分,他还是奔向长安而去。

    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苟且偷生。果真找不到前路,那他宁愿与朝廷共存亡。他不是在逃避,而是勇敢地去面对自己的最终结局。

    大概是这样的吧。

    十三

    眼前似乎出现了希望。

    从伪汉军营中逃出来的曹统没有找到王该,却在长安外围发现了许多其它的队伍,都是前来勤王的友军。

    安定、弘农、新平、京兆、冯翊、上洛几个郡都率兵屯驻在城外,相国司马保也派遣将军胡崧前来支援。援军的总兵力多达十万,再加上城内的守军和凉州的精兵,完全可以将进犯的伪汉军击溃。

    然而直到伪汉军的前锋开始包围长安,这些军队却依然不动如山。很快曹统就明白了,他们的勤王只是在装样子,这些人都已经拥兵自重,谁也不想率先出击削弱自己的实力。

    眼见包围圈即将合拢,投奔于司马保军中的曹统紧急赶奔中军营帐,找到了军队的主将胡崧,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长安即将被合围,将军难道要坐观京师陷入胡虏之手吗?”

    “这……”

    面对质问,胡崧和众将全都默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有一名副将说道:

    “现在六郡之军全都按兵不动,我军势单力孤,不敢冒进……”

    不等对方讲完,曹统便高声说道:

    “相国乃是皇亲贵胄,如今大敌当前,理当率先进军引领众军,怎能够左右观望畏缩不前呢?”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见在气势上已经压倒众人,曹统乘机提出了请求:

    “如今众军观望皆是担心交战不胜损伤锐气,我请将军给我精兵五百去截断敌军合围。若是战败也不会损伤我军元气,若是能够战胜,一则可阻断敌人围城意图,二则可以彰显相国军威与表率,三则可以鼓舞士气,使众军不再迟疑。此立功之机,请将军勿疑!”

    “……好!”

    众人已经听闻凉州军在北地郡的表现,因此认同曹统的能力,胡崧在经过一番利害衡量后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为他送上一杯酒,说道:

    “请曹将军饮了此杯!”

    “不必!”

    曹统拒绝了他的践行,转身出营准备领兵。

    对这些人,他心中充满了鄙夷。

    十四

     敌人的军队旌旗蔽日,他们大摇大摆地围绕着长安城布阵,优哉游哉地缓慢扎营。这些天的进军已经让他们看透了朝廷军队的懦弱,城中的守军不敢出来,外边的援军也不敢靠近。

    因此当曹统率领突击队出现之时,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完全猝不及防。

    曹统策马冲在最前面,对身后的士兵喊道:

    “凉州军曹统在此,跟着我,你们也是凉州军!不要畏惧敌人,我们就是匈奴人的克星!”

    距离敌军只有五百步远,对方仓促迎战已经乱作一团,曹统举起马槊直指敌人,喊起了当年传遍天下的口号,身后的众人也齐声应和:

    “凉州马!”

    ““行天下!!””

    “凉州鹰!”

    ““除匪佞!!””

    面前的敌人已经开始颤抖,身后的士兵却斗志昂扬。接下来不用曹统带头,他们便自行高喊:

    ““雄鹰振翅贼徒惊,凉州军出天下定!!!””

    五百骑兵如疾风般插进了敌军长长的队伍之中,如同利剑斩蛇一般将敌军拦腰截断。与曹统军正面接触的敌军当即溃散,后面的军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到众人奔逃也士气崩溃,随之一起逃跑,长安城外的包围圈迅速烟消云散。

    解围的目的达成了,但是曹统却没有收兵,反而率领众人沿着敌人进军的方向杀去。他要趁敌人来不及反应之时,将他们彻底击溃。

    十五

    矫健的雄鹰从空中飞过,俯视着下方这块满目疮痍的大地。

    在大地上,也有一群骑兵在像雄鹰一样飞驰。

    曹统就位于这队骑兵的最前端,他挥舞着马槊左刺右杀,无数敌军在他面前倒下,鲜血溅红了他的铠甲,也染红了他胯下的战马。在他的带领下,士兵们无不奋勇冲杀,争相奋进,将一波又一波的敌军杀退。

    敌人全完没有料到会遭遇到如此强烈的袭击,甚至没有想到进军路上会有阻碍,因此行军都很随意,并没有列阵前行。结果是在曹统猛烈的突袭下他们全都惊慌失措,不断重复长安城外的战败场景,军队接连溃散,竟然有数万人成为了逃亡的溃兵。

    曹统就这样一路进军了几十里,一直打到了灵台。

    这座当年周文王建造的荣耀之台就静静地伫立在这里,就像个历经千年时光的老人。从它身上破败的景象中既能看出往日的辉煌,又能看见今日的凄凉。

    当年周武王从此地出发灭商,而今北方的胡虏却聚集在这里,要将现在的朝廷灭亡。

    ——不会的,不会灭亡的。

    望着远方汹汹而来的敌人,曹统的心中此刻却充满了希望。只要能将他们击溃,各路援军就会看到胜机,他们就不会踌躇不前,到时候只要众军合力,就可以将敌人赶出长安,赶出观众。

    甚至可以将他们赶出中原,光复洛阳。

    一切,就在这一战。尽管敌军仍有上万,而他,只有五百人。

    十六

    此前遭遇的敌人几路军队都陷入了完全溃散的状态,逃兵的速度完全追不上曹统的骑兵,因此后方部队都对前方的情况一无所知,这是五百骑兵能够一路打败几万敌军的重要原因。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速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减慢。一旦对方有所准备,那就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伤亡,甚至是全军覆没。

    因此即便是战马已经疲惫,众人挥刀的速度有所迟缓,曹统却依旧策马奋进,并对众人喊道:

    “大家跟上,一刻都不要停下!敌人的中军就在眼前!我们一鼓作气,取下敌军主帅之头!”

