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京的风很大,我走了许久,才看到一朵破土而出的花。

“柳娘子,收工啦!”
街头的瞿娘子笑盈盈收了自家茶馆门口的牌子。她是我从偏远小镇来到这繁花上京时认识的第一人,从小丧母,跟着她那酗酒的父亲好不容易长大,早早嫁了人,可怜夫家早亡,留她与儿子两人相依为命。
我摆了手,道:“这就收啦!”
我来上京已一月有余,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用来盘下这座酒楼,寻思着慢慢打听。
晚间的街头富贵堂皇,偌大的酒楼只有我和两个后厨和两个跑堂守着,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沦落街头,而我手中钱财早已空空无几,便低价将人雇来。
“月息姐,这瞿娘子怎么日日收工都这般早?”
说话的是小莹,被父母卖掉后逃到这上京来,人也灵活,但有时嘴上功夫有些过于多,我是个不大喜欢和人交流的人,但小莹这孩子又着实讨人喜。
我一路从楼梯上上去,倚靠在窗边,笑了笑:“瞿娘子家里有孩子,自是要早早回去照顾的,再说咱们这都是小本生意,都这个点儿了,也早就赚不了多少,咱们收拾完也关门吧!累了一天,你们啊都是长身体的年纪,要早早歇着才行。”
“哎,谢谢月息姐。”
长街纵马,一晃而过。我趴在窗前,上京的夜总是很长,各类商贾云集,马蹄声不断,但此时已很少会有人到这种酒楼来吃菜,那种专门为达官显贵备着的才是正热闹的时候。
我自小长在偏离上京的虹桥镇,随母一起生活,方圆百里都是普通人家,经营着简单的营生,少有显贵们过路。
然而在我九岁那年,家中来了位大人物,我曾远远瞧过一眼,那气度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绝不是我家那小镇能吸引来的。
那天母亲将我支走,我半路回家后躲到一旁看着他们,可惜没能听到对话的具体内容,只见母亲潸然落泪,湿了条帕子。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人,只见母亲时不时拿出块玉佩来,原先是锁在柜子里,看都不带看的,如今倒是日日捧着,我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若是问,自也就说明我那日偷偷看到了。
再后来,我家中的情况日渐好转,隔上那么一两月,总会有人来找我母亲送些东西,再大一点后我才明白,那都是银子。我从穿不起锦衣的小破烂到一夕之间成为虹桥镇最富有人家的孩子。那时的我还什么都明白,只知道家里有了钱,我就不用再和母亲辛苦生活。虽然还是会有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野人家的孩子,但他们已经碍不着我了。
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家中财产一夜落在我手里,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我却一一拒之门外,丧母的伤痛还未散去,那些人的居心自是显而易见。
我避着所有人出了趟远门,在外面的镇子上招了厨子和一些流落在外的人回来,都是自己亲自挑的,我这才放心。镇子上的人我大多都晓得,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已不是当初那个完全拿不出手的地方,但人还是那些人。我心里膈应得慌,尽管母亲教育我不要记仇,但那些个看不起我的嘴脸我属实忘不掉。
有了帮手,我在镇上开了家酒楼,因为自母亲离世后再也没人送银两来,我只能想法子自己赚钱,否则以我母女二人平时的花销终有一日我是要坐吃山空。
酒楼开办起来还算容易,但直到进账,也是自那两年以后的事情,我逐渐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和自己千里迢迢招来的人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还是会有人上门提亲,但我心里总放不下母亲那些旧事,又哪里提的起兴趣。
又或者,我放不下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夜风吹拂发梢,少有马车驰过,几声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我躺在床上,撇眼瞧着窗外的月色,明日就是十五。我自远方而来,想寻一寻我那可能唯一在世的亲人。

翌日我给酒楼里几人放了假,而我到了时间匆匆去寺庙上香。
上京的人信这些,是在虹桥镇不曾有的,而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是井然有序,尽管藏在表明下的世界也并不平静。
我跪坐在佛前,第二次带有几分真诚地祈祷,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如果一无所获,那着实令人心烦,曾见母亲满怀思念,终是没等来那人一面。
时间未至,我自佛前而起,平时所求不多,哪怕见一面也好,孤身一人,难免心痒难耐而放不下旧事。
“施主,可要求一签?”