    ““诺!””

    众人士气高涨,他们此前从来没有打过如此痛快的战斗。振奋的精神抵消了身上的疲惫,大家继续快马疾驰,如同利箭一样向面前的敌人直射而来。

    敌人的军队出现在视野之中,旌旗上的“刘”字异常显眼。此前交手过两次的曹统看得清楚,那正是刘曜的军旗。

    “敌军主帅就在前方,战士们,杀!!”

    ““杀!!””

    震天的喊杀声响彻天际。敌人的军队仍旧和之前一样毫无防备,听到声音后也再度阵脚大乱。曹统抓住机会提起马槊将一名敌军刺死,随后拨开队伍直接插进敌军之中。

    他已经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这一次,一定要完成当初的诺言。

    十七

    曹统单骑冲入了敌军之中,在战马的缝隙间穿行。

    刚刚听到前方骚动的敌军士兵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在他们举目观望的时候,一个人影已经从他们的身边闪过。等到回头查看情况的士兵终于意识到有敌人闯入的时候,曹统距离刘曜的距离已经只剩下十几步了。

    刘曜显然也没有料到二人居然会这么快见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护卫也有了反应,准备举起长矛迎敌。

    机会只有这一次。

    曹统策马狠狠地撞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护卫,二马相撞,嘶鸣声响起,他则借助这种冲击力一跃而起,径直朝向刘曜扑了过去。

    在空中他举起马槊,瞄准了对方的胸膛。尽管此时刘曜已经果断反应,抽出剑挡在身前,但这次他却充满了信心。

    ——一定能成功,一定可以!

    他真的成功了。

    尽管刘曜的剑成功的挡在马槊的槊尖之上,但是猛烈的冲击还是让槊滑过了剑身,刺中了他的腹部。刘曜猛地皱眉,鲜血从嘴角渗出,但他仍旧强忍着剧痛用左手抓住马槊猛地一甩,将曹统连人带槊甩到了地上。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使得敌军大部分士兵还处于发愣的状态之中。曹统趁机翻身爬起,抓住马槊想要再度攻击。但是此刻几名护卫迅速策马来到刘曜身前将他挡在身后,其中一人高喊:

    “保护将军,把敌人杀了!”

    大批骑兵迅速将曹统包围准备将他斩杀,但曹统挥动马槊奋战将数人挑于马下。杀死刘曜的强烈愿望使得他异常勇猛,一时间敌人竟然无法靠近他的身边。

    然而曹统终于还是没能取得进一步的进展,越来越多的敌人聚拢过来,将他与刘曜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就在他即将被乱刃刺死之际,五百骑兵终于杀到,冲进包围之中将他救了起来。

    “快,和我一起杀过去,刘曜就在前面,他已经被我刺中了!”

    被扶上马的曹统大喊,但身边的一名骑兵说道:

    “将军,敌军已经有所防备,我们冲不过去了!”

    受伤的刘曜已经在士兵的保护下躲进了步兵结成的盾墙之后,盾牌的中间伸出了尖锐的长矛,这是专门用来防御骑兵的阵型。

    事已至此,再强行进攻也只能是以卵击石。

    “该死!走,我们杀出去!”

    他自己可以战死,但是不能让这五百猛士白白牺牲。如今敌军已经被重挫,只要将消息带回去,勤王军必定会大举出击,朝廷一定可以反败为胜。

    到那时候,他一定可以杀了刘曜。

    十八

    当曹统带着满身血污回到胡崧军大营的时候,却发现军队正在拔营准备离开。他冲进军帐中问道: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拔营?”

    胡崧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们准备撤走了。”

    “为什么?我们不光击溃了围城的敌人,还把他们后续部的队也全部打散了!不仅如此,我还重伤了刘曜!现在不必六郡兵马,只要胡将军您带领所部兵马追击,就可以轻松将敌军消灭,将刘曜生擒!这是唾手可得的功劳,机不可失啊!”

    “什么,你重伤了刘曜?”

    胡崧和众将都满脸惊愕,但之后却仍旧露出了遗憾的表情说道:

    “曹将军真的是勇武非凡……但是我们还是要撤了。”

    “为什么!!?”

    曹统满是惊讶和愤怒,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抓住胡崧的肩膀,朝着他大吼: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是千载难得的良机,你们为什么不进军!为什么不进军!!”

    周围的兵士想要拔出宝剑护卫将军,却被胡崧伸手阻拦。他满脸愧疚地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道:

    “相国……此次派我们前来本是想接陛下去上邽避难的,但是索綝不允许。如果我们现帮朝廷击退了敌军,那相国便白忙了一场……”

    “所以你们就要坐视朝廷覆灭?”

    曹统的十指几乎陷进了胡崧的铁甲中,牙齿都快要咬碎,眼中似乎喷出了烈焰。胡崧沉默,众将也沉默,大帐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外面士兵们收拾行李的声音。

    许久之后,他小声说道:

    “曹将军勇冠当世……是难得的猛将,何不与我一起……一起效忠相国,扶保他复兴大晋呢……”

    “放屁!!!”

    曹统的拳头狠狠地打在胡崧的左脸上,将他连同身后的几人一起被打翻在地。帐内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即便是刚刚拔剑的兵士也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曹统愤怒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胡崧,又环视众人,最终脸上的表情逐渐冰冷,转身就朝着帐外走去。

    “曹将军!”

    胡崧吐出嘴里的鲜血和牙齿,最后一次叫住他问道:

    “你要去哪里?”

    “还用问吗?”曹统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是去长安!”

    十九

     当曹统骑上战马准备离开胡崧军营的时候,先前和他一起作战的五百骑兵跪在了他的面前。经历了刚刚那场以少敌多的大战,他们仅仅损失了十个人。

    “将军,带上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要加入凉州军!”

    ““带上我们吧!””

    曹统看着跪在马下的众人说道:

    “我是要去死守长安的。按照现在的形势,此行九死一生,你们要跟我一起去赴死吗?”

    ““我等愿意!””

    震天的喊声响彻军营,让那些正在准备撤走的士兵们觉得羞愧难当。曹统从这喊声中听出了他们的决心,于是说道:

    “好!!!既然大家愿意与我共赴国难,那就随我一同前往长安!”

    ““诺!””

    众人翻身上马,随着他一同离去,军营中无一人上前阻拦。

    …………

    当曹统来到长安城下,面前的景象让他倍感凄凉。

    城墙上到处都是血迹和凹陷,城门上插满了羽箭,遍地都是尸体,乌鸦遮天蔽日,仿佛是人间地狱一般。

    童年时看到的那高大的门楼,现在却显得如此颓废,似乎随时都会被击垮,无法保护身后的城池。

    “曹统?是曹统吗?!”

    这时候城墙上传来声音,曹统抬头一看,发现那正是王该。他迅速从城墙上奔下,指挥人打开城门放曹统和骑兵进入城中。

    见面之后王该高兴地一把将他抱住,然后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我还以为你死定了!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活着,还带了这么多人来!……等会,之前带兵杀败包围的人是不是你?肯定是你小子!不愧是我凉州男儿,哈哈!”

    王该又是一阵大笑,之后看了看他身后的人,问道:

    “怎么就带来这么点人?是先头部队吗?胡崧那边打算什么时候进军?刚刚那个叫索綝的拦着我们不让出城,都把我给急坏了,这次我们一定要一起杀出去,杀出关中,杀回洛阳,杀到平阳去把伪汉灭了!”

    曹统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

    “胡崧他们……撤军了,现在能来支援的……就只有这五百人了。”

    “什么?撤了?这帮狗日的在想什么?!你不是打赢了吗,他们怎么怂了!这帮狗娘养的!”

    王该气得抢过身边士兵的长刀,狠狠地扎进了坚实的夯土城墙中。众人沉默,曹统又说道:

    “长安已经不会有援军来了,如果想要撤离就趁现在,要走么?”

    “屁话!”王该拔出长刀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凉州军什么时候怕过那群狗匈奴?老子要和他们血战到底!”

    “没错,战到底!”

    周围的士兵也都纷纷应和,曹统看着众人点了点头:

    “好,那大家就和我们一起,与长安共存亡!”

    二十

    “曹将军!曹将军!”

    伴随着几声稚嫩的呼喊,两个小娃娃提着篮子,迈过那些还没来得及收敛的士兵尸体跑到了曹统面前。叫做小菜花的女孩将手中的篮子交到他的手里说道:

    “娘在地窖的角落里又挖到一些粟米,把它们蒸成了饼子。她听到城墙上没声音就知道你们又把匈奴打跑了,就让我们给你们送来了!”

    曹统看着篮子里混合着泥巴和粟米的饼,拿出来一块递给小菜花和身边的小石头,对他们说道:

    “你们也吃点吧。”

    两个瘦弱的孩子忍着口水摇了摇头。

    “我们不吃。娘说了,这是给城墙上的凉州军吃的,吃了以后才有力气打匈奴!我们家里还有树皮粥,我们吃那个就可以了!”

    说着两个孩子就跑开了。曹统看着他们的背影,一阵悲凉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已经两个月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外围的援军全都撤到了更远的地方作壁上观。伪汉军不久之后就卷土重来,这一次终于将长安成功合围。

    丧失斗志的朝廷军队无心恋战大量逃亡,只剩小部分和王该带领的凉州军,以及曹统带来的五百人死守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击退敌军的进攻。

    然而凉州军终究还是寡不敌众,在坚守了一个多月之后,敌人还是攻陷了长安的外城。但是伤亡惨重凉州军仍然在王该和曹统的率领下退守到了小城之中。

    如今城中内外断绝,陷入了空前的饥荒。即便是黄金万两也买不到一斗米,百姓们吃光了城中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最后只能啃食同伴的尸体。

    即便是这样,还是有百姓想尽办法给城墙上的不到千人的凉州军送粮,因为他们是抵御匈奴的希望。

    但是现在曹统的心态却又回到了从前。他只想战斗到最后一刻,和这个朝廷一起灭亡。

    在他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廿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空中飘落,安静地将战死和饿死的尸体逐渐掩埋,就像是慈祥的母亲在为自己的儿子盖好被子一样。