我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我是不大信的,但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还是要拜一拜。
“施主,若心不诚,你所求可是不灵的。”
我尴尬一笑,确实不诚,虽有几分怀疑之心,但想想万一真的灵呢!
“我求!”
我深呼着气,只愿所求乃我所愿。
我将摇出来的签捡起递给那略有几分神棍样的所谓大师,竟被他说着心慌了起来。
只见他拿起签,若有若无地沉思。
“劝君切莫向他求,似鹤飞来暗箭投,若去采薪蛇在草,恐遭毒口也忧愁。”
我听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句签语,听着着实不像什么好话,顿时有几分后悔,就不该听信于他。
想是他看见我神情已改,随即便解释道:“施主莫急,此签只须得施主万事小心,莫要向险中去,需退守以保性命。”
我愣了愣,又道:“我只是寻人,何至于此。”
那大师不再说话,我只理解我言尽于此,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掏了银两,就向着外面出去,不料两步后,被拦住去路。
“失物在何方,已被恶人侵,隐在他处里,没得归还也。”
我摇了摇头:“若我一意孤行呢?”
那大师此次倒是对答如流:“施主,凡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才离开,那些签上的话,我只听明白几分,大约是要我放弃保平安了,但这最后一语,倒确实是听到了心里。
我为了来到上京,变卖了所有家产,一路而来历经千辛,又为了在上京有个立足之处,堵上了最后的身家,如今又为了寻人,费尽心思,扰得自己始终难安。
寺庙的香火很足,不差我这一个。
我匆匆下了台阶,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果不其然,半柱香后人就到了,但也迟到许久,找个人办事不易,我也不便多言。
他递给我一块玉佩,我仔细看了看,是与母亲常年拿在手中的玉佩是相同的样式,我点了点头:“是这块,可有其他眉目?”
玉佩早已随母亲入土,我就是再想知道,也不可能为此将东西挖出来,只凭借记忆画出的样式交个旁人去打听寻找,又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相告,只盼着能查出一二。
我心中有几分欣喜,哪怕稍稍有些信息也好,终有一日,可以得知我想要的答案。
那人沉思须臾,给了我一个地址。
我问:“可能查出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他道:“不能,那人用了假名,只能查到这处宅子,其余的……只得慢慢来,我也没有把握。”
我捏着手中写着地址的纸条:“无妨,我不急的。”
那人似是心有疑虑,便说:“柳娘子,这宅子的主人可不是普通人。”
香火味一股一股吹来,我捂了捂鼻子:“我寻到人就好,不做别的。”
“再有消息,下月十五如数相告。”
“有劳。”
待得那人走后,我在寺庙转了转,这就算是找到母亲在上京的故居了,尽管不能算作是母亲的,但听其样子,至少住了一年时间。听那些虹桥镇的邻家说过,母亲当年离家远行,回去的时候手中莫名多了一个孩子,看起来也就是刚出月子。
母亲不是在虹桥镇生的我,就只能是在别处,如若地方没错,那我便很可能是在那里出生的。
想着离真相又进了一步,便将大师的话瞬间抛之脑后。
随之离开寺庙。

二十岁这年,有位邻家来我酒楼喝酒,醉酒后意外说出当年的隐晦事。至此,我一直心神不宁,于是在家中翻起母亲的旧物,我将一些东西拿出去托人打听,只说是上京流出来的贵重物品,正逢虹桥镇闹了一阵灾荒与瘟疫,我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有两个跑堂还出了事。
因此,我卖掉酒楼,带着家财一路来到上京,将手中所有能与那人有关联的物品托带出去打听,也算有所收获。
“柳娘子,又去烧香啦!”
瞿娘子在我路过时,在门口随口一问。
我笑了笑:“是啊!人可多了,瞿娘子若有空,也可以去拜一拜。”
“自打我家那儿子念了书院,便不得空,确实有半年没去过了,改日去拜一拜。”
我回到酒楼,小莹刚招呼走一批客人,哼着小曲收拾着桌子,见我回来,倒是没停下手中动作,一边问:“月息姐,我听瞿娘子说你刚来就去寺庙上了香,信这个?”
酒楼没几个客人,这个点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我犹豫了两下,点了点头:“开酒楼嘛!求一求总是好的。”
尽管我所求并不是这个。
剩下的钱财岁不够我大富大贵,也足以后半生无余。
隔了几日后,我找了个由头出了趟门。
我坐在离那处宅子一条街的茶馆内,打听了半圈才找到眼前这位知道些旧事的老先生。
“你说的那宅子,二十年前确实是住过人的,许是主人家搬了地方,也就荒废了。”
我在那宅子四周转了几圈,已荒凉破败,确实不像是住着人的样子,却不成想,二十年前就已经不住人了。
“老先生,你可知道那主人家是何来历?”
“嘶……我记得,好像是姓傅,但也听过信杨的,反正是繁华过一阵子的。”
我随母姓,我托打听的人说过这家主人姓杨,看样子是没错的,我稍稍放下些心,有担忧起来。
那杨姓定是个假的,若是这老先生没记错,许是真名姓傅。
我忽而想起初来上京时,今年的新科进士傅云生,当朝贵妃妹妹的儿子,听闻其父早亡,也曾为国立过军功。
“应是姓杨的,”我又问,“那不知先生可知那主人家搬去了何处?”
老先生沉默须臾:“老了,没什么印象,许是早离了上京,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个人来看看。”
听此,我也没什么可问了,二十年过去,能找着个人已是极难。
我与老先生告了别,独自一人来到宅子。
周遭杂草丛生,荒无人烟,所幸此地还算偏远,否则与周旁环境格格不入。
我找到那会儿瞧到的一处矮墙,在旁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翻进去。
墙不高,我翻起来勉勉强强,只是从上面下去的时候,稍稍扭了一下脚,这还不算完,当我起身抬头的那一刹那,吓得魂都快要飞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手拿着扫帚,在扫地上的落叶,我惊魂未定,只听她道:“走吧!这儿已经不住人了。”
我扶着墙看了眼四周,早就慌得不成样子,我定了定心,还是乖乖翻了出去。
我靠在墙角,那老奶奶的眼神可丝毫不好惹,许是那主人家留下的人,多年来孤苦一人,着实不易。
正当我想要走的时候,只听墙内幽幽一声叹息:“像啊!”
我脑子里“咯噔”一响,难道她认出了什么,我想要翻回去再问,但看那样子着实不会说,便只能知趣地走。
荒废多年的宅子还有人,那便说明我所寻之人是真实存在过的,到此,我才算吃了一颗定心丸。
之后几天,我在酒楼想着对策,可惜一无所获,那老奶奶敢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可不像个好惹的主。
我忧思的样子让小莹看到,小丫头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什么,生怕我想不开似的,为了让她宽心,只能每日硬着头皮笑。
如此,只能再等下月十五,看着能否再有有用的消息,中间又去了趟宅子,除了过路人和我,没有任何踪迹。
期间还听闻那状元傅云生得了官家赏识。
一到十五,我便迫不及待去了寺庙上香,也又一次遇到上次遇到的大师。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本还想装着离开,他却盯了我几眼。
他问:“施主这是仍未放下?”
我答:“未得其意,如何放下?”
他问:“若所得非施主所想又如何?”
我答:“我从不强求。”
这大师这回倒没再劝我,估摸着看是劝不住,也不费那个功夫。
我不过是寻一个真相罢了,又能如何?
这回那人倒是没迟。
我从他口中得知,那宅子的主人家是没什么确切消息,但宅子里的几个护卫却是有人见过,似是后来去了军中,随同当年战死在边疆的傅将军一起没能归来。
他告诉我,若是不出错,我所寻的人便是那位傅将军了。
我谢过他后,漫步回了酒楼。
那一夜,我一夜未眠,所以我的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离世了吗?