    曹统在那其中看到了小石头,他瘦小的身体比其他人更容易掩盖,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地之中。

    这样也好。现在的曹统已经没有时间和力气走下城墙去埋葬他,这样至少可以暂时让他躲过那些饥饿的百姓,留下一个全尸。

    城中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士兵们已经吃光了城中的马匹,箭袋里的箭也已经射光。现在大家只能用削尖的木棍来当做箭矢,将身上的皮甲煮成汤来充饥。但即便是这样,大家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敌人。

    但情况也已经越来越艰难。曹统知道,那个日子就快到了。

    终于有一天,墙外传来了隆隆的声音,敌军推着一辆巨型的冲车,在盾牌的掩护下朝着城门杀来。射出去的木棍根本无法阻挡它的前进,大家就只能眼看着那只巨兽朝着城门一步一步地走来。

    “怎么办?再不想想办法,城门就要被砸开了!”

    王该焦急地询问,而曹统此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组织敢死队,冲出去先把它砸烂!”

    “好!就等你这句话!!”

    王该摩拳擦掌准备走下城墙,这时曹统去拦住他说道:

    “我去,你留下守城。”

    “不行!要去就一起去!”

    “这一去凶多吉少,凉州军不能没人领军。”

    “可是……”

    王该还想再说什么,曹统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坚定地说道:

    “你要带领大家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绝对不向匈奴人投降!”

    王该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的决心,愣了一会儿之后也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点头说道:

    “……在下面等我,多杀几个敌人!”

    于是曹统挑选了五十多名军士组成敢死队,身披重甲手持长矛和大盾,集合在了门前。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

    尽管饥饿使得众人身上的重装更加沉重,但是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曹统点了点头:

    “好,打开城门,大家听我号令!”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那台冲车此时就在百步之外。敌军的眼睛刚好与敢死队目光相接,脸上充满了错愕。

    “就是现在,冲!”

    曹统大喝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大盾冲了出去,士兵们也纷纷紧随其后,就像愤怒的野牛一样狂奔向那些推着冲车的敌人。

    敌军已经完全被这种气势压倒,当时就离开冲车做鸟兽散。最前方的曹统举起盾牌狠狠地撞向那台攻城武器,当即就将一根前梁砸断,其余人也涌上前来,三下五除二就将捆绑木桩的绳子砍断,将整辆车拆解。

    “很好!”

    曹统站在冲车的残骸之上,望着四周围拢过来的敌军说道:

    “大家跟我一起上,能杀多少敌人,就杀掉多少敌人!!”

    廿二

    皇城门前的大街上阳光明媚,片片桃花从空中飘落,将整条道路都映成了粉红的颜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大家都沉浸在幸福之中,享受着盛世的和平与安宁。

    但上空的阳光却开始逐渐变得灰暗,那些花瓣也逐渐变得惨白,街上的所有人全都一起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狰狞。

    曹统陷入模糊的意识这才被惊醒,回想起自己现在正处于重围之中。头顶落下的不是桃花而是雪花,皇城前的大街上早已没有行人,而是塞满了手持武器的敌军。

    身边的战友都已经倒下,他的力气也逐渐耗尽,手中的长矛变得越来越沉重,每次挥舞起来都倍感艰辛。

    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放松感,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将结束。现在的他只要尽自己的最后一份力,就可以光荣的死去,无愧于朝廷,也无愧于列祖列宗。

    因此他放肆地大笑,对着周围的敌人喊道:

    “来啊!都过来啊!你们这群匈奴杂种,来和你爷爷一战!”

    周围无人敢上前。可就在他准备举起长矛冲进敌人之中时,外围却传来了一个让他感到害怕的声音:

    “你果然还是那副样子。”

    敌军士兵向两旁分开,那个留着长须的男人又一次骑着战马走了进来。大雪之中曹统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心中却早已经牢记着他的模样。

    “刘曜……”

    他的伤看起来已经痊愈,整个人依旧是那般充满威严。曹统的心中充满了沮丧与愤怒,他抓紧长矛大吼一声便刺了过去,但是却如同上次一样被轻松挡下,随后他自己也被掀翻在了地面。

    他输了。

    他再也无法从地上爬起来,于是干脆仰头看向那黑洞洞的天空,任凭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然而此时的刘曜并没有举起战刀,而是看着他冷冷地问道:

    “你,到底是为谁而战?”

    为谁而战?

    这原本应该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让曹统瞪大了眼睛,无法回答。

    为了凉州刺史张寔?不,他只是给了自己能够上阵的机会。

    为了守护家族的荣耀?不,夺走曹家荣耀的,正是身后的司马家人。

    为了守护最后的朝廷?不,这样腐朽无能的朝廷,即便是保住了又有什么用呢?

    到底,自己是为谁而战?

    廿三

    看着无言的曹统,刘曜又问:

    “你,又到底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因为我们是匈奴?是蛮夷?抬起你的头看看,站在你面前的都是什么人!”

    曹统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张与长安百姓、与凉州士兵差异不大的脸,上面同样写满沧桑,同样饱经摧残。

    “他们也是你的华夏族人,现在只是与我们并肩作战!你觉得我们野蛮?我从小读的也是圣贤之书,我的族人也都在织布耕田!你觉得你们文雅?那以女婢做军粮的张方,在洛阳外四处杀人为食的侯都,在苦县焚尸吃肉的王璋,哪个又不是你们汉家子弟?”