又或者,我多出一股冲动,想要冲到傅府上去问个清楚,却再想想,也不一定是那宅子的主人家,就是玉佩,也有可能是赏的也说不准。
思来想去,便是更睡不着了。
半夜时,我从母亲的旧物中挑出一件,决定以寻母之名拜访傅府。
翌日一早,我便找人递了拜贴,一日过去,终是没有回音。
我叹了口气,突觉那大师说得有几分理了。
“月息姐,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我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嘴唇,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脸色,只能顺着小莹的话说:“是有点儿,许是昨晚没睡好。”
小莹道:“昨晚前边有条街确实吵了会儿,若是睡得浅,难免被吵着。”
我昨晚可没听到过,脑子里只有那一件事,我点了点头:“是被吵了,后半夜都没睡着,这样,今日人不多,我就不守着了,晚上还有点事,你们早早关了门歇着去。”
小莹道:“行嘞!月息姐你就放心休息去吧!有我们看着,你晚上还有事,可别耽误了。”
“好。”
出于直觉,若是傅府看到了我夹带在拜贴里的东西,要见我,也只会是晚上。
果然,我在浅睡中被小莹叫醒,出去一看,天色已然昏暗。
我随着傅府的人一路穿过上京的街,今晚就会知道所有真相了。
这万事万物着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得了真相,也同时失去了许多。
我心里想着之后要何去何从,要在这上京待下去,日后无法确定是否会有其他意外,傅府的态度已经说明了所有。
马车外的月色清亮透美。
我进到傅府,隔着一道屏风见到了它的主人——傅夫人。
“你去过那处宅子了?”
这周遭无一人,只有我与傅夫人隔屏风对望,我站立着,顺着话音过去,听不出喜怒哀乐,好似一切都极为平淡。
“去过了,那位老奶奶年事已高,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
傅夫人轻轻笑了声:“她是伺候过你母亲生产的旧人,当年送你母亲回去,那处宅子也就散了,除她无处可去,就让她待着了。”
话已至此,一切已然明朗,我回道:“能有个安身处也好。”
傅夫人继续道:“你应该听过今年的新科状元吧!他是你亲哥哥,同父同母。”
我瞬间愣住。
“你不用多心,你若见过他,便知你二人长相相似。”
我深吸了口气。
“我没有孩子,我与你父亲成婚也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他得了让傅家重新挤进上京世家的权力,便失去了娶你母亲为正妻的权利。”
傅夫人顿了顿,好似在讲着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他们之间如何我并不清楚,也没兴趣,当时边疆战乱四起,他被一并派去,就是怕一去不回,便将你母亲送了回去。至于你那哥哥,是我强留下的,他战死沙场,而我膝下无子,这着实与我二人成婚的初衷相差甚远,所以他瞒着你母亲讲你龙凤胎的哥哥留给了我。”
我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我竟还有个哥哥。
“傅夫人,我想知道的,是十一年前去找过我母亲随后又送来银两的人是谁?”
傅夫人沉默了半晌:“原来你是为此而来。”
我解释道:“因为他,母亲才能多撑这十一年,看样子也不知道……父亲战死沙场之事。”
傅夫人笑了声:“我原本还想,你若是要留在上京,与你哥哥相认,我倒是要费劲安排了。”
我仰着头:“世间诸事本就不可过多强求,我只想知道我所求之事,若是多了,那便不会如我所想般简单了。”
“好,”傅夫人道,“我再送你些钱财,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算是对得起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不用了,傅夫人,这些年送到我家中的银两已是不少,除了血缘之外,也没其他关系,我只想感谢下那位帮了我家多年的人。”
我曾以为,那会是我的生父,不成想,从一开始,就见不着了。
傅夫人从始至终没从屏风后出来,她声音大气优雅,颇有女主人风范:“你说的那位,应是你父亲的旧部,也早已病逝了,我查过,你母亲离世后,他就没再送过,也就是那个时候,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我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我知晓了,但已然无用,想来那位给了我母亲希望的人,是当年这样对我母亲说的。
——将军军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边疆战事不稳,多年不能见面,我今日来,便是送个信,望夫人珍重,保全身体。
我从傅府离开,傅夫人还问可要与我那亲哥哥见一面,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见了又能如何?相认是绝不可能的,我从明确表示不留上京时,就以注定了此。
没想到真应了大师的话,走得干干脆脆。
我与瞿娘子道别,感谢多日来的照顾。
随后与小莹离了上京,剩下三个继续照顾着酒楼的生意,她们没有远走天涯的勇气,我也刚好将酒楼交予她们,两月来相互照料。
我没再回虹桥镇,而是四海为家,小莹也喜欢这样的日子,所幸母亲墓地不在镇中,我每年都能抽空回去看看。
许多年后,我去父亲殚心竭虑的边疆走了一遭,捧个一抔黄土放于母亲墓前。
此后,找了处山青水秀之地定居。

上京的风很大,那朵破土而出的花,终是没能熬过最后一场风。
网友评论