    他没有说谎。伪汉皇帝刘渊的学识之高他当年就曾经听说过,那三个人的暴行他也有所耳闻。

    刘曜端坐于战马之上,举起长刀指向身边的士兵:

    “他们曾经也是你们大晋的子民,可是整日被酷吏盘剥,被盗贼洗劫,大灾之年卖儿卖女,兵荒马乱之际背井离乡。他们为什么会追随我?无非就是想吃上一口饱饭!什么华夷,什么胡汉,他们都不在乎,他们都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是为了自己的活命而战!而你呢?你就连自己为何而战却都搞不清楚,又凭什么想要战胜他们,战胜我呢?”

    刘曜又一次举起长刀,将他指向了曹统的头。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为谁而战?”

    曹统仍然沉默,他的反应换来了刘曜的一声冷笑,但那笑声中却似乎夹杂着一丝叹息。

    “希望到了黄泉路上,你能够有机会把这件事情想清楚!”

    说着,他的长刀劈了下来。

    廿四

    头顶的长刀即将落下,但曹统却仍旧还在思索。

    他到底是为谁而战?如果真的毫无目的的话,恐怕他早就已经一死了之。虽然他的意志总是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但每次却都还是有一种念头让他坚持下来,让他战斗下去。

    没错,他不是没有目的,他是在为着什么人而战的,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那到底是谁。

    忽然间,一双眼睛从他的心中闪过。不对,那不是一个人的眼睛,而是一群人的眼睛。

    洛阳的大火中,仓皇失措的眼睛;

    并州的战乱中,寻求庇护的眼睛;

    关中的大路旁,企盼食物的眼睛;

    北地郡城池里,试图逃生的眼睛;

    长安城墙之下,失去希望的眼睛。

    一阵痛楚击中他的胸口,正是这种疼痛,才让他坚持到了现在,对抗到了现在。

    呯啪!

    清亮的金属撞击响起,火星随之四溅,曹统在最后时刻拔出了佩剑举过头顶,生生挡下了对方的战刀。刘曜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因为他看到那个少年的眼中没有了迷惘,变得坚定无比。

    “我不是为凉州而战……”

    半跪着的他似乎生出了无穷的力量,半跪着双手举剑挡刀的他竟然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同时嘴里说道:

    “也不是为家族……更不是为了那个朝廷……!”

    他猛地发力一振,一下子便将刘曜的战刀弹开,接着大吼道:

    “我是为了结束天下百姓的痛苦而战,是为了终止这个乱世而战!所以无论这朝廷如何,无论这长安如何,我都不会放弃,我不是一人求死,而是为天下求生!”

    “呵呵,好大的口气……”

    刘曜的口吻带着嘲笑,但眼中却又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他又一次抬起战刀,指着他问道:

    “现在你已经置于死地之中,又怎么为天下求生呢?”

    廿五

     面对刘曜的质问,曹统看向四周的敌军士兵。

    “你说得对……他们是我的族人,他们想吃上饱饭,但他们也不是仅此而已!他们想要的是安居乐业,他们想要的是海晏河清!这些你们的皇帝刘聪能做到吗?他诛谏臣,宠奸佞,与中原的昏君又有什么区别?”

    面对曹统的反问,这次换成了刘曜无言。曹统又继续说道:

    “既然大家都是为安宁而战,又为何要为你们而战,而不为我们而战呢?”

    他高声喝道:

    “如今虽然山河陷落,但凉州仍在!只要凉州军在,朝廷的希望就还在!这里是长安,是当年卫青霍去病出征塞北驱逐匈奴的地方,如今让它陷于匈奴之手,诸位可否安心?我们凉州军会誓死保卫这里,直到战死最后一人!凉州不倒,大晋不亡!”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城墙上的守军们说道:

    “喊出我们的口号来,喊出我们的决心来,加入我们,一起保卫长安,匡正天下!凉州马!”

    随着曹统的呼喊,城墙上的士兵也开始呼喊:

    ““行天下!!!””

    “凉州鹰!”

    ““除奸佞!””

    “凉州马!”

    ““行天下!””

    “凉州鹰!”

    ““除奸佞!””

    守军和曹统的奋力呼喊让伪汉军中的士兵大受震撼,渐渐地,他们之中的华夏人也开始附和起来,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在一同高呼:

    ““凉州马,行天下!凉州鹰,除奸佞!雄鹰振翅贼人惊,凉州军出天下定!!””

    廿六

    招募兵马或许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但倒戈却只要一瞬间。

    在曹统的鼓动下,汉军中的华夏人纷纷调转枪头,开始试图进攻他们的统帅,并与试图保护那些人的人发生了冲突,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城墙上的王该抓住机会带领凉州军杀了出来,对着众人高呼道:

    “愿保卫长安者左袒!与我们一起杀出城外!”

    于是众人纷纷脱去衣服露出左臂,加入到了凉州军中。

    此时的曹统则举起手中的长矛,指着对面马上的刘曜说道:

    “现在,该是履行我们之间约定的时候了!”

    面对着乱军和指向自己的长矛,刘曜却笑了。他捋着自己的长髯,脸上的笑容十分坦然,而且还带着欣慰。

    “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能扭转局势,很好,我的确是没有看错人!”

    看着刘曜满意的模样,曹统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帮我?”

    “哦?”刘曜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我帮了你什么?”

    “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你一直在引导我。是你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坚定了自己的意志,让我敢于面对败局,敢于面对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呵呵。”刘曜闻言微微一笑,“我们的族人当年被卫霍二将击败,后来又被窦宪驱逐,残存下来的部落最后又被曹操分割,困于晋阳之外。自从光文皇帝(匈奴汉的首领刘渊)起兵反晋以来,我一直想要寻找这些当初重挫匈奴之人的后代,击败他们来找回往日的荣耀。”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手中的长刀重重地砸在地上。

    “但是我需要的是真正的对手,而不是那些沉溺于丹丸经籍,在五石散和酒中醉生梦死的废物!更不是对未来心灰意冷,一心只想要求死的怂包!”

    随后他又缓缓举起长刀,将它指向了曹统。

    “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勇武和才智,现在你也消除了自己的怯懦,已经是合格的魏武之后,所以你也有资格代表你的祖先,来做我的对手。……来吧,这次是你我之间,华夏与匈奴之间真正的决战!”

    廿七

    狂风骤然而至,它卷起漫天的大雪,愤怒地将它们倾倒在这座千疮百孔的城中,似乎想要将一切的杀戮埋葬。然而再猛烈的风雪也无法阻止城下的战斗,这是关系到长安城的生死决战,也是两个人之间兑现诺言的一战。

    “准备好了么小子?这次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刘曜挥舞着长刀高喊,而曹统并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单手举起长矛,将它笔直地指向对方。一个动作,便将要说的话传达给了他。

    ——放马过来!

    “好!”

    刘曜大喝一声驱马上前,同时单手将长刀举起,直奔着曹统而去。曹统也毫不躲避,直接举起长矛,勇敢地朝着他冲了过来。

    金属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和人的怒吼声交织,融入了呼啸的风声里;汗水、血水与雪花相混合,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许久之后,两人都已疲惫不堪。刘曜的战马被长矛刺中,将他掀翻到了地上;曹统的右肩被砍伤,只能用左手持矛奋力迎战。

    周围的战斗声音已经渐渐远去,曹统知道凉州军已经成功击退了敌人。但是他的战斗还没有结束,他必须要战胜面前的这个男人。

    只有击败他,才能真正地超越自己,彻底粉碎心底的迷茫。

    寒风愈发凛冽,飞雪愈发刺骨,但刘曜的战意却丝毫不减。明明自己的军队已经被驱赶出了城外,明明他现在已经孤身一人,可他却依旧斗志昂扬。

    他将战刀舞得上下翻飞,不断对曹统发动进攻,而曹统却陷入了被动的防御之中,似乎毫无招架之力。

    “怎么样小子?怕了吗?这就是我们匈奴的勇武!论武力,我们曾经草原男儿当仁不让;论文德,熟读经史的我也不会服输!时代变了,这天下之主不再只由你们华夏独享,只要有德者都可以居之!”

    说话间他连续三刀重重劈下,曹统横过长矛阻挡,却承受不了这一连串的重击,一下子单膝跪在了雪地之中。刘曜的长刀重重压下,他笑着说道:

    “就是这样,我们一样也可以让你们跪拜称臣,一样也可以重现大汉昔日的荣光!”

    奋力抵抗的曹统看着面前的刘曜。他的脸上并没有疯狂的表情,而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充满信心的光,那是充满希望的光。

    他坚信自己能够带领他的族人走向光明的未来,即便那朝廷已经一片昏暗,即便他自己已经身陷囹圄。他的心中都始终没有放弃。

    而曹统缺少的,就是这样坚定的信心。

    不,是他曾经缺少这样的信心。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同样坚定的意志,即便是自己的武力真的不如对方,他也绝对不会屈服。

    于是他举着长矛咬着牙说道:

    “我并不在乎跪拜的那个人究竟是匈奴还是华夏……但是他一定要有配位之德,一定要能够镇服宇内,让天下太平安宁!如果你们连我都无法打败……”

    说着曹统使出全身的力气,竟然顶住了长刀的重压从地上站了起来。接着他大吼道:

    “那就不要妄想着能够坐稳江山!”

    说时迟那时快,曹统向一旁侧身,然后再度从长刀之下抽出长矛,转身使出了一记回马枪。

    廿八

    尖锐的长矛刺穿了刘曜的战甲,刺破了他的皮肤,刺进了他的胸膛。刘曜手抓着矛尖后退了几步,一下子也跪在了地上。曹统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低头看着他说道:

    “你输了。”

    闻听此言刘曜笑了,笑得很坦然。

    “你说得没错,我输了。你做到了,现在你可以兑现你的诺言,杀掉我了。”

    曹统看着他说道:

    “上次你在洛阳放了我一次,照理来说,我也应该放过你……”

    说道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抽出腰间佩剑指向刘曜:

    “但是为了天下苍生,今天你必须要死。”

    刘曜没有再说话,而是笑着闭上了眼睛。曹统也不再迟疑,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

    但就在这个时候,狂风忽然将城墙上的一架板车卷起,然后将它高高地扔了下去。很不幸的,那木板车降落的地方,正是曹统所站的位置。

    这场天降的意外让曹统猝不及防,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完全无法闪避。板车先是击中他的头部,随后又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直接让他和破碎的车子一起 摔倒在了风雪之中。

    ——必须要杀了他!必须爬起来才行!

    冰冷的雪刺激着他的神经。曹统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但无奈这一下对头部的打击实在太重,他挣扎了半天只是翻过身来,从摇晃着的视线中看到刘曜拔出了身上的长矛,然后也捡起地上的宝剑,似乎想要走过来将他杀死。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却传来喊声:

    “曹统!曹统!你在那?”

    是王该。他正冒着风雪前来寻找曹统。身负重伤的刘曜见状放弃了想要杀掉曹统的念头,冷笑着对曹统说道:

    “看来今天我们谁也杀不掉谁,这场约定,恐怕又要改日再战了。再见了,小子。”

    说罢他便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风雪中。曹统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急得不断试图从地上站起,最后甚至干脆在雪地里爬行,但他终究还是没能抓住刘曜,就这样任凭他失去了踪影。

    廿九

    “曹统,曹统!你怎么了,没事吧?”

    王该找到了仍旧在艰难爬行的曹统,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但曹统仍旧挣扎着想要朝前奔去,嘴里大喊着:

    “快,快去!刘曜他,刘曜他就在那边!”

    但王该却拉住他说道:

    “别管刘曜了!朝廷已经有人打算献城投降了!”

    “什么?!”

    这对曹统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转头抓住王该大叫道: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胜了吗?匈奴人不是已经被赶出城外了吗?为什么还要投降?为什么?!”

    “还不是那几个奸邪小人搞的鬼!”

    王该愤怒地说道,然后将一封信塞进他的手里。

    “看看这个!”

    曹统打开那封信,信中的内容让他瞪大了眼睛。

    “致汉大司马刘公:今长安城中积粮仍有一年之余,公若强攻恐难克定。若公能许我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之职和万户郡公之爵,则在下愿献城归顺。皇天在上,决不食言。晋尚书仆射索綝留笔。”

    “索綝这个混蛋!你在哪找到这封信的?”

    “跟我来!”

    王该将曹统拉到内城的城门口,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几个已经被士兵们控制起来的官员。其中一人见到王该领着曹统过来, 以为曹统才是军队领袖,马上喊道:

    “我乃尚书仆射索綝之子,奉命出城,快快放我们走!”

    “给老子闭嘴!你奉的是哪门子鸟命!”

    王该大吼一声,吓得那个人乖乖闭上了嘴。之后他指着几个人对曹统说道:

    “就是这帮东西,鬼鬼祟祟地想要趁乱溜出城,结果被守在门口的弟兄给逮住,这信就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曹统看了看索綝的儿子。他身体瘦弱,精神萎靡,身上穿着厚重的狐裘,却仍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曹统知道他那副模样并不是因为饥饿所致,他的脑海里响起了刘曜的话:

    “我需要的是真正的对手,而不是那些沉溺于丹丸经籍,在五石散和酒中醉生梦死的废物!”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接着将信递给王该说道:

    “给他,让他们出城。”

    “什么?!”

    王该大为诧异,但曹统仍旧说道:

    “听我的,放他们走。”

    “……唉!”

    尽管不情愿,但王该还是老实地听从了曹统的话,将信丢给他们然后喊道:

    “给老子滚!”

    看着那几个人踉踉跄跄地逃向城外的背影,王该不解地问道:

    “干嘛放他们走?让他们和匈奴人联络上,长安不就完蛋了?”

    “不会的。”曹统冷笑着说道,“刘曜不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只会砍了他们的脑袋。”

    他了解自己的宿敌,就像了解身边的朋友一样。之后他转身走进城内,并对身后的王该说道:

    “你们守好抢回来的外城,我去向天子禀告,有凉州军在,长安就不会陷落!”

    三十

    未央宫,曾经是华夏的权力中心,是四方仰慕的神圣之地。而今这里却荒凉破败,死气沉沉。

    曹统穿过石板路长出的草丛,迈过一具具饿死的尸体,推开那摇摇欲坠的木门,最终来到了前殿。

    门轴发出的吱嘎声在大殿里回荡,殿内连灯火都没有,漆黑一片。曹统隐约可以看到大殿的深处有一张龙椅,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坐在那里,将整座大殿显得更加空旷。

    曹统的闯入将皇帝吓得瑟瑟发抖,手中捧着的碗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一旁的男人站了出来,强撑着气势指着曹统问道:

    “什么人!胆敢擅闯大殿!”

    曹统认出那是前些日子在北地郡狼狈逃亡的大都督麴允。他跪下来说道:

    “凉州军副将曹统,叩见陛下!”

    听到凉州军的名字,皇帝顿时松了口气,他颤颤巍巍地问道:

    “爱……爱卿特地前来,所为何事啊?”

    “末将特地前来向陛下告捷。我们已经成功击退了入侵的敌人,并且将他们赶出外城了!请陛下今后勿有疑虑,只需安坐于此,等着我们收服失地的好消息便可!”

    曹统的声音格外嘹亮,甚至震得房梁上的泥土扑簌簌地掉落,但他的话却只换来了皇帝的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说道:

    “凉州军忠心保国,救朝廷于危难 ,朕甚是感激……朕已拟好诏书,加封凉州刺史张寔为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承制行事……请曹将军带上各位凉州义士,把诏书和敕史护送回凉州吧……”

    “回凉州 ?”曹统疑惑地抬起头问道,“陛下让凉州军离开长安,那谁来保卫陛下和长安军民呢?”

    皇帝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朕……已经打算出降了……”

    卅一

    “什么!?”曹统震惊到全身发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陛下……您……您说要出……降?”

    “……是的,朕已经写好了降表,不日就准备出降……”

    “为什么!!!”

    曹统一声大喝,吓得皇帝险些跌下龙椅。此时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边冲向龙椅一边说道:

    “我们在这里吃野草,啃树皮,死守了三个月,打退了匈奴几百次的进攻……五千凉州军,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我们为了保护朝廷付出了这么多,结果朝廷居然打算投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曹统越说越愤怒,越说越激动,吓得麴允和皇帝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然而就在他打算走到皇帝面前进行质问的时候,他却无意中踢到了 掉在地上的那只碗。

    一股浓重的酸味瞬间冲进了他的鼻子,他惊讶地低下头,发现那碗中装的并不是白色的粥或者饭,而是某种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这样的颜色和味道,让他瞬间猜到了那东西的真身 。

    “这是……酒曲?”

    酒曲是用来酿酒的,即便不酿酒,这东西也不该作为皇帝的膳食。

    看到曹统惊讶的表情,皇帝当即哽咽着说道:

    “仓中……已经没有一粒米,就连这酒曲粥也是最后一碗了……现在城中没有粮食,外面又没人救援,即便曹将军打退了汉军,我们又能撑到几时?”

    曹统无言以对。他手下的将士们已经将城中所有能吃的草木啃食一空,就连皮甲也几乎被吃光了。再这样下去,最终大家也吃能和城中的百姓一样去啃咬地上的尸体了。

    皇帝鼓起勇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经过曹统的身边走到御阶的边缘,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说道:

    “朕作为一国之君,理所应当死守社稷。可是士兵们何罪,百姓们又有何罪?他们为什么要和朕一起受这样的折磨?”

    随后他回过头对曹统说道:

    “朕不想大家再受苦了。朕宁愿出降受辱,也不想城中再枉死一人。走吧,曹将军。趁着他们被打退,带上朕的诏书,带上你的士兵,回到姑臧去。告诉张爱卿,让他全力辅佐琅琊王,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光复河山!”

    曹统看着面前的皇帝。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和自己的一样满是尘土。他的个子不高,瘦削的脸上还残留着一抹稚嫩。

    他十三岁那年在一片狼藉中登基,如今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肩膀太孱弱,根本挑不起这已经摇摇欲坠的江山。

    沉默良久之后,曹统跪下来接过那份诏书,向皇帝最后一次顿首,然后转身离开了皇宫。

    当天夜里,凉州军便离开了长安。

    走出城门的那一刻,众人的心中都有一种酸楚的滋味,寒风吹在他们的脸上,却还不如他们的内心冰凉。

    “嘿!窝囊!”

    王该恨恨地将手中的长刀抡起,一刀将路边的一块石头劈开,回身对曹统说道:

    “走,我们现在就冲进那群狗杂种的营寨里,跟那帮狗娘养的拼了!”

    “对!走吧!”

    身后的众人纷纷响应,但曹统却说道:

    “眼下长安沦陷已成定局,我们这些人就算是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根本扭转不了局面。如今大家还是应该回到凉州厉兵秣马,等到将来时机成熟,再回来收复失地。”

    “将来?将来要什么时候?万一时机总也成熟不了呢?”

    “那就继续等下去!等到你老 ,你死,再把这件事交代给你的儿孙,交给新一代凉州军去等!既不能盲目送死,也不能放弃希望,终有一天,我们会夺回长安!”

    众人默然。良久之后王该说道:

    “ 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

    “不,这个交给你。”曹统将皇帝的诏书交给了王该,随后说道:

    “替我向张寔大人转达,告诉他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其他的勤王队伍,然后带领他们杀回关中,到时候再与大人相会于长安!”

    “什么,你不和我们回凉州?”王该惊讶地问道,“那你要去哪?”

    曹统望着东南方向说:

    “江东吴地。天子已经把大业托付给了琅琊王,我要去那里看看。如果他有志北上兴复旧业,我便投身于他。”

    “那万一他也像那个司马保一样就知道顾自己呢?”

    “那我就在那里寻找有志之士,自己组建队伍回来找你们!”

    曹统回头对王该和众人说道:

    “你们可一定要好好锻炼武艺,别将来被我带回来的南军将士嘲笑啊!”

    “嘿,少吹牛了,哪里的兵能比得上我们凉州的马?人就更不用比了!到时候别把他们吓尿了裤子!”

    “哈哈哈哈!”

    大笑声在人群中弥漫,驱散了众人心中的一丝阴霾。大笑过之后,曹统说道:

    “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曹兄弟慢走,我在姑臧城等着你啊!”

    ““曹将军慢走!””

    与众人道别过后,曹统转身踏上了前往江东的旅途。

    前方一片黑暗,但是他的心中却不再迷茫。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该做些什么。狂风逐渐停息,头顶的乌云被一扫而空,那轮明月就像他的心一样,将脚下道路照亮。

    曹统拍了拍胯下的战马,在划破夜空的嘶鸣声中,朝着建康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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